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由于游俠精神在本質上與國家法律、社會秩序相抵牾,所以山河破碎、滿目瘡痍的“亂世”是俠的最佳活動時空。早前漢人荀悅就提出游俠“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廢弛”。[1]158因為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的時代,統(tǒng)治者是決不允許俠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存在來威脅自身統(tǒng)治的。唐傳奇興盛于動蕩混亂、復雜多變的中晚唐時期,在此期間產生的豪俠小說中,女俠形象異軍突起。本文將結合特定的時代背景,探討并解讀這一時期的女俠形象及其背后隱含的多重意蘊。
受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唐小說家在塑造俠形象時打破了性別、身份、年齡等限制,“凡有功夫者,不分男女老幼,隱形于山林、市井、藩鎮(zhèn),或浪跡江湖,棲于風塵,以武行事皆稱俠”。[2]68其實,早在唐以前就已經出現(xiàn)了女俠的萌芽,如范曄《后漢書》中的東漢酒泉女趙娥、干寶《搜神記》中的李寄、趙燁《吳越春秋》中的越女,在她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俠的精神、特質,但在唐傳奇作者筆下,這一類形象更具有突破性,更富有傳奇性,也更符合大眾的審美需求和閱讀需要。
古代中國的女性社會地位低下,須遵守“三從四德”的道德規(guī)范,深受封建教條的束縛,一直被視為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其行動范圍不出相夫教子、照顧公婆。但在唐人豪俠小說中,打破了這一刻板的帶有歧視性的傳統(tǒng)觀念,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品、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她們擁有獨立意識,并具備了一定的行動能力,亦可像男子一樣舞刀弄劍、快意恩仇。陳平原在著作《千古文人俠客夢》中提出“快意恩仇”的兩個條件,基本條件是“根據(jù)自己的愿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手刃仇敵,以求得到復仇的快感”;[3]121另一條件是“俠客自掌正義,不求官府也不問法律,干脆利落一刀兩斷”。[3]122
快意恩仇的復仇女俠,以皇甫氏《崔慎思》、薛用弱《賈人妻》、李公佐《謝小娥傳》中的女性為代表。這三篇小說主題相同,都是血親復仇。古代小說中的這類女俠深受儒家禮教文化中“親親”“尊尊”等倫理思想的影響。《禮記·曲禮》中記載:“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4]卷3,84孟子也說:“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盵5]274由此可見,封建社會時期宗法制度下對血親關系的重視為血親復仇提供了思想基礎。唐朝時期復仇制度的儒家化,更是為血親復仇行為的合理化予以思想上的支持。但就女俠復仇的性質來看,又分為兩類,一類是具有正義性的復仇,有情有義,如《謝小娥傳》中的謝小娥身負血海冤仇,但其一不告官,二不求人,女扮男裝,依靠自己的力量遍訪仇敵為父、夫報仇。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刻畫了一位剛毅堅強、機智勇敢的符合社會倫理標準的復仇女俠形象。另一類是沒有原則的復仇,無情無義,如《崔慎思》《賈人妻》,她們?yōu)檠H復仇與男性結合以掩人耳目,草率結婚,又草率分離,這與謝小娥完全不同,不但家仇性質不明確,無法判斷其行為的合理性,甚至拋家棄子,她們殺子絕念的剛烈行為,在崔蠡的《義激》中得到解釋:“執(zhí)其子曰:‘爾漸長,人心漸賤爾。曰其母殺人,其子必無狀。既生之,使其賤之,非勇也,不如殺而絕。’遂殺其子。”[6]卷718,7390殺子竟是為了不連累自己的孩子飽受世俗的詬病和踐踏,但終歸無法掩蓋其冷血無情的本質,展現(xiàn)了其個性之隱忍。
“快意”的情感內容是復雜的,不僅包括正義得到伸張、邪惡受到懲罰后如釋重負般的痛快,同時還有因殺人而產生的刺激與快感。透過“復仇”,一方面可以隱約看出作者借豪俠故事中復仇女俠的塑造來宣泄心中壓抑許久的憤懣不平。另一方面,也從側面反映出封建社會法治力量的軟弱、蒼白,國家法律機制的不完備以及古代女性艱難的生存處境,不僅作為“人”所具有的社會基本權利“被喪失”,而且不受重視、孤立無援,缺少同情、幫助和理解。作為飽受摧殘的“被壓抑的沉默者”只能以快意恩仇的形式,來消解內心的不平情緒。值得注意的是,就復仇動機來看,復仇女俠不顧一切為父復仇的孝心固然值得贊揚,但將殺人行為道德化是不可取的,其背后潛藏的是一種野蠻習性,嗜血欲望,顯露的是民族心理的缺陷。
不論是唐前史書中記載的游俠,還是游俠詩篇中所詠的游俠,他們都是世間人,言行舉止都帶有“人的氣味”,但在唐人豪俠小說中,作者發(fā)揮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只有小說中才有的傳奇人物。作者賦予她們出神入化的武藝,堅定不移的意志力,并肩負著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和責任,以細膩的筆觸、生動的情節(jié)刻畫出一群跳出個人悲歡離合、有血有肉、有肝有膽、胸懷仁義之心的奇女子。這類女性以《聶隱娘》和《紅線》中的同名主人公最具代表性。
這類女俠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武功高強,智勇雙全。作者著意突出她們精湛高超的武功,一方面是出于將俠神秘化、增強形象的美感、塑造完美形象的目的,從而吸引讀者,提升讀者的審美感受;另一方面是為了建立一個與“世人”的普通社會相對立的而僅屬于俠的“第二社會”,“世人”皆因沒有武功而備受欺凌侮辱,擁有高超武藝的女俠身上則寄托了“在人世間很可能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公正與平等”。[3]34此外,賦予女性以智慧的秉性,顛覆了傳統(tǒng)觀念中對女性的偏見。女性不是柔弱、怯懦、感性、被動的代名詞,沉著冷靜、有勇有謀也并非男性的特有品質。二是角色本身所具有的社會意義。豪俠小說中女性角色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封建禮教的桎梏以及傳統(tǒng)觀念中對女性性別的歧視、個性的壓抑,在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下,由女性肩負起救世濟民的重任。她們跳出個人的悲歡離合,著眼于政治大局,作者賦予她們剛強堅定、淡泊名利、功成身退的美好品格,不僅是對亂世中沉迷享樂、不思進取的統(tǒng)治集團以及為一己私利大動兵戈的竊位得勢者的諷刺,而且還是對以男性為主導的封建社會的挑戰(zhàn)。聶隱娘和紅線作為封建社會的理想女俠,用行動向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證明了自己的社會價值和存在意義。
這類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是對以往小說題材的突破,但不容忽視的是女俠所有行為的動機都是出于報恩。“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是中國古代人倫關系的基本準則,但與朱家、郭解等布衣閭巷之俠的施恩于人而不圖回報有很大的距離。不論是聶隱娘的報知己之恩,還是紅線的報主人之恩,盡管報恩的對象不同,但她們行俠不再出于公心,不再分辨是非,《紅線》中的薛嵩、《聶隱娘》中的劉昌裔都是有歷史原型的,真實身份都是地方節(jié)度使,盡管作者在文本中予以美化,象征著正義的一方,但藩鎮(zhèn)之間互相攻伐、暗殺之風盛行的歷史事實卻是不容抹殺的。俠的價值觀也從最初的懲惡揚善、替天行道轉為為人謀事,境界大不如前?!皥蠖鳌鄙实匿秩静粌H是對作為俠的特殊的道德標準或行為準則的根本特質“義”的磨滅和扭曲,而且也造成俠的獨立人格的喪失和現(xiàn)實社會正義性的缺失。
史書中的游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7]卷124,3181這正是游俠立身揚名之所在,其行為雖游離于法外,甚至為國法嚴明、大一統(tǒng)的封建社會所不容,但其身上特有的俠義氣質卻是為歷代文人所贊揚和肯定的。雖然唐傳奇中的豪俠都是基于虛構和想象,被傳奇化和神秘化,但從行為目的和精神氣質看,替天行道的仗義女俠無疑是最接近游俠的一類。這里的隨心所欲并非為所欲為,有兩個要求,一是行為要符合“義”,二是俠作為獨立的社會個體不受任何人、任何階級的制約。
這一類女俠以孫光憲的《荊十三娘》為代表。與前兩類女俠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她是按照個人意愿去行俠仗義的。當荊十三娘聽說李郎的愛妓被其貪財?shù)母改笍娦兴团c地方惡霸諸葛殷時,挺身而出,“此小事,我能為郎仇之”,為悵悵不已、懼禍、飲泣吞聲的李郎奪回愛妓。盡管作品篇幅短小,敘事簡潔,人物刻畫也不是十分細膩,但卻通過對比,以李郎的怯弱烘托出荊十三娘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特征。故事本身固然有些血腥、恐怖,但不畏強權、替天行道的女俠形象卻是呼之欲出。事實上,在文人眼中,俠客一直擔任著雖不軌于正義卻替天行道的重要角色,在其身上寄托著廣大讀者要求社會公正平等的熱切愿望。但就唐傳奇中的女俠形象而言,無論是復仇型,抑或是仁義型,她們的原始動機皆出于私心,俠的特性和精神實質已逐漸被淡化或曲解,基本背離了秦漢時期俠的優(yōu)秀品質,已逐漸趨向刺客化,唯有荊十三娘這類俠客形象尚且保留著俠的基本精神特質——“義”。唐代李德裕在《豪俠論》中闡明了“俠”與“義”的關系:
夫俠者,蓋非常之人也,雖以然諾許人,必以節(jié)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難兼之矣?!恐螝舛恢x,皆可謂之盜矣。然士無氣義者,為臣必不能死難,求道必不能出世。[5]卷709,7277
可見,俠的中心思想是“義”,而俠者皆為懲惡揚善、舍生取義、仗義輕財、廣結私交、不畏強權、恪守承諾、是非分明、武功卓絕者,荊十三娘之類屬。
除天下惡人、執(zhí)掌正義、替天行道是仗義女俠的基本行事準則,既不同于一般的殺人復仇行為,也不同于替主排憂解難的報恩行為,她們所追求的是赴他人之厄難的仗義之舉,是一種俠之精神、俠之氣質、俠之風范的展現(xiàn)。在小說家筆下,俠都是武功高超之人,仗義女俠也不例外。之所以賦予她們超乎常人的能力,筆者認為最重要的是因為在古代亂世之中,人民的精神和肉體遭受雙重折磨,加之社會階級的局限,自身能力極其有限,敢怒不敢言的生存境況使得人民對俠寄予很大的期望,而期望越大就越需要俠出來主持正義,面對黑暗的社會,俠的武功就必須高超,正如元稹所說“俠客不怕死,只怕事不成”。
唐傳奇中女俠形象的出現(xiàn),打破了俠的社會構成,也打破了性別界限,女性掙脫封建教條的束縛,走向社會,向以男權文化為主導的封建制度發(fā)起挑戰(zhàn),其“柔弱、溫順、謙卑、逆來順受的性格被飽滿熱情、果敢勇猛所替代,她們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俠氣質是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二元統(tǒng)一”。[8]32這種完美理想人格的塑造,將女性從家庭的“賢妻良母”中解放出來,賦予她們新的生命色彩。
“俠”形象產生于特定的時代背景,盛唐背后潛藏的危機,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文人親身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禍,這是唐代文人特有的而其他時代的文人所無法感受到的生活經歷,這就為唐小說家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擴大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殺戮破壞、顛沛流離、災難深重的時代促成了俠形象的出現(xiàn),而特定社會空間下的女俠形象亦被賦予了極為豐富的內涵。
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認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盵9]卷4,158這種性別分工,使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庸,男權世界中的話語權歸男性所有。李銀河在《女性主義》中提出:“男權社會文化中,社會的主流價值便認同男性氣質,排斥與其處于相對對立的女性氣質?!盵10]6而唐小說家筆下“新女性”的塑造,打破了這種不公平的性別等級劃分,男性意識中對女性角色的肯定,沖擊了傳統(tǒng)封建禮教對女性性別上的歧視、個性上的壓抑和社會地位上的不公待遇,她們開始經商、參政。女性身上“賢妻良母”的不公標簽被撕下,賦予女性新的身份,以獨特的方式參與社會生活,肯定和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和人生需求,表現(xiàn)出和以往傳統(tǒng)女性不同的特質,具有鮮明的女性意識。
經商,是唐代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方式之一。在男性主導的霸權社會中“女人除了生育和主持家務勞動以外,參與公共領域的權力都一一喪失”,[11]59但在女俠復仇故事中,唐小說家一反常規(guī),女性直接參與經濟活動,她們獨立自主、自食其力。其筆下的男性,基本上都是窮困潦倒或平平無奇,需要靠妻子養(yǎng)活,如《賈人妻》中,王立“資財蕩盡,仆馬喪失,窮悴頗堪,每乞食于佛祠”,而美婦人自述家產“妾素賈人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內,上有舊業(yè),朝肆暮家,日贏錢三百,則可支也”。[12]卷196,1471
參政是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另一重要方式。唐朝女性參政之風為歷朝之最,唐小說家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賦予女性新的社會職責,將女性從“相夫教子”的本職工作中解放出來。唐傳奇中女俠參政的方式主要有為官,如紅線“嵩乃俾掌其箋表,號曰內記室”;[12]卷195,1460充當幕僚,如紅線和聶隱娘分別充當薛嵩、劉昌裔的幕僚,為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除此之外,唐女俠鮮明的女性意識還表現(xiàn)在自主擇偶上。在封建社會中,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豪俠故事中,小說家打破了這一慣例,如賈人妻自主和王立結合、聶隱娘的“此人可與我為夫”、荊十三娘和趙中立同載而歸等。這些無不表明女性爭取身份的獨立、性別的平等以及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在宗法制社會、封建專制制度、小農意識的支配下,女性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男尊女卑的價值觀和束縛婦女的道德禮教觀,使女性被迫沉默。至中晚唐小說中脂粉氣少、英雄氣盛、灑脫豪邁、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合二為一的女俠形象的出現(xiàn),“給予了女性新的性別立場,女俠是男性觀念中理想女性特質的具體化身,她們不僅擁有女性的完美特質,也擁有男性的精神風采”。[8]16她們走出家庭,走向社會,自覺肩負起自己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和人生義務,這種自尊、自強、自為、個性張揚成為女性意識覺醒的標志。
中晚唐時期的女俠形象不僅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男權文化的挑戰(zhàn)者、獨立個性的追求者,還是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影射者。玄宗末年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一度鼎盛的唐王朝由盛而衰,這場內戰(zhàn)雖然最終是朝廷獲勝,但帶來的惡劣影響卻是不可逆轉的,正如《舊唐書·郭子儀傳》記載:
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榛荊,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于徐方,北自覃、懷經于相土,為人煙斷絕,千里蕭條。[13]卷120,3457
《紅線》《聶隱娘》就是以真實的歷史空間為背景,作者將主人公置于藩鎮(zhèn)割據(jù)的大環(huán)境下,真實的時空環(huán)境不僅增加了作品思想內容的深刻性和情感的真實性,也折射出當時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現(xiàn)狀:政治黑暗、社會混亂、戰(zhàn)爭頻繁、民不聊生。主人公雖是作者虛構,但真實的歷史人物薛嵩、田承嗣、劉昌裔的身份均為節(jié)度使,通過他們之間的相互攻擊,真實地再現(xiàn)了安史之亂后唐朝廷與藩鎮(zhèn)、藩鎮(zhèn)與藩鎮(zhèn)、藩鎮(zhèn)內部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如《新唐書·兵志》所述:
大監(jiān)既滅,而武夫戰(zhàn)卒以功起行陣,列為王侯者,皆除節(jié)度使。由是方鎮(zhèn)相望于內地,大者連州十余,小者猶兼三四。戰(zhàn)兵驕則逐帥,帥強則叛上?;蚋杆雷游掌浔豢戏?,或取舍于士卒,往往自擇將吏,號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顧力不能制,則忍恥含垢,因而撫之,謂之姑息之政。蓋姑息起于兵驕,兵驕由于方鎮(zhèn),姑息愈甚,而兵將具驕。由是號令自出,以相侵擊,虜其將帥,并其土地,天子熟視不知所為,反為和解之,莫肯聽命。[14]卷50,1329-1330
面對江河日下的唐王朝,處境艱難的文士只能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以虛構這樣一種較為隱晦的藝術表現(xiàn)方法,將眼前社會的殘破、混亂表現(xiàn)出來。其中所包含的感情是復雜的:既有對無休止的戰(zhàn)爭的厭惡,也有對當朝統(tǒng)治者的失望,還有對竊位得勢者的暗諷,更有對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如《紅線》的作者就借紅線之口表明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謀安?!盵12]卷195,1462紅線盜金合,消弭一場戰(zhàn)禍,雖是作者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卻表明了飽受藩鎮(zhèn)混戰(zhàn)之苦的廣大百姓渴望和平、安定、恢復生產的愿望,無不體現(xiàn)出作者的政治理想和美好期望。
中晚唐時期,整個文人群體基本上處于受壓抑之中。唐王朝由盛而衰,政治黑暗、動蕩,嚴重制約了個體主觀意愿和理想追求的實現(xiàn),文人無法盡其所能發(fā)揮自己的個體能力,故借助虛構的俠形象聊以慰藉,以求得心理和精神上的虛幻的滿足,幾乎每一個“俠”都打上了作者個人的思想烙印,寄托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唐小說家借“俠”這樣一個獨立于社會各階層的特殊群體來表明自己的志向、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對“一種富于魅力的精神風度及行為方式”的追求。[3]6文人筆下的俠形象不再是史書中一個個歷史的具體的現(xiàn)實人物,而逐漸演變成一種精神或氣質。由于“俠”活動在兵荒馬亂、藩鎮(zhèn)割據(jù)或王朝更替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社會秩序遭到嚴重破壞、倫理道德規(guī)范失落的環(huán)境下,基于對現(xiàn)實的失望和內心的不滿,文人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實現(xiàn)自己潛在的“英雄夢”。唐小說家表面上看似是在客觀地講述故事,但實際上卻是通過對一系列俠之形象的塑造來將內心壓抑已久的欲望和訴求呈現(xiàn)出來。亂世中的俠作為獨立的社會群體,不僅是個性鮮明、飽滿的藝術形象,還是一種符號化的存在,是文人情感、精神的寄托對象。文人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俠的缺陷固然可見,但其身上突顯的俠之精神、氣質以及行為風度卻始終為文人所贊揚和肯定。俠,不僅是時代的產物,更是文人在現(xiàn)實挫折中自我形象的投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于理是合還是悖,于法是順還是違,俠永遠都是秉持心中正義,或替天行道,或代地執(zhí)法,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始終肩負著伸張正義、救危扶難的使命。
其次,“功成不居,退讓明志”愿望的表達。在史家眼中,俠或是“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7]卷124,3183或是與官府爭民心爭譽望,以至“列侯近臣貴戚皆貴重之”。[15]卷92,3710但并非所有的俠都是“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于世者”。[1]158如紅線、聶隱娘、荊十三娘等皆事成身退。陳平原予以解釋:“除非社會動蕩秩序混亂,俠客只能隱身江湖,無法公開活動。”[3]36唐小說中女俠的歸隱方式大都是倏忽不見,“不知所之”,獨往獨來,神秘詭異。這其中亦包含了文人心態(tài)的變化,由最初儒家的“學而優(yōu)則仕”轉變?yōu)榈兰业碾[遁避世、全身遠禍。在女俠故事中,雖然女俠并非文人,但無論是復仇女俠的訣別,還是義俠的功成身退,她們的結局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道家的歸隱思想。尤其是聶隱娘的“自此尋山水,訪至人”,[11]卷194,1459紅線的“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11]卷195,1462在當時那個動亂紛爭的時代,功成身退便顯得格外可貴。老子說過:“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盵16]35文人在中晚唐這樣一個黑暗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若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所以借虛構的人物形象來表達自己對當權統(tǒng)治者的失望和想要避禍遠世的愿望,這也是古代文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下的最佳選擇。
中晚唐時期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女性豪俠故事是中國小說史上的一枝奇葩,不僅打破了傳統(tǒng)的題材領域,豐富了小說的內涵,同時也塑造了一系列給人印象深刻、形象鮮明的女俠形象。其筆下的女性是與封建禮教相對立的“新女性”,她們大膽與舊我決裂,挑戰(zhàn)傳統(tǒng)權威,爭取自己逐漸喪失的社會權力,具有鮮明的女性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封建禮教和男權文化的地位,證明了“女性是創(chuàng)造和推動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力量”。[17]172特定時代背景下女俠形象的創(chuàng)造并不是偶然,既是時代的產物,又是作者個人精神和情感的載體,更是一個民族的心理訴求。對于封建社會下的女俠形象,我們應該正確看待其身上的優(yōu)點和不足,認真審視這一類形象的存在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