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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你好

      2021-01-04 22:17:19龐白
      天涯 2021年6期
      關鍵詞:老胡北海

      龐白

      2001年深秋,我和老胡終于在市工人文化宮枝葉婆娑的烏桕樹下見面了。這棵工人文化宮里唯一的一棵烏桕樹,有兩個人合圍那么粗。它的樹皮在季節(jié)中日曬雨淋,已被糟蹋得分辨不出是樹皮還是別的什么東西了。我和老胡——兩個在莫名其妙的日子中眼瞅著日漸老去的家伙,在樹下破舊的長條石板凳上坐了下來,相對無言。我想,如果烏桕樹也是一個能說話的老家伙,它一定會好奇地問,為什么這兩個人相對無言。當然,如果它有人的思維,更可能對我們視而不見。

      這是兩年多以來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兩年之前,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剛剛參加工作那陣,我們除了上班干活之外,幾乎都泡在一起,到處亂轉,虛度光陰。我們熟悉工人文化宮里的每一塊磚頭和每一棵樹,熟悉泡在文化宮里的每一位無處可去的老人的脾氣品性,熟悉每一張臺球桌和每一臺電子游戲機的秘密。我們知道對方所有毛病和想法,甚至知道對方藏而不露的身體的欲望。那時我們當然不年輕了,我一直認為以自己的工作謀生的人,不管多少歲,臉皮多滑嫩,想法和行為多幼稚,都已遠離純真,遠離生活上的無憂無慮,就算而立未至,其實已覆水難收。但那個時候我們不會說自己正在老去,更加不像現(xiàn)在,天天都有老之將至的感覺。

      不老不少的我們,那時就那樣不明不白地過著日子。

      老胡某個階段的生活狀況,我在2004年8月1日這天曾經(jīng)寫過一首叫《老胡》的詩來描述。我一直認為那首詩概括了我與老胡散失之后,我所知道的老胡的全部生活。詩是這樣寫的:

      你做過老板,我叫你胡總

      你做過代理,我叫你胡代

      你我同學,我叫你阿胡

      你我兄弟,我叫你同年

      如今,我知道

      你離我并不遠

      我卻和你那些債主一樣

      找不到你的藏身之地

      我記得你的生日

      多年來,每到那天

      我都祝你生日快樂

      我會端一杯酒對自己說

      老胡,祝你生日快樂

      其實,不應該叫你老胡

      你比我還小幾個月

      叫你一聲老胡

      我感覺我們一下子都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知道老胡為什么一下子在我的視野中像閃電一樣散失。

      理由很俗:錢。

      這是讓我特別郁悶的事情。

      老胡欠別人的錢,也欠我的錢。對于我來說,一萬元,就算放在現(xiàn)在,實在也不能說少,而且那筆錢沒有一分一毫是屬于我自己的,七千元來自信任我的其他朋友,另外的三千元,來自不方便說的渠道。我清楚地記得是六個朋友的錢,幾百、一千、兩千以及他們通過其他渠道弄來的,我們湊了幾天才湊夠一萬。那幾乎是朋友們全部的家當了。那時我們每個月的工資才兩百元不到。

      但這來之不易的一萬元,不到十分鐘內就被老胡拱手送給了別人,當然,那十分鐘里,他拱手送給別人的不止這一萬。我弟弟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黝黑的臉上泛出不知道是著急還是興奮的紅潤,好像是老胡在不到十分鐘內把那些錢全部給了他。他說,哥,老胡太笨了,中了人家設的套。

      聽說老胡先是把炒地賺的錢租了魚塘,剩下的部分輸給了和他賭錢的人,然后又把租來經(jīng)營的魚塘打折盤給了和他賭錢的人。他手里最后捏著的大概就是我借給他的一萬元了。老胡把那一萬元押下去時一定是當作買六合彩了。輸?shù)粢蝗f元之后,老胡在現(xiàn)場又連續(xù)寫了五張借條借了人家十二萬,再輸了之后,跟人家吵了起來,被五花大綁后扔在街委會辦公室三樓一個墻角里。熬了兩天,實在餓得不行的老胡憑借堅硬頑強的牙齒,咬斷手上的麻繩,用他那細長的手指當鐵鋏,鉸開了腳上的鐵絲,從三樓窗口跳到街委會大門前那堆薄薄的沙土上,在看守人喝酒猜碼的飛揚跋扈聲中,趁著夜色,踉蹌抱頭鼠竄。人倒霉喝水也塞牙,老胡從水星街逃往廉州街,準備爬夜行貨車離遠的時候,左腳竟然踩上了破啤酒瓶的玻璃片。于是拄著細葉桉樹枝像個掉隊老兵緩慢前行的老胡,在旭日初升的美好霞光中,被窮追不舍的看守們連拉帶扯又弄回了街委會三樓,好一頓毒打。畢竟都是小鎮(zhèn)上的人,老胡是怎么挨的打,幾乎是挨打的同時就有人傳出詳情了。聽說老胡被用竹鞭抽打了差不多十分鐘。在那要命的十分鐘里,老胡表現(xiàn)出的“英雄氣概”,讓在場者不禁擊桌贊嘆:汗流浹背、血水縱橫,卻哼都不哼一聲,真男人!負責打老胡的人叫牛鞭四,他后來也承認,老胡是他見過皮肉最不經(jīng)打但人卻是扛打的人。牛鞭四講關公刮骨沒吱一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胡挨打時閉目養(yǎng)神我是親眼所見,不服不行。可能是出于對老胡的佩服,第三天夜里,當老胡再次出逃時,寄居街委會的房間,第一個聽到叫抓人的牛鞭四,沒有開門出去追老胡。后來,他講自己喝醉了,爬不起來。那晚,老胡終于得以暫時逃脫。

      后來,我很后悔自己幫老胡借了一萬元。一萬元壓下去,十二萬欠債浮上來。但是老胡讓我?guī)徒桢X的時候,口口聲聲說是臺風要來了,必須兩天內弄到一萬元購置材料筑圍固壩,保護蝦塘。我在廣西氣象臺的廣播中也收聽到一場十二級臺風三天后將從北海刮過的預報,才對老胡的話沒加思索,沒有把他好賭的因素考慮進去。

      當然,為什么老胡讓我?guī)兔桢X,我就答應了呢?這得先簡單交代一下我和老胡的關系:我們的父親是同事、朋友,我們自小就認識,一起讀書,畢業(yè)后又一起到離水星街,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北海街上謀生活,我經(jīng)常住在老胡奶奶的弟弟家里。

      一陣風吹過,烏桕樹細碎的花像小雨一樣落了下來。老胡的臉上顯出幼稚的笑容,他仰著臉傻傻地笑著。烏桕樹細細的白白的碎花落在他臉上、眼鏡上和伸出來的粗糙的手掌上。老胡是個理想主義者,同時又是冒險主義者,這讓他的生活充滿激情。

      讀高中的時候,老胡是縣一中文學社社長。那個時候全國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若干個文學社,老胡領導的那個文學社是我們縣最紅火的??h一中文學社美女如云,高手如林,老胡身材矮小,面相又不俊俏,但他是社長。他帶領著一幫激揚文字的兄弟姐妹辦刊物,組織活動,和其他學校的文學社交流經(jīng)驗,知名度在我們縣的學生里不亞于他們的校長。寫文章不是老胡的長項,他更擅長寫字和畫畫。他住的房子里到處是他的字畫,雖然不能說有多高明,但看起來像那么一回事。寫字和畫畫在學校里沒有文學社的活動那么風生水起,于是老胡就組織文學社去了。老胡當然沒考上大學,那個年代在高中里搞文學社搞得厲害的學生沒有幾個能考上大學。

      老胡在工人文化宮出現(xiàn),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告訴我,他要結婚了。

      老胡說,她一定要嫁。

      我問,是她?

      老胡說,是。

      她是老胡的高中同學陳。陳跟老胡有些年頭了。她是伴陪著老胡高低沉浮的女人。但是老胡最喜歡的人不是陳。在我看來,陳在老胡喜歡的女人里,最樂觀也只排在第三位。

      老胡最喜歡的女人是比她大一歲的王。王現(xiàn)在和他的美籍華人老公生活在美國西海岸某個小島上,每天過著釣魚、賣魚的日子。王的老公比王大十八歲,是個膚色銅黑、憨厚少言的中年男人。王和她老公去美國之前曾經(jīng)在北海請我和老胡喝早茶。我們祝她生活美滿幸福。王在美國的生活我們無從知曉,但是去美國的頭兩年,王和老胡的聯(lián)系之頻繁的和相處之纏綿我是知道的。王去美國后,第二年回國探親的時候,我還陪他們去了幾天廣州。從廣州回來后,老胡對我說,以后就是相隔天涯了。老胡的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以前卻一直理解不透。直到年近中年,我才發(fā)現(xiàn)對一些要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老胡在青春期前就弄清楚了。

      老胡喜歡的第二個女人,我不喜歡,很不喜歡。當然我不喜歡并不妨礙老胡喜歡。那是一個只會花錢的輕薄女孩。有一段時間,她天天拉著老胡和我去看電影,去吃糖水和燒烤……我整不明白她的小肚子怎么裝得下那么多,也不知道老胡喜歡她什么。那個女孩在和老胡玩的同時,還和若干個男孩玩。在一個深夜,那個女孩和另外兩個男孩一起,幾個人共乘一輛鈴木摩托車,以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的車速從欽州飛奔北海,由于車速太快,在二級公路上和一輛超載貨車撞了個正著。騎車的和坐在最后面的男孩當場陳尸荒野,命歸黃泉,夾在兩個男孩中間的那女孩和另一個男孩祖墳冒青煙,萬幸保命,但是也一個斷了左腳,一個斷了右腳。我有一次回合浦,曾在廉州街見到那個女孩。她背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跟在一個擺鐘表修理攤的男人后面,一拐一拐地走著。我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前去打招呼。愿她以后的生活平安幸福。

      陳是王去美國之后才和老胡熱絡起來的。那時我們三個人都在北海。陳在南珠市場開了一個成衣店。老胡仍在那家四川人開的,只有三個人的房地產公司當副總。我在海運公司上班。有閑錢卻百無聊賴的老胡天天抱著磚頭般大小的大哥大,滿街拉皮條做“九八佬”。從南珠市場經(jīng)過的時候,老胡有時會到陳的店里坐坐,說說話。聊著聊著,兩個人就好上了。

      老胡和陳好上的時候,“事業(yè)”正在轉型。那個時候北海房地產熱潮好像一瞬間就退下去了,隔三岔五聽到有房地產老板跳樓、攜巨款逃跑的消息??梢哉f,老胡和陳好上的時候,老胡已經(jīng)開始吃老本了。就是在那個時候,老胡經(jīng)過考察市場,決定回老家租蝦塘養(yǎng)蝦。老胡在農村老家租了四十畝靠海的蝦塘,位置特別好,離海不到一公里,往東十公里是合浦縣城廉州街,往西十五公里是北海市區(qū)。每天漲潮的時候,拉開閘門就可以引海水灌進蝦塘。蝦塘里的水一天一換,既干凈又肥沃。放進去的蝦苗,總能比人家早十天八天收。老胡看守蝦塘的木房子搭在蝦塘的大堤上,四根粗大木樁一頭橫著捅進大堤的淤泥中,一頭伸到蝦塘上方。四根大木樁上齊刷刷鋪上杉木板,整齊的杉木板就成木地板了。老胡請人在這些杉木上一字排開做成三間老東北款的木頭房子。其中一間是臥室兼書房,一間是會客廳,一間是貯料室。老胡甚至還在臥室里做了一個書架和一張隋圓形小書桌。書籍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周末的時候,我們一幫同學、朋友到老胡的蝦塘做客,打麻將、看書、寫字、燒蝦、烤魚、聊天,愛干啥干啥。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如果自己也有四十畝蝦塘就好了,可以天天守著蝦塘,在木頭房子里睡覺、看書、養(yǎng)蝦,過不用翻日歷牌的半隱居生活,讓日子漸漸老去。

      有時去老胡的蝦塘玩時,我們會碰到探望老胡的陳。他倆住在臥室,我們橫七豎八睡在會客廳的木板上。陳是一個安靜的姑娘,有時我們因為半天聽不到她說話都忽視了她的存在。她當然存在,還常常為我們煮粥炒菜??傮w而言,陳雖然不漂亮,卻是朋友們比較認可的一個女人。

      后來有一段日子,我沒怎么去老胡的蝦塘玩了。那段時間,我在海岸電臺上班,三班倒,人整天昏昏沉沉的。下班之后,我?guī)缀醢讶康臅r間都用來睡覺了。因為睡覺沒有規(guī)律,我很快就從一百五十斤瘦到了一百三十斤。同事們都恭喜我減肥成功了。

      也是那個時候,陳來找我。她從來沒有單獨找過我。雖然她是我和老胡的好朋友,但是我們玩的時候都是三個人一起。她問我,見過老胡嗎?我說,他不是在蝦塘嗎?陳說,呼了他一星期都不回復。我想了想,好像自己也有個把星期沒和老胡聯(lián)系了。有時上夜班無聊的時候,用單位電話呼過他,沒見回復,也不太在意。兩個男人聯(lián)系不上,太正常了。但是陳呼他竟然不回復,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對頭。老胡對陳情有獨鐘,雖然屬于百分之百落花有情而流水無情的范疇,但對陳的呼喚沒有反應,沒有道理。我于是和陳到宿舍附近小賣部,用公共電話連續(xù)呼了老胡若干次,真的沒有回音。第二天,我找到老胡的弟弟詢問,他也不知道老胡哪去了。直到第五天,我弟弟來北??次也胖?,老胡被算計了,被關了,被打了,逃跑了。

      他到了柳州、南寧、桂林、廣州、汕頭、上海……

      傳說,兩年多里老胡一直在逃跑。在老胡逃跑流落的上千個日夜里,陳搬到了老胡家里住。她的行動決絕得像一個女英雄,從容邁步,毅然走上刑場。父母的反對和同學、朋友的嘲諷,如同濃霧籠罩著她生活的空間,至今不散。隨著時間這個無聊的老頭從瘋狂走向沉靜的過程中,籠罩在陳頭上那濃霧,現(xiàn)在是黑的、白的還是灰的,我無從知曉。我也有五年沒有見過她了。

      最近一次見到陳,是從北海去廉州赴同學婚宴的途中。我最后一個跑上快班車,坐到空位時才發(fā)現(xiàn)挨著坐的是陳。她低著頭,細瘦的手指搓擰著花格子襯衫的袖子口。衣袖的布似乎是由于過度的搓擰而接近破爛。她什么時候喜歡上搓擰衣袖了?以前的陳不是這樣的,沒事的時候坐著,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像個入定的尼姑。沒有特點是陳最大的特點。如果一定要用文雅一些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文靜吧。搓擰衣袖在我看來,是內心有想法急于表達,但又暫時表達不出來的反映。我估計是因為陳見到我,有些不知所措。

      與陳的那次相遇,距離和老胡2001年秋在北海工人文化宮相見的時間,已過去了兩年。也就是說,老胡又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兩年了。這兩年里,老胡和陳生了一個男孩,男孩快兩歲了。男孩由他的外婆帶著,而陳這時也已搬離老胡家。老胡和陳是不是已經(jīng)離婚,或者說他們是否登記過結婚,我至今也不清楚。幾乎所有同學碰到我都問過我相同的問題,即老胡結婚了嗎或者老胡離婚了嗎?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老胡失蹤之后,我曾多次到他家探望他的父母,每次見到兩個老人,他們總是淚眼愁眉,就算想知道老胡的情況我也不好打聽啊。不過,他們是不是正式、合法,重要嗎?他們有他們生活的理由,有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他們按自己面臨的現(xiàn)實去過日子。有時我想,等到我們都老了的時候,如果和老胡能重新相遇,他肯定會向我講一講他的事情。

      一路上我和陳的話不多,有限的幾句話也只是圍繞小孩而已。臨下車的時候,她輕聲說了一句讓我一直忘記不了的話:有些事,沒辦法。

      2001年,對少部分北海人和大部分到北海淘金的人來說,既是惶惑的一年又是幸福的一年,既是胡天胡地的一年又是目標明確的一年,既是悲哀失落的一年又是莫名其妙發(fā)達的一年。2001年初春剛過,北海街頭突然出現(xiàn)操著四川話、湖南話、貴州話、東北話,甚至是聽不明白也猜不準是哪國語言的人。他們挺胸凸肚、意氣風發(fā)、趾高氣揚、舍我其誰。他們一個個提著臺磚頭大小的大哥大,夾著真假難辨、脹鼓鼓的皮包,梳著油光锃亮連蚊蠅也站不穩(wěn)的油頭,在北海街頭來往穿梭,忙碌得像年三十夜里的狗。這些人里面以四川人居多,四川人中又以南充、內江的為甚。他們或者公派,或者私自前往,或者公私兼顧,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不遠萬里,奔赴北海。北海第一個不分白天黑夜開門迎客的億元儲蓄所,就是在那一年開張迎客的。那一年,北海的銀行非開這樣的儲蓄所不可,每天出入銀行各網(wǎng)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上午沒開門人家就提一大包人民幣候著開門,下午下班時間到了,提著人民幣等待存款的人還站滿營業(yè)廳。我估計那一年是北海所有銀行行長們最志得意滿的美好時光。全國各地的熱錢,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跟商量好似的,源源不斷匯聚到北海,目的只有一個:炒地!

      老胡的老板是第一批先知先覺者。老板姓吳,我們叫他吳總。吳總高大英俊,談吐儒雅,舉止斯文,身上有傳說中的巴蜀之風。他原是師范學院的老師,娶了副市長的女兒之后就成了某一個局的副局長。吳總于2001年初承蒙信任,受委派,攜巨款,乘飛機來支援北海經(jīng)濟建設。吳總來到北海的第二天,住房問題還沒落實就夾著皮包跑去《北海日報》刊登了一則招聘副總經(jīng)理的啟事。吳總在十多個應聘者中選中了老胡。后來和吳總熟悉之后,我問他為什么會挑上老胡當自己的助手。老胡身材矮小,臉相普通得沒有原則,沒接受過高等教育,沒有懸河口才。吳總坦言,老胡表面上確實沒有過人之處,之所以錄取他,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是老胡為本地人,二是老胡近視。吳總從來沒有來到過北海,急需一個熟悉本地的土著,在交談中知道老胡挨著市政府的宿舍住,正中下懷。近視成為吳總相中老胡的重要原因,我始料不及。我不近視,不知道近視有什么好處,不知道是不是隔著兩塊玻璃片看東西能像X光一樣可以透視。吳總認為,戴眼鏡的人老實。他說,戴眼鏡的人可以讓人放心,最不濟至少不壞。不管怎么樣,反正老胡就這樣被吳總聘用了。而實踐又證明,吳總的選擇是正確的,可見世上的事情,有時真不可思議。老胡的外公及父輩由于住在市政府宿舍邊上,天長日久便和個別領導或多或少有些交往,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對老胡日后的事業(yè)幫助不小。吳總他們的房地產公司牌子還沒有掛出來,老胡拿著藍線圖,就落實了一塊二十余畝大小的空地。準確地說,那塊地只在概念上屬于吳總和老胡他們公司兩天,第三天他們就把地轉手出讓了。也就是說,吳總和老胡用現(xiàn)在看來不值一文的藍線圖做成了第一筆生意。

      在房地產公司的那段日子里,老胡其實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不可能天天泡在規(guī)劃局,人家上班也不是陪他玩。地也不可能天天都轉讓兩三塊出去,如果可以,北海的地沒幾天都讓他玩完了。老胡更多時候是到我住的集體宿舍睡覺和打麻將,請我一幫同學吃喝玩樂或者陪我值夜班。那個時候我在海岸電臺上班,一天到晚聆聽來自五湖四海滴滴答答的電波信號。那是一份特別枯燥的工作。有時無聊了,我會隨手調到某個波段,把一串信號敲出去。有時是編好的電碼,有時是亂敲亂擊。作為無線電作業(yè)人員,按在電鍵上的手指如果沒有指令就亂動那是違規(guī)。這個道理所有無線電人員都明白,但是天天面對蛛網(wǎng)一樣的電線和漫天飄蕩的信號,估計沒有幾個無線電人員沒違過規(guī)。有一次凌晨三點,實在困得不行了,我曾向虛無拍發(fā)過這樣一句:親愛的外星人,你好嗎?沒幾分鐘,電臺里隱隱約約竟傳來不知道是哪個比我更無聊的電報員用不甚規(guī)范的手法發(fā)來的信號:地球人,你好。

      清閑無聊的老胡差不多天天晚上都陪我值班。說是他陪我,事實上不知道到底是誰陪誰呢。有時我正埋頭收發(fā)電報,他老兄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溜進值班室。偷偷溜進來的老胡很自覺,知道收發(fā)電報時不能分神,便不跟我說話。他會先找張椅子坐下來,抱著電話躲到值班室角落撥打。在打電話這方面和老胡相比,我很慚愧。我想不通他怎么可以利用任何機會打電話,而且似乎時時有電話可打。老胡有上廁所都攜帶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的習慣,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和電話號碼。老胡的朋友中,少數(shù)人我認識,大部分人我不知道。很多時候,和老胡在一起時,他會給我講他認識的人。他常常說,某某你認識的,我給你講過。每當老胡這樣講的時候,我總是很不好意思。原來我認識過這么多人,卻不知不覺竟一一把別人給忘記了。老胡打電話的腔調不容易判斷是打給男人還是打給女人,打給老人還是打給小孩。他的聲音始終平和如一,娓娓道來。而且,我特別佩服老胡在電話中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旁逸斜出牽扯半天的本事。后來我做了人力資源的工作,領導老批評我語言表達能力不行、溝通能力有限的時候,我總想起老胡。我想,如果現(xiàn)在能經(jīng)常見到老胡,我得好好跟他探討學習。和老胡一起的時候,沒想到過老胡的八卦嘴竟然是我特別大的缺陷。老胡和我走在一起的模樣,按他奶奶的弟弟的說法是“一高一矮,跟演戲一樣”。我不算高,也就一米七五,放在人群中,跟沙子放到沙堆里一樣消失了。主要是老胡比較矮,他量過無數(shù)次,遺憾的是沒有一次超過一米六。長不高的老胡思想?yún)s早熟。當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異性美的時候,老胡已開始讀西方人物畫冊了。當我還不知道找飯吃需要揮汗如雨時,老胡已經(jīng)開始在周末倒賣雪條賺錢了。當我還不知道除了身邊的同學和鄰居,還會認識什么同齡人時,老胡差不多每周都收到其他學校甚至遙遠省份不明性別的同學、筆友寄來的信了。當我還在看《少年文藝》追索小英雄事跡的時候,老胡已訂閱青春蕩漾的《中學生文學》一年多了……老胡的口才,在我看來一半出于天賦,一半是他莫名其妙練成的。看著老胡抱著電話沒完沒了地煲電話粥,我除了羨慕,真沒有想到過要提醒他別閑置自己磚頭大的大哥大,浪費單位的話費。那個后來出車禍撞斷了腿的女孩,就是老胡在一次打完電話后告訴我她名字的。那晚他們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電話。老胡和那女孩打完電話,有些沉醉。我下班后,他意猶未盡,拉我去三中路吃夜宵,一邊吃一邊還沒完沒了地提她的名字。我不勝其煩,就說,這么惦記讓她來玩得了。第二天,我真的見到了那個女孩。那天,我們三個一起去了銀灘。他們在海里泡了兩三個小時,我蹲在木麻黃樹下,幫他們守衛(wèi)衣服,看完了金庸的《連城訣》。

      事實上老胡跟我的同學們有一段時間混得比跟我還熟。大李子、小李子和老胡更是情同兄弟。他們三個人都能喝點,常常是誰買一包水口橋花生米,再炸兩碟諸如小魷魚之類的可口小菜,聚到一起悶兩口意思意思了。我由于不能喝,沾酒就醉,所以很少跟他們摻合。因為熟悉,老胡后來做蝦塘出現(xiàn)“經(jīng)濟危機”的時候,他們也都借了錢給老胡,遺憾的是他們借給老胡的錢和老胡從我這里拿走的錢,結果大同小異,差不多十年了,“暫時”還看不出有資金回籠的跡象。

      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常常想起老胡。

      但是自從2001年秋天在北海工人文體宮見過一次面之后,至今多年又過去了。

      上周乘船從北海到海南,見到在船上工作的小李子。當年我們班年齡最小,細皮白肉的小李子,如今已是一個六歲小姑娘的父親,是一艘客船統(tǒng)領一幫女服務員的服務長。那天晚上,客船離開港口兩小時,接近潿洲島的時候,平靜的海面上突然洶涌起來,從天而降的狂風卷起海水攜帶著指頭大的雨點沒頭沒腦打下來。小李子在這個時候敲開了我的房門,他一只手抓著欄桿,一只手夾著飯盒,穿過狂風暴雨,踉踉蹌蹌地給我送來盒飯。他說:剛剛忙完,不好意思。小李子謙恭的語氣好像他欠了我什么似的。

      他渾身濕漉漉地站在船艙客房里,弓著腰,像個小老頭。我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老胡。小李子的身材和老胡很相似,當初他倆特別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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