鐘嵐
大劇院外的紅地毯已經(jīng)鋪設(shè)妥當(dāng),兩端各有一個呈九十度角的拐彎,分別通向正門口和一個車道的進口,中間直線最長的一段則是“走紅毯”環(huán)節(jié)的中心區(qū)域。紅毯靠里一側(cè)立著一塊高三米多長十幾米的PVC板,上面是本屆曲會開幕的巨幅噴繪宣傳畫,遠看十分精美大氣。紅毯靠外一側(cè),每隔一兩米便立著一個不銹鋼禮賓柱,中間以紅色緞帶連接,從車道口一直延伸到劇院正門口,用來將眾圍觀者擋在紅毯區(qū)域外。
“走紅毯”儀式尚未開始,圍觀者已在外面聚集了好幾層,后排的甚至還站到花壇上。李巖本想留在后面,卻被劉美蘭拽著往前擠,終于到達最前沿,與禮賓柱和紅緞帶親密接觸了。
“你站在后面什么都看不到?!眲⒚捞m說。
“嗯?!崩顜r點點頭。
“你看今年搞得多隆重,我前年來的時候可比這差多了……哎,馬上就開始了,你不把手機掏出來拍嗎?”劉美蘭已把手機端起,攝像頭對著紅毯中心區(qū)。
李巖于是也把手機拿出來,但沒立即啟動照相機。
“你運氣好,今年第一次參加就趕上這么大陣勢,吃的住的檔次都比以前高得多。”劉美蘭說。
李巖點頭稱是。
“這邊你以前沒來過吧?”
“沒?!崩顜r答。
這是蘇州治下某縣級市下的某古鎮(zhèn),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每年都會舉辦曲會,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海外的曲友。
李巖和劉美蘭代表的是鄰近某城市的某曲社。劉美蘭六十多歲,女,是有著十幾年曲齡的老曲友;李巖三十多歲,男,剛剛加入曲社不久。兩人所在曲社的成員不到二十人,屬于小曲社,所以邀請名額只有兩個。
受邀與會的曲友除了來回各地的交通自理,食宿都是由主辦方負責(zé)安排。李巖所在曲社報名參加的還有幾人,但社長(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認為李巖作為喜愛昆曲的新曲友,唱得也不錯,又從未參加過此類活動,應(yīng)該去見見世面,于是把一個名額給了他。李巖之前曾聽曲社其他人議論說,“有好事社長總是先照顧親信”,他不能確定這次照顧會不會讓別人認為自己已經(jīng)成了社長的親信。
李巖和劉美蘭是下午到達的,在酒店報到住下吃完晚飯后即與眾曲友一道坐大巴來到大劇院參加開幕式。
又等了十幾分鐘,一輛特殊的大巴在紅毯車道進口的一頭停下,“走紅毯”儀式正式開始。音樂聲響起,隨著主持人的介紹,嘉賓們按一定距離間隔陸續(xù)從大巴走下紅毯,于中間區(qū)域稍做停留,并在宣傳畫上簽名,再順著紅毯走進劇院。李巖認出其中幾人是專業(yè)的昆曲演員和研究昆曲的專家,而其他多數(shù)嘉賓皆不識,包括若干官員、藝術(shù)家和各類學(xué)會、協(xié)會的會長們。
“拍啊!你怎么光顧著看不拍??!”李巖忽然聽到劉美蘭提醒自己。見她已高舉手機大拍特拍,李巖也端起手機,與眾圍觀者一樣拍攝起來。
“這機會難得,不拍下來多可惜啊……快看,那誰來了!”劉美蘭指著,立即把手機鏡頭轉(zhuǎn)了過去。
“嗯。”李巖附和著,但他只拍了兩三張照片,也沒拍視頻,之后又站了一會兒就借口上廁所鉆出了人堆。
“走紅毯”結(jié)束后,曲友們也開始陸續(xù)進入劇院。為避免閑雜人等混進去,工作人員在門口提醒大家佩戴好報到時會務(wù)組發(fā)的含照片的實名曲友證。進到里面,李巖和劉美蘭找了個較空的后排坐下。
開幕式上除了政府領(lǐng)導(dǎo)講話,其余皆為昆曲表演,演員有成年的也有少兒的,有多人的也有單人的,兩位國寶大師級的老演員還清唱了兩段,節(jié)目雖不多,卻頗有聯(lián)歡會味道。
“我們那兒前幾年搞過一次,講起來是大城市,還沒人家這邊一個小鎮(zhèn)的排場大,寒酸得很,吃的住的都不行,主要原因還是沒人肯出錢,對了,那時候你還沒來吧?”劉美蘭邊看演出邊對李巖說,“蘇州這邊為什么搞得好?因為地方上都在攀比,看誰更重視昆曲,看誰的影響更大,這都得肯花錢才行。”
通過劉美蘭的熱心介紹,李巖了解到不少有關(guān)曲會的信息。
演出結(jié)束時,劉美蘭叫李巖多拿幾瓶空座位上的礦泉水以備后用,李巖以沒帶包為由只拿了一瓶。
看完演出回酒店時剛過九點,組委會提示,為了眾曲友在明天的活動中能有較好的發(fā)揮,當(dāng)晚可以去笛師的房間先合個笛。所謂合笛就是提前與笛師排練磨合一下。
本屆曲會的笛師共有四名,李巖和劉美蘭在印發(fā)的節(jié)目單上看到為他們司笛的笛師姓趙。
“回去后要早點去笛師房間,遲了人多要排隊?!眲⒚捞m在大巴上時就對李巖說。
回到酒店房間,李巖只上個了廁所就拿上自己復(fù)印的曲譜往趙笛師的房間趕,到了后發(fā)現(xiàn)已有兩位曲友捷足先登,坐在床邊,而劉美蘭還沒來。又過了幾分鐘,趙笛師從衛(wèi)生間出來,臉上頭發(fā)上還留有水跡,他看起來六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略謝頂,是個身形高大健碩的男人,只是腿腳似有不便,走動時稍顯遲緩。
趙笛師架起譜架,拿出笛子,舔舔笛膜試好音,在椅子上坐穩(wěn)。“誰先來?”他問。
自然應(yīng)該先來后到,李巖朝那一男一女兩位老年曲友做了個謙讓的手勢。二人唱的都是纏綿的旦角曲子,與趙笛師配合得還挺默契,幾乎沒有停頓,而且從交談中能聽出他們原就與趙笛師相識。在他倆唱曲的時候陸續(xù)又有些人進入房間,或站或坐地等待,劉美蘭是在三四個人之后才進來的。
輪到李巖時,他把復(fù)印的單頁曲譜交給趙笛師立在譜架上,這是支小生曲子,算李巖目前比較熟練的。不料唱到一半卡住了,重試了兩三次還是配合不好,李巖有點緊張,畢竟是當(dāng)著屋里眾人的面。
“這地方你唱得不對啊?!壁w笛師說。
“那應(yīng)該是……”李巖問。
趙笛師哼唱了一下此處,是與李巖平時的不同,但曲社拍曲時確是這么教的,到底誰對誰錯他一時難以判斷,不過以現(xiàn)在的情形看,按趙笛師的唱法來可避免窘境,于是李巖做出改變,果然很順利地就配合上了,之后又調(diào)整兩處,終于唱完一遍。為了鞏固下默契,趙笛師很負責(zé)地又來了一遍,這次兩人基本沒有停頓。
還要幾個人才輪到劉美蘭,李巖決定等她唱過再一起走。
又有兩位唱畢,上來一名年輕女曲友,中性打扮,她把曲譜交給趙笛師,二話沒說直接開唱,她唱的也是小生曲子。到了第三句,笛聲與人聲出現(xiàn)偏差,趙笛師停下,重試了兩次問題依舊。
“你不用停,我自己能順下去。”女曲友操著帶有京腔的普通話,表情很自信。
趙笛師聽她這么說,也就沒再多言,繼續(xù)往下吹直到一遍結(jié)束。
“再來一遍吧。”她說。
趙笛師沒立即來第二遍,而是拿過茶杯喝了口水,停了一下說:“你加的小腔有點多,花了就不干凈了,還是應(yīng)該盡量按曲譜來唱?!?/p>
女曲友眉頭一皺,流露出懷疑的神情,沒搭話。
“還有,‘驚殘夢的‘殘是平聲字,不能唱罕腔?!?/p>
“我們曲社就是這么教的,”女曲友說,“給我們拍曲的都是昆劇團的專業(yè)演員?!?/p>
“行吧行吧……專不專業(yè)其實一唱就知道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女曲友臉色一變,忍不住了,“難不成人家專業(yè)演員還沒你專業(yè)?”
“我不專業(yè),我就是個業(yè)余吹笛子的?!?/p>
“自己水平有問題就別好為人師,要不是看你年紀(jì)大我早就跟你急了?!?/p>
“那你趁早找個高水平的人來吹,免得辱沒了你高水平的唱?!?/p>
女曲友還想說什么,被旁人勸住,她一把把曲譜從譜架上扯下,氣呼呼地沖出門去。她走后,房間里的氣氛有點尷尬,一時沒人吭聲。
“真不像話!”有誰冒出一句,能聽出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嗓音,緊接著議論聲紛紛四起。
趙笛師又喝了口茶,冷笑兩聲,放下茶杯,也不回應(yīng)別人對他的聲援,直接問道:“還有誰要唱?”
劉美蘭與另一曲友謙讓起來,直到笛師又說了句“抓緊時間”,她才走上去。
“曲譜?!壁w笛師說。
劉美蘭拿著兩張紙,但并沒立刻遞上去,趙笛師又伸了下手,她才猶豫著交給他,不料趙笛師一看臉色就變了,“這什么玩意兒?”
曲譜是劉美蘭自己手抄的,一大一小兩張發(fā)黃的紙,大紙像是被水浸過,圓珠筆字跡模模糊糊,紙張均已嚴重軟化,多個折疊處已斷開,邊緣皆破損,而且正反面抄的都有字,別說立在架上,就是夾著也不方便。
“這是我平時自己看的?!眲⒚捞m低聲解釋。
“不是通知你們要復(fù)印好曲譜的嗎?”
“是,我知道……”劉美蘭支支吾吾,又回頭瞥了一眼其他人,“這邊應(yīng)該是把我的譜子給你的,我們社長說……”
“我不知道這事,”趙笛師打斷她,“哪有拿著這樣的譜子來的?”
“那……怎么辦?”劉美蘭一臉無助。
趙笛師沉默了幾秒,說,“今天我暫且?guī)湍阋幌?,但你明天要再拿這個來我可堅決不吹。”他說著把兩張紙攤放在桌上,自己也移坐到桌邊。
劉美蘭連聲道謝后終于可以開唱,但她明顯非常緊張,聲音都發(fā)顫了。趙笛師除了翻紙時略為停頓,基本都是順著吹下來,可見他對此曲還是熟悉的,或者說他只是自顧自地吹,完全不管與劉美蘭配合得如何,即使她唱錯了也不停,直到一遍結(jié)束。
“換成以前,拿這種東西來我肯定要扔到一邊?!壁w笛師把那兩張紙還給劉美蘭,“下面到誰了?”
看來劉美蘭是沒機會再唱第二遍了,而且好像還有人在偷笑,于是她和李巖離開了房間。
劉美蘭心事重重,步履緩慢,在過道里還沒走幾步就說:“小李,這怎么辦?。俊?/p>
李巖也剛要問她情況,立刻說,“明天才用呢,復(fù)印或者打印一下,都來得及?!?/p>
“都這么晚了,哪還有地方弄這個?”
“明天早上都行,我早點陪你去。”
“主要是沒有能復(fù)印的譜子,這個曲子是單獨抄寫的,書上沒有,我們學(xué)的時候都是手抄的,要不然這次來我肯定就先自己復(fù)印了?!?/p>
怪不得,李巖心想,自己所唱曲子就是復(fù)印自曲社日常所用的曲譜書,話又說回來,書里有近百支曲子,劉美蘭干嗎非得選里面沒有的來唱,搞得這么復(fù)雜,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社長提前問過這邊,他們說有曲譜,就讓我自己不用準(zhǔn)備了,他們幫我復(fù)印幾張,沒想到還是……哎,估計他們肯定是忘了?!?/p>
“社長說沒說讓你跟這邊誰聯(lián)系拿曲譜?”
“沒說?!?/p>
“現(xiàn)在打個電話問下她?!?/p>
劉美蘭就在過道里給社長打電話,等到自動掛斷對方也沒接。
“社長肯定是睡覺了,這會兒都快十點了……完了,怎么辦???”
李巖想到什么,掏出手機查看前幾天才加的這次曲會的活動微信群,打算從里面找個工作人員打聽一下。
“哎喲不行了,我頭暈得厲害,得趕緊回房間吃藥……”劉美蘭喊了起來,就往電梯口走。李巖不放心,暫時顧不得微信的事,只能先護送她回去。又坐電梯又走路好不容易到了她房間,同住的曲友剛好不在,估計也是去合笛了。李巖幫劉美蘭開了瓶礦泉水,看著她猛吞了幾顆藥。
“哎喲……早知道這次就不來了,這不是要我老命嗎……”劉美蘭躺倒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
“你先不要急,”李巖坐在一旁安慰道,“我再問問人?!彼帜贸鍪謾C查看起來。
“沒用的……”劉美蘭聲音凄涼,眼睛都快閉上了。
她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但因放在桌上,而她似乎已無力再起身,只能是李巖過去幫她把手機拿到床上來。屏幕顯示,是社長回電了。
劉美蘭剛一接通就說,“社長啊,我遇到事情了……”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社長,這次我完了……你不要怪我給你丟臉啊……”她的哭訴讓李巖聽得鼻子都有點發(fā)酸。
劉美蘭邊抽泣邊聽著社長在電話里又說了一會兒后才掛掉手機。
“她怎么說?”李巖問。
“她叫我等一會兒,等她消息?!?/p>
又過了約十分鐘,社長再打來電話。
“哦哦……到哪?……我不知道……在,他在我這兒……”劉美蘭望向李巖,緊接著把手機伸向他,“社長找你?!?/p>
李巖拿過手機接聽,原來社長讓他幫忙去某層某房間取曲譜。掛掉電話李巖立刻下樓,找到組委會某干事的房間,很順利地就拿到了五份曲譜,回來把譜子交給劉美蘭,她的狀態(tài)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還是社長有本事啊,一下子就把這么困難的問題都解決了……小李還要謝謝你啊,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也在這兒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我感覺剛才心臟病都要犯了?!?/p>
李巖又安慰了她幾句,讓她喝了點水。時間已不早,加上劉美蘭同房間的另一名女曲友也回來了,李巖于是告辭,回到自己房間簡單洗了把澡就趕緊睡了。
曲會安排在早上九點半開始,地點位于古鎮(zhèn)上一個剛修整好不久的小園林內(nèi),距離酒店也很近,步行約十分鐘即可到達?;顒右掷m(xù)一整天,上午所有人都集中在園內(nèi)一個半露天的戲臺,下午則分為兩個點,一部分人還在戲臺,另一部分人在園內(nèi)某個仿古廳堂室內(nèi)。
李巖和劉美蘭吃完早飯,在古鎮(zhèn)老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九點之前就趕到了小園林。
“你怎么就穿這身啊?太普通了?!眲⒚捞m對李巖說,“你看看我,我參加活動都是穿的旗袍?!?/p>
她今天的精神頭已和昨晚判若兩人,穿了一身寶藍色繡花的旗袍,看起來像是絲綢質(zhì)地的,外面還罩一個淡黃色薄披肩,并且化了妝。李巖只是休閑褲加白襯衫。
“你應(yīng)該買件唐裝來穿?!?/p>
李巖笑笑:“我不習(xí)慣穿那種?!?/p>
劉美蘭拉李巖在回廊靠椅上坐下,低聲說:“你第一次參加曲會,所以有些事我要先提醒你一下,算是我這個老曲友的經(jīng)驗談吧,呵呵……”劉美蘭的笑容里滿含關(guān)懷,“參加曲會,最忌諱的就是評論別人唱得如何,特別不要對人家提意見,不要講哪唱得不對,各唱各的不管別人最好,不要吱聲,這也算是對人家的尊重吧?!?/p>
“好?!崩顜r咧嘴笑道。
“來之前社長還叫我關(guān)照好你呢?!?/p>
“是是?!?/p>
“對了還有……我看你以前沒怎么上過臺,可能會緊張。不要緊張!你唱得不錯的。我經(jīng)常參加活動的我知道,男的比你唱得好的不多,所以不要緊張,我挺你!”
“謝謝?!?/p>
“我想想看還有什么要提醒你的……好像沒有其他的了,記住我剛才講的幾點就行。”
“好?!?/p>
戲臺約離地面一米高,可從兩旁的臺階上去,正中設(shè)有麥克風(fēng)及支架,右邊是樂隊所在的位置。臺下放了五六排幾十把椅子,除了第一排中間一些貼有“嘉賓留座”的紙條外,其他都是給曲友們坐的。
李巖、劉美蘭在臺下第三排落座,同排另一側(cè)已坐有三個中年女人,皆身著鮮艷的旗袍或長裙,她們正聚成一小團,興奮地聊著什么,不時發(fā)出笑聲。劉美蘭看了她們幾眼后抽個空攀談起來,隔著五六張椅子互道了所在城市和曲社,又閑聊了幾句,劉美蘭便拉著李巖過去跟她們坐在了一起。
“現(xiàn)在缺的就是年輕男曲友啊?!敝虚g身穿粉色長裙的女人邊打量李巖邊說。
“是啊……一點不錯!”她左右兩人附和道。
李巖有點尷尬,笑了笑。
“我們這小伙子雖然才來曲社沒多久,唱得已經(jīng)很不錯了?!眲⒚捞m介紹道。
“是嗎?那今天一定要洗耳恭聽一下了?!狈廴古诵Φ?,“其實我也才唱昆曲沒多久,萬一唱得不好不要笑話啊。”
“袁老師,您這說的哪的話!”坐她左邊的一位趕緊道。
“袁老師,您太謙虛了!”右邊一位也說,接著轉(zhuǎn)向劉美蘭、李巖,“我們袁老師可是全國有名的京劇票友,現(xiàn)在昆曲也唱得非常棒?!?/p>
袁老師(也就是粉裙女人)也不再謙虛了,落落大方地說:“我是得到張家承認的唯一一名作為專業(yè)票友的張派青衣傳人,前幾個月剛在北京的大劇院演出了兩場?!?/p>
“那真是不得了啊袁老師!”劉美蘭驚訝道,“您可是專業(yè)的呀!”
袁老師對劉美蘭的恭維似乎還算滿意,微微一笑:“票友,只能說是專業(yè)票友。”
曲友們陸續(xù)到達落座,大家又等了一會兒,待嘉賓也到場后活動正式開始,剛好十點過幾分。
女主持人上臺,先念了幾句祝詞,然后介紹嘉賓。這幾位嘉賓均走過昨晚的紅毯,包括一位年長、兩位年輕的專業(yè)演員,幾位其他文藝界人士和當(dāng)?shù)孛?。他們一個接一個站起,回身朝眾曲友致意。這一流程結(jié)束后,主持人便照著節(jié)目單請第一位曲友上臺獻唱,并尊稱其為“老師”。經(jīng)劉美蘭提示,李巖得知即將上臺的這一位是上海某老牌大曲社的資深知名曲友。
奇怪的是,竟有兩個人同時上了臺,一女一男。女的看起來起碼有七十歲了,滿頭銀發(fā),著大紅旗袍圍著絲巾,男的看起來年紀(jì)也不小,戴著貝雷帽、黑框大眼鏡,著深灰底繡團紋的唐裝,手上還提著個紙袋。
主持人立刻與兩人說起話來,三人聲音壓低且混在一起,李巖只能隱約聽見女曲友說的“怎么回事”,男曲友說的“等一會兒”和主持人說的“還沒到你”。僵持片刻后,主持人和女曲友先退到了臺右樂隊旁,面色明顯不快。
男曲友取下麥克風(fēng)在臺中站定,面向臺下眾人,帶著笑容說道,“各位嘉賓、各位曲友早上好,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哦,我是來自××的×××……”他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我唱昆曲有三十年了,也算是位資深曲友了,此次遠道而來參加曲會感到十分榮幸……”他把目光投向幾位嘉賓,“特別是能見到你們幾位老師我真的非常高興,周老師您年紀(jì)大了千萬要保重身體,您可是我們的國寶?。⌒抢蠋?、小朱老師,在年輕這輩的演員里,我是非??春媚銈儍晌坏摹?/p>
在此人問候嘉賓們的時候,李巖聽到了周圍其他曲友的議論。
“這什么人???出洋相嘛。”
“昨天晚上開幕式的時候我就看到過他要上臺,結(jié)果被人家工作人員硬是攔下來了?!?/p>
有人干脆朝臺上喊起來,“下來吧!”“趕緊開始唱曲吧!”
男曲友連忙伸出雙臂做出往下壓的動作,“安靜一下,再等等,安靜一下!”照常理,這個動作原本應(yīng)該是兩個手掌同時朝下做不斷按壓狀意義最為明確,但此刻他卻一手提紙袋一手抓麥克風(fēng),顯得有點滑稽,不倫不類。
男曲友又把麥克風(fēng)對到嘴上,“我之所以上這個臺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說完就把紙袋放下,從中拿出一個紙卷,“就是這個!”他說,“我是一名書法家兼詩人,這是我為此次曲會專門作的一首七律,再用行書一揮而就的?!闭f完就用雙手把紙卷展開,但當(dāng)他再想把麥克風(fēng)移到嘴邊時就得松開一只手,這一松,紙就又卷起來看不清上面的字了。他試了幾次,紙卷了幾次,無奈之下就對站在一邊的主持人說,“你來幫我一下!”主持人一臉嫌惡,不理他?!斑@真是……”他埋怨道。忽然他注意到了話筒架,立刻走過去把麥克風(fēng)卡上去,這樣那只手就騰出來了。用麥克風(fēng)說話和展示書法這二者總算能夠兼得,可謂不易。
“這張字是裱好的,所以會卷起來?!彼χ忉尩?。通過擴音還能聽見他變快變粗的呼吸,看來剛才費了點氣力,“我這就為大家念一下這首詩……”
男曲友在臺上念詩時,李巖聽見坐在旁邊的袁老師笑道,“這也叫書法?詩也是打油詩,什么玩意兒!”
劉美蘭湊了過去,“這字和詩真不行嗎?”
“我先生就是著名書畫家,平時我看得太多了,像他……”袁老師指指臺上,“這種水平也敢拿出來,簡直就是笑話。”
“原來你先生也這么厲害??!”
袁老師對劉美蘭這次的崇敬之色也感到滿意,于是掏出手機,打開一張圖片。劉美蘭接過與李巖一起看,原來是個長條形的宣傳頁面,其中包括一張一個中年長發(fā)男人揮毫潑墨的照片,幾張畫作和書法的照片,還有些文字介紹。
“怎么樣?”劉美蘭小聲問。
“嗯。”李巖點了點頭。
臺上,男曲友終于把詩念完,“這張書法就送給此次曲會的會務(wù)組,代表我的一份心意。”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主持人,主持人還是不理他,完全沒有要去接的意思,他只得朝臺下望去,左顧右盼中,一個掛著工作牌的小伙子跑上了臺,剛要接過紙卷,他又趕緊將其裝進一開始的紙袋里才放心交給小伙子。
臺下一人忽然鼓起掌來,緊接著掌聲變成了一大片,正在下臺的男曲友滿臉笑容地又朝眾人拱了拱手。李巖聽見掌聲中混雜了諸如“神經(jīng)病”,“想出名想瘋了”,“沽名釣譽之徒”等議論聲,以及很多笑聲。劉美蘭、袁老師都在笑,李巖自己也在笑。
雖被耽誤了十來分鐘,總算可以開始唱曲了。那位候在一旁的曲友老太太重回臺中心站定,臉上帶著微笑,看起來情緒沒怎么受影響,給人一種極有涵養(yǎng)的感覺。隨著樂聲響起,她幽幽地唱出一支旦角曲子,悱惻纏綿,同時加上身段動作,水平確實不凡,“資深”頭銜當(dāng)之無愧。老太太唱畢,臺下一片雷動掌聲,比先前那位引發(fā)的更熱烈,也明顯要“正”得多。
之后上臺的均為知名或資深曲友,有的還是曲社社長。女主持人也獻唱了一支,原來她也是曲友,同時還是某曲社的社長和某詩詞昆曲學(xué)會的理事?!罢媸悄贻p有為啊!唱得好,人也漂亮!”劉美蘭對她贊不絕口。
臨近中午,主持人宣布上午的活動還有最后一位表演者,“這是一位很特殊的曲友,”她說,“他通過自學(xué)成才已經(jīng)在圈內(nèi)有了相當(dāng)?shù)拿麣?,雖然還很年輕,但很多人認為他唱念做俱佳,而在這次的活動中,他也是唯一一位彩唱的曲友,所以作為今天上午的壓軸節(jié)目出場,讓我們歡迎他!”
掌聲中,一位上了妝穿著戲服著全套行頭的旦角演員走至臺中(為與專業(yè)演員作區(qū)分,這類可以粉墨登場的曲友一般被稱為“串客”)。幾句念白后樂聲響起,此人開始載歌載舞起來。
雖打了厚粉,這人的面部線條看起來還是偏硬,身形動作也有點怪,李巖正疑惑間果然聽見旁邊有人議論,“這是男旦吧?”“是男旦一點不錯!”“現(xiàn)在很少看到男旦了,真不容易?。 ?/p>
難怪!李巖心想。
“演得真好?!眲⒚捞m也說。
男旦的動作幅度逐漸變大,邊唱邊在臺上來回走動、轉(zhuǎn)圈,看起來表演已入佳境。忽然,臺下發(fā)出一聲大叫,“惡心透頂!”隨即,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聲源所在望去,只見第一排靠邊位置的一個男人憤而站起,拂袖離去。
李巖沒看清這個離場男人的樣貌,只從身形背影上感覺他大概五六十歲了,另外,此人之前所坐的椅子上沒貼留座的紙條,應(yīng)該不是嘉賓,只是曲友。
男旦在叫聲響起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fù)鎮(zhèn)定,直至演完。
下午的活動,李巖、劉美蘭被安排在廳堂。
嘉賓沒再出現(xiàn),早上唱過的資深曲友好像只來了兩個,主持人也換成了組委會的一個小伙子,不知戲臺那邊是否有所不同。
蚊子有點多,劉美蘭掏出風(fēng)油精,和李巖各抹了點。按照節(jié)目單,劉美蘭第三個唱,李巖排第十二。
可能是因為解決了曲譜的問題,有了底氣,劉美蘭上場開唱后明顯不緊張了,她越唱越順,發(fā)揮得越來越好,一點卡殼都沒有,后半段還投入了感情,幾乎與趙笛師配合得天衣無縫、相得益彰。她的精彩獻唱最后自然也博得了一片掌聲。
袁老師三人也被分在這里活動,但她們來得晚,沒跟李巖、劉美蘭坐在一起。袁老師上場時換了一位頭發(fā)染成黃色的年輕女笛師,應(yīng)該是和趙笛師輪著來的。
袁老師唱了幾句后,劉美蘭低聲問:“你覺得她唱得怎么樣?”
李巖想起她提醒自己不宜議論的話,只能說,“不錯?!?/p>
“你不覺得她唱得像京戲嗎?”劉美蘭把聲音壓得更低。
確實有皮黃味,她說得不錯,李巖點點頭,“嗯”了一聲。
“不過唱得還是挺好的,說老實話?!彼穆曇粲址砰_一點。
李巖想了一下,低語道,“比你唱得差多了?!?/p>
“哎,別瞎說!”她臉色一變,身體向后一撤,但緊接著又湊了上來,繼續(xù)小聲道,“不是跟你講過別議論的嗎?回頭私底下說說還差不多。別再說了?。 ?/p>
李巖看著她,笑道,“好?!?/p>
之后又上來一位女曲友,正是昨天晚上和趙笛師爭執(zhí)過的,黃發(fā)女笛師現(xiàn)在為她司笛。她唱到一個高音,沒上去,馬上降了八度。
劉美蘭忍不住笑噴出來,她趕緊低下頭捂住嘴,控制了一下才抬起頭,再對李巖低語道,“就這水平,昨晚上還那么鬧,至于嗎?”
趁自己前面還有兩人要唱,李巖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看到黃發(fā)女笛師正靠站在外面樹下抽煙。她也看到了李巖,而且在李巖走近這棵樹的過程中一直盯著他看,看得煙都不吸了。李巖注意到她一動不動的手上夾著的女式細煙已經(jīng)積了長長一段煙灰,卻很奇怪地并不掉下來。不過真正讓李巖感到奇怪的還是她為什么要這么看他,他的樣子有什么問題嗎?李巖放慢了一下腳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也是為了暫時避開她的眼神),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又抬起頭,她還在看他,而且從靠在樹上的懶散站姿變成了有點鄭重的直立站姿,手上的煙也不見了,她現(xiàn)在的表情和姿態(tài)像是在迎接什么。李巖覺得她可能是有話要說,于是干脆朝她走過去,但剛到樹下還沒開口,她卻扭頭望向后方,李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遠處是池塘,池塘邊是柳樹,柳樹再往后有條小徑,小徑旁栽有幾株大樟樹,樹下設(shè)有木椅,椅上沒有人坐,倒是有兩只白頭翁在跳來跳去。李巖沒看出什么玄機,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女笛師已經(jīng)進屋了。
李巖上場后有點緊張,唱得中規(guī)中矩,下來時發(fā)現(xiàn)劉美蘭邊看著手機邊在發(fā)笑?!翱炜慈豪锩?。”她急不可待地對李巖指指手機屏幕上的曲會微信群。
李巖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群聊,只見里面正熱議著什么,很多人在發(fā)言,消息不停地更迭。
“你翻到前面,從頭看!”劉美蘭又友情提醒道,帶著那種看熱鬧時的笑容,“好玩得很!”
在劉美蘭的指點下,李巖把群聊記錄往上翻,翻了好一會兒,一直到組委會提醒所有人下午活動時間和地點的通知處。這條消息大概是在午休快結(jié)束時發(fā)的,李巖也看到了,但因為他一開始就把群消息設(shè)為了“免打擾”,除非是對李巖個人或?qū)λ腥税l(fā)的,其他消息一概沒有提醒,所以那之后的內(nèi)容李巖全都沒看。
爭議的發(fā)端是群里某位昵稱“煙雨林云”的曲友的一條消息,“有件事在這不吐不快!上午最后一位曲友彩唱的時候,臺下有人出言不遜,個人感覺影響不好,既不尊重其他曲友也不尊重組委會?!?/p>
這條消息很快得到其他一些曲友的支持,有人打出“同感”兩字,有人發(fā)“兄臺敢言”及豎大拇指符號,煙雨林云回復(fù)了抱拳握手。
“口出狂言的無禮之輩,不知天高地厚!”某曲友冒出一句。
“酸葡萄心態(tài),看不慣別人比他厲害?!薄暗侥亩寄苡龅竭@種喜歡搞破壞的?!庇钟袃扇嘶貞?yīng)。
接連幾條針對“不遜者”的指責(zé)后,一位叫“空山人”的回道,“我就是憤而離席的人,我本不想做回應(yīng),但對這種大放厥詞實在忍無可忍,就跟忍受不了那么惡心的男旦一樣。”
煙雨林云:“你欣賞不了可以走,不要妨礙別人欣賞。”
空山人:“欣賞?是審美還是審丑?”
“小丑戲演得好也是美,你憑什么說人家丑?”叫“丹青”的加入爭論。
空山人先發(fā)了個捂嘴偷笑的表情,接著回,“他演的不是丑角,是五旦,是杜麗娘,那么個五大三粗的東西演杜麗娘,你們憑良心講,能叫美嗎?能看嗎?”
丹青:“你有什么資格對人家評頭論足?有什么資格覺得自己比人家高明?”
空山人:“審美是種權(quán)利和自由,不需要什么資格,而且也是我的本能,只有審美混亂和沒有審美的人才會指鹿為馬顛倒黑白?!?/p>
此人一人挑戰(zhàn)多人,說得也不乏道理,李巖有點好奇,把他的頭像點開,是八大山人畫的一只翻白眼小鳥。
“大家都是曲友,別太刻薄了,和為貴?!苯小皬埨蠋煛钡幕氐?。
“清唱不行嗎?非得帶妝彩唱,不是出丑是什么?”空山人又道。
一位叫“昆曲乾旦孫××”的緊接著發(fā)了一大段話,“我就是上午彩唱的乾旦,本也不想回應(yīng),但現(xiàn)在確實忍無可忍,必須出來說幾句。離席的那位,你不喜歡我的表演沒關(guān)系,審美不同也無可厚非,不過上午我的表演結(jié)束時大家的反響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老實說,我不差你一個觀眾,我的粉絲已經(jīng)很多了,而且全國都有,但這也不是我要說的,我要說的是,從你這些言論能看出,你對乾旦有極深的誤解,甚至于敵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你產(chǎn)生了這種偏見,但在這個文藝開明的時代還有像你這樣觀念陳腐的人,實在是可笑、可悲!是你作為曲友的可悲!”
底下又是若干人的支持。
沒見空山人回應(yīng),熱心曲友開始在群里發(fā)活動現(xiàn)場的照片和視頻,有唱曲的也有聽曲的,還有各個環(huán)境的,一連發(fā)了不少,下面出現(xiàn)一堆向拍攝者致謝的抱拳握手符號。
空山人的回擊來了,也是一大段,“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個角兒啦?可笑的是你吧!看來現(xiàn)在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膨脹得上天了。我也要再申明一下,我只是針對你,不是針對整個男旦行當(dāng),梅蘭芳、程硯秋,還有傳字輩的旦角,我都能欣賞,但你不是他們,你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給我扣個敵視男旦的帽子,說我陳腐,我看正說明你自己的觀念陳腐。你那能叫唱念做俱佳?騙誰呢!現(xiàn)在群里應(yīng)該就有專業(yè)演員,你看哪位能出來說你演得好的!”
沒有自稱是專業(yè)演員的群友出來說話,但有兩人對空山人豎起了大拇指。
一位叫“風(fēng)中小樓”的忽然發(fā)話,“現(xiàn)在昆曲的亂象,我認為關(guān)鍵不在演員,而是各種所謂的創(chuàng)新,尤其那些新編戲,實在沒法看。”
“有人對新編戲開炮了!”空山人說,還加了個齜牙的表情。
“群里沒有專業(yè)演員,都是曲友和工作人員?!毕惹澳俏粡埨蠋熖崾?。
“請舉例!”一位叫“歲月靜好”的說,直接對風(fēng)中小樓喊話。
“《××夢》《××花》?!憋L(fēng)中小樓回。
趙笛師(群昵稱“笛師 趙××”)發(fā)言,“小孫雖然不能說已達到了專業(yè)水平,但在我所見過的曲友里,他絕對是最好的乾旦之一,這點毋庸置疑!”又說回到男旦上。
“這兩個戲我都看了,很好看??!這么美的戲你為什么說它不好?”歲月靜好說,話題看來又到了新編戲上。
“就是壞在這個所謂的‘美字上,滿眼盡是浮華虛榮!”風(fēng)中小樓道,然后轉(zhuǎn)發(fā)了一篇批評某新編昆劇的文章。
又有人發(fā)了一組活動現(xiàn)場的照片。
乾旦孫××沒回應(yīng)趙笛師,揪著空山人就男旦的歷史、發(fā)展展開了爭論,雙方引經(jīng)據(jù)典,涉及面很廣。
“起碼里面的愛情很感人?!睔q月靜好又說。
“這種濫用生死來包裝的愛情真的感人嗎?我只覺得廉價。”
“女人演女人肯定是比男人演女人要自然,也更符合現(xiàn)代審美?!币粋€叫“龍的傳人”的說。
“建議你別把個人好惡與現(xiàn)代審美畫等號?!钡で嗷?。
某位叫“凌風(fēng)”的轉(zhuǎn)發(fā)了一篇名為《六十歲之后的膳食調(diào)理與養(yǎng)生》的文章,也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這種新編戲就像偶像劇,很難說是高雅還是庸俗?!?/p>
“才子佳人不正是昆曲的傳統(tǒng)嗎?”
“反正我不看男旦!我認識的人里面也沒有喜歡看男旦的,這難道不說明問題嗎?”龍的傳人說。
“花那么大代價搞新戲,還不如多開發(fā)老戲?!?/p>
“新戲有財政扶持,不會不知道吧?”
“那是你的損失,還說明你認識的人孤陋寡聞。”乾旦孫××在與空山人論戰(zhàn)的同時也不忘回擊龍的傳人。
“說你是自大狂真的一點沒錯?!?/p>
“這也都是你們的個人好惡而已,新編戲既然受歡迎肯定有它的道理。”
“群里沒專業(yè)人士,你們就肆無忌憚啦?”
……
劉美蘭伸頭看了眼李巖的手機,笑問,“怎么樣,熱鬧吧?”
李巖“嗯”了一聲,但其實已經(jīng)有點頭暈,跳過了許多,結(jié)果翻到最后倒又出現(xiàn)些有意思的。
龍的傳人問:“早上上臺獻詩獻字的是誰?”加了個齜牙的表情。
底下有人笑,有人說“不知道”,還有說“自己站出來一下唄”,不過一直沒人出來承認。
“他可能不在這群里?!?/p>
“在不在現(xiàn)場?”“他有沒有唱曲?”
兩個活動點都有人在群里說沒看見他。
“我知道是誰?!睆埨蠋熗蝗徽f。
“是誰?”多人發(fā)問。
“不能說。”張老師也發(fā)了個齜牙。
群聊到此結(jié)束。
李巖抬起頭,場上還有曲友在唱,場下坐著的人要么在聽唱,要么在看手機。對比群里的熱度,活動現(xiàn)場的氣氛仍祥和而有序。
他忽然覺得缺了點什么,一時興起,發(fā)消息單問空山人,“怎么你一開始沒對這事發(fā)飆?”李巖的昵稱叫“懶人”。
“對這種事你倒有涵養(yǎng)能容忍。”乾旦孫××也跟道。
空山人回:“那是戲,好戲難得一見多有趣啊,我怎么舍得發(fā)飆呢!”他還加了捂嘴的表情。
“曲會的良好氛圍需要大家共同來維護。”張老師道。
正式活動當(dāng)天全部結(jié)束。曲友們回到酒店略做休整后,于傍晚時分集體乘大巴赴某飯店參加晚宴。與在酒店吃的前幾餐不同,此次晚宴十分豐盛,宴會廳也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看來是個高檔的場所。
無論資深曲友還是普通曲友都來了,一些在紅毯儀式上出現(xiàn)過卻未到曲會現(xiàn)場的嘉賓也來了,足足分了十幾桌。
晚宴開始的過程不表,一輪觥籌交錯酒菜下肚之后,兩位樂隊成員分別攜笙與笛子走上小舞臺,助興合奏了一支《百鳥朝鳳》。一曲結(jié)束,又換了兩位上臺,分別攜古琴與洞簫,而持簫的正是下午見過的黃發(fā)女笛師,他們合奏了《梅花三弄》。
相較歡鬧的《百鳥朝鳳》,《梅花三弄》的委婉似乎更合在場眾人的口味,大家皆自覺地安靜下來,聆聽欣賞。
真正吸引李巖的倒不是樂曲本身,而是人的氣息聲,也就是黃發(fā)女笛師每次吹完一小段之后的吸氣聲。當(dāng)李巖剛剛注意到這一短促的、被擴音器放大了的聲音時,就像被什么軟而多毛的東西搔到了體內(nèi)深處的某個地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對此著迷起來,期待快些聽到她的下一聲氣息聲,而一旦聽見則再次毛孔一緊、神經(jīng)一酸。
之后是幾位資深曲友上臺獻唱,大家又恢復(fù)了酒桌上的常態(tài),不料他們唱完沒一會兒,有誰提議了所有人共唱一支同場曲。
所謂同場曲即大合唱。就在眾人紛紛站起,樂師做準(zhǔn)備的當(dāng)口,李巖瞅著個空子溜出了宴會廳。幸好他這桌緊挨門口,沒引起人注意。
李巖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時,唱同場曲的聲音仍源源不斷地從宴會廳方向傳來,他于是決定再等等。走廊盡頭有扇門,門開著,能看到外面的夜色,李巖便往那走。
同場曲聲逐漸變?nèi)?,及至李巖來到門口,耳邊出現(xiàn)了說話的人聲。他循聲朝外望去,只見一男一女正站在夜色中講話,但因隔著一段距離,兩人又站在樹影中,李巖看不清他們的樣貌,不僅看不清樣貌,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雖然聽不懂,但覺得還挺好聽。這就是吳儂軟語吧,李巖想,他站在門口又聽了一會兒才走出去。
此處好像是飯店的側(cè)門或后門,往前望去能看到如宮殿飛檐般的正門一角,李巖邊移動腳步邊仰頭看,又看到一輪明月。他掏出手機打開攝像頭,試圖找到一個能把月、檐和樹影放進一個畫面的好角度。
周圍忽然乏味下來,李巖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覺間已靠近了那一對男女,原來是他們停止了對話造成聲音環(huán)境的改變。兩人的樣貌看清了,都挺年輕,都穿著飯店里類似西裝的工服,而且臉上都掛著賭氣的表情。他們也看見了李巖,應(yīng)該正是由于他的靠近才中斷了說話。
難道他們在吵架?從兩人的表情看好像是。李巖又想,既然如此自己就在這多待一會兒,看他們能不能閉上嘴多冷靜冷靜。他不走了,舉著手機裝模作樣地朝四周取起景來。這對男女也不走,仍站在原地生悶氣。
周圍沒再出現(xiàn)其他人和事,李巖剛感到無聊要回去,只見黃發(fā)女笛師忽然也從連接走廊的門里出來,往另一邊直走到圍墻下,又沿著墻根朝暗處角落而去。李巖有點好奇,女笛師卻在走進暗影前回了下頭,兩人的目光恰好相觸,僅一瞬,她就轉(zhuǎn)身不見了。
李巖覺得女笛師看他的這一眼帶有特別的意味,但也說不清楚,于是丟下賭氣的男女也朝墻根走去,剛走出沒多遠,只聽后面忽然爆出一句粗口,女人的聲音,普通話,李巖以為是在罵自己,剛要回頭,又聽男人的聲音大吼了一句粗口,也是普通話,緊接著再一番李巖聽不懂的吳語對罵,卻不像之前那么“軟”了。李巖的逗留非但沒讓他倆冷靜,反而憋出了更大的力量。
走到女笛師消失的地方,李巖看到墻上有一扇鐵門,門閂沒鎖呈虛掩狀,一推就開了。進門隱約可見一條彎曲的石子小路,沿路隔一段距離設(shè)一盞很矮的地?zé)簦l(fā)著微弱的白色光,遠處幾架燈柱,照明范圍也有限。他面前的大部分區(qū)域都籠罩在不可辨的昏黑中。
李巖順著小路往前走了一段,大概五盞地?zé)舻木嚯x,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而且地?zé)魺艄庠桨l(fā)慘白,前面摸不清通向何處。他身上又起了雞皮疙瘩,于是打算原路返回,剛一轉(zhuǎn)身就看見路邊幾米開外的虛黑中有一個紅點在浮動,紅點乍一變亮,發(fā)出“嗞嗞”聲,一縷藍煙飄起又瞬間消散。
“你是跟著我過來的嗎?”一個女中音的聲音。
李巖望著紅點的方向,沒答話。
“別站那兒了,到我這兒來?!彼终f。
李巖還是一動不動。那么黑,我才不過去呢,你怎么不過來我這兒?他想。
紅點忽然掉落地上,熄滅,隨著踩壓草葉的沙沙聲,一個朦朧的黑影接近,直到進入地?zé)舻墓鈪^(qū),李巖才看清確是黃發(fā)女笛師,只是光線自下而上,讓她的臉看起來有點悚然。李巖心想現(xiàn)在自己的樣子肯定也會讓她產(chǎn)生同感。
她在石子路上站定,盯著李巖的臉看了幾秒,“你是就要待在這兒,還是換個地方?”
“還有哪兒?”
她朝前面一指,李巖順勢望去,不遠處有架燈柱。她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看還沒邁步的他,他有點猶疑。
“你要回去?”她問。
李巖嗅到一股好聞的煙味,肯定是她散發(fā)出來的,還有種甜香,竟不像平常遇到的煙民身上那股苦煙氣。他于是跟上了她的腳步,繼續(xù)順著石子路走。
“你吹得好?!崩顜r說。
“你唱得也不錯?!?/p>
“你來這兒干嗎?”李巖又問。
“你來干嗎?”
李巖說不出,她側(cè)過臉來笑笑。
燈柱豎在一棵大樹旁,樹下還有張木長椅,二人下了小路走過去。她坐到椅子上,李巖也坐下。
一時無話。
李巖轉(zhuǎn)頭瞥了眼她,她的黃發(fā)在白色燈光下竟然變成了銀色,臉龐泛著柔光。她的左手放在椅面上,李巖忽然想用自己的右手抓她的左手,但動作始終做不出。
“你看出這是哪了嗎?”她問,但頭沒轉(zhuǎn)過來,目光仍停在前方。
四下都是黑乎乎的。“看不出來。”李巖說。
“一天不都在這兒嗎?”她又提醒。
李巖再環(huán)顧一周,先看到了不遠處的池塘,水面倒映著燈光,緊接著看到了岸邊的戲臺、后面的回廊和屋宇。
她忽然把手放到了他手上,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從被她按住的右手手背向上蔓延,而當(dāng)她望向他時,戰(zhàn)栗變成了狂喜,瞬間將他重重包圍,從她的眼神中、氣息中,他知道他的期待已經(jīng)成真,那股想要逃離的恐懼根本無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