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富 學王 慶 昱
(1.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甘肅 蘭州 730030;2.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洛陽新安縣鐵門鎮(zhèn)千唐志齋博物館收藏有一方武周時期的墓志,志主孫仁貴,主要仕宦于唐高宗、武則天時期。孫仁貴事跡顯少見于史書記載,唯以擅長繪畫而入載《歷代名畫記》。①本墓志提供了事關孫仁貴仕宦生平的不少事跡,尤其是墓志所涉唐初特別是唐高宗、武則天時期中央政府經營西北之事,更是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茲以《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錄文為據(jù),②就其中內容,略作考證。
根據(jù)墓志記載:“公諱仁貴,字士稜,范陽涿人也?!笨芍局髅寿F,郡望魏范陽。然孫氏郡望,《元和姓纂》并沒有列范陽,孫氏比較著名的郡望有樂安、富陽等。③唐代郡望的形成需要一個家族連續(xù)三代以上為官才具備條件,郡望的形成是地域性家族進入政治社會與地域性集團結合的結果,往往需要近百年的時間。④孫仁貴家族在北朝后期仕宦于東魏北齊,北齊滅亡后才入仕周隋。周隋政權將山東士族從地方剝離出來,因缺乏制度性而使得中央與地方之間矛盾尖銳。唐朝初年注重調和與山東士族的關系,使士族的地位提升被制度化了。⑤由于周隋時期受到壓制,孫仁貴家族門第不高,入唐后盡管孫仁貴父身居高官,但身份依然是武人,故而未能使范陽孫氏成為著名郡望。
如同隋唐時期大部分士族一樣移居兩京地區(qū),孫仁貴家族在成為高官后亦移居洛陽。志文言其“貫于洛州陸渾縣”,即此謂也。既以洛州為新的籍貫地,則其家族在洛陽居住當有不短的時間。唐代舊士族的遷徙也即舊籍向新貫的變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移入的地區(qū)主要是兩京地區(qū),在天寶時接近尾聲。⑥志文記載,孫仁貴“春秋五十有八,以圣歷三年三月十二日寢疾,薨于涼州赤水軍之官舍”。是知,孫仁貴去世于武則天圣歷三年(699),享年58 歲,中國傳統(tǒng)上歲數(shù)是虛歲,比周歲多一年,故其生于唐太宗貞觀十六年(642)。主要仕宦于唐高宗、武則天時期。
志文記載了孫仁貴家族的相關事跡,據(jù)載,“曾祖瓘,北齊左衛(wèi)大將軍、宜陽郡開國公”。但檢視史書,未見孫瓘之名。借由墓志對其高祖的記載,可知北魏滅亡后,孫氏在東魏、北齊任職。本來曾祖之后還有高祖,但志文稱“大父琰,隨開府儀同三司、輔國大將軍、昌平郡開國公”。北齊舊人在周隋政權中作為亡國之余,地位不高,⑦舊齊勛貴子弟在中央任職者數(shù)量寥寥,且職官品階皆中下層。⑧志文不載孫仁貴高祖仕宦也許與這一因素有關。北周滅北齊后,大量的山東士族被遷入關中地區(qū),造成山東士族與周隋政權之間的關系緊張,大量山東士族也沉淪下位。⑨
揆諸墓志記載,可以看出孫氏家族屬于武將家庭?!帮@考朗,唐右武衛(wèi)大將軍、營州都督、柳城郡開國公。”羽林軍作為唐朝皇帝的禁軍,與皇室關系密切,且唐初政變中也不乏羽林軍的身影,從唐高宗到唐玄宗都十分重視羽林軍。⑩右衛(wèi)大將軍為正三品,職在拱衛(wèi)宮廷。[11]孫仁貴之父孫朗既然身為禁軍將領,且曾擔任營州都督,當屬皇帝心腹之臣。志文僅載孫仁貴一子,即“嗣子希莊”。檢《新唐書》,唯在《宰相世系表》可見有孫希莊其人。[12]但觀其事跡,與孫仁貴之子明顯有別,二者當非同一個人。唐高宗、武則天時期的實錄,在安史之亂以及唐末農民戰(zhàn)爭中受到損壞,很多重要人物的在兩《唐書》中失載。[13]孫朗之狀,或由此所致也。
孫仁貴的夫人斛律氏,志文記載:“夫人河南斛律氏,北齊中書令、義寧郡王、隨戶部尚書、山南道行臺、尚書右仆射孝卿之曾孫,唐豫州別駕禮文之孫,大周上柱國贈舒州剌史貽泰之長女?!滨尚⑶湓凇侗饼R書》有傳,言其為尚書令,但無志文所言的“中書令”一職,[14]未知當以何者為是。觀《元和姓纂》,其中記載斛律孝卿爵位為武陽子,職官是戶部尚書,[15]故尚書右仆射有可能是斛律孝卿的贈官。志文記載斛律禮文的職官為豫州別駕,《元和姓纂》作“蔡州司馬”。[16]斛律貽泰不見于史書記載,可補史闕。
斛律氏,又稱斛律部?!侗饼R書》云:“斛律金,字阿六敦,朔州敕勒部人也。高祖倍侯利,以壯勇有名塞表,道武時率戶內附,賜爵孟都公。”[17]敕勒亦即高車,《魏書》云:“高車,蓋古赤狄之余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其種有狄氏、袁紇氏、斛律氏、斛批氏、護骨氏、異奇斤氏。”[18]魏道武帝時,柔然強大,入侵高車。斛律部部帥倍侯利患之,“遂來奔,賜爵孟都公”。[19]據(jù)此可知,斛律氏本為高車(敕勒)斛律部人,道武帝時歸附北魏,因以為姓。[20]在南北朝時期,斛律氏一族中名人輩出,諸如斛律金、斛律光、斛律羨等著名將領皆是也。后裔大多融入鮮卑,后再漢化為漢字單姓斛氏,分別融入漢族、蒙古族、女真族,世代相傳至今。由上可知,孫仁貴夫人斛律氏祖上本為高車(敕勒),北朝隋唐以降漢化了。
孫仁貴家族出身武門,北魏滅亡后其家族仕宦于東魏北齊,歷經隋唐,始終以武見長。斛律氏同孫仁貴家族一樣,同樣出身舊齊士人。斛律氏與孫氏聯(lián)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地域婚姻的一種延續(xù)。
孫仁貴出身武門,以門蔭入仕,“總章初元,以門蔭補弘文生”。唐代制度規(guī)定只有具有一定品級的官員子孫才有資格進入弘文館,貞觀時期,弘文館內學員就有修習法書者。[21]孫仁貴善于作畫,《歷代名畫記》載:“天后時尚方丞竇弘果、毛婆羅,苑東監(jiān)孫仁貴,德宗朝將軍金忠義,皆巧絕過人?!盵22]孫仁貴善畫,抑或與其在弘文館的經歷有關。
關于苑東監(jiān),史載:“武德九年七月十九日,置洛陽宮監(jiān)。顯慶二年十二月十日,廢洛陽宮監(jiān),改青城宮監(jiān)為東都苑北面監(jiān),明德宮監(jiān)為東都苑南面監(jiān),洛陽宮農圃監(jiān)為東都苑東面監(jiān),食貨監(jiān)為東都苑西面監(jiān)。”[23]京、都苑四面監(jiān),監(jiān)各一人,從六品下,主要職責是掌管苑內園池與種植修葺等事。[24]唐高宗、武則天多居住在東都洛陽,《資治通鑒》載:“武后數(shù)見王、蕭為崇,被發(fā)瀝血如死時狀。后徙居蓬萊宮,復見之,故多居洛陽,終身不歸長安。”[25]故而唐高宗顯慶年間,加強對東都諸監(jiān)的管理,主要因素在于彼時洛陽為政治中心,地位重要。[26]
孫仁貴之父孫朗曾擔任營州都督,時當高宗、武則天時期。[27]孫仁貴祖父孫琰曾供職隋朝,故其門蔭當出自其父孫朗。高宗初年,唐朝與朝鮮半島之間戰(zhàn)事不斷,孫仁貴即于斯時從軍,依志文:“敕授洺州參軍事,便充遼東道行軍判官?!笔且娝且詻持輩④姷纳矸莩淙芜|東道行軍判官的。乾封元年(666)六月,唐高宗“以右金吾衛(wèi)將軍龐同善、營州都督高侃為行軍總管,同討高麗”。[28]唐代行軍中營司僚佐是統(tǒng)帥下營級主官的僚佐,行軍判官在營一級才有,主要作用是處理公文等。[29]同年十二月,唐高宗又以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再征高麗。[30]孫仁貴之出征高麗,即應在唐高宗時期,先在龐同善東征時擔任洺州參軍,后又隨李勣東征,因軍功而得到賞賜,“旋以軍功,授游擊將軍、岐州洛邑府左果毅”。游擊將軍為從五品下的武散官,左果毅即左果毅都尉?!短普蹧_府匯考》沒有載明洛邑府到底屬于哪個衛(wèi)[31],從右金吾衛(wèi)將軍龐同善最開始討伐高麗時擔任遼東道行軍總管一職來看,洛邑府應屬于右金吾衛(wèi)的可能性比較大。
在唐滅高麗后,孫仁貴受命擔任岐州洛邑府果毅都尉。志文載:“調露(679~780)中,轉同州相原府折沖都尉?!蓖菹嘣拔髋R地乳,東界靈河,是三輔之襟帶,董千夫之雄伯”,[32]地理位置重要,起著拱衛(wèi)京師的作用。[33]
孫仁貴從出征高麗開始,經十幾年奮斗而升任折沖都尉,仕途轉折始于武則天時期。志文載:“垂拱二祀(686),遷右豹韜衛(wèi)遵德府長上折沖。四年,轉右豹韜衛(wèi)左郎將?!庇冶w衛(wèi)也即右威衛(wèi),光宅元年改稱右豹韜衛(wèi),神龍時復稱右威衛(wèi)。[34]左、右威衛(wèi)職責主要是宿衛(wèi)宮廷,孫仁貴擔任右豹韜衛(wèi)左郎將屬于從五品。孫仁貴入仕二十年后,官至從五品的中郎將,并且從府兵轉為禁軍。唐初的宮廷儀仗主要以府兵為依托,但武則天時由于均田制破壞,以之為依托的府兵制難以為繼,府兵多轉為禁軍。[35]孫仁貴從府兵轉為禁軍,恰是在府兵制向禁軍制過渡之時。
孫仁貴擔任苑東監(jiān)當在擔任右豹韜衛(wèi)左郎將之前,垂拱是唐睿宗第一次在位時的年號,彼時朝廷實權掌握在武則天之手。依唐制,由折沖府遷轉往往途徑不佳,一般需有軍功才有可能升遷,故不為大多數(shù)人所看重。[36]孫仁貴正是因為有軍功,才得以轉為三衛(wèi)將官,并且因軍功而獲授男爵,以及志文所言:“公屢總戒律,頻臨邊塞。度青衣而款白門,擊燒當而擒禿發(fā)。加上柱國、固安縣開國男?!敝疚挠谩扒嘁隆薄盁敗薄岸d發(fā)”來指與唐爭奪河湟地區(qū)的吐蕃。河湟谷地是聯(lián)結關隴、河西與西域的中間地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37]唐朝在唐高宗后期至武則天時期加強了對河湟地區(qū)的經營,設立了一系列的軍事設施以與吐蕃抗衡。[38]
武則天建立大周后,孫仁貴以軍功而再獲升遷,志文載:“天冊萬歲元年(695),轉左鷹揚衛(wèi)右郎將,尋加右鷹揚衛(wèi)中郎將?!弊?、右武衛(wèi),光宅元年改稱左、右鷹揚衛(wèi),神龍時復稱左、右武衛(wèi)。左鷹揚衛(wèi)右郎將為正五品上,右鷹揚衛(wèi)中郎將為正四品下,職司宮廷宿衛(wèi)。嗣后,孫仁貴又曾以赤水軍大使等身份駐守河西,時當萬歲通天二年(697)。
唐興之初,主要威脅來自北方的東突厥汗國。唐太宗李世民于貞觀四年(630)滅東突厥汗國后,遂將主要精力用于對付高麗。唐高宗統(tǒng)治中后期及武則天時期,吐蕃勢力崛起,在河西、青海以及西域地區(qū)與唐展開爭奪。永淳元年(682),后突厥汗國(又稱第二突厥汗國)復興,唐朝北部邊疆再起烽火。面對后突厥汗國與吐蕃勢力的兩面夾擊,唐朝進一步加強了對河西地區(qū)的經營。孫仁貴墓志的出土,為我們提供了武周時期唐與吐蕃在青海地區(qū)的爭奪的新資料。
從唐高宗后期起,唐與吐蕃在青海地區(qū)的征戰(zhàn)驟然升級,永淳元年(682)十月,“河源道經略大使黑齒常之將兵擊吐蕃論贊婆于良非川,破之,收其糧畜而還。常之在軍七年,吐蕃深畏之,不敢犯邊”。[39]吐蕃軍力強盛,盡管初戰(zhàn)受挫,但與唐展開爭奪的力量卻有增無減。武則天掌權后,盡管仍視后突厥汗國為主要對手,但對吐蕃的入侵同樣毫不退讓,永昌元年(689)五月“命文昌右相韋代價為安西道行軍大總管,擊吐蕃”。[40]孫仁貴當于此時開始參與針與對吐蕃的戰(zhàn)爭,志文記載:“公屢總戒律,頻臨邊塞。度青衣而款白門,擊燒當而擒禿發(fā)。加上柱國、固安縣開國男?!痹谔婆c吐蕃的全面較量中,就青海、甘肅河西等地言,唐在一定程度上占據(jù)上風;然在西域地區(qū),唐與吐蕃的戰(zhàn)爭難分伯仲,反反復復,特別是武則天時期,后突厥汗國的崛起,不得不將主要精力北置,兵力分散,故而在西域的爭奪中顯得力不從心。
武則天時期西北邊疆戰(zhàn)事頻發(fā),對經營西北地區(qū)的經略造成直接威脅,尤有進者,漠北的后突厥汗國也時而將勢力擴張到河西地區(qū)。萬歲通天元年(696)九月,“突厥寇涼州,執(zhí)都督許欽明。時出按部,突厥數(shù)萬奄至城下,欽明拒戰(zhàn),為所虜”。[41]吐蕃與唐(武周)在西域爭奪日益激烈,“吐蕃復遣使請和親,太后遣右武衛(wèi)胄曹參軍郭元振往察其宜。吐蕃將論欽陵請罷安西四鎮(zhèn)戍兵,并求分十姓突厥之地”。[42]孫仁貴志文記載:“然蔥山小丑,候朔吹以飛魂;蒲海余氛,踐邊埃而假息。憑遐恃險,倏播正朔。月毳天山,蹔愆琛賮?!弊阋姳藭r武周政權在經營西域方面處于弱勢,否則,也斷不會貿然接受吐蕃的和親之議,而吐蕃也斷無資本要求唐朝“罷安西四鎮(zhèn)戍兵”,等于要求唐朝獻地投降。
與之大體同時,東北契丹也開始了對武周的騷擾。武則天為平定契丹,與后突厥汗國達成和解,以避免兩線作戰(zhàn)。西北地區(qū)盡管與吐蕃之間時有爭奪,但總體來說還是相對和平的。為了防范吐蕃,武周繼續(xù)加強軍事屯田。圣歷元年四月“以婁師德充任隴諸軍大使,仍檢校營田事”。[43]后突厥汗國可汗默啜在與武周對抗的過程中勢力日漸強大,對武周的威脅從東北邊疆一直延伸到西北邊疆,《資治通鑒》載:“默啜還漠北,擁兵四十萬,據(jù)地萬里,西北諸夷皆附之,甚有輕中國之心?!盵44]
默啜方興時,吐蕃發(fā)生內亂,“初,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尚幼,論欽陵兄弟用事,皆有勇略,諸胡畏之。欽陵居中秉政,諸弟握兵分據(jù)方面,贊婆常居東面,為中國患者三十余年。器弩悉弄浸長,陰與大臣論嚴謀誅之。會欽陵出外,贊普詐云出畋,集兵執(zhí)欽陵親黨二千余人,殺之,遣使召欽陵兄弟,欽陵等舉兵不受命。贊普將兵討之,欽陵兵潰,自殺。夏四月,贊婆帥所部千余人來降,太后命左武衛(wèi)鎧曹參軍郭元振與河源軍大使夫蒙令卿將騎迎之,以贊婆為特進、歸德王。欽陵子弓仁,以所統(tǒng)吐谷渾七千帳來降,拜左玉鈐衛(wèi)將軍、酒泉郡公”。[45]吐蕃的內亂大大減輕了武周在西北地區(qū)的邊防壓力,有助于武則天集中精力對付后突厥汗國的侵擾。
唐朝欲鞏固西北邊防,固須加強河西軍力。武則天時期,西北邊疆吃緊,在西域以及河西等地與吐蕃的戰(zhàn)爭時斷時續(xù),孫仁貴也得以參與武周時期西北戰(zhàn)事,志文載:“迺加左玉鈐衛(wèi)將軍、赤水軍大使兼知河己西營田及兵馬事?!弊?、右玉鈐衛(wèi)將軍也即左、右領軍衛(wèi),光宅元年改稱左、右玉鈐衛(wèi),神龍時復舊,其職責也是宿衛(wèi)宮廷,品級為從三品。[46]揆諸志文,孫仁貴顯然是以左玉鈐衛(wèi)將軍擔任赤水軍大使,負責河西地區(qū)戰(zhàn)事。
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697),后突厥政權侵占鐵勒之地,鐵勒諸部無以自存,遂南遷至甘涼地區(qū),《新唐書》記其事曰:
武后時,突厥默啜(可汗)方強,取鐵勒故地,故回紇與契苾、思結、渾三部度磧,徙甘、涼間。然唐常取其壯騎佐赤水軍云。[47]
《唐會要》則對武周時期回紇諸部的南遷及鐵勒精壯充任赤水軍騎士的情況給予了更詳實的記載:
比來粟(應為比粟)卒,自獨解支立。其都督親屬及部落征戰(zhàn)有功者,并自磧北移居甘州界。故天寶末,取驍壯以充赤水軍騎士……獨解支卒,子伏帝匐立,為河西經略副使,兼赤水軍使。[48]
可見,回紇部族是在首領獨解支(680~715年在位)的率領下,于武則天時期從磧北移居至甘州界的。鐵勒四部的南遷,增加了當?shù)赜文撩褡宓谋戎?,成為河西一支重要的軍事力量?!缎绿茣酚洠骸熬霸圃辏?10),置河西諸軍州節(jié)度、支度、營田督察九姓部落、赤水軍兵馬大使?!盵49]這里所言的“九姓部落”,實指南遷于河西的鐵勒諸部,記載反映這些諸部在河西具有很重要的地位。
赤水軍始設于唐武德二年(619),先在今甘肅蘭州市永登縣西南一帶,開元十六年(728)后移赤水軍入涼州城內(今甘肅武威市)。赤水軍地位重要,史乘記載頗多。[50]考慮到圣歷三年(698)三月孫仁貴以58歲之壯齡去世,而志文言其于“天冊萬歲元年(695),轉左鷹揚衛(wèi)右郎將,尋加右鷹揚衛(wèi)中郎將”。其間僅有二三年時間。[51]慮及后突厥侵鐵勒,引發(fā)漠北諸部南投河西是在萬歲通天二年(697)。那么,孫仁貴被任命為“赤水軍大使”的時間很可能即在此年,一來因應局勢的變化,二來著力妥善安置南附的漠北部民。依唐制,一般每職二年,孫仁貴于695年任左鷹揚衛(wèi)右郎將,697年正當其遷轉之年。惜天不假年,孫仁貴在任僅一年左右便撒手人寰。從志文看,孫仁貴擔任赤水軍大使之后,“有征無戰(zhàn),麾白羽而高枕;先食后兵,俟青旗而播谷”。志文僅記屯田事而不言戰(zhàn)爭,很可能與孫仁貴在職時間短未遇戰(zhàn)事所致。
綜上可知,孫仁貴家族在北朝后期仕宦于東魏北齊,在北周滅亡北齊之后,其家族仕宦受到挫折,周隋時期因受壓制,仕宦不顯。入唐之后,孫仁貴父孫朗隸屬禁軍,官至營州都督,屬于高層官吏,孫仁貴也得以門蔭入仕。孫仁貴以武人身份入仕后仕宦不顯,先是跟隨龐同善、李勣參加唐朝東征高麗的戰(zhàn)爭,在武則天時期,由于西北邊疆、東北邊疆連年戰(zhàn)事不斷,孫仁貴以參與對吐蕃的征戰(zhàn)而獲軍功,進而得到升遷,最終于697年出任赤水軍大使,安置來自漠北的回紇諸部,并負責河西地區(qū)戰(zhàn)事,于698年死于任上。
孫仁貴墓志記載的相關東北與西北戰(zhàn)事的史料有限,然而結合傳世史料,大致對高宗、武周時期經略東北、西北邊疆的相關事跡有一個輪廓性的認識和了解。除墓志外,孫仁貴其人其事只在《歷代名畫記》中有零星記載,墓志不僅可與《歷代名畫記》的記載相互印證,同時也比較詳盡而真實地展現(xiàn)了孫仁貴戎馬軍旅的一生,對唐代武將家族的沉浮與官職的升遷變化的研究提供了較為難得的新史料。
注釋:
①[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9《唐朝上》,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45頁。
②吳剛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82~83頁。下不具引。
③[唐]林寶撰,岑仲勉?!对托兆搿肪?《孫姓》,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60~469頁。
④郭鋒:《晉唐士族的郡望與士族等級的判定標準——以吳郡清河范陽敦煌張氏郡望之形成為例》,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45頁(收入氏著《唐史與敦煌文獻論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30頁)。
⑤史睿:《北周、隋、唐初的士族政策與政治秩序的變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期,第43~49頁。
⑥凍國棟:《唐代人口問題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63頁。
⑦牟發(fā)松:《舊齊士人與周隋政權》,《漢唐歷史變遷中的社會與國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298~315頁。
⑧林紅宇:《北齊舊人與周隋政權》,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115頁。
⑨史睿:《北周、隋、唐初的士族政策與政治秩序的變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期,第43~47頁。
⑩蒙曼:《唐代前期北衙禁軍制度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60頁。
[11][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校《唐六典》卷24《諸衛(wèi)篇》,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620頁。
[12][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73下《宰相世系表》,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949頁。
[13] 謝貴安:《中國已佚實錄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2~89頁。
[14][唐]李百藥:《北齊書》卷20《斛律孝卿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267頁。
[15][唐]林寶撰,岑仲勉校《元和姓纂》卷10《斛律姓》,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476~1477頁。
[16][唐]林寶撰,岑仲勉?!对托兆搿肪?0《斛律姓》,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476頁。
[17][唐]李百藥:《北齊書》卷17《斛律金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219頁。
[18][北齊]魏收:《魏書》卷103《高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07、2309頁。
[19][北齊]魏收:《魏書》卷103《高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07、2309頁。
[20]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年,第304頁。
[21][唐]李林甫撰,陳仲安?!短屏洹肪?《門下省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55頁。
[22][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9《唐朝上》,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45頁。
[23][宋]王溥:《唐會要》卷66《宮苑監(jiān)》,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164~1165頁。
[24][唐]李林甫撰,陳仲安?!短屏洹肪?9《司農寺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30頁。
[25][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0唐高宗永徽六年十一月丁卯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294~6295頁。
[26] 萬晉:《“變動”與“延續(xù)”視角下的唐代兩京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7~22頁。
[27] 宋卿:《唐代營州與東北邊疆經略》,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90頁。
[28][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1唐高宗乾封元年六月壬寅條,第6348頁。
[29] 孫繼民:《唐代行軍制度研究(增訂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50頁。
[3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1唐高宗乾封元年十二月己酉條,第6350頁。
[31] 張沛:《唐折沖府匯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344頁。
[32] 吳剛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83頁。
[33] 史念海:《河山集》第4 集,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 年,第221 頁;張超:《中晚唐同、華兩州節(jié)度使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18~24頁。
[34][唐]李林甫撰,陳仲安?!短屏洹肪?4《諸衛(wèi)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621頁。
[35] 蒙曼:《唐代前期北衙禁軍制度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5~76頁。
[36] 劉琴麗:《唐代武官選任制度初探》,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01頁。
[37] 林冠群:《唐代前期唐蕃競逐青海地區(qū)之研究》,氏著《唐代吐蕃史論集》,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 年,第264~295頁。
[38] 朱悅梅:《吐蕃王朝歷史軍事地理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48頁。
[39][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2唐高宗開耀元年五月己丑條,第6401頁。
[4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4武則天永昌元年五月丙辰條,第6457頁。
[4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5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九月丁巳條,第6507頁。
[4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5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九月丁巳條,第6508頁。
[43][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6武則天圣歷元年四月辛丑條,第6530頁。
[44][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6武則天圣歷元年九月癸未條,第6535頁。
[45][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6武則天圣歷二年二月己丑條,第6539頁。
[46][唐]李林甫撰,陳仲安?!短屏洹肪?4《諸衛(wèi)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620~623頁。
[47][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14頁。
[48][宋]王溥:《唐會要》卷98《回紇》,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743頁。
[49][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67《方鎮(zhèn)表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61頁。
[50] 參見李文才:《試論赤水軍的軍事地位及其成因》,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14 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359~74 頁;李文才:《試論唐代赤水軍指揮系統(tǒng)之構成及其特點:兼對〈試論赤水軍的軍事地位及其成因〉一文的補正》,樊英峰主編《乾陵文化研究》第8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210~228頁。
[51] 黃成運:《唐代赤水軍使考》,《河西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