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上古漢語中名詞可以直接作狀語修飾謂語動詞,多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的工具、方式、態(tài)度等。在解讀古文時,有一種名詞狀語往往不易識別,它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或進行時施事或受事的特定形態(tài)或狀態(tài),易與詞類活用相混淆,易被視為名詞用如動詞,或以“增字說”來解釋。識別名詞狀語,對句法結構作出準確解析,才能對語義差別作出細致揭示。本文結合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教材文選中的兩個句例加以辨析。
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第一冊文選“馮諼客孟嘗君”中有一句:
例1: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戰(zhàn)國策·齊策四》)
教材注釋“衣冠而見之”為“穿好衣服戴好帽子來接見他,以表示恭敬”,并明確“衣,冠,都是名詞用如動詞”[1]104。同時,教材“古漢語通論(十一)”講“詞類活用”,其中“名詞用如動詞”小類,即列舉了例1[1]344??梢?,這里把“衣”“冠”二詞看作名詞用如動詞的詞類活用。
這一種看法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很多書籍注釋該句中的“衣冠”都采用了這種“活用”說。諸如釋為“屬名詞活用為一般動詞,意為‘穿好衣服戴好帽子’”[2]9,“這里作動詞用,穿好衣服,戴好帽子”[3]93,“穿戴整齊地接見他。衣冠:名詞用作動詞”[4]140,“衣冠:皆用作動詞,是說穿好衣服,戴好帽子。不是隨隨便便,而是有禮貌地接見馮諼”[5]385。
然而,“衣”“冠”在上古漢語中本就有動詞義用法,且通過變調方式固定下來。如:
例2:“許子必織布然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薄霸S子冠乎?”曰:“冠?!痹唬骸稗晒??”曰:“冠素?!?《孟子·滕文公上》)
例2中的“衣”“冠”都是動詞用法,均破讀為去聲,既可以獨立作謂語,又可以帶賓語。不過,王力主編《古代漢語》對例2中的“衣”“冠”用法注釋并不一致,分別為“衣(yì),穿”[1]304、“冠,用如動詞,戴帽子”[1]305。這是將“衣”的動詞義看作破讀引申義,而將“冠”的動詞義看作是名詞用如動詞的詞類活用。又教材“常用詞(四)”中“衣”第二義項為“讀yì,去聲。動詞。穿〔衣〕”,“冠”第一義項為“古代帽子的總稱。又為動詞。戴冠”[1]339則又將“冠”的動詞義看作名詞義而來的引申義,卻沒有列入去聲調的第二義項?!锻趿艥h語字典》“冠”的“戴冠”義則列于ɡuàn音下[6]62?!稘h語大詞典》亦將“戴帽子;戴”義列為ɡuàn音,別于平聲名詞義[7]925。本文贊同后二者處理方式,“衣”“冠”二詞均由名詞義引申出動詞義,且動詞義由去聲調固定下來,而不是臨時活用。教材相關注釋宜加以修訂、統(tǒng)一。
回到例1,基于“衣”“冠”二詞本有動詞用法的語言事實,“活用”說就顯得不合適,已有學者注意到這一點,如張聞玉注釋“衣、冠,名動同辭,自古皆有兩用。不是‘名詞用如動詞’,不是活用”[8]357,又有注釋該句為“穿戴得整整齊齊地接見他。衣冠,動詞”[9]31,均明確“衣”“冠”為動詞,且非“活用”。
綜上,可以看出將“衣”“冠”看作“名詞用如動詞”的“詞類活用”并不恰當,因為“衣”“冠”自身即有動詞義,而當“衣”“冠”為動詞義時,其讀音發(fā)生變化,不再讀平聲,而要破讀為去聲。那么,“衣冠而見之”中的“衣”“冠”究竟是不是動詞,要不要讀成去聲呢?
其實,綜合上述諸家對該句的譯文,即可發(fā)現譯文不僅僅將“衣”“冠”對譯成“穿衣”“戴帽”的動作行為,且都帶有描摹性表述,如“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穿戴整齊”等,其中的“好”“整齊”凸顯的是完成狀態(tài),呈現的是特定的形態(tài),將這種形態(tài)、狀態(tài)通過“而”修飾“見”,表達了孟嘗君對馮諼的禮貌、敬重。此處的“衣冠”可能并非動詞,其用法應當還是名詞作狀語。
在上古漢語中,名詞作狀語是較為常見的語法現象。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古漢語通論(十一)”總結為“普通名詞用作狀語,有的表示比喻,有的表示對待人的態(tài)度,有的表示處所或工具”[1]349。蘇穎按照上古漢語中充當狀語的名詞與謂語動詞之間的語義關系,將上古漢語的狀語名詞分為四種,即名詞是動作行為的“憑借”“相關處所”“比況性施事”“比況性受事”,其中“憑借”細分為“工具”“依據”“方式”“原因”四個小類[10]40。本文認為與由“工具”語義拓展出“方式”語義相似,還有一種名詞狀語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或進行時施事或受事的某種特定形態(tài)、狀態(tài),它是動作行為發(fā)生或進行伴隨的情態(tài),是與謂語動詞密切相關的語義成分,這一種特殊的名詞作狀語現象,在以往研究中未受到重視?!耙鹿诙娭钡摹耙鹿凇辈⒎仟毩⒌膭釉~義,其對“見”具有獨特的修飾功能,比較下例:
例3: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于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孟子·公孫丑上》)
“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譯為“好比穿戴著禮服禮帽坐在泥路或者炭灰之上”[11]84,“朝衣朝服”是名詞短語,由介詞“以”引介,作“坐”的狀語,表示“坐”這個行為進行時伴隨著的施事的著裝形態(tài),其中蘊含著主觀態(tài)度。例1“衣冠”在文中也隱含著“朝衣朝冠”的語義,指孟嘗君清晨接見馮諼時穿戴好禮服、禮帽,并不是單純地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該句段語義重點是“見之,曰……”,而不是敘述“穿衣戴帽”然后再接見馮諼的系列連續(xù)動作行為,“曰”后面的話“責畢收乎?來何疾也!”照應的是前一小句“怪其疾也”,因此,“衣冠”之功能正如例3“以朝衣朝冠”的功能一樣,是作狀語對謂語動詞加以修飾,對該行為施事的著裝具有摹狀功能。
例3“朝衣朝冠”沒有直接作狀語,而是通過介詞“以”作引介,對“朝衣朝冠”具有標記和凸顯的功能,這也是上古漢語中更為常見的句式。例1“衣冠而見之”處于句段中間的小句,“衣冠”直接作狀語,通過連詞“而”修飾謂語動詞“見”,在語句銜接上更為順暢自然。
事實上,帶描摹性的名詞短語能夠作謂語,如:
例4:季孫練冠,麻衣,跣行,伏而對曰:“事君,臣之所不得也,敢逃刑命?”(《左傳·昭公三十一年》)
“練冠”“麻衣”是名詞短語,與其后的“跣行”構成平行謂語,盡管譯為“頭戴練冠,身穿麻衣,光著腳走路”[12]511,但此處“練冠”“麻衣”并非名詞用作動詞的“活用”,“冠”“衣”也不是破讀動詞。帶有修飾成分的名詞短語具有描摹性狀的語義,故其能充當描述性謂語,因此也能作狀語。
對于例1的“衣冠”,有一點很重要。它并非表面的普通名詞,而是隱含語篇義,即“朝衣朝服”,此時的它是具有描摹性質的名詞短語,這樣的“衣冠”是名詞,且因其具有描摹性而能在句中作狀語。
由此,對于古漢語中的“衣冠”,就很有必要對其加以辨析,辨別它究竟是隱含特定描摹性語義的名詞短語,還是一般的動詞聯合,從而對其音義、句法功能作出判斷。
《漢語大詞典》收“衣2冠”詞條,“衣2”即去聲,釋為“穿衣戴冠”[7]5311。書證有:
例5:孔子見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弟子曰:“夫子何為見此人乎?”曰:“其質美而無文,吾欲說而文之?!?《說苑·修文》)
例6:華原郡王,燕王子也,性好晝睡,每自旦酣寢,至暮始興,盥濯櫛漱,衣冠而出。(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
例7:荷生衣冠升帳,中軍傳呼倭目一人進見。(《花月痕》第五十回)
例5“不衣冠而處”中連詞“而”表修飾關系,“不衣冠”作狀語修飾謂語動詞“處”,表示“處”的方式,不過“衣”“冠”均為去聲動詞,因為此處不含具體的描摹性語義。向宗魯《說苑校證》引屈守元案:“《論語·雍也篇》劉寶楠《正義》謂子桑伯子即《莊子·山木篇》之桑雽、《大宗師篇》之桑戶、《楚辭·涉江》之桑扈?!渡娼吩疲骸l枧I行?!跻葑ⅲ骸ヒ侣泷?,效夷狄也?!c此文所言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相合?!盵13]498可見,此處“衣”“冠”指普通語詞,并不表示特定場合、特定身份的某種衣帽。例6“衣冠而出”承接前文“盥濯櫛漱”,表示一系列相關動作行為先后發(fā)生,故“而”表示順承關系,“衣冠”為動詞短語,破讀,為動詞義。
以上兩例均符合“衣冠”詞條注音釋義。需要討論的是例7,本文將該句所處句段詳引如下:
例8:荷生轎中點首示意。轅門下營官扶入,傳令升帳。于是卓然、果齋招呼整隊,杭城大小官員也來站班。帥旗一展,升炮三聲,荷生衣冠升帳,中軍傳呼,倭目一人進見。倭目報門,巡捕官領跪階下。(《花月痕》第五十回)
結合前后文,可見“荷生衣冠升帳”之“衣冠”用法與例1相同,而與例5、例6有別。此處“衣冠”實則也隱含著符合特定場合、象征特定身份的描摹性語義,即作為主帥所著之衣帽,修飾謂語動詞“升帳”,表示荷生進入中軍帳聽取軍情時的衣著狀貌,而不是指其穿衣戴帽的動作行為。故該例“衣冠”也是名詞作狀語,而不是動詞聯合短語,不宜作為“衣2冠”(即去聲)之書證。
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教材第二冊文選“莊子釣于濮水”,有以下句子:
例9: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莊子·秋水》)
教材注釋為:“笥,竹箱。巾、笥,都用如動詞。這句是說,楚王把神龜裝在竹箱里用巾蓋住,保存在宗廟之內,以供占卜之用”[1]395。這是將“巾”“笥”看作名詞用如動詞的“詞類活用”說。這一看法較為普遍,另如張歸璧《古代漢語基礎教程》注“巾笥”為“裝進竹箱,用巾冪蓋住”,且明確“巾、笥在這里都是名詞活用為動詞”[14]199;蔣冀騁主編《古代漢語》注“王巾”句:“意思是楚王把神龜裝在竹箱里,用巾蓋住,保存在宗廟里,以供占卜之用。巾:用如動詞,用巾遮蓋。笥:竹箱,用如動詞,用竹箱裝”[15]102;張玉金主編《古代漢語》注:“巾,名詞用如動詞,用巾包裹。笥,本義為竹箱,這里名詞用如動詞,表示用竹箱裝”[16]189。綜觀諸家對“巾笥”的解讀可見,對“巾”有兩種看法,一是指用巾包裹神龜,一是指用巾覆蓋裝了神龜的竹箱。本文認為此處“巾”“笥”為并列關系的單音詞,語義具有獨立性,語篇銜接上均是針對神龜處理而言的。結合詞序先后來看,本文更贊同《漢語大詞典》“巾笥”條引該書證的釋義——“謂以巾包裹,藏入箱篋”[7]1727。不過“巾”的釋義并非本文討論的重點,本文主要辨析“巾”“笥”究竟是否為“活用”,此處姑且從《漢語大詞典》釋義。
關于這一句“巾笥”,除了上述“詞類活用”說,還有一種“增字”說,即“巾笥”仍為名詞,但據后世異文及“文義”需補充介詞“以”。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將這一句校為“王以巾笥而藏之”,注:“‘以’字原缺?!逗鬂h書·馮衍傳》注引‘王’下有‘以’字(馬敘倫說)。有‘以’字文義較長(劉文典說)?!眢印?,指布巾竹箱?!盵17]511
從語義來看,“巾”“笥”都是與謂語動詞“藏”有關的工具,比較下例:
例10: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列子·湯問》)
陳浦清概括名詞作狀語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比喻性的”,另一類“表工具、處所、方式等,翻譯時可補進適當的介詞或動詞”,如例10,可譯為“用竹箕將泥土運到渤海邊上”[18]113。盡管“箕畚”在句中有“用箕畚裝土石”的語義,但句法上它是名詞作狀語,而不會將其看作名詞用如動詞的活用。對照例10來看,“巾笥而藏之”差別在于中間多了連詞“而”,但這并不影響“巾笥”的狀語性質,如《論語·雍也》“力不足者中道而廢”、《戰(zhàn)國策·齊策四》“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在名詞狀語與謂語動詞之間均有“而”連接,“而”即表示前后的修飾關系,故“巾笥而藏之”中雖有“而”連接,卻不會改變“巾笥”的狀語性質。盡管翻譯理解時,“巾”“笥”都帶有動詞義,但其句法本質并不是名詞用如動詞,而是其作狀語修飾謂語動詞的句法地位賦予了這一語義。本文推測多種教材將“巾”“笥”注釋為“名詞用如動詞”,可能是受其中“而”的影響,同時現代漢語譯文的語意解讀對句法分析也有所干擾。
“巾笥而藏之”的謂語動詞是“藏”,連詞“而”表示的是修飾關系。細辨前后兩者之間的修飾關系,“巾”“笥”由工具而引申出表示狀態(tài)的語義,說明“藏”(保存、收藏)的行為進行時伴隨的一種狀態(tài),以“用巾裹著、裝在竹箱里”的狀態(tài)被保存、收藏,即“巾笥”名詞作狀語,具有摹狀的功能。
本文也不贊同“增字”說。誠然“巾笥而藏之”語義與“以巾笥而藏之”是相同的,其相通之處在于表示工具、方式或狀態(tài)的語義成分可以通過介詞“以”引介給謂語動詞,然而句法上二者并不等同,更不能以后世之句式“校正”上古漢語句法。《后漢書》注是唐代李賢等注,其注引《莊子》文作“以巾笥而藏之”,但不能據此就確認《莊子》原文亦定有“以”。盡管“以巾笥而藏之”的句式在古漢語中更為常見,亦不能以所謂“文義較長”而徑增“以”字于《莊子》原文中。正如蘇穎指出的,“從上古到中古,名詞作狀語經歷了由盛到衰的過程,發(fā)生這一變化的根本原因是句法結構中的名詞論元通常需要賦格”[10]63,《莊子》原文用“巾笥而藏之”的名詞狀語句式,唐代注文引文改增“以”字,這樣呈現出的語言事實,恰恰符合漢語句式演變的規(guī)律。
以上討論了兩個“S+N而V之”的句式,認為其中名詞N是狀語,而不是名詞用如動詞的詞類活用,也不是“S+以N+而V之”句式脫漏了介詞“以”。這種名詞狀語句中,N語義上隱含著摹態(tài)性,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進行時施事或受事的某種特定形態(tài)、狀態(tài),當其作狀語時這種語義關聯得以顯現,其中“而”為表修飾關系的連詞。
由于描摹情狀的一般是謂詞性成分,上述兩例“S+N而V之”的N很容易被認為是名詞活用為動詞。這種觀點忽略了古漢語中特定名詞在狀語位置上也具有描摹功能的特殊用法。這兩例分別代表兩種情況:一是“衣冠而見之”的“衣冠”隱含“朝衣朝冠”的語境義,即為具有描摹性的名詞組,故如例3“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可由介詞“以”引介;二是“巾笥而藏之”的“巾笥”是工具名詞,當其作狀語時,可以表示與其相關的某種狀態(tài),正如《后漢書·馮衍傳》注引為“以巾笥而藏之”,巾笥亦可由介詞“以”引介進而修飾謂語動詞“藏”。此兩例相似,有“以”引介,則為介賓結構作狀語;無“以”引介,則為名詞作狀語。對比可見,“衣冠而見之”“巾笥而藏之”中“衣冠”“巾笥”并非動詞性狀語,否則不能與有介詞“以”引進的句式作等價變換。
對兩個語例的辨析,更加凸顯了上古漢語中名詞狀語的句法、語義特殊性,也提示研究者不能受翻譯語意的干擾而動搖對句法性質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