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居曉倩 ◇
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完備的字典,其體例是每字先以小篆為字頭,其次是解釋字的本義,然后再用六書理論分析字形,有重文的列出重文。漢字是表意文字,文字創(chuàng)造之初的意義大多可以通過字形來加以推斷,因此這也是許慎把小篆字形列于字頭的一個重要原因。雖然許慎期望其書能保持這一體例,但是在實際撰書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種問題,使得這一體例不能一貫而終,比如字頭所列字形并非小篆以及下文所要討論的釋義非本義情況等。這些現象都應當引起學者足夠的重視。由此本文將從原因、類型兩個方面對《說文》中釋義非本義問題進行探究。
《說文》成書于東漢時期,距今年代久遠,且當時的古文字語料相對貧乏,文字學理論相比今日也不夠成熟,所以當今天以更加充足的出土文獻數據、更加成熟的文字學理論和更加全面的詞義演變史眼光來看待《說文》的釋義問題時,不難發(fā)現其白璧微瑕之處。對于《說文》釋義非本義問題產生的原因,本文有以下觀點:
不同于表音文字,漢字獨特的表意性質使得其字形在意義闡釋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說文》收錄的字體一般都是晚周、秦朝以來迄于漢世字體的綜匯,大致分為“古文”“籀文”“小篆”“今文”“俗字”幾類?!肮盼摹笔侵笣h代發(fā)掘出來的古文經典中的字體,比如孔子壁中書、張蒼獻書?!棒ξ摹眲t指秦始皇之前的秦國文字。由于《石鼓文》《詛楚文》等文獻在兩漢時期還沒有出土,所以《說文》里的籀文材料也只有《史籀篇》。另據《說文·敘》的記載,許慎雖然會收錄一些鼎彝銘文,但因“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①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所以在文中大多都沒有復見。如今可用于字形分析的更早的文獻如甲骨文、鐘鼎銘文、石刻文、簡牘帛書等,在許慎時代有相當一部分還深埋地下未及重現,不得參見和運用,《說文》對字本義之釋難免會有遺漏和謬誤。如《說文·一部》:“,元,始也?!雹谠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從“元”字的甲骨文和金文來看,像側立之人,上有兩橫或圓點,是為突出人頭之形,所以其本義當為人頭,而“始”義則是在“人頭”義的基礎上引申得來。《說文·廾部》:“,丞,翊也?!雹墼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翊”之義為輔佐、輔助。但參考“丞”甲骨文字形,像人入凵中,以手拯救之形,所以“丞”的本義并非為“翊”,當為拯救?!拜o佐、輔助”之義應是由“拯救”引申而來。羅振玉也認為“丞”是“拯”的古文,此則為“丞”本義乃“拯救”添一力證。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贅述。
另外,許慎在對一些表示自然現象的字進行釋義時,往往也會因受科學水平的限制,對本義解說不夠準確甚至出現訛誤。如《說文》釋“雷”為“陰陽薄動,雷雨生物也”④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雷是自然界中很普遍的天氣現象,但是在古代由于認知水平的局限,卻將“雷”的釋義與陰陽五行之說聯系起來。
除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外,還可從許慎作書的原因和目的來窺探其釋義非本義的緣由。許慎在《說文·敘》中說明其作書原因有二:其一,古文字事實不被承認,世人對古文字的態(tài)度是“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xiāng)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于世”⑤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其二,當時的用字亂象,時人往往任意解釋字形?!榜R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⑥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這些隨意編造解析字形之說比比皆是。所以許慎痛斥“俗儒鄙夫翫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怪舊藝而善野言,以其所知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恉”⑦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許慎擔心巧說邪詞迷惑學人,使世人不知文字之本而致謬誤,又因師從古文經學大家賈逵,故得以憑借扎實古文功底作《說文》一書。
由此可知,許慎作書首先是為改變混亂的用字現狀,給當時的學術界樹立正統(tǒng)的文字認知和觀念。故雖然《說文》旨在探究字本義,但出于正字目的,在沒有充分數據推斷某字本義時,許慎只能依據現有材料在眾多詞義中選擇最接近本義的意義來進行解釋。而且許慎認為“文字者,經義之本,王政之始”⑧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所以也會出于為當時政治服務的目的,在對一些字進行解釋時,帶著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色彩。如《說文·王部》:“,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雹嵩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7頁,第1頁,第53頁,第240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17頁,第3頁。“ 王”這個字,許慎將其釋義為帝王的王,并進一步引用董仲舒對“王”字的釋義進行佐證,釋義的同時也宣揚王者尊貴的天人形象。但參看其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很明顯其形呈斧頭狀,本義應和斧有關,而不是帝王之義。但因在古代斧是權力的象征,標志王位,所以又引申出帝王的意思。
許慎《說文》中收錄的字體主要是小篆,雖說小篆仍屬于古文字范圍,但是其與更早時代的漢字相比,書寫形式已經是更加規(guī)范整齊化了的,筆畫線條和筆畫分布也都更加勻稱有法度,所以即使小篆還保留一些構形表意或寓形于意的本質特征,但是字形的圖畫性還是被進一步破壞,有的筆畫因為訛變,已經不能清楚地起到表意作用,甚至那些訛變的偏旁或部件會對釋義起反作用。因此以某些字來說,只從小篆字形就想分析出此字的本義,出現偏差和訛誤的幾率要大得多。如《說文·艸部》:“,若,擇菜也。”①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8頁,第22頁。許慎釋“若”之本義為擇菜。但參看其甲骨文字形與金文字形可知,其字形像一人跽而理發(fā)使順貌,所以本義應該為“順”。但是由于此字的小篆字形已與大篆字形存在較大的差異,重點表意的部分,即字形中的兩個手形發(fā)展到小篆字體已經訛變成了,頭和頭發(fā)的形狀訛變?yōu)?。所以面對已經訛變的小篆字形,對本義的理解也會存在偏差。另外,一些偏旁部首相混的情況也會造成釋義不準確。
有時不僅漢字字形會發(fā)生變化,就連漢字承載的意義層次也會發(fā)生交替和變化。因為漢字數量有限,而漢語詞義在本質上可以根據人的語言表達需要無限延伸,當發(fā)展出新的義項時,人們不為此創(chuàng)造新字而是用已有的字形承載此義。久而久之,一個漢字形式往往會承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義。在漢字發(fā)展過程中,有可能這一時期的某義會成為常用義或基本義,而在另一時期又會出現新的意義來替代其他意義,成為常用義或基本義。如“而”字,本義為“頰毛”,后來借作第二人稱代詞,又演變成連接謂詞性成分的連詞,后來“而”的本義漸漸不再使用,到如今“而”字作人稱代詞的用法除在古籍中會見到外,日常交際早已不用,“而”字又成了一個表示連接或轉折關系的沒有實際詞匯意義的虛詞。
還應該認識到,漢語中有相當一部分字的常用義或基本義并不是造字本義。所以在許慎時期,可能看似最常用最普遍的釋義,卻往往不是這個字的造字本義。如《說文·釆部》:“,釆,辨也?!雹谠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8頁,第22頁。許慎釋“釆”為“辨”。而觀其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則可知王筠“釆字當以獸爪為正義,辨別為引申義”③丁福保編纂:《說文解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08頁。的觀點,是有道理的。
除去古文字字形至今構形待考、本義不明的字,本文將《說文》釋本義有誤的字進行分組歸納,發(fā)現主要有五種訛誤類型,即以引申義為本義、以假借義為本義、以文化義為本義、直接釋義非本義和非釋義。雖然文化義往往需要依附于概念義存在,可以看作對某字本義或基本義的引申,但是在《說文》中此種情況比較常見,因此單獨列為一個類型以作探討。
此種類型的數量在《說文》釋義非本義的統(tǒng)計中是最多的。因如前文所述漢字有限,而漢字承載的意義可以不斷發(fā)展變化,所以往往一個字形會承擔多個義項,而這些意義之間往往存在一定的層次關系,也就是有本義、基本義和引申義之分。所以許慎時代有時會把已經成為基本義的引申義當作某字的本義來理解,如:
此類釋義可以納入以引申義釋本義的類型中,但由于此類型在說文釋義中比較常見,所以在此單獨列出以作說明。
此處的假借,指的是六書之假借,即本無其字的假借,與通假不同。對于語言中的某個詞來說,它雖有意義、有讀音,能在思維和交際中運用,但是沒有書寫記錄的字形符號。當需要將這個詞記錄下來時,不為此詞創(chuàng)造新字,而是在已有的漢字中選用讀音相近或相同的字來承接此義?!墩f文》中也記錄了這類詞,甚至有些詞的假借義在許慎時代成為基礎義,以至于被當作本義來看待。以下將舉兩個例子簡要說明。
直接釋義非本義是指許慎對某字本義的把握,既不像前文中探討的將引申義當作本義,也不是將假借義作為本義,而是因某些原因對其本義理解存在錯誤的情況。因為在許慎時代,某些字的甲骨文金文字形還沒有被發(fā)現,僅根據現存的小篆字形直接對本義進行猜測,其解說不免牽強,失誤也在所難免。如以下兩例:
雖然《說文》的體例是先釋本義,再分析字形,但是其中也不乏例外,如凵字?!墩f文·凵部》:“張口也。象形?!雹僭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9頁?!?張口”非釋義,而是在描繪字形。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有言:“凵,象坎陷之形,乃坎之初文?!雹跅顦溥_:《積微居小學述林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4頁。高淞荃《說文別釋》也認為凵是坎的本字,字形造意象地下陷而成塹,此說可信。
詞匯研究需要將形、音、義三者充分結合,才能做到盡善盡美。本篇對《說文解字》釋義非本義之研究,只是憑借手中數據簡要闡釋其原因和類型,還存在諸多不足。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距離我們也已年代久遠,僅僅靠分析古文字字形來探究古義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雖然根據古文字字形可以猜測某字之本義為何,但如在現存語料中找不到其用例,也是不能完全判定其本義的。因此,即使是在古文字材料相對豐富的當下,探究詞本義也絕非易事。古文字研究中,學者之間對某字本義的理解存在不同和分歧亦比較常見。故雖《說文》中確實存在釋義非本義的情況,但若要為每一處確定其造字本義還需更深入的研究,也需更多古文獻資料的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