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銘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引言
雅各布斯聲稱責任原則服務于刑罰目的。許多綜合論者拒絕這一觀點,因為他們認為雅各布斯的觀點取消了責任原則的獨立性,無法約束刑罰,導致侵犯個人自由[1]。但是這一批評真的成立嗎?本文試圖通過分析相關批評與雅各布斯的回應,說明這種批評誤解了雅各布斯的觀點。本文認為,雅各布斯不是要通過刑罰目的來瓦解責任原則,而是試圖從責任原則出發(fā)來重構刑罰目的。在他看來,責任的功能在于篩選出擾亂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而刑罰則是對這些行為的適當回應。本文進一步認為,羅克辛與雅各布斯之所以對責任概念存在分歧,是因為責任概念存在兩個理論難點,羅克辛與雅各布斯分別強調了其中一個。這兩個難題是:在道德層面,如何既實現(xiàn)刑罰目的,又不侵犯公民個人自由;在結構層面,如何既實現(xiàn)刑罰目的,又不損害責任原則的體系獨立性。對這兩個問題的不同處理使得他們分別走向了一種綜合式和一體式刑罰觀。本文的結論是,一體式進路相對于綜合式進路更具有初步吸引力,應當被優(yōu)先考慮。
責任概念之爭的一個難點在于,如何既保證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又保證刑罰能夠實現(xiàn)其目的。批評者認為,雅各布斯用刑罰目的瓦解了責任原則的獨立性,進而取消了責任原則的刑罰限制功能。上述批評是錯誤的:第一,雅各布斯并不試圖取消責任原則的獨立性,相反,他試圖從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出發(fā)反思刑罰目的;第二,在雅各布斯看來,責任原則并非是外在于刑罰目的的限制,相反,責任原則的限制性體現(xiàn)在,思考刑罰目的是什么的時候,必須要將責任原則的必要性考慮在內。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責任原則與刑罰目的的和諧一致。
雅各布斯功能責任論有三個層次的主張:第一,刑事責任概念的內容應由其目的確定[2]6;第二,責任概念的目的依賴于刑罰制度的整體目的;第三,刑罰制度的整體目的是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責任概念服務于這一目的[2]8。前兩個主張是方法論立場,第三個主張是其關于刑罰目的的實質立場[3]153。
批評者可能會同意雅各布斯第一、第三個主張,但往往反對第二個主張。在他們看來,雅各布斯的觀點實質上是將“能否實現(xiàn)刑罰目的”作為判斷刑事責任的標準,這將損害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如果刑事責任的承擔取決于能否實現(xiàn)一般預防目的,那么一個人先前做了什么、持有何種主觀態(tài)度根本就不重要,個人自由就有可能為了實現(xiàn)預防效果而被犧牲,個人完全淪為穩(wěn)定社會的工具。
持這種批評觀點的代表學者是羅克辛。他認為,用一般預防目的來解釋責任概念“犧牲了罪責原則限制刑事可罰性的功能”,使得“個人的刑事可罰性不再僅僅指向那些存在于其人格中的情況,而是指向虛構的對訓練公民的法律忠誠、對穩(wěn)定他們對秩序的信任所需要的東西上了”[4]。這種將人用作維持秩序工具的做法違反了《德國基本法》第一條“人的尊嚴”條款。
但這一批評部分源于對雅各布斯觀點的誤解。說雅各布斯用刑罰目的來解釋責任概念,實際上并不準確。他并不是說,在探討責任內涵之前要先確定刑罰的目的,然后根據(jù)是否有助于實現(xiàn)刑罰目的來判斷行為人什么時候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相反,雅各布斯的思考出發(fā)點是將責任原則視作刑罰制度的一個內在結構性特征,然后整體性地思考刑罰制度的目的。也就是說,在考察刑罰目的時,要將責任原則視作一個待解釋項,思考什么目的必須要通過責任原則來實現(xiàn)。他并不主張先確定刑罰目的,再用之解釋責任原則;他的真實觀點是,從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出發(fā),考慮怎樣的刑罰目的能解釋責任原則。因此,他的觀點也可以被表述為,通過思考責任目的來揭示刑罰制度的目的。這種表述可能比人們通常的理解更接近雅各布斯的真實觀點。
這一解讀的文本依據(jù)是《罪責原則》一文中的一段話:
“罪責的目的”當然只是一個走出兩難的說法,亦即從罪責的概念出發(fā)的說法。這個兩難的出路也可以從穩(wěn)定社會秩序上面來說。這可以是這樣一個秩序:對這個秩序而言,罪責原則可能是一個必要條件。如果是這樣,那么貫徹這個原則將是非常合乎目的的,于是有個問題有待回答。對這個問題比較準確的說法是:罪責有什么樣的目的,或者對哪一種社會秩序而言,罪責原則是一個必要條件[5]48?”
顯然,雅各布斯并不試圖先確定刑罰目的,再用之解釋責任原則。相反,他試圖從責任原則出發(fā),思考包含了責任原則的刑罰制度究竟服務于什么目的。因此,雅各布斯的理論并不會瓦解責任原則的體系獨立性,而是探究什么樣的刑罰目的能夠保留責任原則的體系獨立性。
進一步說,這里的“刑罰目的”不能僅僅被理解為刑罰執(zhí)行階段的目的,而是刑罰制度整體的目的。雅各布斯考慮的是: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無論是犯罪論層面的“不法”“責任”的判斷,還是刑罰的執(zhí)行,最終都服務于一個統(tǒng)一的目的。因此,“責任原則服務于刑罰目的”這種表述具有一定誤導性,使人產(chǎn)生“責任從屬于預防”的誤解。更好的表述是“責任原則與刑罰執(zhí)行都服務于一個共同的目的,二者都是實現(xiàn)這一目的必不可少的步驟”。
有學者認為,雅各布斯的功能責任論存在循環(huán)論證:“因為預防的概念作為刑罰目的依賴于罪責;預防是指防止犯罪行為,而犯罪行為是以罪責為基礎的,罪責將犯罪跟不可抗拒的自然事件區(qū)分開,對后者不需要人來負責。從刑罰理論的角度看預防就是防止罪責,所以根據(jù)功能罪責概念的邏輯就出現(xiàn):什么是罪責? 罪責是預防所需要的。那么什么是預防?預防是防止罪責?!盵6]本文認為這一批評不成立。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批評,恰恰是因為批評者一方面意識到了雅各布斯的責任概念的確先于預防概念,但又固守“雅各布斯用預防解釋責任”的前見。根據(jù)本文的解釋,既然雅各布斯不是用刑罰目的去解釋責任原則,而是從責任原則出發(fā)反思刑罰目的、考慮責任與刑罰如何能夠被統(tǒng)一于同一目的之下,因此,就不存在循環(huán)論證。
雅各布斯的觀點之所以遭到誤解,部分原因是他的一些表述被孤立地理解。例如他說責任是“一般預防派生物”[2]34,導致許多讀者認為雅各布斯以能否產(chǎn)生經(jīng)驗性的一般預防效果來決定是否承擔刑事責任,瓦解了責任原則的獨立內涵。雅各布斯當然并不持有這種主張。相反,他是在以“能否解釋責任原則的必要性”來檢討各類刑罰目的觀點。如果經(jīng)驗性的積極一般預防無法解釋責任原則的各種具體要求,那么要被取代的不是責任原則,而是經(jīng)驗性的積極一般預防目的。他的后期主張非常接近于當代英美流行的溝通報應主義[7]496[8],部分正是這種思考方式的結果??傊龅牟皇歉鶕?jù)刑罰目的來解釋責任原則,而是從責任原則的要求出發(fā)來思考刑罰目的。
上文初步回應了雅各布斯功能責任論所遭受的一個常見誤解。雅各布斯并不試圖將刑罰目的直接注入責任原則,而是從責任原則出發(fā)反觀刑罰目的,思考什么樣的刑罰目的必須以責任原則為前提條件。接下來的問題是,雅各布斯為什么要采取這樣的思考方式呢?本文認為,這是因為雅各布斯意識到,責任理論的一個難點在于,既要保證責任原則的體系獨立性,又要保證刑罰制度整體的合目的性。綜合論通過將責任概念空洞化回避了這一問題。而雅各布斯給出的解決方案,就是將責任原則定位為實現(xiàn)刑罰制度整體目的的一個必要步驟。
雅各布斯認為,綜合論僅僅考慮了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卻沒有考慮責任原則如何與刑罰目的保持一致。他反復指出,綜合論難以解釋不同目的之間的融貫性,因此面臨一個兩難:“忽略罪責原則,則刑罰不合法;如果罪責原則限制了能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到一定的程度,則罪責原則有其重要性而且不是空洞的概念,但是刑罰就有可能無法達到目的,并因而變成不合法。換句話說,不受罪責原則的限制、能實現(xiàn)目的的刑罰,是將受處罰的人當作物看待,而在相當程度上受罪責限制的刑罰,則失去實現(xiàn)目的的能力?!盵5]48
簡而言之,綜合論需要說明為什么刑罰目的與責任約束之間能夠和諧共存,為什么責任原則的限制不會導致刑罰功能陷入癱瘓,不會影響刑罰目的有效實現(xiàn)。這一問題可以通過下述例子說明:假定針對某類犯罪,必須要施加嚴酷程度為10的刑罰才能使得刑罰效用超過其實施成本,但責任原則僅僅允許嚴酷程度為5的刑罰。此時,要想實現(xiàn)刑罰目的,必然突破責任原則,如果要尊重責任原則,那么就不應將此類行為入刑,因為低于必要程度的刑罰無法實現(xiàn)刑罰目的。如果此類沖突情形普遍存在,那么整個刑罰制度都應當被廢除。綜合論者必須回答為什么此類沖突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
雅各布斯認為,綜合論在實踐中之所以沒有面臨這種困難,恰恰是因為綜合論的消極責任概念根本就是空洞的,并沒有對刑罰目的起到限制作用。一些綜合論者認為責任限制了刑罰上限。但雅各布斯質疑稱,責任原則如何能為刑罰給出一個確定的上限[2]4?無論是“點的理論”還是“幅的理論”,都要求劃定一些大致確定的界限,這是如何做到的?
綜合論的一種回應是,“是否存在這個點”與“這個點如何被認識到”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前者屬于存在論領域,后者屬于認識論領域[9]。但一旦作出這種回應,綜合論的優(yōu)勢就喪失殆盡,實際上重歸了報應主義?,F(xiàn)代刑法理論之所以從報應主義走向以一般預防為主導的綜合論,部分正是因為報應主義的形而上學主張是無法證實或證偽的,往往淪為人們道德偏見的載體。綜合論者如果認為存在形而上學的刑罰界限,為什么不能進一步認為存在形而上學的刑罰根據(jù)呢?在雅各布斯看來,只要涉及具體的量刑幅度或點的確定,那么實際上仍然是將責任作為了積極的刑罰理由,此時“責任約束了預防”還是“預防約束了責任”實際上沒有區(qū)別[2]4。另一方面,如果一個領域完全不能認識,那么就無法對該領域作出任何判斷。不能認識的確推不出不存在,但也推不出存在,綜合論者有責任說明為什么雖然人們無法認識量刑界限,但這個確定界限卻是存在的。因此,通過區(qū)分存在論與認識論來回應雅各布斯會導致綜合論的自我潰敗。
綜上,在雅各布斯看來,綜合論的消極責任主義要么是空洞的,要么與刑罰目的之間存在難以化解的沖突。解決這一兩難的方案是從刑罰制度整體出發(fā),將責任原則視作實現(xiàn)刑罰制度整體目的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這樣,一方面責任原則將獲得實質內涵,另一方面責任原則與刑罰目的之間將能夠和諧統(tǒng)一。如此才能兼顧責任原則的獨立性與合目的性。下文將闡述雅各布斯如何統(tǒng)一責任原則與刑罰目的。
本部分將首先回應一種針對雅各布斯的批評,然后闡述雅各布斯對責任功能的重新定位。這種批評認為,雅各布斯的功能責任論會使得責任原則喪失道德正當化功能。這一批評往往與前面提到過的“取消責任獨立性”的批評混淆,但實際上是一個獨立的批評?!叭∠熑为毩⑿浴贬槍Φ氖求w系性問題,而“喪失道德正當化功能”是一個關于刑罰正當化的道德批評。而在雅各布斯看來,讓責任原則承擔保障刑罰道德正當性的重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責任原則的功能在于篩選出具有“否定法規(guī)范”意義的、擾亂了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
對于前述道德批評,有學者回應稱,雅各布斯的功能責任論仍然能夠體現(xiàn)對人性尊嚴的尊重[10]。但責任原則本身至多能夠體現(xiàn)對形式人格的尊重,也就是將個體視作由法律所規(guī)范的人格體[5]70。但這種程度的尊重與奴隸制也是相容的[5]68,因此上述回應是失敗的。
在雅各布斯看來,責任原則的功能并不是保障個人自由。相反,不論是不法階層還是責任階層,其功能都是一致的,即“歸責”,也就是篩選出具有“否定法規(guī)范”這一社會溝通意義的、擾亂了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因此其觀點也被稱為一階層的“整體歸責構成要件”[3]183理論。刑罰制度的目的是維護法規(guī)范系統(tǒng),而法規(guī)范系統(tǒng)之所以需要穩(wěn)定,是因為法規(guī)范是一種可被挑戰(zhàn)的弱規(guī)范,不像物理規(guī)律那樣不可違背。否定物理規(guī)律的行為會被視作荒謬,而否定法規(guī)范的行為則使法規(guī)范呈現(xiàn)出一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因此,法規(guī)范系統(tǒng)需要對規(guī)范否定行為作出回應,將此類行為邊緣化,排除于法規(guī)范系統(tǒng)之外,從而維持公民的守法期待。
哪些行為具有否定法規(guī)范的意義?一個簡單回答是,只有那些無法通過其他方式排除于法規(guī)范系統(tǒng)之外的行為才具有否定法規(guī)范的意義。此觀點常常遭受誤解。很多人認為,這是根據(jù)能否產(chǎn)生一般預防效果來判斷是否需要承擔責任。但雅各布斯的真實意思是,刑罰不是一種普通的規(guī)制工具,相反,刑罰只能針對一類特殊的行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的行為。這背后蘊含的是雅各布斯對“意義”與“自然”之間的基本區(qū)分[7]500。如果一個行為能被視作外在環(huán)境、也就是因果自然秩序的一部分,那么就不需要通過刑罰來回應。這絕不是說在個案審理中,要根據(jù)是否有助于穩(wěn)定法秩序來確定刑事責任。相反,雅各布斯主張責任階層的功能是篩選出那些無法通過其他方式被排除于法秩序之外的行為。責任判斷關注的是行為具有怎樣的社會溝通意義,而非懲罰此類行為能否產(chǎn)生經(jīng)驗性的預防效果。
這樣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雅各布斯宣稱只有在醫(yī)學能夠對沖動犯人進行成功治療之后,沖動犯罪才能成為免責事由[2]10。他并非認為法官可以基于經(jīng)驗層面的預防必要性來判斷刑事責任的有無。相反他是認為,只有結合具體的社會認知條件,才能確定哪些行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哪些行為是不具有意義的“疾病”表現(xiàn)。需要再次強調的是,責任原則服務于刑罰制度整體目的,而非在個案中法官可以基于預防必要性來確定刑事責任的有無。雅各布斯是從制度整體的一般性視角出發(fā),說明責任原則雖然具有獨立內涵,但最終仍然服務于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這一目的。這一目的的實現(xiàn)以主觀責任要素的獨立判斷為必要條件。
具體而言,整體歸責可以分為客觀歸責與主觀歸責兩個部分,責任階層主要對應主觀歸責?,F(xiàn)實世界所發(fā)生的經(jīng)驗事實只是歸責的“材料”,歸責的核心內容是基于某些客觀的規(guī)范標準對這些“材料”進行評價。所謂客觀歸責,就是先為各類情形中的行動者劃定各自的角色定位和管轄范圍,然后基于這種角色定位來評價現(xiàn)實中各個行動者的舉止和后果歸屬問題。這個階段主要考慮的不是個別行動者的主觀狀態(tài)和能力,而是對于不同角色的一般性要求[7]500。而主觀歸責則是根據(jù)守法公民的一般標準來評判具體個人行為時的主觀狀態(tài)及行動能力,考察其是否缺乏法忠誠的主導行為動機[7]505。因此嚴格來說,這兩個階段都是基于客觀標準對相關經(jīng)驗要素進行評價和篩選,以判斷是否存在需要通過刑罰來回應的規(guī)范否定行為。
上面的闡釋再一次說明了,雅各布斯并不主張用個案中的預防必要性來判斷責任。雅各布斯所說的“預防必要性”,不關乎刑罰執(zhí)行會帶來什么經(jīng)驗效果,而關乎法規(guī)范系統(tǒng)是否受到擾亂。責任原則不是前瞻性地指向刑罰執(zhí)行的效果,而是回顧性地考察在哪些情形下法規(guī)范系統(tǒng)遭受了擾亂。責任原則就像一個過濾器,篩除那些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排除于法規(guī)范系統(tǒng)之外的因素,留下必須通過刑罰來回應的規(guī)范否定行為。
進一步說,在雅各布斯的理論框架中,任何一個法秩序的維持都離不開刑事歸責。刑罰是對規(guī)范否定行為的再否定,而歸責是篩選。雅各布斯作出的不是一個經(jīng)驗性主張,而是一個概念性主張,他稱之為“社會的功能性條件的描述”[5]72,是說刑事歸責和刑罰是法秩序有效性的必然要素。保證刑罰的道德正當性并不是責任原則的任務,責任原則的任務僅僅是篩選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的行為。刑罰是否正當,最終取決于刑事立法的正當性。
有學者可能質疑稱,即使立法本身是正當?shù)?,也需要進一步論證刑罰這種特殊回應方式的正當性,這一批評在雅各布斯的體系內部并不難解決。在他看來,任何一個去魅化的法秩序,無論是否合法,當面臨規(guī)范否定行為的擾亂時,都必須通過刑事歸責和刑罰來維持效力,這是無可逃避的。歸責與刑罰是任何一個法秩序的內在構成部分。如果人們想要維持某個法秩序的正當性,就必須建立一個配套的刑罰體系,否則這一秩序無法維持其現(xiàn)實中的同一性。正如他在《罪責原則》一文中所指出的:
個人的尊嚴如果有意義的話,它將會和不準解釋社會能理解的溝通邏輯這件事完全不相容。如果我們同時了解,這種具有社會性的因果關聯(lián)始終是罪責和刑罰的基礎的話,那么關于有罪宣判的對象不是一個存在于他自己本身的個人,而是一個社會的個人,也就是社會制度有其構成的條件,而沒有人能擺脫這些條件的束縛等的看法,無論如何應該幾乎不可能使得我們要離開社會,否則要到哪里去呢[5]72?
綜上,在雅各布斯的理論框架中,責任原則的功能是篩選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的、擾亂了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將這些行為排除于法規(guī)范系統(tǒng)之外是任何一個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維持效力的必要條件。因此,責任原則本身不具有保障刑罰道德正當性的功能。通過將責任原則融入刑罰目的,一方面責任概念本身獲得了實質內涵,另一方面責任功能與刑罰功能也實現(xiàn)了和諧統(tǒng)一。
上文大體說明了,雅各布斯并非是用刑罰目的瓦解責任原則,而是結合責任原則整體性地思考刑罰目的。在雅各布斯的體系中,責任原則旨在篩選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擾亂了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刑罰則旨在對這類行為進行再否定,將這類行為邊緣化,從而維持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穩(wěn)定。責任與刑罰最終都服務于維持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穩(wěn)定這一目的。
筆者試圖進一步挖掘雅各布斯與羅克辛關于責任功能之爭背后更基本的分歧。羅克辛認為,刑罰制度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可能對應了不同的政策目的,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責任原則看上去與預防并不相關,但卻是刑罰執(zhí)行的必要條件。雅各布斯反對的其實是綜合論的思考方式本身,其將整個刑罰制度視作一個整體,賦予統(tǒng)一的目的,以此確保刑罰整體制度內部各要素的和諧統(tǒng)一[5]48。
他們的分歧以故意殺人罪為例,在德國,要對一個實施了故意殺人行為的人執(zhí)行刑罰,需要滿足一系列前提,本文僅列出以下三個條件。
第一,要符合明確的刑罰規(guī)定。德國《刑法典》第212條規(guī)定,非特殊加重情形下的故意殺人判處5年以上監(jiān)禁。
第二,不存在免責的禁止性錯誤。德國《刑法典》第17條規(guī)定,當行為人存在不可避免的違法性認識錯誤時,他應當免責。
第三,不存在免責的緊急避險。德國《刑法典》第35條規(guī)定了當行為人面臨緊迫的生命危險時,為了避免危險而實施的不法行為應當免責。
針對此三個條件,羅克辛與雅各布斯給出的解釋有所區(qū)別。羅克辛認為,之所以規(guī)定故意殺人者要被執(zhí)行相應的刑罰,其目的主要是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4]50;要對不可避免的禁止性錯誤給予免責,是由于此時行為人在規(guī)范上是不可交談的,因而不具有可譴責性[4]610;要對緊迫生命危險下的避險行為免責,是由于這類情況有高度的不可重復性,因而沒有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必要。在此基礎上,羅克辛將責任與預防必要性合稱為答責性[11]271。其中,第二個條件(責任原則)的目的在于保持法治國與公民自由價值對刑罰的約束,而第一、第三個條件反映的是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需要。
而在雅各布斯看來,這三個條件均指向同一目的——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責任指向其行為人對于法忠誠的意志欠缺,這種意志欠缺使其行為具有一種社會可理解的溝通性意義,構成對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擾亂[5]78。刑罰就是反駁行為人對于世界的詮釋[5]69,將犯罪事實歸屬于行為人而不是法規(guī)范系統(tǒng),反事實地維護公眾對于法規(guī)范有效的期待,從而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2]10。當行為不具有這種溝通意義時,法規(guī)范系統(tǒng)沒有受到擾亂,因而不存在責任。當存在不可避免的禁止性錯誤時,行為人不具有欠缺法忠誠意志的前提;而對處于免責緊急避險情形中的人,法律并不對其施加毫無限制的動機期待,故而他的動機也就沒有違背法律的期待[12]80。二者的免責根據(jù)都在于行為并沒有表達出欠缺法忠誠的溝通意義,因而不存在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必要性。
如何理解羅克辛與雅各布斯各自的關切呢?本文認為,他們之間的分歧根本上是兩種刑罰制度觀的分歧,本文分別稱之為綜合式與一體式刑罰觀。在羅克辛看來,刑罰制度(乃至整個刑法體系)的不同特征可能服務于不同的目的,不需要一個統(tǒng)一目的解釋刑罰制度的所有特征。這一思路貫徹了羅克辛的整個研究[11]271。本文將這種刑罰觀稱為綜合式刑罰觀,這種刑罰觀不要求刑罰制度內部的各個特征最終服務于同一目的,僅僅要求各目的之間保持消極的不沖突關系。這就像希臘傳說中的奇美拉怪物,由不同動物的部分組裝而成。
而雅各布斯則試圖將刑罰制度內部的各個特征視作一個互相和諧的整體,進而整體性地把握整個刑罰制度的目的,在這個目的內部說明責任原則的功能。本文將這種刑罰觀稱作一體式刑罰觀,其內部的各個特征如同人體的各個內臟,雖然有各自獨立的功能,但最終均服務于人的生命健康這一目的。
英美學界的刑法討論同樣涉及了這一根本分歧。哈特的思考方式與羅克辛類似,在他看來,關于刑罰證成的問題可以分為“刑罰的一般目標”與“分配原則”兩個子問題,而二者內部又可以分出更多小問題[13]3。并不需要一個統(tǒng)一目的來解釋所有這些問題,相反,他認為刑罰制度本身就是眾多價值目的妥協(xié)共存的產(chǎn)物。
而羅爾斯的思考方式則與雅各布斯類似,他試圖從規(guī)則功利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將包含了責任原則的刑罰制度視作一個整體,說明為什么功利主義能夠解釋責任原則的體系重要性[13]12。他指出,某個具體特征看上去與功利目標并不直接相關,不代表著功利主義無法解釋,相反功利主義是從制度視角出發(fā),使制度整體服務于功利目標[14]??梢?,他與雅各布斯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
分歧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接下來的問題是,哪一種思考路徑更正確呢?下一部分將主張,雅各布斯和羅克辛各自強調了責任與刑罰理論的核心難題,對這兩個核心難題的解決能力將成為相關理論是否成功的檢驗標準。
刑罰問題較為核心的難點有二:道德層面,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如何能不侵犯公民個人自由;結構層面,如何保證責任原則既具有體系獨立性,又能與刑罰目的和諧統(tǒng)一。羅克辛認為雅各布斯無法解決前一矛盾,因為他取消了責任原則對刑罰的限制;雅各布斯認為羅克辛無法解決后一矛盾,因為綜合論難以說明責任原則與刑罰目的之間的內在和諧。本節(jié)試圖說明,雅各布斯式的一體論具有初步吸引力,應當被優(yōu)先考慮,因為綜合論看上去試圖綜合各類理論的優(yōu)勢,但實際上卻綜合了各類理論的缺陷,在解決道德問題上,綜合論與一體論面臨同樣的難題,而在解決體系性問題上,綜合論要承受額外的論證負擔。在思考刑罰問題時,不能將責任原則視作一個外在于刑罰制度的要素,而要將責任原則視作刑罰制度的一個內在必要部分,從整體角度思考刑罰制度的目的。
綜合論的策略是將公民個人自由的價值目標賦予責任原則,讓責任原則來分擔刑罰制度面臨的道德壓力,聲稱滿足了責任原則的刑罰就可以實現(xiàn)對個人自由的尊重。綜合論者在此作出了一個非常隱蔽的話題轉換,一開始的問題是,后果主義的刑罰目的如何保障個人自由,但通過引入責任原則,問題就不再針對刑罰目的本身,而成了責任原則如何保障個人自由。
但在一體論看來,綜合論無法說明刑罰目的與責任原則如何實現(xiàn)內在和諧。一體論的出發(fā)點更具雄心:如果某種刑罰目的既可以體現(xiàn)對個人自由的尊重,又內在蘊含了責任原則的要求,那么這兩個問題就都能夠得以解決。雅各布斯將他的工作稱為“對社會的功能條件的描述”[5]72,這不是說刑法不用考慮道德正當性問題,而是說他的描述在道德上是中立的,至于怎樣的刑事立法具有道德正當性需要單獨討論[5]68。
本文認為,相較于綜合論,一體論具有理論上的初步吸引力,因而應當?shù)玫絻?yōu)先考慮。這一結論基于以下兩個理由:
第一,在道德正當性方面,綜合論并不比一體論具有初始優(yōu)勢。綜合論者拋棄了報應主義的積極主張,保留其消極限制維度,將規(guī)范上的可譴責性作為可罰性的前提和量刑約束。但問題在于,這種“可譴責性”如何理解,為什么能夠成為施加刑罰的許可并約束量刑?這些邊界又應該通過什么方式確定?這些都需要給出合理說明。如前文所說,如果綜合論者主張存在某些形而上學的約束,實際上是將報應主義重新引入,報應主義所面臨的一系列理論難題亦隨之回歸。因此,綜合論仍然要面對報應主義的內在困境。
第二,綜合論需要額外說明為什么刑罰目的與責任約束之間能夠和諧一致。綜合論主張責任原則對刑罰目的構成約束,但如果責任原則真的總是限制了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那么刑罰制度就是無價值的。如果綜合論者并不想否定刑罰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就必須說明刑罰目的與責任原則之間為什么不會總是沖突。
可見,綜合論既無法擺脫報應主義的論證負擔,又要額外說明為什么刑罰制度內的諸種價值可以和諧共存,并不是一個具有初步吸引力的研究路徑。但綜合論者可能質疑稱,有什么目的能夠同時兼顧個體自由和責任原則呢?本文認為,存在三種與刑罰實踐類似的私人實踐,這些實踐會對探索刑罰目的有所啟發(fā)。
這三類實踐分別是道德譴責、民事賠償與正當防衛(wèi)。首先,這些實踐都內在包含類似于刑罰中責任原則的要素。道德譴責與民事賠償自不必提,值得說明的是正當防衛(wèi)。一般認為,對于無責任能力人引發(fā)的危險,受害人有初始的躲避義務,而對于具有可譴責動機的不法侵害,受害人有權直接反抗,并在一定程度上不受比例限制。這種考量十分類似于刑罰實踐中的責任原則。
其次,這些實踐本身都能夠與尊重個人自由相容。不論是對實施道德不當行為的人施加譴責,還是強制要求民事責任人履行賠償義務,抑或是對不法侵害人施加防衛(wèi)行為,都不侵害他人的個人自由。例如,在說明正當防衛(wèi)的正當化根據(jù)時,人們不必主張正當防衛(wèi)的目的是自我保護,同時主張個人自由價值對自我保護施加限制。人們可以直接主張,自我保護的目的是捍衛(wèi)自身的正當權利,在捍衛(wèi)正當權利必要限度內產(chǎn)生的損害都是正當?shù)腫15]。
雅各布斯式的積極一般預防理論所構想的刑罰實踐更接近于道德譴責,公平游戲理論則會將刑罰與民事賠償類比[16],而當代的消極一般預防理論則致力于將刑罰威懾理論奠基于自衛(wèi)理論之上[17]。當然,這些實踐都與刑罰實踐存在一定差異。道德譴責不具有強制性和嚴酷性,民事賠償針對的是損害后果的填補,而正當防衛(wèi)針對的是實施中的不法行為而非已經(jīng)結束的不法行為。本文的目的不在于對這些路徑進行詳細檢討,而在于說明一體式討論路徑的初步吸引力。比起一開始就假定刑罰制度是一個拼湊而成的組裝品,一體式的論證路徑至少面臨更少的論證負擔。因為綜合論雖然試圖拋棄各種理論的缺陷,實際上卻將各類觀點的缺陷都攬于己身。
綜上,本文認為,雅各布斯的功能責任論并不是簡單地用預防必要性去解釋刑事責任,而是從責任原則出發(fā),考察何種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以責任原則為必要條件。他這么做的理由在于,一方面要保證責任原則的體系獨立性,另一方面要保證責任目的與刑罰目的之間的內在和諧,這是一種整體性的思考方式。在具體主張上,他認為刑罰制度整體的功能是穩(wěn)定法規(guī)范系統(tǒng),責任階層的功能在于篩選出具有規(guī)范否定意義的、擾亂了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行為,而刑罰目的是通過對規(guī)范否定行為進行再否定來維持法規(guī)范系統(tǒng)的同一性。這樣,責任原則既獲得了實質內涵,又保證了其與刑罰目的的一致性。責任原則并不承擔刑罰正當化的功能,相反,刑罰是否正當依賴于法規(guī)范本身的正當性。本文認為,這種整體性的思考方式較之羅克辛式的綜合論,能夠更好兼顧責任原則的獨立性和正當性基礎,具有初步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