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京
主持人語:安娜·露易莎·阿瑪拉爾的詩歌受到葡萄牙詩歌傳統(tǒng)和英美詩歌,特別是狄金森的影響,擅長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從經典著作、神話傳說和貌似微小平淡的日常事物中發(fā)掘詩意,從而表現(xiàn)人性深處的幽暗與微光。比如她以莎士比亞的愛情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寫成“What’s in a name”(“名字意味著什么”)這首詩,題目借用了朱麗葉對羅密歐所問:一個名字里有什么?玫瑰沒有名字也有彌漫的芬芳。但詩人并沒有只停留在此,而追問因一個名字所能延伸出來的深度與厚度:名字里既有愛情、尊嚴與尊重,也有野蠻、暴力、戰(zhàn)爭和奴役,一個萬人之上的名字所帶來的癲狂和災難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最后,詩人回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他們勇敢地死去,已為人類作出了榜樣:像玫瑰的芬芳那樣,自由彌漫,不被統(tǒng)馭。而《遺囑》一詩則是一則反人們慣常寫下的遺囑,因為在詩人看來,愛與被愛才是最大的遺產。另外三首也各有微妙之處,可結合全球化、女性身份、戰(zhàn)爭遺留的創(chuàng)傷、詩歌寫作理念等層面來解讀。
安娜·露易莎·阿瑪拉爾是當今葡萄牙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也是小說家、翻譯家,女性主義及酷兒理論學者。著有三十多部作品,包括近二十部詩集、一部文論集、一部話劇、一部長篇小說,以及十余本兒童文學讀物。曾獲多個國家與國際重要文學獎項。
問 題
旁邊住宅樓里的女鄰居
兒子死于車禍
她每天早上見到我
都會面帶微笑
問候我:“早安!”
有時候,我想知道
她每天在臥室醒來
打開朝向狹窄街道的窗子
是什么讓她望望太陽
然后微笑著問候我
我想她一定是個信徒
因為我有時看見
她從教堂出來
教堂就在公園旁邊
是我們共有的教堂
或許這就是讓她
活下去的原因
叫她每天穿好衣服
拿起菜籃子
去菜市場買菜:
沒有發(fā)動戰(zhàn)爭的時候
是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
構成了我們生活
但是,每當她睜開睡眼
想到他的兒子
就葬在教堂后面的墓地
花園的旁邊
但他再也不會對她說
“媽,早安!”此刻
她的內心又會經受
怎么樣的戰(zhàn)爭?
遺 囑
我坐飛機旅行
我的畏高癥令我不安
我服下鎮(zhèn)定劑
睡得一團糟
如果我遭遇空難
我希望女兒記住我
希望有人為她唱歌
哪怕唱得走調
希望有人讓她想入非非
而不只是給她固定的時間表
或者一張舒適的床
請給她愛
讓她有洞察事物本質的能力
讓她夢想太陽是藍色的
天空是閃光的
而不只是教她算賬
如何削土豆皮
倘若我遭遇空難
身體分離
化為原子在天空自由漂浮
請教會我的女兒
如何面對生活
請我的女兒記住我
希望她
以后告訴她的女兒
我曾在天空飛行
且心感安慰,因為
我高興地看到
我的女兒算錯了家里的賬目
并且把新買的一袋子土豆
忘記了帶回家
What’s in a name①
我要問:一個名字里有什么呢?
請告訴我,它有怎樣的厚度?
是什么樣的爭斗,對峙的爭斗
將它維系?
一代代人,不自由的土地,
被幾個音節(jié)束縛的家族,
火與焰鍛造的律條所鋪墊的
歷史基石,是否都在其中?
名字連根拔掉,也將留下愛,
留下你和我——即使在死亡中,
即使僅僅在神話中
是的,即使在神話中(請記?。。?/p>
我們短促的故事
有些人把它當成生命毀滅之書來讀,
但它會長存人類的記憶
而那些人
當在自己的世紀中感到缺失
必定會常讀這部書
而我的愛,給予我無比的力量,
在他們中間,我們繼續(xù)生長,像一朵玫瑰——
不,像玫瑰的芬芳:
自由 拒絕修剪
注:葡文原詩題目為英文,出自莎士比亞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朱麗葉對羅密歐說:“名字中有什么呢?把玫瑰叫成別的名字,它還是一樣的芬芳?!?/p>
世事無不同
在倫敦,我走進
一家臟兮兮的咖啡館
(不僅我們有,
英國人也有這種咖啡館,以前他們有
更多的東西,現(xiàn)在只剩下
蘇格蘭、一部分愛爾蘭
和幾個小島,不說這些了)
在倫敦,我走進
一家臟兮兮咖啡館,它甚至比我們的
海灘酒吧還要糟糕
(這樣說只是叫人們想象
他們的咖啡館是什么樣子),
真的很糟糕,
它不是有意這樣的,但的確很齷齪
很雜亂,廚房也不干凈
用我們的俚語說,油膩。
當然,我作為女人的全部偏見
也顯現(xiàn)無遺,因為咖啡館里
只有男人,他們在吃煎蛋、培根和西紅柿
(在葡萄牙,吃的應該是芝士包)
但我想:我是在倫敦,
獨自一人。何必管英國男人的事?
英國男人不像我們那邊的葡萄牙男人
總是沒事找事兒……
我走進這家廉價咖啡館,
角落里擺著一株塑料樹。
我進去后才看見有一個女人
坐著那里看著什么。我感覺
我變強大了,我不知為什么,
但我變強大了。
這是一個有三十二個男人的部落,
還有獨自的她
還有我
我要了一杯咖啡,對這樣的咖啡館來說
咖啡還說得過去
侍應生對我說:親愛的,你的咖啡。
我想對他說:我不是你親愛的,或者
滾開之類,但我又想
我想:這在他們的文化中會很冒犯,
他并無惡意,而且
我馬上要走了,我要趕飛機
別多事了
我付了賬,咖啡還不壞。
我坐了一會兒,環(huán)顧四周
部落里的人都在吃煎蛋和火腿
我又看了看時間,心想出租車快到了
我起身離開時,那個女人對我笑了,
仿佛對我說:就這樣
然后她看了看周圍那些
在吃煎蛋和火腿的人
我覺得我更強大了,我不知道為什么,
但我覺得我更強大了
我想,無所謂是在倫敦或里斯本
無論走到哪里
世事無不同
新 月
正如我們看見,這樣的月亮
算不上是月亮,月亮本應又大又圓,
皎潔如奶:可指著它對孩子們說:
看啊,那月亮人,他的眼睛,
他的掃帚。但這樣的月亮
已碎成斑影,神情
像一個白天也失眠的人,
這根本不是月亮。那就別要求
事事皆可能。別假惺惺地
索求詩句與發(fā)現(xiàn):
詩人不使用望遠鏡,
也不會為了一芽月光
去叫醒一個安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