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范疇對語法的制約

陶璦麗

王維賢(1991)認為，“現(xiàn)代語言學(xué)有語義化的傾向,是指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重視語義研究及語義對結(jié)構(gòu)的影響”[1]。邵敬敏也認為，“漢語語法研究的最終目的應(yīng)該是揭示‘語義的決定性、句法的強制性、語用的選擇性以及認知的解釋性’。其中‘語義的決定性’是我們漢語語法研究的出發(fā)點和重點，鑒于長期以來，句法結(jié)構(gòu)中的語義研究沒有得到充分的足夠的重視，我們現(xiàn)在需要特別強調(diào)這一方面的研究”[2]。因為“對語法研究最終目的認識上的強化，將有助于我們語法研究向縱深發(fā)展，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句法結(jié)構(gòu)表層的切分與歸類”[2]。并且“在語法研究中，實現(xiàn)語義、表達與語法結(jié)構(gòu)三者的結(jié)合是完全可能的”，“語義、表達對語法聚合和語法組合都有一定的影響。語法意義決定語法單位的語法行為，表達的需要也強烈制約著語法單位對語序和各結(jié)構(gòu)項的選擇。在語法研究中時刻注意語義表達和形式方面(即語法單位的聚合關(guān)系與組合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可以避免很多矛盾”[3]。

組合關(guān)系是語言單位與語言單位之間的橫向的或水平的(horizontal)結(jié)合。不同的語言單位通過組合共現(xiàn)于一個線性序列(linear order)中。這種橫向關(guān)系反映了組合成分的結(jié)合關(guān)系(combinarory relation)或共現(xiàn)關(guān)系(concurring relation)，成分的組合不僅受句法形式的制約，也受深層的語義制約。

一、程度范疇對與其表達形式組配成分的語義選擇

程度范疇作為語義范疇，對與其表達形式組配的成分有一定的語義要求。根據(jù)我們的初步考察，能夠與程度范疇表達形式組合的成分一般要具有如下語義特征之一：

(一)性質(zhì)特征

程度范疇往往表示的是事物性質(zhì)的量級，當(dāng)與程度范疇表達形式組配的成分具有[+性質(zhì)]語義特征時，就與程度范疇具有了語義一致性，因而能構(gòu)成合理的語義結(jié)構(gòu)。程度范疇的這種語義選擇表現(xiàn)在句法層面，最常見的就是允許性質(zhì)形容詞與程度范疇表達形式組配。

我們以程度范疇的典型表達形式——程度副詞為例，它們在語言中的運用情況如：

(1)婉羅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腦子有毛病了，開口說話這么古怪。(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2)在得意之間，他下了過于樂觀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老舍《四世同堂》)

以上例句中“太深”和“過于樂觀”組配能成立，是因為形容詞“深”和“樂觀”具有[+性質(zhì)]語義特征，符合程度范疇的語義選擇要求，所以它們能分別與程度副詞組合。又如：

(3)況西堂：(圓滑之至)馬，馬主任知道。(《曹禺全集》卷二)

(4)這真是糟糕之至！讀一點書，知道了一點，就夸夸其談，不懂裝懂，這是很壞的。(《曹禺全集》卷五)

例(3)和例(4)中的“之至” 表示的程度為極量級，“圓滑”和“糟糕”能分別與它組合，同樣是因為這些形容詞表示一定的性質(zhì)。又如：

(5)“話多，我發(fā)現(xiàn)你很女人。”(六六《蝸居》)

(6)他很紳士，他實在是很紳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這么一個詞。(鐵凝《大浴女》)

(7)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著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嚴歌苓《寄居者》)

以上例句中的“淑女”“紳士”和“青春”雖然都是名詞，但人們把它們表示的對象所具有的性質(zhì)特點定格化了，即把那些對象性質(zhì)化，賦予了那些名詞[+性質(zhì)]的語義特征，如“淑女”具有“端莊賢淑”的性質(zhì)義，“紳士”具有“溫文爾雅”的性質(zhì)義，“青春”含有朝氣蓬勃這一性質(zhì)，所以它們也滿足程度范疇的語義要求，能與“很”相組合。

綜上可知，[+性質(zhì)]語義特征是程度范疇的語義選擇，一般情況下，只要某語言單位含有[+性質(zhì)]語義特征，就意味著它能與程度范疇的表達形式——程度副詞組合。

(二)量特征

程度是指某個量處于相應(yīng)級次序列中的某一層級，是量的層級表現(xiàn)[4]。程度范疇是關(guān)于程度義的抽象，不同性質(zhì)的量都可形成相應(yīng)的級次序列[5]，并在語言中有其表達形式。程度范疇這一本質(zhì)屬性決定了它離不開“量”，所以在語言表達中，程度范疇要求與其表達形式組配的成分具有[+量]語義特征。如：

(8)因為他們的那種假聰明，恐怕比一個荒唐鬼還更容易誤事呢！(徐奕春譯《培根論人生》)

(9)在這一方面，她的創(chuàng)造力是驚人的：她的靈感的來源最顯著的有兩個，一個是妓女，一個是公園里的圖畫展覽會。(老舍《四世同堂》)

不同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不同的量級。例(8)表示從“很容易”到比“很容易”程度更高，構(gòu)成一個量的連續(xù)統(tǒng)，可見“容易”含有[+量]這一語義特征，符合程度范疇的語義選擇，因此可以與程度副詞組合；例(9)中“顯著”具有明顯的[+量]特征，所以能與程度副詞組合。

(三)變化特征

程度有不同的層級，說明程度是可以變化的，因此程度范疇允許具有[+變化]語義特征的成分與之組合，例如：

(10)一位在試驗室“勤勞俸仕”的女學(xué)生西村，她碰見我們時總是深深鞠一躬，笑嘻嘻地說：“先生你好?！?鄧友梅《境外漫游錄》)

(11)頭上高高掛著路燈，深口的鐵罩子，燈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節(jié)白的，白的耀眼。(張愛玲《散戲》)

例(10)的“鞠躬”由直立到彎腰是一個過程，是體型的一種變化，顯然含有[+變化]語義特征，例(11)的“掛”表示把某物由某處懸置于高處，也含有[+變化]語義特征，它們符合程度范疇的語義選擇，所以它們可以與表示程度的成分“深深”“高高”組合。

二、程度范疇對句法結(jié)構(gòu)的影響

程度范疇對語法的制約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它對與其表達形式組配的語義成分具有選擇性，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它對句法結(jié)構(gòu)具有制約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它對完句和否定形式的影響。

(一)程度范疇影響完句

我們這里所說的“完句”，既包括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完句，也包括話語表達時語義上的完句，即表達上的語義自足。程度范疇對完句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程度范疇的有無影響能否完句；第二，程度范疇影響完句條件。

第一，程度范疇的有無影響能否完句。郭伏良認為，“完句”是指某個語言片段從語法角度講是可以獨立成句的[6]。黃南松提到“作為句子，它一般要具備時體范疇或功能語氣范疇(疑問、反問、祈使、感嘆等形式所以能自主成句，也是因為它具備這幾種語氣形式)，有時甚至還要具備數(shù)量范疇、趨向范疇或情狀范疇，形容詞謂語句則一般須具有程度范疇”[7]?？琢钸_也提到簡單形容詞充當(dāng)謂語時句子是不自足的，簡單形容詞包括單音節(jié)形容詞(“好”“大”“軟”“熱”等)和一般的雙音節(jié)形容詞(“清楚”“老實”“平?！钡?[8]。

有學(xué)者(馬真、馬慶株等)還注意到，性質(zhì)形容詞作補語時，如果沒有程度副詞修飾就會產(chǎn)生歧義，比如“他跑得快”。該句中的“快”可能是狀態(tài)補語，也可能是可能補語。如果添加一個表示程度的成分說成“他跑得很快”，“很快”就只能作狀態(tài)補語，可見程度范疇成分在句子建構(gòu)中具有重要作用。

語言運用中，程度范疇成分的有無直接影響句子能否成立。比如：

(12)這幾年，正是年年春秋準打仗的時期，旁人受的罪我先不說，單說巡警們就真夠瞧的。(老舍《我這一輩子》)

(13)糊頂棚自然得先把舊紙撕下來，這可真夠受的……(老舍《我這一輩子》)

(14)紅滿枝，綠滿枝，江南的夏早已熱得不堪。(《曹禺全集》卷六)

(15)夏經(jīng)平笑著說：“嚇得夠戧吧?”(王朔《我是你爸爸》)

(16)轉(zhuǎn)身對兩個孩子說：“風(fēng)雨同舟，生死與共，你們今日可是對著大好湖山起了誓的?！?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17)想了想，李高成接著說道：“這次我們來，主要是要解決一批特困戶的生活問題……”(張平《抉擇》)

(18)《金鎖記》是寫一個大家庭的寡婦曹七巧是如何被金錢的枷鎖鎖住一生，并用這把枷鎖砍殺了自己的至親至愛。(《張愛玲文集》第五卷)

以上例句是部分能表程度范疇的性質(zhì)形容詞和名詞的運用情況。這些單位在句中或是充當(dāng)末尾焦點，如例(12)至例(15)中的“夠瞧的”“夠受的”“不堪”和“夠戧”等，它們以信息焦點身份出現(xiàn)在句中，是句中必不可少的成分；或者雖不處于結(jié)構(gòu)中心，但卻是說話人表達的語義重心，處于定語的位置，是語義表達的重心所在，如例(16)中的“大好”、例(17)中的“特困”，如果缺乏這些成分，句子所表達的語義就不完整；例(18)中含有的表示程度范疇的名詞在句中充當(dāng)賓語，無論從結(jié)構(gòu)上還是從語義上看，都是不可缺少的?？梢?，程度范疇成分的有無直接影響到這些句子能否成立。能表程度范疇的固定語，在語句中也擔(dān)當(dāng)重要角色。如：

(19)“凡是閃光的，不都是黃金。”這句話千真萬確。(《曹禺全集》卷五)

(21)這并不是王琦瑤的本意，小林的情況又不經(jīng)薇薇這張快嘴說的，三言兩語便一清二楚。(王安憶《長恨歌》)

(22)這些哭泣的下女們跟在桑吉卓瑪后面，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們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紅大綠的節(jié)日衣裳。(阿來《塵埃落定》)

(23)買上車，省下錢，然后一清二白的娶個老婆……(老舍《駱駝祥子》)

(24)及至見了朋友們，他照舊吸著煙，有機會也喝點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凈。(老舍《駱駝祥子》)

這些固定語在句中或是充當(dāng)句法成分的主干，作謂語，如例(19)至例(21)中的“千真萬確”“千頭萬緒”和“一清二楚”等；或是充當(dāng)句子的定語、狀語或補語，是語義表達的重心，如例(22)至例(24)中的“大紅大綠”“一清二白”“和“一干二凈”等，可以說，這些固定語的有無對它所在的語言片段是否完句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又如，表程度范疇的典型形式——“程度副詞”。 一般而言，性質(zhì)形容詞作謂語常常要與表示程度范疇的成分組合，否則根據(jù)語感，這個語言片斷就不完整。郭伏良(1993)也認為在“名詞(代詞)+副詞+形容詞”的格式中，程度副詞具有完句作用，如：“你真①聰明，你很聰明，不過金八的消息最靈通”。我們還可比較以下的說法：

——你今天感覺怎么樣??？

——今天感覺很好。/今天感覺非常好。/今天感覺特別好。/今天感覺比較好。/今天感覺好一些。/今天感覺好一點兒。/*今天感覺好。

對“虛擬”實踐的現(xiàn)實追問 ………………………………………………………………………… 李天國（4．84）

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表程度的詞語是不能隨便去掉的，如果去掉會覺得別扭。性質(zhì)形容詞單獨作謂語，對其所處的句法結(jié)構(gòu)有一定的要求。如：

(25)都說遼寧丹東好，山青、水秀、人漂亮?？山浅醯某雒麉s不在外表漂亮，而在內(nèi)秀。(《人民日報》(1993年6月份))

(26)藥房里只有帳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飾干凈漂亮。(《魯迅全集》第三卷)

(27)我在那里看到一種，你穿上一定漂亮極了。(德萊塞《嘉莉妹妹》)

(28)“用綢布做的，漂亮極了。松緊的！”(《梁曉聲小說集》)

(29)這使得胡雪巖對龐二又有深一層的了解，做事不但豪爽，而且過節(jié)上的交代，一絲不茍，十分漂亮。(高陽《胡雪巖全傳·平步青云》)

例(25)中的“漂亮”在句中單獨作謂語，它是出現(xiàn)在一個并列結(jié)構(gòu)中，“人漂亮”與“山青”、“水秀”形成工整的對仗；例(26)中的謂語不是由“漂亮”單獨充當(dāng)，而是由“干凈”與“漂亮”組合成的并列短語充當(dāng)；例(27)中的程度副詞去掉后，句子仍然成立，但前面的語氣副詞“一定”不可少?？梢姡绻皇褂贸潭雀痹~，性質(zhì)形容詞作謂語是有一定條件的。例(28)、例(29)中的謂語是由“漂亮”與程度副詞組合成的中補結(jié)構(gòu)和狀中結(jié)構(gòu)充當(dāng)?shù)摹Ｈ绻覀儗⒗?28)和例(29)中的程度副詞去掉，會覺得這兩句話聽起來很別扭。那是因為，例(28)和例(29)去掉程度副詞后，語義上不自足，即語義表達不完整。

另外，“A+‘著呢’”“A+‘之極/之至/至極’”等格式一般也離不開程度范疇成分。如：

(30)好一會兒，寄草才說：“哪里啊，那要遠著呢。我怎么叫，你爸爸都聽不見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1)“可笑的事情多著呢……”(老舍《四世同堂》)

(32)遂急走車站東數(shù)百步外一涸溝中，伏一大樹下草叢中，不敢喘息，狼狽之至。(《施蟄存七十年文選》卷三)

(33)這幾句交代，漂亮之至。(高陽《胡雪巖全傳·平步青云》)

如果我們將以上例句的“A+‘著呢’”和“A+之極/之至/至極”等固定格式中表性質(zhì)“程度”的成分——“著呢”和“之至”去掉，則這些句子所表達的意義就不完整，讓人不知所云。

第二，程度范疇影響完句條件。不同量級的程度范疇具有語義差別，它們對與其表達形式組合的詞語具有不同的選擇，從而影響完句條件?，F(xiàn)代漢語一些過量級和極量級程度范疇表達式，在語言運用中，特別是當(dāng)它們運用于感嘆句中時，必須與助詞“了”或“啦”等組合，這是受程度范疇制約的結(jié)果。例如過量級程度范疇的標記詞——“太”，它在句中的表現(xiàn)如：

(34)天醉眼直直地饞著那壺，嘴里卻謙讓著：“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這禮確實太重了。”(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5)她把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某一種力量上的重新調(diào)整，歸結(jié)為他們離組織的時間太長久了。(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6)但在那個年代，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與人的自然的性靈相距太遠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那是一個吃人的社會。(《徐志摩名作欣賞》)

(37)今天的功課太多啦！外語、幾何、物理，老師像比賽一樣，誰也不肯少出一道題目。(戴厚英《人啊人》)

由于“太”屬于過量級程度副詞，在語言表達中，語氣十分強烈，如果句尾不用 “了”或“啦”等語氣詞收尾，強烈的語氣則無法收住，讓人產(chǎn)生話未說完、語義不完整之感。屬于高量級的程度副詞“多”“好”等一般要與語氣詞“啊”“呀”等組合，如：

(38)董觀山：你們看，北京多好??！(《曹禺全集》卷四)

(39)你的字兒寫得多好呀！(陳忠實《藍袍先生》)

(40)誰知沒待上一個月，阿姐就煩惱了，倒不是那保姆不能干活，而是在干活時特別是洗尿子時，公然嘮叨說：“哎呀，造孽喲，我命好苦?。∥衣涞竭@么個地步，給別人家當(dāng)苦力喲！”(劉心武《四牌樓》)

可見，“‘太1’+量級序列類形容詞”和“‘多’/‘好’+量級序列類形容詞”這些格式在語言運用中一般都加語氣詞，否則句子不自足，這主要是受程度范疇制約所致。

又如，固定格式“A1+A2+‘了’”。其中“A1”指量級序列類形容詞，“A2”主要包括“透”“死”“壞”和“到家”等。這一組合中的“了”雖不表達程度，但卻是表達程度范疇時不可缺少的成分。例如：

(41)侍者上了雞，碟子里一塊像禮拜堂定風(fēng)針上鐵公雞施舍下來的肉，鮑小姐用力割不動，放下刀叉道：“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錢鐘書《圍城》)

(42)謝先生，梁專員這一趟山西大概辛苦壞了。(《曹禺全集》卷三)

(43)“馬林生你也真是迂腐到家了!”(王朔《我是你爸爸》)

(44)“怎么沒事？忙都忙死了，喉嚨都啞掉了?！?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這些句子中的“了”不可或缺，這主要是由這一格式所表達的程度范疇決定的?！傲考壭蛄蓄愋稳菰~+‘透’/‘壞’/‘到家’+‘了’” 表示的程度范疇為高量級，“量級序列類形容詞+‘死’+‘了’” 表示的程度范疇為極量級。由于它們所表達的程度義都很高，表達時語氣比較強烈，因此表達程度范疇的這一格式含有助詞“了”，否則在話語表達時會讓人覺得話未說完。

由上可見，程度范疇影響完句條件。程度范疇對句法結(jié)構(gòu)的制約，除了它的有無直接關(guān)系到能否成句以及成句條件之外，它還影響其否定形式。

(二)程度范疇影響否定形式

否定形式表達的否定義主要是用來否認一個事物的成立、存在或真實性。一般而言，我們可以從數(shù)量和程度等方面對肯定性和否定性進行分析。全部肯定和全部否定是處于兩個極端的數(shù)量或程度概念。在這兩個端點間，還存在著肯定性或否定性比例大小不一的情形，大致可分為五種情況：全部肯定、近似全部肯定(有個別或少量否定成分)、部分肯定和部分否定、近似全部否定、全部否定?，F(xiàn)代漢語最典型的否定方式是使用否定標記詞“不”或“沒”。之所以說“不”或“沒”是最典型的否定形式，是因為“一方面是指它們的使用頻率最高，另一方面是指從它們中總結(jié)出的規(guī)律同樣適用于其他否定手段”[9]，“沒”否定的是狀態(tài)變化，是對完成體或經(jīng)驗體的否定，“不”是對性質(zhì)程度的否定。如：

(45)天沒亮。

(46)天不亮。

例(45)否定的是天由“不亮”到“亮”這一過程，例(46)否定的是“亮”這一性質(zhì)的程度?？梢哉f，“沒+A”否定的對象是“A了”，即事物由“非A”變?yōu)椤癆”的這一性質(zhì)變化過程；“不+A”否定的對象是A應(yīng)該具有的程度，表示事物的性質(zhì)沒有達到某種程度，即程度不高，“不”否定“亮”確定的是一個程度較低的量，意為“不及、不夠”等，“天不亮”是指天亮的程度沒有達到預(yù)期標準而并非指別的性質(zhì)。簡言之，“沒”是對離散量的否定，“不”是對連續(xù)量的否定[9]。程度范疇具有連續(xù)性特點[4]，因此，程度范疇的否定形式一般用“不”。

另外，形式上的否定與意義上的否定不存在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形式上的否定只要在其肯定形式前加否定標記詞“不”就行，意義上的否定是指使其意義變成與之相反或相對，可以在其肯定形式前加否定標記詞“不”，也可以是另外的形式，只要意義相反或相對就行。如能表達程度范疇的性質(zhì)形容詞“顯著”，在它前面加否定標記詞“不”，它在句中的表現(xiàn)如：

(47)少數(shù)人效果不顯著。(王蒙《名醫(yī)梁有志傳奇》)

(48)但陷在一個小鐵門里，只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qū)別就不顯著了。(王小波《2015》)

以上例句中的“不顯著”，既體現(xiàn)了“顯著”的否定意義，也是“顯著”的否定形式。我們探討的否定形式，主要著眼點是程度范疇形式上的否定。

表現(xiàn)量的層級義的程度范疇，從理論上說，應(yīng)該都具有相應(yīng)的否定形式，且一般都使用“不”來表達，但語言事實是否如此？我們嘗試選取程度范疇的幾種表達形式來探討程度范疇自身的語義特點是如何影響其否定形式的。

比如，程度范疇的表達形式之一——狀態(tài)形容詞，它是在性質(zhì)形容詞的基礎(chǔ)上通過重疊或附加等方式構(gòu)成的，這種構(gòu)詞法不僅使狀態(tài)形容詞在表義上具有形象生動等特點，也使它具有比較固定的程度義，表示的是一個量點，即其所表的量是某一連續(xù)量中的一個點，這就與主要用于否定連續(xù)量的“不”矛盾，因此，狀態(tài)形容詞前不能加“不”構(gòu)成它的否定形式。如：

(49)這間教室不干干凈凈的。

(50)這條公路不筆直筆直。

這兩句話聽起來很別扭。一方面是因為狀態(tài)形容詞表示的是一個量點，不能與否定連續(xù)量的“不”組合；另一方面是因為狀態(tài)形容詞具有表義生動的特點，能比較形象地反映某一性質(zhì)的狀態(tài)，因其構(gòu)詞特點，還賦予相應(yīng)性質(zhì)以程度義，這一程度義相對于狀態(tài)形容詞所表的性質(zhì)義而言，只是一個附加義，而否定形式“不”的作用在于否定程度范疇，這樣，否定形式與狀態(tài)形容詞深層的語義之間存在沖突，所以不能簡單套用否定形式。狀態(tài)形容詞包含相應(yīng)的性質(zhì)及其程度義，如上例中的“干干凈凈”“筆直筆直”分別含有“很干凈”和“最直”義，它們的否定意義可以分別用“很不干凈”“最不直”等形式來表達。

又如“量級序列類形容詞+‘之極’/‘之至’/‘至極’”，表示某一性質(zhì)的程度已達到極點，在語言運用中，一般充當(dāng)話語表達的語義中心，甚至充當(dāng)句子的信息焦點，是強調(diào)的對象。換言之，這一固定格式的運用是為了凸顯某性質(zhì)的程度之深。我們尚未找到該固定格式否定形式的語料；又如“量級序列類形容詞+‘得’+‘不能再’+形容詞”，這是極量級程度范疇的一個復(fù)雜表達形式，這一形式旨在強調(diào)相應(yīng)性質(zhì)的程度，我們也還沒找到該固定格式否定形式的語料?？梢?，并非所有程度范疇都有相應(yīng)的否定形式，再次說明程度范疇影響其否定形式。

注釋:

① “真”屬語氣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