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擒虎話本》校注拾遺

彭 慧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0）

韓擒虎是隋朝名將，北周驃騎將軍韓雄之子。在隋文帝大舉伐陳期間，韓擒虎威震遐俗，兵不血刃而直取金陵，唐初名臣魏征曾稱“韓擒奮發(fā)，賈余勇以爭先，勢甚疾雷，鋒踰駭電”?！抖鼗妥兾募ろn擒虎話本》在史傳記載的基礎(chǔ)上，以夸張的手法和通俗的語言敘寫了他威猛有謀的性格特征和南下滅陳的赫赫戰(zhàn)功，并對其猝然命終而升為陰司之主的奇幻結(jié)局進行了鋪排渲染。

在《變文集》輯錄之時，王慶菽率先對其文字加以校訂，爾后，郭在貽、潘重規(guī)、項楚、袁賓、黃征、張涌泉、竇懷永等踵繼其事，不斷進行勘訂和疏通，使其文字上的舛誤和不解之處清除殆盡。然而，正如古人所云，“校書猶掃落葉，隨掃隨有”，在通篇考察《變文集》文例的基礎(chǔ)上，并核查寫卷S2144①S2144見《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第四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8頁。，筆者發(fā)現(xiàn)該篇話本仍有進一步勘正和疏解的余地。這里，便不揣淺陋，略為陳說，以就教于方家。

一、“爭況合朝大臣”

皇后宣問：“將軍知道，與使君有分。主上已龍歸倉海，今擬冊立使君為軍（君），卿意者何？”朗啟言皇后：“冊立則得，爭況合朝大臣，如何即是？”（198-11）②本文所用為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啟功、曾毅公等編《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括號中所注為句子所在具體頁碼及其行數(shù)。

《敦煌變文選注》云：“爭況：怎對，怎向，怎樣對付?！盵1]399《敦煌變文校注》云：“況，讀作‘向’?！疇幭颉x即如何對付、處置，白居易《題酒甕》詩：‘若無清酒兩三甕，爭向白發(fā)千萬莖？’王建《酬趙侍御》詩：‘別來衣馬從勝舊，爭向邊塵滿白頭？’皆其例?！盵2]309《敦煌小說合集》云：“爭況，猶言‘怎向’，《選注》釋作‘怎對，怎向，怎樣應(yīng)付’，甚是；‘況’即‘向’字，二字《廣韻》同屬去聲四十一漾韻，聲母同屬曉母，可以通借，詳參《通釋》‘況’字條；下文有‘況雕前翅過’‘況前雕咽喉中箭’等句，皆同?！盵3]476

筆者以為，“爭況”當讀為“只恐”。爭，《廣韻》莊母耕部平聲；只，《廣韻》章母支部平聲，唐五代時期，西北方音中，舌上音與正齒音相混，章組與莊組逐漸合流，因而“爭”“只”音近；此外，況，《廣韻》曉母陽部去聲；恐，《廣韻》溪母鐘部去聲，中古后期，在北方音中，“溪”母逐漸歸于“曉”母，因而“況”“恐”音近。

本篇后半雖有“況雕前翅過”“況前雕咽喉中箭”“況后雕僻（劈）心便著”諸句，然而全篇“況”字并不能一律視之為“向”。此處，上將軍胡朗稟報皇后“冊立則得，爭況合朝大臣，如何即是”，“冊立則得”表示冊立使君并無問題，“如何即是”則表示滿朝大臣如何應(yīng)對，因而“爭況合朝大臣”應(yīng)意在轉(zhuǎn)折，提醒皇后慮及“合朝大臣”，而“對付、處置”之義則由后句“如何即是”來表示。因此，從上下文的言語邏輯來看，“爭況合朝大臣”應(yīng)當表示“只是擔(dān)心合朝大臣”。

《變文集》中，“只恐”一詞屢見不鮮，且一律用以表示話語的轉(zhuǎn)折，如《李陵變文》：“丈夫百戰(zhàn)寧詞（辭）苦，只恐明君不照知。”（85-5）《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四）》：“尚慮信根深淺，法種輕微，只恐生返覆心，與說不退轉(zhuǎn)行。”（595-14）《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五）》：“棄居上界，來下天宮，深憂大德無人，只恐師兄寂寞?！保?28-11）《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一）》：“月滿生時，受諸苦痛，須臾好惡，只恐無常，如煞豬羊，血流灑地。”（697-11）“月滿初生下，慈母懷驚怕，只恐命無常，赤血滂沱灑?！保?97-14）《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直為平生罪業(yè)重，殃入慈母入泉門。只恐無常相逼迫，苦海沉淪生死津?！保?15-7）“慈母諸天覓總無，計亦不應(yīng)過地獄，只恐黃天橫被誅。”（721-4）

此外，唐五代時期，在詩詞、史傳、小說及禪宗文獻等各類文獻典籍中，“只恐”亦頻頻顯現(xiàn)，且均以表示話語的轉(zhuǎn)折，體現(xiàn)說話人的憂慮之情。例如：貫休《古離別》：“離恨如旨酒，古今飲皆醉。只恐長江水，盡是兒女淚?！盵4]355孟昶《避暑摩訶池上作》：“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盵4]80獨孤及《早發(fā)若峴驛望廬山》：“忘緣祛天機，脫屣恨不早。只恐歲云暮，遂與空名老?！盵4]2767《舊五代史·唐書四十五·張延朗傳》：“或慮至尊未悉，群謗難明，不更拔本尋源，便俟甘瑕受玷，臣心何忍，臣恥可消。只恐山林草澤之人，稱量圣制；冠履軒裳之士，輕慢朝廷?！盵5]919張鷟《游仙窟》：“兒家堂舍賤陋，供給單疏，只恐不堪，終無吝惜?！盵6]2《祖堂集·百丈和尚》：“既自是佛，何慮佛不解語？只恐不是佛，被有無諸法轉(zhuǎn)，不得自由?！盵7]644

二、“尅日活擒陳王進上”

是即大名將是韓熊男，幼失其父，自訓(xùn)其名號曰擒虎，心生不分（忿），越班走出，臣啟陛下：“蹄觥小水，爭福大海滄波；賈（假）饒螻蟻成堆，儺（那）能與天為患。臣愿請軍，尅日活擒陳王進上，感（敢）不奏?！保?99-12）

《敦煌變文選注》云：“尅日，約定日期。亦寫作‘克日’‘剋日’?！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公乃與克日會戰(zhàn)?！抖鼗透柁o總編》卷二《菩薩蠻》：‘剋日卻回歸，愿天涯總西?！盵1]404

筆者以為，“尅”通“刻”，“尅日”即“刻日”，又或作“克日”“剋日”，但并非“約定日期”，而當表示“即日”。這里，韓擒虎心生不服，并認為賀若弼勢單力薄、難以拒敵，于是直言“臣愿請兵，尅日活擒陳王進上”。“刻日”不僅表現(xiàn)了他驍勇善戰(zhàn)的英雄氣概和剿滅陳王的必勝信心，同時也反映了他年輕氣盛，渴望大顯身手的真實心理；若解作“約定日期”，則稍顯拘泥，且有違于當時的話語情境和韓擒虎的性格特征。另外，《伍子胥變文》：“彼此相擬不相近，遙語聲聲說事由。卻回報你平王道：‘即日興兵報父仇?！保?-13）“即日”亦即此處“刻日”。

唐五代時期，“剋日”“尅日”或“刻日”表示“即日”的用法十分常見，且往往見于敵我交戰(zhàn)、千鈞一發(fā)的緊急情況下。如《舊唐書·尉遲敬德傳》：“敬德又與無忌喻曰：‘王已決計剋日平賊，公宜即入籌之。我等四人不宜群行在道?！盵8]2498《舊五代史·漢書第四·隱帝紀中》：“其或不順推誠，堅欲拒命，便可應(yīng)時攻擊，剋日蕩平，候收復(fù)城池，罪止元惡，其余詿誤，一切不問?！盵5]1356張祜《送王昌涉侍御》：“入陳梟心死，分圍虎力生。畫時安楚塞，刻日下齊城?！盵4]5831唐代趙元一《奉天錄》卷二：“時姚令言等士馬敗績，傷者眾，恐百姓乘弊而俘之，所抽救援將士皆匿刀箭，夜行晝伏。泚既迫急，召機巧之匠，設(shè)以云梯，刻日而就。”[9]12

宋元明清時期，“刻日”的使用更加普遍，且均以表示時間的緊迫、急促。如《宋史·謝德權(quán)傳》：“先時，每營造患工少，至終歲不成。德權(quán)按其役，皆克日而就。”[10]10166《宋史·童貫傳》：“政和元年，副鄭允中使于遼，得燕人馬植，歸薦諸朝，遂造平燕之謀，選健將勁卒，刻日發(fā)命。”[10]13659《續(xù)文獻通考·田賦考·受納稅限》：“乃今內(nèi)官等監(jiān)銀作等局傳造大禮錢、糧數(shù)十萬余，此萬分緊急，刻日告成?！盵11]61《續(xù)文獻通考·選舉考·舉士三》：“命下之日，嚴加回避，刻日起程。如此，則鉆刺之謀可潛消黙奪?！盵11]676遺憾的是，《大詞典》中，“刻日”表“即日”的用法引例過晚，直至清代方為始見，而《近代漢語詞典》中，“刻日”一詞則失收“即日”一義。

另外，本篇后文“隨文皇帝殿前有言，請軍（君）克收金璘”（200-3）以及“但某面辭隨文皇帝之日，尅收金璘”（201-8）中，“尅”亦通作“刻”，表示“刻日，即刻”，“尅收金璘”即“即日收服金璘”。

三、“敗軍之將，令難存”

陳王聞?wù)Z，大怒非常，處分左右，令交托（拖）入。橫拖到（倒）拽，直至殿前。責(zé)而言曰：“（尀）耐遮（這）賊，臨陣交鋒，識認親情，壞卻阿奴社稷。敗軍之將，令難存,亡國大夫，罪當難赦，拖出軍門，斬了報來。”（202-3）

《變文集》認為“令”當作“領(lǐng)”（208-7），《敦煌變文選注》認同這一觀點，并指出“”同“腰”。[1]414《敦煌變文校注》云：“‘腰令’或當作‘要令’，而下之‘罪當’或應(yīng)讀作‘最當’，‘要令’‘最當’相儷。”[2]313

筆者以為，解作“腰領(lǐng)”或“要令”均有失拘泥、于義未妥，“令”或為“其命”之訛，“其命難存”猶言“該死”?！捌洹辈輹?，“要”草書作，二者形近；“命”草書作，又作，“令”草書作，二者形近。于是，在自上而下的書寫中，“其命”訛為“要令”，又輾轉(zhuǎn)訛為“令”。

魏晉六朝以至唐五代時期，在史傳、小說、佛經(jīng)等各類文獻典籍中，屢見“存命”“存其命”之類的表達。如《魏書·田益宗傳》：“初代之日，二子魯生、魯賢、從子超秀等并在城中，安然無二，而桃符密遣積射將軍鹿永固私將甲士，打息魯生，僅得存命?！盵12]1373《宋書·夷蠻·呵羅單國傳》：“忝承先業(yè)，嘉慶無量，忽為惡子所見爭奪，遂失本國。今唯一心歸誠天子，以自存命?！盵13]2382唐代牛僧孺《玄怪錄·尹縱之》：“妾父母嚴，聞此惡聲，不復(fù)存命。豈以承歡一宵，遂令死謝？”[14]111《南齊書·武十七王傳》：“何得不愛其民，緩其政，救其危，存其命哉？”[15]695《增壹阿含經(jīng)》卷四：“一切眾生皆由食而存其命，有食便存，無食便喪?！盵16]56《增壹阿含經(jīng)》卷二十三：“汝今勿復(fù)斷食；若當斷食者，我當以甘露精氣相益，使存其命?！盵16]395

四、“合負大王萬死”

任蠻奴不分（忿），冊起頭稍：“合負大王萬死，乞載（再）請軍，與隨駕兵士交戰(zhàn)?！保?02-4）

原句頗為不辭，“合”當于“王”字下，作“負大王，合萬死”。文中，任蠻奴戰(zhàn)敗歸來，面對陳王的斥責(zé)，口稱“負大王，合萬死”，乃其深知罪孽深重、自我懺悔之辭；下句“乞再請軍，與隨駕兵士交戰(zhàn)”則緊承上句，表示自己雖然罪當萬死，但請求君王寬恕，容其再戰(zhàn)。

文獻史籍中，在君臣的言談對答中，亦屢見“合萬死”一語。如《北史·楊播傳》：“臣與湛等為國事重，賀拔仁、斛律金等惜獻皇帝業(yè)，共執(zhí)遵彥等，領(lǐng)入宮，未敢刑戮。專輒之失，罪合萬死?！盵21]1505《北史·齊宗室諸王下·武成諸子》：“帝又使馮子琮召儼。儼辭曰：‘士開昔來實合萬死，謀廢至尊，剃家家頭使作阿尼，故擁兵馬欲坐著孫鳳珍宅上。’”[21]1890《北史·李賢傳》：“植辭窮，謂帝曰：‘本為此謀，欲安社稷，利至尊耳。今日至此，何事云云?！h聞之，自投于床，曰：‘若爾，誠合萬死?！盵21]2113《唐會要·尚書省諸司中·左右丞》：“裴寂所為，事合萬死，但以陛下念其舊功，不致于法。”[22]998《太平廣記·童仆·上清》：“今不幸至此，抑乃仇家所為耳，陛下忽震雷霆之怒，臣便合萬死?！盵23]2168

五、“失卻隨駕兵士，見遍野總是大蟲”

此陣既圓，上合天地。蠻奴亦見，失卻隨駕兵士，見遍野總是大蟲，張齖（牙）利口，來吞金璘。（202-12）

“失”當通作“適”。上文“失來莫怪后到”（196-6），“失”亦與“適”通?！斑m卻”猶言“適來，適才”，如西晉竺法護譯《佛說申日經(jīng)》：“在門里徑先付酪器，皆手持已，便語令坐，適卻居床，床皆反側(cè)，五百道人皆僵仆地?！盵24]818

此外，“見”讀為“現(xiàn)”，表“現(xiàn)今，如今”。結(jié)合上句，便是指“剛才那些隋朝將士，現(xiàn)今遍野都成了猛虎”。這里，變文作者以極其夸張的筆法，表現(xiàn)了韓擒虎所排五虎擬山陣的滴水不漏和威力無比。

六、“遂命陳王側(cè)（責(zé)）而言”

有先逢（鋒）使探得周羅侯領(lǐng)軍二十余萬，疑（擬）劫本主。衾虎聞言，遂命陳王側(cè)（責(zé)）而言曰：“是（事）君為陪（違背），于天不祐，先斬公手（首），在（再）居中營，后周羅侯交戰(zhàn)?！保?03-5）

“命”字于義難通，當為“喚”字之誤，且應(yīng)斷為“遂喚陳王，側(cè)（責(zé)）而言曰……”。此處，擒虎聽聞“周羅侯領(lǐng)軍二十余萬，擬劫本主”，于是便叫來陳王，并加以嚴厲斥責(zé)。上文“遂喚二將，總在面前，遂問二將”（200-2）、“衾虎升棖而坐，遂喚一官健只在面前，再三處分”（200-6）以及后文“單于接得天使，升棖而坐，遂喚三十六射雕王子，總在面前處分”（205-1），言語表達邏輯與此近似，兩相參照，可知此處亦當作“遂喚陳王”。

《變文集》中，“遂喚XX”的表達屢見不鮮，且其后多跟“曰、問、責(zé)、處分”等動詞，從而構(gòu)成“遂喚＋名詞／代詞＋言說動詞”式的結(jié)構(gòu)。如《秋胡變文》：“其秋胡母，愧見新婦獨守空房，心無異想，遂喚新婦曰：‘我兒當去，元期三年，何因六載不皈？’”（156-5）《前漢劉家太子傳》：“直至三件，監(jiān)官遂喚童子問曰：‘何不聽打鼓？’”（161-2）《廬山遠公話》：“白莊聞?wù)Z，大奴（怒）非常，遂喚遠公直至面前，高聲責(zé)曰：‘你若在寺舍伽藍，要念即（既）不可。’”（175-1）“遂喚宅中大小良賤三百余口，總至廳前，相公處分：‘自今已后，新來賤奴，人不得下眼看之?！保?78-2）《太子成道經(jīng)》：“殿下遂喚車匿問之，‘此是何人？’”（293-2）

七、“若解微臣箭得”

皇帝才問，蕃使不識朝儀，越班走出，臣啟陛下：“蕃家弓箭為上，賭射只在殿前。若解微臣箭得，年年送供（貢），累歲稱臣。若也解箭不得，只在殿前，定其社稷?！保?04-6）

《敦煌變文選注》云：“解，這里是勝過的意思?！狻局复蚨分幸缘挚菇饷搶Ψ降倪M攻，因以指賭射中勝過對方，化解對方的優(yōu)勢，如《北齊書·元景安傳》：‘有一人射中獸頭，去鼻寸余。唯景安最后有一矢未發(fā)，帝令景安解之。景安徐整容儀，操弓引滿，正中獸鼻。’”[1]421

筆者以為，此處“解”非“勝過”之義，而當表示“松解，解落”，所謂“解箭”即是將已射在箭靶上的箭射落下來。文中，“解箭”一語連續(xù)出現(xiàn)多次，下文云“皇帝亦見，宣問大臣：‘甚人解得？’時有左勒將賀若弼‘臣愿解箭’……箭起離弦，不東不西，同孔便入……時韓衾虎亦見箭不解，不恐拜舞，獨立殿前?；实坌麊枺骸湟庹吆?？’衾虎奏曰：‘臣愿解箭?！入x弦，世（勢）同雷吼，不東不西，去蕃人箭闊（括）便中，從檊至鏃，突然便過，去射墮十步有余，入土三尺”，從中可知，賀若弼雖然箭法超群，所射之箭與蕃使之箭同孔而入，但卻未能真正“解箭”，因而韓擒虎不以為然，并請求重新“解箭”，其所射之箭不僅射中蕃使之箭，而且將蕃使之箭從頭到尾一劈為二。這即表明，韓擒虎得以成功“解箭”，于是蕃使驚恐非常，連忙行禮。因此，貫通前后文義，可知“解箭”并非抽象意義上的“勝過對方的箭法”，而應(yīng)是事實行為上的“射落對方已中靶垛的箭矢”。

《變文集》中，“解”表“松解、解開”的用法屢見不鮮，如《王昭君變文》：“解劍脫除天子服，披頭還著庶人裳?！保?04-4）“嗟呼數(shù)月連非禍，誰為今冬急解奚？”①“解奚”即“解手，分手”之義，詳見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06-12）《舜子變》：“舜子上樹摘桃，阿孃也到樹底。解散自家頭計，拔取金釵手里，刺破自家腳上?！保?30-8）《降魔變文》：“出言已訖，解袋即吹。于時地卷如綿，石同塵碎，枝條迸散他方，莖干莫知所在?！保?88-1）《長興四年中興殿應(yīng)圣節(jié)講經(jīng)文》：“興解網(wǎng)之仁慈，開結(jié)繩之政化。”（419-13）《妙法蓮華經(jīng)講經(jīng)文（二）》：“鷹也有心飛去，未知誰解解絳。”（503-1）“有一聰明智惠人，解與黃鷹解縈絆?！保?03-5）“勸君速解架頭鷹，從他多翼飛云外?！保?03-9）

另外，從史籍有關(guān)賭射的記載中，我們也能大致窺見“解箭”的含義?！侗笔贰畈鳌罚骸皶r車駕耀威沔水，上巳設(shè)宴，帝與中軍彭城王勰賭射，左衛(wèi)元遙在勰朋內(nèi)，而播居帝曹。遙射侯正中，籌限已滿。帝曰：‘左衛(wèi)籌足，右衛(wèi)不得不解?！瘜υ唬骸鍪咽ザ?，庶幾必爭’，于是箭正中。帝笑曰：‘雖養(yǎng)由之妙，何復(fù)過是?！盵21]1484此時，孝文帝與彭城王賭射，彭城王一方（左衛(wèi)）籌限先滿，因而孝文帝一方（右衛(wèi)）只有“解”得其箭，才能獲勝。于是，楊播射箭正中左衛(wèi)靶垛上的箭，成功得“解”。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所謂“不得不解”即是將左衛(wèi)靶垛上已射中的箭射落下來。又如宋代張齊賢《洛陽舊聞記·向中令徙義》：“長髯者謂中令曰：‘兄弟方賭射，取弓箭射一兩頭?！蛑t讓久之，群盜堅請之。向若不得已，取弓箭射兩頭，凡箭皆出括可半寸許。群盜驚嘆，留坐與語?！盵27]23此處，向拱被迫參加了群盜的“賭射”活動，在群盜以為其庸懦無能、無可奈何時，向拱卻輕松射落了靶垛上的箭，且偏離箭括半寸之遠。這里，向拱參與賭射的情形恰恰表明了“解箭”的含義。

八、“便意生心”

蕃人亦見，驚怕非常，連忙前來，側(cè)身便拜。衾虎亦見，責(zé)而言曰：“尀?zāi)托～F，便意生心，擾亂中園（原），如今殿前，有何理說?！保?04-15）

《敦煌變文選注》云：“原文‘便’當作‘使’。使意：生心，起意。敦煌本《解座文集》有‘各各自家須使意’之語?！盵1]422《敦煌變文校注》云：“便意生心，便妄想圖謀……‘生心’意即圖謀?！段簳栔鞆┎袀鳌罚骸俚卦唬菏缆o膽，誰敢生心！’《廬山遠公話》：‘即便心生肺（廢）妄?！恪峙c此用同?！盵2]315

筆者以為，“意”當讀為“擬”?！氨銛M”即“便要”，上文云“阿奴本任金璘之日，地管五十余州，三百余縣，握萬里山河，權(quán)軍百萬，便擬橫行天下，自號稱尊”（203-7），言語邏輯與此近似，前后參照，可知此處亦當作“便擬”?！吧摹奔础吧摹?，《左傳·隱公元年》：“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盵28]12因而，“便擬生心”即“便要生二心”。

《變文集》中，“便擬”一語屢見不鮮，如《張義潮變文》：“仆射聞吐渾王反亂，即乃點兵……才經(jīng)信宿，即至西同側(cè)近，便擬交鋒?！保?14-2）《舜子變》：“當時便擬見官，我看夫妻之義?！保?30-14）《葉凈能詩》：“都不容岳神分疏，拔劍上殿，便擬斬岳神?！保?18-6）《太子成道經(jīng)》：“太子聞喚，便遣車匿被于駯骔，便擬往于雪山?！保?95-4）《難陀出家緣起》：“難陀只欲不去，師兄處分再三，便擬送佛世尊，又怕家中妻怪。”（397-10）“世尊天眼早觀見，電轉(zhuǎn)之間到樹所，便敕龍王拔卻樹，化火登時便擬燒?！保?98-14）

九、“拽弓叫圓”

衾虎十步地走馬，二十步把臂上捻弓，三十步腰間取箭，四十步搭闊（括）當弦，拽弓叫圓，五十步翻身倍（背）射，箭既離弦，世（勢）同僻（劈）竹，不東不西，況前雕咽喉中箭，突然而過，況后雕僻（劈）心便著，雙雕齊落馬前。（205-8）

《敦煌變文選注》云：“叫圓：拉滿弓為‘圓’，同時發(fā)出喊聲，稱為‘叫圓’?！盵1]424筆者以為，“叫”通作“教”，表“使，令”之義，“拽弓叫圓”即極力拉弓使之屈曲成圓。后秦鳩摩羅什譯《大莊嚴論經(jīng)》卷六：“挽弓圓如輪，將欲害彼命，彼寧喪身命，不肯輸一錢?！盵29]292元代喬吉《南呂梁州第七·射雁》：“忙拈鵲畫弓，急取雕翎箭，端直了燕尾鈚，搭上虎筋弦，秋月弓圓，箭發(fā)如飛電，覷高低無側(cè)偏?！盵30]4416其間，“挽弓圓如輪”“秋月弓圓”便道出了“拽弓叫圓”的含義。

《變文集》中，“教”表“使、令”的用法亦屢見不鮮，如《王昭君變文》：“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保?04-12）《太子成道經(jīng)》：“敕下令教造火坑，羅母子被驅(qū)行?！保?00-4）《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講經(jīng)文》：“佛有若干光照耀，盡教總得出沉淪。”（426-14）“繼絆網(wǎng)羅不用入，無明顛倒莫教侵?！保?27-13）《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經(jīng)文（二）》：“后教獄卒下鑿冠，聚集嗥咷稱苦痛?！保?62-8）“如來親自與發(fā)愿，愿教善女早生天?！保?69-1）《妙法蓮華經(jīng)講經(jīng)文（二）》：“爐中莫使無殘火，籠里休教暗燭燈?！保?14-8）此外，《變文集》中，“叫”與“教”通的情形亦有之，如《丑女緣起》：“女緣前生貌不敷，每看恰似獸頭牟，天然既沒紅桃色，遮莫七寶叫身鋪。”（793-4）

直至今日，在北京官話、中原官話、冀魯官話、江淮官話等各大方言區(qū)中，“叫”表“使、令”的用法仍廣為流傳，如“叫他早點回去”“叫人聽不明白”“要叫窮山變富鄉(xiāng)”“叫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