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齊俗訓》為中心"/>
王威威
“齊物”是莊子的代表性思想觀念,并被莊子后學進一步發(fā)展?!肚f子》對“齊物”觀念的闡發(fā)集中在《齊物論》和《秋水》兩篇。筆者曾提出,《齊物論》和《秋水》兩篇從不同層次、不同角度探討了是非之爭和萬物的差異問題?!洱R物論》中的“齊物”觀念包含泯除是非、承認萬物平等和打破分界而融通為“一”兩個層次?!肚锼分械摹褒R物”觀念則停留在承認萬物的個性和平等這一層次,且不主張泯除是非。(1)參見王威威:《“齊物”觀念的層次及其論證——從〈莊子·齊物論〉到〈莊子·秋水〉》,《江海學刊》2020年第3期,第178-184頁?!痘茨献印吩凇稘h書·藝文志》中被歸為雜家,但《淮南子·要略》中稱其撰書宗旨是“綱紀道德,以經(jīng)緯人事”,高誘在《淮南敘目》中說“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jīng)道。……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于道”。(2)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頁??梢娖渌枷腚m駁雜但以道家為主體;內容雖豐富,但大致集中于“道”。又有學者進一步主張《淮南子》應屬黃老道家:張岱年說“《淮南子》主要是黃老之學,屬于道家”;(3)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張岱年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67頁。吳光以《淮南子》為集大成的黃老學著作;(4)吳光:《黃老之學通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5頁。丁原明認為《淮南子》是“對黃老學的理論總結”;(5)丁原明:《黃老學論綱》,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66頁。熊鐵基認為《淮南子》是“集黃老道家理論大成之著作”。(6)熊鐵基:《秦漢新道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0頁?!痘茨献印芬缘兰医y(tǒng)攝儒、墨、名、法以及陰陽各家思想,符合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中“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道家”(實為黃老道家)思想特征。筆者曾總結黃老道家的思想特征為道法結合、主虛靜、貴因循及重刑名。(7)王威威:《黃老學思想特征新證》,《管子學刊》2004年第3期,第29-32、42頁。《淮南子》也滿足這些特征。不僅《老子》,《莊子》也是《淮南子》重要的思想淵源。方勇就認為《淮南子》是漢初黃老學積極吸納莊子思想的典型例子。(8)方勇:《莊子學史(第一冊)》增補繁體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50頁?!痘茨献印穼Α肚f子》中的文字有征引和解釋,對《莊子》的觀念、思想有吸收和轉化,“齊物”觀念亦不例外?!痘茨献印穼Α褒R物”觀念的闡發(fā)在《齊俗訓》中有比較集中的體現(xiàn)?!痘茨献印ひ浴分v:“《齊俗》者,所以一群生之短修,同九夷之風氣,通古今之論,貫萬物之理,財制禮義之宜,擘畫人事之始終者也?!薄耙弧薄巴薄巴ā薄柏灐本c“齊”意義相關。學界關于《淮南子》和《莊子》中“齊物”觀念的研究多聚焦于從“齊物”到“齊俗”這一發(fā)展脈絡,比較缺乏對二者“齊物”觀念之關系的多層次考察,而這正是本文的研究目的所在。
《齊物論》秉持“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的立場,認為是非判斷源于個人的“成心”,是將個人的主觀因素附加于萬物之上,不能夠體現(xiàn)物的真實情態(tài)?!肚锼穭t強調視角的差異,除“以道觀之”外,還有“以物觀之”“以俗觀之”“以差觀之”“以功觀之”“以趣觀之”等視角。這些視角各有長短,基于不同視角得出的對物的“大”“小”“有用”“無用”“然”“非”“貴”“賤”等判斷,反映了物在某一方面的真實情態(tài),不同視角以及出自不同視角的是非判斷具有同等的價值。如果以“齊是非”來概括兩者關于是非的看法,那么,《齊物論》是在否定的意義上“齊是非”,《秋水》則是在肯定的意義上“齊是非”。
《淮南子·齊俗訓》首先延續(xù)《齊物論》的論證思路,提出了是非判斷均為認識主體從“己”“心”出發(fā)而得出的觀點:
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觀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
此處“己”“心”相對使用,意義相同,相當于《齊物論》的“成心”,為一己之偏私、成見。世人以“合于己者”為“是”,以“忤于心者”為“非”,“合于己者”和“忤于心者”分別被冠以“是”和“非”的評價,實際存在的只是“合于己者”和“忤于心者”,并不存在“是”和“非”?!拔词加惺恰焙汀拔词加蟹恰睉腔昧恕洱R物論》中的“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因為每個認識主體的“己”和“心”不同,源于“己”和“心”的所謂“是”和“非”就各不相同,且都肯定自己而否定他人,無法達成共識,所以說“天下是非無所定”。作者還對這一觀點進行舉例說明:對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就有不同解釋,“為寬裕者曰勿數(shù)撓,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關于晉平公出言不當師曠舉琴撞之一事亦有不同的評價,孔子贊揚平公“非不痛其體也,欲來諫者也”,韓非則批評平公“群臣失禮而弗誅,是縱過也”。該篇還提出“是非形則百姓眩矣”,將“是非”與“仁義”“禮樂”“珠玉”并列為“衰世之造”“末世之用”,體現(xiàn)出對“是非”的否定態(tài)度。但是,“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又表明,作者并未因是非出自于“己”和“心”完全否定是非判斷的價值,而更偏向于破除以我的“己”和“心”作為判斷不同是非的價值標準的執(zhí)著。于是,作者進一步提出了“一是一非”與“至是至非”的概念并對二者加以了區(qū)別:
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
出于“己”和“心”的是非判斷有其適用的范圍和條件,“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稱之為“一是一非”,這是一種相對的“是”和“非”,并非“真是非”;“無非”的“至是”和“無是”的“至非”可適用于任何的范圍,不需要條件,是絕對的“是”和“非”,這才是“真是非”?!爸潦恰鳖愃朴谇f子所主張的“真知”,只是莊子的“真知”并不以“是非”的形式呈現(xiàn)。陶鴻慶認為接下來的“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文義難通,可能是傳寫倒亂,當寫作“夫此一是一非,是隅曲也,非宇宙也”。(9)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增訂本,第1203頁。實際上,此句正是在前文區(qū)別兩種是非的基礎上提煉出的兩種是非各自的適用范圍?!胺颉迸c“此”相對,應解為“彼”,“此一是非”指“一是一非”這種是非,“夫一是非”指“至是至非”這種是非。作者指出“一是一非”與“至是至非”是“隅曲”和“宇宙”的區(qū)別,前者適用于局部,后者適用于整體。那么,“隅曲”是不是能夠反映事物的局部的真實情態(tài)?不同的“隅曲”是否可以共同組合成“宇宙”?該篇作出了如下的說明: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節(jié)者見難不茍免,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茍得。此相為論,譬猶冰炭鉤繩也。何時而合。若以圣人為之中,則兼覆而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
“重生者”所重之“生”,“立節(jié)者”所立之“節(jié)”,“貪祿者”所貪之“祿”,“好名者”所好之“名”,即是不同人的“己”和“心”。從這樣的“己”和“心”出發(fā),他們分別以“不以利害己”為“是”,以“見難不茍免”為“是”,以“見利不顧身”為“是”,以“非義不茍得”為“是”。作者認為,這些不同的“是”猶如冰和炭、鉤與繩,相反而不能相合?!叭粢允ト藶橹?,則兼覆而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王念孫認為“并”下當有“有”字,陶鴻慶講“未”下“有”字當在“并”字下。(10)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增訂本,第1225頁。“兼覆而并有之”就是作者對待“一是一非”的態(tài)度。如果圣人將“一是一非”進行中和,就能夠讓這些相反而不相合的“一是一非”兼容而并存,而不再對不同的“是”和“非”進行是與非的選擇性判斷。雖然作者以“至是至非”否定了出于個人的“己”和“心”的“一是一非”的真實性,但在“一是一非”與“至是至非”的對照中,為肯定“一是一非”的相對價值留下了空間。正如陳麗桂所言:“《齊俗》一方面呼吁人,觀測事物要有通體觀。另一方面也充分認可這些片面價值,‘隅曲是非’之功能,而力求統(tǒng)合聯(lián)結這一切,成為一個有機的整合體,使其片面斷裂之缺失得以轉化為局部有用之價值,再結合局部,完成整體?!?11)陳麗桂:《淮南鴻烈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68頁。
《齊俗訓》作者在提出“隅曲”和“宇宙”的區(qū)別之后,將論證的思路從“己”和“心”轉向了“視角”的差異問題。
故賓有見人于宓子者,賓出,宓子曰:“子之賓獨有三過。望我而笑,是攓也;談語而不稱師,是返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辟e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惫寿e之容,一體也,或以為君子,或以為小人,所自視之異也。故趣舍合,即言忠而益親;身疏,即謀當而見疑。親母為其子治扢禿,而血流至耳,見者以為其愛之至也;使在于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所居高也。窺面于盤水則員,于杯則隋,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員、有所隋者,所自窺之異也。
文中講到的賓客“望宓子而笑”“談語而不稱師”“交淺而言深”,同樣的容貌舉止,宓子賤認為他是小人,門客認為他是君子,作者認為是“所自視之異”。親生母親為兒子治頭瘡而流血,會被認為是對兒子的關愛,若是繼母則被認為是嫉恨兒子,行為相同而評價不同,作者認為是“所從觀者異”?!八砸暋焙汀八鶑挠^”即是非判斷的主體觀察對象的視角,視角不同,得出的是非判斷就不相同。作者又舉例說,從高處看事物會變小,在水盆和杯子中看到的臉的形狀會有區(qū)別,這都是視角變化而帶來的對相同對象的認識的變化。
《齊物論》從“成心”出發(fā)否定是非,《秋水》則從“視角”出發(fā)肯定不同是非的同等價值?!俺尚摹焙汀耙暯恰睍で蛘诒螌κ挛镎鎸嵡閼B(tài)的認識,但相比較而言,“成心”更具主觀性,更個體化。《齊俗訓》首先肯定由“己”“心”產(chǎn)生的“一是一非”的相對價值,改造了《齊物論》的觀點,又從視角的角度進行論證。同一個認識對象,因為認識主體的視角不同會得出不同的判斷。從相反的思路來看,各個不同視角所形成的對同一對象的認識雖然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但都是對同一對象的反映。該篇講:“夫稟道以通物者,無以相非也?!薄肮拾偌抑?,指奏相反,其合道一體也”。掌握“道”而通達萬物者,不會互相否定。百家之言,雖然旨趣不同,所論是非相反,但一樣合于“道”。這與《齊物論》所講的“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的態(tài)度相異?!洱R俗訓》承認不同角度形成的認識具有一定價值,總合起來可反映整體,各家思想均是“道”的反映,類似《莊子·天下》“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這也為《淮南子》綜合各家思想提供了理論基礎。
《齊物論》否定對萬物的是非判斷的價值,提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承認萬物各有其本然的存在狀態(tài),在價值上平等?!肚锼分v“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萬物一齊,孰短孰長”,認為從“道”的角度來看,不同的事物沒有貴賤、長短之區(qū)別,也就是在價值上平等?!痘茨献印R俗訓》在提出“至是”“至非”為“真是非”,并肯定“一是一非”的相對價值的基礎上,也探討了萬物的個性和差異問題。
廣廈闊屋,連闥通房,人之所安也,鳥入之而憂。高山險阻,深林叢薄,虎豹之所樂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積水重泉,黿鼉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所樂也,鳥獸聞之而驚。深溪峭岸,峻木尋枝,猿狖之所樂也;人上之而栗。形殊性詭,所以為樂者,乃所以為哀;所以為安者,乃所以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載,日月之所昭誋,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能。
“人之所安”卻是“鳥之所憂”;“虎豹之所樂”卻是“人之所畏”;“黿鼉之所便”,“人入之而死”;“人之所樂”,“鳥獸聞之而驚”;“猿狖之所樂”,“人上之而栗”。同樣的事物,人與鳥獸卻對其有相反的情緒反應。此段論證思路與《齊物論》“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一段中關于“正處”“正味”“正色”的討論非常接近,但是,更深層次的比較會發(fā)現(xiàn)兩篇的思想差異?!洱R物論》認為,人與鳥獸對于“處”“味”“色”的喜好不同,我們不應以“處”“味”“色”的人類喜好標準,來判定某些生物的習性為“是”或“非”,而應承認不同生物的喜好和習性的合理性。“處”“味”“色”的主語是民、鰍、猿猴等不同生物,因此,《齊物論》在泯除是非的同時也肯定了不同種類的生物習性。而《齊俗訓》此段文字的主語是“廣廈闊屋,連闥通房”,“高山險阻,深林叢薄”,“川谷通原,積水重泉”,“咸池、承云,九韶、六英”,“深溪峭岸,峻木尋枝”,人與鳥獸對其相反的情感反應可以說是“是”與“非”的判斷。此段文字進一步分析了這一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是“形殊性詭”:因為人和鳥獸形體的不同和本性的差異,所以對“廣廈闊屋,連闥通房”等“物”的“是”“非”的判斷不同。如果認可并尊重人和鳥獸的“形殊性詭”,也就肯定了他們對“廣廈闊屋,連闥通房”等“物”的是非判斷。反之亦然。作者提出應讓天下萬物“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能”,這是對萬物個性和差異的認可和尊重,實際也是肯定了不同的是非判斷的合理性,與前文所論《齊俗訓》對待是非的看法一致。
該篇又講:
夫飛鳥主巢,狐貍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棲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趨舍行義,亦人之所棲宿也。各樂其所安,致其所蹠,謂之成人。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
“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正是對“齊物”觀念的一種理解?!翱偂钡谋玖x是聚束,系扎。《說文·糸部》:“總,聚束也?!倍斡癫米ⅲ骸爸^聚而縛之也,悤有散意,系以束之?!?1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47頁。引申有聚合、匯集之義,代表了一種對萬物的普遍包容。“總而齊之”不是否定萬物的個性和差異,也不強調從共性的角度去認識萬物,而是對各不相同的人、事、物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同理,不同地域的人群有不同的風俗習慣和禮儀法度,如“胡人彈骨,越人契臂,中國歃血”,“三苗髡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劗鬋”,應看到不同風俗習慣、禮儀法度所包含的合理因素和價值所在,而不能拘泥于一個標準強行整齊劃一。
《齊俗訓》進一步提出“形殊性詭”的人和物各有其長處和不足,并引入《秋水》中的“萬物一齊”和“物無貴賤”的觀點,進行解釋和論證:
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鉛不可以為刀,銅不可以為弩,鐵不可以為舟,木不可以為釜。各用之于其所適,施之于其所宜,即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夫明鏡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簞;犧牛粹毛,宜于廟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蜧。由此觀之,物無貴賤。因其所貴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無不賤也。
這一段論證思路與《秋水》中“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非常接近?!耙蚱渌F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無不賤也”的句式和邏輯也同于《秋水》中的“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但是,《齊俗訓》對“萬物一齊”“物無貴賤”的解釋完全聚焦到了“用”這一維度,并突出了“宜”的重要性。萬物個性不同,各有其所適宜的范圍,放之于適宜之處,就能發(fā)揮各自的用處,作者認為這就是“萬物一齊”。萬物在其適宜的范圍就可以發(fā)揮作用,而超出這一范圍就變得無用,從前者的角度看為“貴”,從后者的角度看則為“賤”,萬物均有“貴”的一面,也均有“賤”的一面,所以說“物無貴賤”?!坝纱擞^之,物無貴賤”,其中的“此”就是指萬物各有所“宜”,各有所“適”,各有其“用”,這就與《秋水》中包容又不局限于任何視角和物的任何方面的“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不同。莊子多次闡發(fā)“無用之用”的思想,實際反對從“有用”和“無用”的角度判定物的價值。如楊立華所講:“用的關系的退場使某種更本真的物的關聯(lián)被解釋出來:以自身為目的的自我承載者。”(13)楊立華:《莊子哲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55頁?!洱R俗訓》從萬物在其所適宜的范圍內均可發(fā)揮作用的角度來理解“萬物一齊”“物無貴賤”,與莊子的思想旨趣也相去甚遠。
《齊俗訓》又將“各用之于其所適,施之于其所宜,即萬物一齊”這一觀點轉化為一種治理天下的政治策略:
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跖镢,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于馬,越人便于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圣人總而用之,其數(shù)一也。
民眾有不同的生理條件,有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各有優(yōu)勢和劣勢,不應以相同的標準要求不同的人,而應安排不同的人做適宜的事,充分發(fā)揮其作用。如此,則人性無貴賤優(yōu)劣之分,這就是“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物類不同,形狀各異,失去適宜的位置,就變得無用,也就是“賤”,而得到適宜的條件和環(huán)境,就變得有用,也就是“貴”。圣人統(tǒng)合人和物的實際情況,讓他們都能發(fā)揮出自己的作用,這就是“圣人總而用之”。這一“各得其宜”的“用眾”思想在《主術訓》中有充分的展開。安樂哲對此篇有專門的研究,并指出“‘各得其宜’命題的基本的思想原則,即在于承認自然意義上的每一個體,都有自身獨立的發(fā)展傾向,以及獨特的作用和價值”。(14)安樂哲:《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藝術:〈淮南子·主術〉研究》,騰復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236頁。
《齊物論》將人的認識和境界分為“以為未始有物”“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和“是非之彰”四個層次。泯除是非、承認萬物平等處于“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這一層次;打破分界而融通為“一”則處于“有物”而“未始有封”的層次?!肚锼匪v的“萬物一齊”否定不同的事物之間有貴賤、長短之分,并非消除萬物之間的區(qū)別和界限。
《齊物論》對認識層次的區(qū)分也反映出莊子對宇宙演化過程的認識:從“未始有物”到“有物”而“未始有封”再到“有封”。如果以“未始有物”為“道”,則“有物而未始有封”就是未分之“一”,從“未始有物”到“有物而未始有封”就可以看作“道”生“一”。(15)參見王威威:《莊子學派對老子之“道”的詮釋》,《江淮論壇》2020年第2期,第52-57頁?!独献印返谒氖轮v“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三十九章又講“昔之得一者”,于是出現(xiàn)了“道生一”和“道”為“一”的爭論。《淮南子·詮言訓》講“一也者,萬物之本也”,“同出于一,所為各異”。“一”為萬物之來源和根據(jù),其地位和作用與“道”相同?!对烙枴分v“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形而有形生焉”,高誘注曰:“無形,道也。有形,萬物也。”該篇又講:“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备哒T注曰:“一者,道之本也?!?16)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增訂本,第100、98頁。也就是說,“無形”既是“一”,也是“道”,“一”和“道”是“異名”而“同謂”。《天文訓》講:“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边@里將《老子》的“道生一”改為“道始于一”,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截掉了“道生一”。很多學者認為此處的“道”也就是“一”,但似乎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始”的存在。潘存娟注意到這一點,她認為“道始于一”不僅說明“道”是一,而且是從“一”到“萬物”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道”不僅是一,也是二、是三、 是萬物。(17)潘存娟:《〈淮南子〉與〈老子〉道生萬物模式之比較》,《陜西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第16-18頁?!对烙枴分兴v的“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也說明“道”并不等同于“一”,而是“一”生萬物的過程??梢哉f,在《淮南子》中,道是“一”,是整個生成過程的開端,是萬物之本;也可以說,“道”以“一”為開端,包含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萬物生成的過程?!痘茨献印ぬ煳挠枴分兴v的“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也可以如此解讀。
關于“萬物”與“道”(“一”)的關系,《淮南子·詮言訓》講:
洞同天地,渾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于一,所為各異,有鳥有魚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為萬物,莫能及宗。
從“謂之太一”和“同出于一”來看,此處的“太一”就是“一”,也可以說是“道”。萬物同出于“一”,卻各自不同,稱之為“分物”?!暗馈鄙f物也是萬物分有“道”的過程,“道”與萬物是總和分的關系,“分而為萬物”,總而為“一”?!暗馈?“太一”“一”)本身混沌未分,而萬物之間彼此隔絕不通?!毒裼枴分v:“夫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為一?!贝颂幍摹翱偠鵀橐弧迸c《齊物論》中的“道通為一”之關系需要辨析?!洱R物論》講:“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辈煌氖挛锴Р钊f別,卻可以“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因為分化,多樣的事物得以形成;一物之形成,亦是他物之毀滅?!胺参餆o成與毀,復通為一”。萬物沒有分化,沒有作為個體的物的形成,也沒有作為個體的物的毀滅,萬物匯通而成為一體。方勇曾提出《齊物論》中的“道通為一”與《淮南子》的“萬物總而為一”的區(qū)別,“道通為一”是說“從相對的觀點來看,諸如小草與大木、丑女與美人以及種種稀奇古怪的事情等等,都是毫無區(qū)別的。以此類推,則‘萬物皆一也’”。而“萬物總而為一”在于“強調事物之間的連貫性”。(18)方勇:《莊子學史(第一冊)》增補繁體版,第358頁。他提出二者的區(qū)別以及將“萬物總而為一”理解為“強調萬物之間的連貫性”非常有道理,但他將“道通為一”理解為從相對的觀點來看萬物毫無區(qū)別,采用了《德充符》中“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的觀點。實際上,“萬物皆一”與“道通為一”的論述角度有所不同,前者是從萬物的共性的角度取消差別,后者則是消融了萬物之間的界限。《淮南子·俶真訓》化用了《德充符》中的“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并將“萬物皆一”改成了“萬物一圈”: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峋,雨霉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是故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為一家?!枪首云洚愓咭曋?,肝膽胡越;自其同者視之,萬物一圈也。
此段文字認為天下萬物有共同的來源,也就是說有共同的父母,所以說槐榆與橘柚可以合為兄弟,有苗與三??梢酝橐患摇牟町惖慕嵌瓤?,萬物如肝和膽、胡和越一般各自不同;從相同的角度看,所有物都可以被統(tǒng)合到一起,這就是“萬物一圈”?!兜鲁浞返摹叭f物皆一”是說從相同的角度看,萬物沒有差別,而“萬物一圈”并沒有否認物與物之間的差別。此外,《泰族訓》講“萬物有以相連”,《主術訓》講“天下之物,無不通者”,萬物都分有“道”,因而又能相連、相通?!痘茨献印返暮芏嗥玛U發(fā)了物類相感、相應的思想,正是這一層次的“齊物”觀念的體現(xiàn)。(19)白光華(Charles Le Blanc) 以《淮南子·覽冥訓》為中心對“感應”觀念展開研究,提出在《淮南子》中,“感應”原則適用于宇宙中的所有事物,每一事物都以特定的方式與其他事物相互關聯(lián),相互影響,政府的“無為”也建立在“感應”的基礎之上。Charles Le Blanc,Huai-nan Tzu,Philosophical Synthesis in Early Han Thought:The Idea of Resonance (Kan Ying),with a Translation and Analysis of Chapter Six,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1985,p.192.孟旦曾提出道家不能解決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作為統(tǒng)一之物的“道”如何出現(xiàn)在許多具體事物中,卻又不失其統(tǒng)一性。他認為把“道”說成是存在于無窮事物中時,“道”不再是統(tǒng)一的,而是被“切分”了。(20)孟旦:《早期中國“人”的觀念》,丁棟、張興東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3頁。而無論是《莊子》還是《淮南子》,無論是“道”無所不在,還是“道”分而為萬物,“道”都沒有因為“物”之“分”而被“切分”,相反,“物”因為“道”而從來沒有真正地彼此隔絕。在《齊物論》中,“道”使萬物之間的界限消融,而在《淮南子》各篇中,“道”使“隔而不通”的“分物”又能夠保持彼此之間的相連、相通以及相感、相應。
《淮南子》并沒有否定萬物之間的差別,也沒有試圖消除萬物之間的界限,這一點與《齊物論》不同?!洱R物論》中,在“未始有物”的“道”和“有封”的萬物之間存在著一個“有物”而“未始有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莊子所講的“齊物”是從“有封”向“未始有封”的回歸。而在《淮南子》中,未分之整體“一”就是“道”,或者是“道”的開端,所以不存在“道”和“萬物”之間的“有物而未始有封”的這一整體之“物”的宇宙演化階段和存在狀態(tài)。萬物之關系只是因為共有了“道”而相互關聯(lián),而不能夠打破物與物之間的分界而成為一整體之“物”。但與《秋水》只講“萬物一齊”“物無貴賤”相比,《淮南子》包含了“萬物一圈”“萬物總而為一”這一層次的“齊物”觀念。前文所講的“隅曲”之“一是一非”可以組合成適用于“宇宙”的“真是非”,與“萬物總而為一”的宇宙觀具有一致性。
由上可見,《淮南子》對《莊子·齊物論》和《莊子·秋水》兩篇所闡發(fā)的不同層次的“齊物”觀念均有吸收、改造和發(fā)展。在是非問題上,《淮南子·齊俗訓》從《齊物論》的思路出發(fā),提出是非判斷出自認識主體的“己”和“心”,而在論證過程中轉向了“視角”的差異問題,這是《秋水》的思路?!洱R俗訓》融合并發(fā)展了《齊物論》和《秋水》的思想,提出了“至是”“至非”與“一是一非”的區(qū)別,但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對于物的是非判斷的相對價值?!洱R俗訓》認可并尊重萬物的個性和差異,也不強調從共性的角度去認識萬物。該篇引入《秋水》“萬物一齊”和“物無貴賤”的觀點,并將《秋水》的多維視角聚焦到萬物各有其用這一角度進行闡發(fā),突出了“宜”的作用?!痘茨献印窙]有試圖消除萬物之間的界限,而是強調萬物之間的連貫性,這一點不同于《齊物論》中的“道通為一”和《德充符》中的“萬物皆一”。而《淮南子》承認萬物因為來源于“道”而相連、相通、相感、相應,這是《秋水》篇的“齊物”觀念所缺失的層次?!痘茨献印ひ浴分兴v的“一群生之短修”“同九夷之風氣”所體現(xiàn)的是“萬物一齊”“物無貴賤”的思想,“通古今之論”是對待是非的態(tài)度,“貫萬物之理”則是講萬物的連貫性?!兑浴穼Α洱R俗訓》思想主旨的概括正體現(xiàn)出其“齊物”觀念的不同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