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淑
[關鍵詞] 屈原文學;戀君歌辭;內(nèi)在化;影響
[中圖分類號] I312.0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21)02-103-06
屈原(約公元前340—公元前278)以其峻潔純美、獨立不遷的人格與憂君憂國之愛國情懷以及由他開創(chuàng)的楚辭文學,極大地影響了整個漢文化圈,尤其是韓國古代詩歌。到目前為止,有關屈原及楚辭對韓國古代文學的影響研究為數(shù)不少。但是,這些研究一般只限于漢文學,即部分文人的漢詩作品與屈原文學之間的影響和接受研究,而缺乏對韓國古代朝鮮文創(chuàng)作的詩歌的影響研究?!皯倬柁o”是朝鮮朝時期用朝鮮文創(chuàng)作的詩歌體裁。朝鮮朝“戀君歌辭”在其形成、發(fā)展、成熟的整個過程中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但學界對其研究還不夠深入。本文試圖從整體上著眼,探討曹偉《萬憤歌》和鄭澈前后“思美人曲”對屈原文學的接受情況,進而論述屈原文學對朝鮮朝“戀君歌辭”的影響。
一、屈原文學在朝鮮半島的傳播
屈原文學在東亞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魯迅曾言:“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詩教者,或訾而絀之,然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盵1](20)如此“言長”“思幻”“文麗”“旨明”的文學作品,以其南方楚國文化特殊的美學特質,加之屈原本人不同尋常的政治經(jīng)歷、卓異的人格以及不凡的才情,造就了光輝燦爛的楚辭文學。[2](129)
屈原的作品傳入朝鮮半島的準確時間無法得知,但通過考證,可以推測出其作品早在三國時期就已廣為人知,主要依據(jù)如下。
資料一
父還謂其妻曰:“爾子非常兒也,好養(yǎng)育之,當作將來之國士也?!奔皦眩灾x書,通曉義理。父欲觀其志,問曰:“爾學佛乎?學儒乎?”對曰:“愚聞之,佛世外教也。愚人間人,安用學佛為?愿學儒者之道。”父曰:“從爾所好?!彼炀蛶熥x《孝經(jīng)》《曲禮》《爾雅》《文選》。所間聞雖淺近,而所得愈高遠,魁然為一時之杰。[3](316)
資料二
俗愛書籍,至于衡門廝養(yǎng)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謂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晝夜于此讀書習射。其書有《五經(jīng)》及《史記》《漢書》、范曄《后漢書》《三國志》、孫盛《晉年齡》《玉篇》《字統(tǒng)》《字林》;又有《文選》,尤愛重之。[4](3393)
資料一是新羅第29代武烈王在位時期(654—661),有關新羅著名學者強首(?—692)早年所學內(nèi)容的記載。這里出現(xiàn)的《文選》是南朝梁國昭明太子蕭統(tǒng)(501—631)主編的詩文總集,是中國現(xiàn)存的最早一部詩文總集,其中便包括了屈原的作品《離騷》《九歌》《九章》《漁父》等。
從上述文獻可知,新羅的學者強首自幼學習《文選》,可見《文選》在統(tǒng)一新羅之前就已經(jīng)廣為學者所接受。
資料二是中國史書對于當時有關教育方面的記錄。“扃堂”是當時的民間教育機構,資料所例舉的書籍,相當于當時民間教育機構的教科書,里面也包括《文選》。這些資料表明,統(tǒng)一新羅以前楚辭已經(jīng)傳到了朝鮮半島。
在高麗朝時期,《文選》更受到許多文人的青睞,以致出現(xiàn)了以詩騷為業(yè)的現(xiàn)象。高麗朝文人墨客大談“詩變?yōu)轵}”,手口不離屈騷。同時,高麗王朝的名人達士,非常尊崇屈原“獨立不遷”的人格和忠貞不二的精神,甚至把屈原的人格當作其精神支柱。
到了朝鮮朝,文人進一步接受屈原文學,其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程度。不少文人把自己的懷才不遇與屈原的悲劇命運聯(lián)系起來,通過詩歌抒發(fā)同病相憐之情。屈原文學中的“香草美人”,常常被朝鮮朝文人借用以表達他們的戀主之情。申斗煥在《朝鮮詞人對楚辭的接受情況及其審美意識》一文中指出:“朝鮮文士對楚辭的接受在政治動蕩期對流放詩歌形成了重要的影響,朝鮮詞人對于屈原文學中表現(xiàn)出的悲憤感同身受,所以他們接受的是屈原怨恨的美學?!盵5](50)
也就是說,朝鮮朝文人,尤其是在政治上遭受挫折的士大夫,從屈原文學中獲得了心理安慰,讓朝鮮朝士大夫們找到了宣泄內(nèi)心愛恨的途徑??傊?,楚辭傳到朝鮮半島之后,對整個朝鮮朝的詩歌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萬憤”之下,欲求君恩
梅溪曹偉(1454—1503)是朝鮮朝成宗時期的新進士大夫官僚文人之一。曹偉知遇于成宗,參加《杜詩諺解》等文集編纂,為朝鮮朝的文壇興盛做出了巨大貢獻。1498年,曹偉受“戊午士禍”的牽連,流配至全羅道順天,后死于謫戍之所。
曹偉流配至全羅道順天后,創(chuàng)作了《萬憤歌》,該作品成為了朝鮮朝流配歌辭的開端。在作品中,他把內(nèi)心無處排遣的悲憤傾訴給玉皇大帝,這與屈原寫下《天問》以發(fā)泄心中的痛惜和怨恨極為相似。
曹偉在《萬憤歌》中借“楚客”和“賈太傅”喻己,哀嘆自己因誣告罪而遭到流配的命運?!包S河水清澈是楚客之后身,傷痛欲絕是賈太傅之魂”①,曹偉以屈原自比,表達了他在流配之地的悲慘處境、寂寞孤獨的心情以及內(nèi)心的矛盾。
哪里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樓
五色彩云遮蓋紫清殿
夢里尋找天門九萬里
寧可死而變化億萬遍
必成南山晚春杜鵑魂[6](59)②“
天門九萬里”是由《天問》的“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化用而來?!霸龀恰笔抢錾裨捴械南删常抢錾缴献罡叩牡胤?,屈原在《天問》中道出了昆侖山的高度。曹偉則用“天門九萬里”來表示自己與君王之間的距離。此外,“夢里尋君千百度”來自《九章·惜誦》中的“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航”。[7](52)曹偉通過“天門九萬里”“夢里尋君千百度”表達了想去天界,但即使在夢里也難以實現(xiàn)的情況,只希望死后化作杜鵑鳥的靈魂回到天界之中?!白窕氏惆盖?,盡情傾述心中愁”來自《離騷》中的“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曹偉在《萬憤歌》中化用了屈原跪膝訴說心中委屈以獲得正道的典故,表達自己想去天界見一見玉皇大帝并跪下傾訴自己的苦悶和委屈的心理。
木蘭與菊花太過芳香嗎
還是婕妤昭君紅顏薄命
君恩化成水無痕的流走
君顏化作花淚水遮面無以見[6](63)①
這一段表達的是一種困惑和絕望的情感:不知是否可以期待君王之愛?!澳咎m與菊花太過芳香?”源自《離騷》中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曹偉將屈原《離騷》中的“木蘭”“菊花”的高潔形象直接運用到自己的歌辭中,在作者看來,他自己之所以得不到君恩,見不到龍顏,是因為高尚的品格。
《萬憤歌》中所說的“君”正是屈原在《離騷》《思美人》等詩中寫到的“美人”即君王。屈原在詩歌中通過“君”“美人”“芳草”等意象,以借喻的手法表達自己對君王的復雜情感,尤其是借女性的視角,用女子思君的哀切之情來表現(xiàn),由此曹偉才在《萬憤歌》中將君王稱作“君”。
曹偉的生平及其思想與屈原極為相似,從以下幾首詩的結尾部分便可以看出。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屈原《離騷》
原及白日之未暮也。
獨煢煢而南行兮,
思彭咸之故也。[7](67)
——屈原《思美人》
嗚呼,我的心
變成山,化為石,摞在何處
變成雨,化為水,淚灑何處
知我者謂我心憂
交友一生,相感萬世[6](65)②——曹偉《萬憤歌》
《離騷》的結尾對全篇進行了概括,道出即使整個國家沒有一位懂得自己的賢士,自己也不會忘記祖國。《思美人》表達屈原因無法實現(xiàn)美好的政治追求,只愿效仿彭咸的典范。而《萬憤歌》則直接借用了《離騷》和《思美人》中體現(xiàn)出的美學理想,道出,“知我者謂我心憂,交友一生,相感萬世”。[6](65)可見無論是屈原還是曹偉,都在訣別之詞中表達出對現(xiàn)實強烈執(zhí)著的內(nèi)心,將生死交付于上蒼,展現(xiàn)出自己宿命般的絕望。但曹偉還道出了自己遭到的種種排擠,傾吐了自身所處的處境和全部憤懣。
因被牽扯士禍之中,從此斷了自己榮華富貴之路,曹偉受盡流配生活的冤屈和苦楚,淪落至四處飄零的境地,他在流配地廢寢忘食地通讀屈原的《楚辭》,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他愿成為楚客的后身,即使是在流配期間依然不忘表達對君王的忠心。
從以上對屈原作品和《萬憤歌》的比較分析中可以看出,曹偉通過引用屈原的《離騷》《天問》《九歌》《惜誦》等作品中的內(nèi)容向君王訴說自己因受小人的讒言而被貶的境況。在說明一切原委的同時,作者也暗自期望能夠獲得君主的寬赦。
三、“前后長歌思美人”
鄭澈(1536—1593),字季涵,號松江。曾任過宰相,是韓國古代文學史上卓越的文人。他生于名門望族,10歲時,父親和大哥受“乙巳士禍”的牽連先后被流放。隨后跟隨獲釋的父親搬到全羅道昌平,師從當時的著名文人金麟厚、奇大升等人。步入仕途后,他歷任校理、湖南御使、直制學司諫等官職。但鄭澈在其人生后期卷入東西兩黨之爭,數(shù)度沉浮。鄭澈是16世紀朝鮮朝歌辭大家,與尹善道和樸仁老并稱韓國古代三大朝鮮文詩人,留有《松江歌辭》及漢文文集《松江集》等。歌辭文學在鄭澈的“松江歌辭”達到了鼎盛期,被后人稱為“東國之《離騷》”。
鄭澈的政治生涯與屈原極其相似。鄭澈經(jīng)歷六次出仕,四次退居,一次流配的波折,與屈原的思想、人格及作品等顯示出相似狀況,這些就是鄭澈接受屈原及其作品的客觀因素。
《松江文集》中雖幾乎沒有直接與屈原相關的作品,但松江在河西金麟厚門下求學,在這其中可以找到一些相關性。因為在河西金麟厚的文集中隨處可見其對《離騷》手不釋卷以及描繪屈原忠貞的字句。比如“離騷古屈原,憤憫而有作”[8](342),“澤畔醒吟客,何須問醉翁”[9](699)等都是其典型的例子。金麟厚自小就熟讀《楚辭》和李白、杜甫的詩文,而他的文學風格、思想傾向又必然會影響到在其門下學習的門生?!皣L曰:少時,常誦楚辭及李白、杜甫之作。樂其有三百篇遺意,以為游藝之資。其次,昌黎集也。黃、蘇諸作,則力不暇焉?!盵10](182)從這一點可以推測,松江跟隨河西學習并熟讀了《楚辭》。
鄭澈在自己的漢詩中將自己與屈原做比較,“楚國秋天霜月苦”[11](153)一句表明屈原對松江的影響。尹斗壽在《聞松江訃哭之松江歿于江都》吟道:“楚騷吟罷日無光,回首江都隔渺茫?!盵12](336)“楚騷吟”就是松江之吟,可以看出當時文壇早已把屈原與鄭澈聯(lián)系起來談論。
鄭澈的前后“美人曲”由《思美人曲》和《續(xù)美人曲》兩部作品組成,內(nèi)容大致相通。洪萬宗曰:“《續(xù)美人曲》,亦松江所制,復中前詞未盡之辭。”[13](266)“前后美人曲”是整個朝鮮朝時期戀君歌辭的巔峰之作。17世紀初開始就有文人評論“前后美人曲”與屈原文學的關系。金春澤說道:“松江前后思美人詞者,以俗諺為之,而因其放逐郁悒,以君臣離合之際,取譬于男女愛憎之間,其心忠,其志潔,其節(jié)貞,其辭雅而曲,其調悲而正,庶幾追配屈平之離騷。而吾家西浦翁嘗手寫兩詞于一冊,書其目曰《諺騷》,蓋亦以為可與日月爭光耳?!盵14](405)金春澤指出松江的作品堪與《離騷》平分秋色,金萬重親手將兩首作品抄錄于一本書中,取名為“諺騷”以表贊譽。
此外,金尚憲在《松江集》中談道:“昔屈左徒盡忠竭智,遭讒放逐,著離騷之文。后人哀其忠,愍其志,惜其才,傳至今千百禩,為文苑冠首。今公之忠與才,比古人無愧,而所遭之不幸,可哀可愍,又如此,其文之必傳后,愛惜如離騷者,無疑復?!盵15](166)金相肅在《翻思美人曲》中談道:“思美人者,楚辭九章之篇名也,男女相愛慕互稱之,以是而君臣之間,亦皆托以為辭者也?!盵16](858)《思美人》為楚辭《九章》中的一篇,松江的“思美人曲”是依托《九章》的《思美人》而創(chuàng)作的。
由以上相關言論不難看出,前人在談論鄭澈“前后美人曲”與屈原文學時,一致承認了兩者之間的影響關系。本文主要探討《思美人》《離騷》兩篇作品對鄭澈歌辭的影響。
為考察屈原對鄭澈的影響,我們首先看一下屈原的《思美人》。
思美人兮,攬?zhí)槎鴣许簟?/p>
媒絕而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fā)。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
在《思美人》的開篇部分,屈原從思“美人”的角度,用“攬?zhí)椤薄皝许簟钡仍~語,表達了作者真摯而又熾烈的感情。然而因為無良媒,致使他“志沉菀而莫達”,一再申言也無濟于事。
1585年鄭澈年至五十,卻遭到司諫院、司憲府的彈劾,不得不辭去大司憲一職退居昌平,并創(chuàng)作了戀君歌辭《思美人曲》。這首歌辭以獨白體的形式道出思君者在四季中的種種舉止,借女子的思君之情表達了作者對君主的忠心。松江思慕君王,苦悶之心讓其日日輾轉難眠,只希望能把自己的忠誠附在一枝梅花上,寄給君主以寄相思。同時,松江所指的“美人”正是來自屈原作品中呼喚君主的美人,這是松江借用屈原的《思美人》表達自己不得志的遺憾之情。
此外,屈原在《思美人》中表達的憂國忠貞的思想,寧可死去也不變的戀君思想在鄭澈文學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
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7](65)
——屈原《思美人》
十二時兮一日,三十日兮一月
愿須臾無思,聊以忘兮吾憂
結心曲兮不解,透骨骸兮難抽
雖扁鵲兮十倍來兮,無奈吾病之為崇也
已矣乎吾病,只是美人之故也
亂曰寧溘死而變化兮,為花間之蝴蝶
飛花叢兮處處兮,止又起而不息
花粉之輕翅兮,上美人之衣袖
美人兮雖不知余之變化兮,吾將從美人之左
右[6](237)①
——鄭澈《思美人曲》
一夢遽然覺虛事
開窗遙望遠天色
可憐清影空相隨
此身寧沒化落月
美人窗前分明照
吁嗟所愿更若何
或為明月或為雨[6](242)②
——鄭澈《續(xù)美人曲》
在《思美人》中,屈原表現(xiàn)出了寧愿孤寂而死也不改一片丹心的戀君思想。而鄭澈在“前后美人曲”中也展現(xiàn)了作者執(zhí)著的忠君思想,可以說,這種思想和精神正是源于屈原的《思美人》。同時,鄭澈在訣別之詞中表示自己死后愿化作“鳳蝶”“落月”“陰雨”,這與屈原的“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不得不說,松江創(chuàng)作《思美人曲》和《續(xù)美人曲》受到了楚辭,特別是屈原《思美人》的深刻影響。[17](262)
除了歌辭的題目之外,前后“美人曲”的內(nèi)容與形式看似沒有涉及到屈原及其作品,甚至看不出與屈騷的直接關系。但是,以男女相悅之情來表現(xiàn)君臣之義及忠臣對君王的“戀主”之情卻明顯化承于屈原。
前后“美人曲”在藝術風格、思想內(nèi)容、審美意象等方面也深受屈原文學影響?!扒昂竺廊饲焙汀峨x騷》在藝術風格上如出一轍。兩部作品都帶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主要表達了對君主的赤膽忠心,以及這種忠心又不被君王接受的苦悶情感。兩部作品的思想核心可以歸結為“忠”,屈原與鄭澈的忠心沒能得到楚懷王和宣祖的理解,只是單方面的苦苦哀求因而承受巨大的痛苦。
以上相似性充分表現(xiàn)了前后“美人曲”與《離騷》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峨x騷》用比興的手法把“君棄之怨”及詩人尋求圣君之情表達出來。而前后“思美人曲”利用女人思念情人的形式來表現(xiàn)或隱喻作者的“戀主”之情。前后“思美人曲”把傳統(tǒng)的“戀主”之情升華到同類作品無以復加的程度。鄭澈通過歌辭作品展現(xiàn)了在被君主擯棄的情況下,他對君主的思念情緒以及與之再會的欲求等多樣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這些均與屈騷的影響密不可分,是由于外來因素影響而取得的獨特成就。鄭澈作品中的憂國、戀君思想和表現(xiàn)手法都有著屈原的深刻影響。但鄭澈沒有停留在接受影響的層面上,而是以屈原精神為核,以更激進的方式把朝鮮民族獨有的詩歌原型意象和中華民族的藝術精華有機地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具有獨特民族特點的藝術世界,把韓國古代歌辭文學創(chuàng)作推上了一個藝術高峰。[18](22)鄭澈通過民族性的意象內(nèi)化了東亞文學的重要源泉——屈原的《離騷》,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由此可以看出,鄭澈把屈原的影響完全融于自己的作品之中,是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和發(fā)展了“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
朝鮮朝時期前后“美人曲”的后續(xù)作品不斷出現(xiàn)是鄭澈歌辭的深遠影響的表現(xiàn)。朝鮮朝士大夫把前后《思美人曲》作為創(chuàng)作源泉,把鄭澈歌辭當做“戀君歌辭”的典范。這些后續(xù)作品不但拓展了鄭澈歌辭的認知度,更加鞏固了“戀君歌辭”的意象。即屈原文學不僅僅影響了鄭澈的前后《思美人曲》,對整個“戀君歌辭”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金春澤的《別思美人曲》、柳道貫的《思美人曲》等作品都深受松江文學的影響,這已是學界的普遍共識。也就是說,受到松江文學影響的“戀君歌辭”一定離不開屈原文學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屈原文學成為了朝鮮朝士大夫們表達忠君思想和思君之情的基石。
篇幅較長的歌辭具備了表達屈原文學中復雜情感的客觀條件。歌辭是韓國古代朝鮮語詩歌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的核心力量,上層階級的文人們在創(chuàng)作相關作品時不僅積極接受作為先進文化的中國詩歌體裁的影響,還會參考其中的物象和表現(xiàn)手法,并將其視為必要的養(yǎng)分以發(fā)展本民族的詩歌。可以說,歌辭在情感表達上比漢詩和時調都更接近屈原文學。從表達的層面來說,歌辭文學的特點就是,常站在女性話者的立場上,將君臣之間的忠誠之情轉化為男女之間的愛情。這種特征雖然也可以在韓國固有的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源頭,但作品中具體展現(xiàn)出的女性話者的特點明顯來自于屈原文學。雖然不能斷言韓國朝鮮語詩歌中比興手法直接受到了屈原文學的影響,但“戀君歌辭”通過比興的運用讓其素材更加豐富多樣,使其內(nèi)容更具現(xiàn)實性,并通過借用天上地下之物表現(xiàn)出作品的仙道特點,也明顯受到了屈原文學的影響。
四、結論
朝鮮朝“戀君歌辭”直接繼承了“江湖歌道”中凝望君主的視角,將君主視為一種絕對的存在?!度f憤歌》使用了長篇形式,將零零散散的屈原文學意象匯集于一處?!度f憤歌》是朝鮮朝士大夫歌辭的早期作品,所以必然更多地保留著《離騷》的影子。但《萬憤歌》之后出現(xiàn)的前后《思美人曲》把“戀君歌辭”文學性提升到一個新層次,尤其是作者鄭澈既將屈原文學的影響內(nèi)化于作品之中,同時又凸顯了自己的文學特點,創(chuàng)作出了獨具本色的作品。鄭澈的前后“美人曲”完善了《萬憤歌》中女性話者立場的不統(tǒng)一的情形,一以貫之地傳達女性聲音。另外,“怨恨之情”減少,作品的核心思想全部圍繞“戀君”展開。鄭澈的作品不僅表現(xiàn)出了他自身超凡脫俗的文學素養(yǎng),更展現(xiàn)了朝鮮朝“戀君歌辭”的獨特性??梢哉f,鄭澈歌辭延續(xù)了“江湖歌道”中凝望君王的視角,又加上了屈原文學中的元素,進而形成了韓國古代的“戀君歌辭”。也就是說,韓國古代的士大夫們在屈原文學中找到了對君王吐露情感的最佳方式,并在此基礎上,融入了自己的民族情感,創(chuàng)造出了區(qū)別于中國文學且專屬于韓國的“戀君文學”。
總之,屈原的詩歌文學在韓國士大夫歌辭文學中已經(jīng)成為了失意文人傾吐憤慨的代名詞,對于士大夫歌辭中“戀君歌辭”的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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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