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哲
中西法學交流一直是我國法學界研究的重心,其中關于法律移植的作品可謂汗牛充棟?!?〕代表性文獻包括何勤華:《法的移植與法的本土化》,載《中國法學》2002年第3期,第3-15頁;李秀清:《中國近代民商法的嚆矢——清末移植外國民商法述評》,載《法商研究》2001年第6期,第126-140頁。最近,更多的關注放在了對具體制度或者概念的移植進行分析上,參見陳新宇:《繼受與變革——以日本過渡刑律下“斷罪無正條”與“不應為”的變化為中心》,載《清華法學》2008年第3期,第107-118頁;李啟成:《法律繼受中的“制度器物化”批判》,載《法學研究》2016年第2期,第191-208頁;魯楠:《正法與禮法——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對佛教法文化的移植》,載《清華法學》2020年第1期,第28-51頁。我國在20世紀先后移植歐洲法典、蘇俄法律,改革開放后又為了加入WTO而大規(guī)模參考外國民商法修訂法律,這樣的歷史經(jīng)驗使得理解我國現(xiàn)行法幾乎離不開對制度移植的研究。〔2〕參見孫憲忠:《中國近現(xiàn)代繼受西方民法的效果評述》,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3期,第166-174頁;王晨光:《法律移植與轉型中國的法制發(fā)展》,載《比較法研究》2012年第3期,第25-35頁。除了制度之外,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成果重視中西交流在彼此法文化演變中的作用?!?〕參見李秀清:《中法西繹》,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于明:《晚清西方視角中的中國家庭法——以哲美森譯〈刑案匯覽〉為中心》,載《法學研究》2019年第3期,第190-208頁。研究的對象不再是立法文本,而是法學知識與法文化的形成過程。隨著研究素材的豐富和深入,人們開始更加重視具體歷史時刻的中國現(xiàn)實對制度與知識形成的塑造作用。單向的“移植”或“繼受”也讓位于更強調互動關系的“交流”。同時進入研究視野的還有投身于法學知識交流的個人與他們的社會關系和策略性選擇?!?〕比如劉星:《民國時期的“法學權威”——一個知識社會學的微觀分析》,載《比較法研究》2006年第1期,第20-35頁;朱明哲:《中國近代法制變革與歐洲中心主義法律觀——以寶道為切入點》,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1期,第155-170頁;陳霓珊:《民國民事立法中的“保守”與“激進”——基于愛斯嘉拉本土化立法方案的考察》,載《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3期,第141-154頁;朱明哲:《法學知識的跨國旅行——馬建忠和19世紀末的法國法學》,載《政法論壇》2020年第1期,第177-191頁。
對于法學知識傳播的研究同時也暴露了缺乏方法論反思和忽視社會理論的缺陷。如果說社會理論已經(jīng)在近年成為研究當代中國法實踐的一種重要范式,〔5〕參見泮偉江:《超越“錯誤法社會學”:盧曼法社會學理論的貢獻與啟示》,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1期,第37-53頁;陸宇峰:《社會理論法學——定位、功能與前景》,載《清華法學》2017年第2期,第93-109頁。那么它在法史學和比較法上的應用還較為少見。〔6〕從知識社會學角度探索我國法學現(xiàn)代化的代表性成果,參見張生:《王寵惠與中國法律近代化——一個知識社會學的分析》,載《比較法研究》2009年第3期,第123-138頁;同前注〔4〕,劉星文。其結果是即便人們意識到有必要把法學知識的傳播和形成作為一種事件來研究,卻缺乏足夠成熟的分析框架從當時的人物與機構之間的關系之中去理解各種策略性選擇,并最終呈現(xiàn)甚至評價這一事件的結果。
本文試圖用布迪厄的實踐理論構建一種圍繞“法學場”展開的分析框架,以期為現(xiàn)有關于法學知識傳播的討論增添新的可能。目前,我國社會理論法學界較為關注的是盧曼、哈貝馬斯、福柯等人。這種社會理論視角的共同點是有助于超越規(guī)范與事實的二分法。其中,盧曼以“意義”為核心范疇,展現(xiàn)法律發(fā)展的演化過程?!?〕參見同前注〔5〕,泮偉江文,第51頁。哈貝馬斯以“商談理論”為民主法治國條件下政治和法律決定的合法性找到程序基礎?!?〕參見同前注〔5〕,陸宇峰文,第101頁。??聞t試圖揭示法律所構建并維系權力關系的微觀運作?!?〕See Bertrand Mazabraud,F(xiàn)oucault,le droit et les dispositifs de pouvoir,Cités,n°42,2010,pp.127-189.相比之下,布迪厄視實踐活動為不同的行動者在社會場中的象征性競爭,他們根據(jù)自己所掌握的社會資本總量和各種不同資本的比例關系,選擇不同的行動策略并展開互動。社會場為這種互動提供了前提,又不斷地為這些持續(xù)性的活動所塑造。〔10〕See Pierre Bourdieu&Lo?c Wacquant,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Polity Press,1992,p.101.布迪厄的實踐理論把法學知識的形成、理解、傳播視作在特定社會關系之中的實踐活動,從而呈現(xiàn)法學交流動態(tài)的一面,并理解各種不同行動者的所作所為。最近已經(jīng)有研究者有意識地采用資本、習性和場域等概念分析法治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人物或事件?!?1〕參見朱明哲:《從民國時期判例造法之爭看法典化時代的法律場》,載《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11期,第127-142頁;陳征楠:《社會理論視野中法律移植困境的重釋》,載《法學》2020年第8期,第74-85頁;王人博:《張之洞:一個法政改革者的行動邏輯》,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1期,第175-196頁。不過,從方法論角度做系統(tǒng)反思的努力,目前尚付之闕如。本文致力于把“法學場”概念化,作為未來研究的可能分析框架。
下文將首先介紹研究法學交流的三種范式,并重點討論實踐反思范式的可能貢獻。然后,本文將通過特殊利益、習性、等級秩序等關鍵概念闡述“法學場”的構成。最后,本文利用里昂中法大學作為實例展示實踐反思范式的應用。
我國研究法律移植的最主要范式是將其視為一種現(xiàn)代化手段的繼受移植范式。移植范式首先闡述了一種師生之間的尊卑關系。王澤鑒就在演講中承認:“我個人學習的經(jīng)驗就是臺灣繼受德國民法的一些過程。”〔12〕王澤鑒:《德國民法的繼受與臺灣民法的發(fā)展》,載《比較法研究》2006年第6期,第3頁。接著,他回憶起在學術生涯中始終要求自己堅持在德國學到的法律解釋學、教義學、比較法等研究方法。演講繼續(xù)闡發(fā)德國法的制度和方法如何優(yōu)秀,繼受德國法又能有如何的好處。誠然,留學生負笈異鄉(xiāng)、尋訪名師,理當以謙虛的態(tài)度向老師學習。但這種尊卑關系中的學生往往進一步把他們學到別國法學知識普世化、理想化為一種可以在母國適用的科學真理。在這種敘事之中,知識在中心國家完成生產(chǎn)和包裝,原封不動地送到處于知識版圖邊緣的地區(qū),寄望于好學生們以“原汁原味”的方式再現(xiàn)。人的主體性縮減到只剩下充滿敬畏地學習先進法學知識的學生形象。中心國家知識界內(nèi)部的競爭、繼受者自身的思考和闡釋、不同繼受者之間的互動都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與這種被動接受的態(tài)度相關的則是稍微更看重有意識選擇的主動性的“法律移植”?!?3〕See Alan Watson,Legal Transplants:An Approach to Comparative Law,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3.正如“移植”一詞所暗示的,外來的法律不一定真的能發(fā)揮移植者所期待的作用,它終究會在與原有制度、知識、文化系統(tǒng)的互動中形成一種移植者自己也無法預料的新制度。〔14〕See Gunther Teubner,Legal Irritants:Good Faith in British Law or How Unifying Law Ends Up in New Divergences,61 The Modern Law Review 11,11(1998).同樣的觀察也適用于對法學知識的傳播。外國學生并不僅僅是課堂上所教授的法律學說中立、被動的接受者。他們有自己的抱負和眼光,了解自己祖國的過去與未來,并根據(jù)這些因素挑選和重述他們所接觸到的學說。當人們用“移植”替代“繼受”時,似乎已經(jīng)承認在中心學習后回到邊緣的法學家的能動性,因為他們可能已經(jīng)根據(jù)本地的實踐選擇了最適宜的商品。而且,他們移植而來的學說也將在新的社會中發(fā)揮不一樣的作用。
然而,無論是被動的繼受,還是主動的移植,都在兩個方面無法滿足歷史—哲學探問。首先,它們預設了一個法律文明比另一種優(yōu)越,一個國家比另一個更文明。這一范式最重要的特點是強調不同法學知識的等級秩序,法治文明程度更低的國家只能向更文明的國家學習。它不但粉飾了繼受國的知識,也粉飾了作為知識交流之冰人的留學生和教師,讓他們通過教與學所能實現(xiàn)的社會目標隱而不彰,并忽略了他們的動機、策略、行動結果。其次,它們都假設知識生產(chǎn)與繼受國經(jīng)驗無關。當一個社會問題在別國已經(jīng)有更好的解決方案的問題時,就應該向別國學習,從別國引進一個更“先進”的法律制度和學說。這種解決方案只能在中心設計,在邊緣實踐。繼受國的現(xiàn)實雖然可以為是否移植、如何移植提供參照借鑒,但是法學知識本身在文明等級較高的國家的法學院中,僅僅依據(jù)事物的本質和形式邏輯生產(chǎn)出來。
法學交流除了有它作為現(xiàn)代化之橋梁、文明互鑒之實例的光明面以外,還有其作為殖民征服的陰暗面?!?5〕關于比較法中殖民主義心態(tài)的一般性反思,參見Upendra Baxi,The Colonialist Heritage,in Pierre Legrand&Roderick Munday eds.,Comparative Legal Studies:Traditions and Transitio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46-75。80年代中期以來,受批判法學啟發(fā),比較法學的視角從民族中心轉向自我批判,從法律中心轉向對法律的批判,從關于法律簡單明了的陳述轉向對復雜和曖昧的觀察。〔16〕See Gunter Frankenberg,Critical Comparisons:Re-thinking Comparative Law,26 Harvard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411,411(1985).于是,一種聚焦于法學交流和法律移植之負面效應、揭露進步—現(xiàn)代性表象背后之社會現(xiàn)實的范式也就隨之而來。這種范式強調,在19世紀的“文明等級”話語中,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是一種師心自用、以產(chǎn)生自中心國家之法律與法學去教化和征服邊緣國家的心態(tài)?!?7〕參見[法]埃馬紐埃爾·圖爾姆 茹阿內(nèi):《承認的國際法》,朱明哲譯,載《國際法研究》2017年第6期,第97-114頁。就是在這種話語中,西方完全壟斷了主體性,并通過把東方貶低為沒有法律,或者只有很拙劣的法律的國度,正當化西方通過軍事征服、強迫東方進入世界市場所取得的優(yōu)勢地位?!?8〕See Gerrit W.Gong,Th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Clarendon Pres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98.
作為一種后殖民批判的“法律東方主義”提出了一種頗有啟發(fā)的視角?!?9〕See Teemu Ruskola,Legal Orientalis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3.它指出,一套關于法律的敘事創(chuàng)造出了“東方”與“西方”的差別,并在此過程中把前者變成認知的客體、言語的對象,賦予了后者認知與言語之主體的地位。從表面上看,對東方法律制度感興趣的西方法學家正在通過比較研究建立關于人類法律經(jīng)驗的普遍知識。然而,這一歷史進程的實質后果是從學理上確證了東方社會專制、落后的狀態(tài),并在比較中進一步確立了西方社會文明、先進的形象。在此過程中,西方的學者、學術和政治機構掌握了設置研究議題、觀察與分析方法、價值判斷的標準等一系列學術權力,東方的人物與機構只能遵循這些標準,并提供經(jīng)驗、素材。殖民主義不僅否定了被殖民地區(qū)的政治自主,更否定了殖民地人民在認識論上的自主?!?0〕See 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Epistemologies of the South,Routledge,2014,pp.40-42.不同于強調西方法學在幫助落后國家改造傳統(tǒng)社會、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之工具意義的傳統(tǒng)繼受移植模式,法律東方主義揭示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分類法背后、內(nèi)在于全球秩序的結構性不平等:原本征服者—失敗者之間的關系在西方的知識體系中變成了文明—不文明的關系,并進一步粉飾為教化者—學生的關系。
“權力—知識—話語”的重疊關系是批判殖民范式的貢獻,但是,對于批判地理解中西法律交流和比較法的歷史,它尚有缺陷?!?1〕針對法律東方主義本身實踐后果的反思,參見魯楠:《功能比較法的誤用與東方主義的變異——從絡德睦的〈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xiàn)代法〉談起》,載《比較法研究》2017年第6期,第187-198頁。本文的批判主要聚焦于東方主義的認識論問題。目前,這種范式大部分把東西方法律的相遇描述成一種單向敘事。如果把每一份文本當作作者對討論的參與,那么前述關于東方法律的敘事本來應該是由來自各方的行動者共同書寫的一場對話,而法律東方主義只記錄了這場對話里西方法學家對自身優(yōu)越性的建構,東方法學家的回應不見蹤影。批判殖民敘事把“殖民地”視作一個整體,并簡單地把它視作受害者,忽略了不同的人物和機構在關于殖民地的現(xiàn)代法學知識建立過程中不同的潛在或現(xiàn)實利益。類似地,它還簡化了“西方”,忽略了參與對話的西方法學家對東方法律的認識和態(tài)度的多樣性。過于簡化、平面的“壓迫者—受害者”區(qū)分和以去殖民化為目的的宏大敘事遮蔽了復雜多樣的社會實踐。而揭示宏大敘事背后的曖昧的多樣性本應該是批判理論和知識考古學的貢獻?!敖涣鳌彼宫F(xiàn)的應該是不同行動者的選擇與互動,今人不能在只處理了一些經(jīng)過選擇的片面材料后就急于進行價值判斷。
上述兩種視角假設了主體—客體的二元對立,既忽視了雙方的互動,又忽略了每一個行動者與其所處的社會條件之間的互動。在二元圖式之下,要么是一方已經(jīng)獨立生產(chǎn)了規(guī)范和知識,要么是一方強加、另一方只能被動接受。最近,逐漸有研究關注到了繼受國的地方經(jīng)濟、社會、政治現(xiàn)實在法學知識傳播過程中的決定作用,強調多元的“中心”知識在“邊緣”的重組和創(chuàng)新?!?2〕See Assaf Likhovski,A Colonial Legal Laboratory?Jurisprudential Innovation in the British Empire,67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1,1(2019).不過行動者自身的利益仍然是知識傳播研究中缺少的一塊拼圖。
在對法律移植的研究中,不同行動者根據(jù)自身利益采取的策略性行動所形成的互動本應得到更多重視。法律移植作為一種通過立法實現(xiàn)的變革,意味著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法律秩序中加入一些外來的改變,必然會引起不同觀念和利益之間的對峙、沖撞、整合。在此過程中,法律精英發(fā)揮著其他群體所無法企及的作用。〔23〕參見劉星:《重新理解法律移植——從“歷史”到“當下”》,載《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第24-36頁。規(guī)范和知識的移植反過來也影響著法律精英在社會中的地位:“通過他們與所移植之外國法之間的關聯(lián),個人和群體可以創(chuàng)造出他們原本所缺乏的社會資本。外國學位、專業(yè)知識以及國際聯(lián)系都可以用于在國內(nèi)爭取位置?!薄?4〕Jonathan M.Miller,ATypology of Legal Transplants:Using Sociology,Legal History and Argentine Examples to Explain the Transplant Process,51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839,851(2003).他們不必然出于自利和功利算計而移植規(guī)范和知識,甚至可以說大部分人認為所移植的學說能夠為國家謀富強、為人民求解放。但從客觀上講,移植的努力是一種終將變現(xiàn)的投資。此外,對規(guī)范和知識的移植也可以為一個接受移植的國家或者機構提供合法性?!?5〕參見同上注。希望通過法律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不平等條約撤廢的近代中國法律人對此再清楚不過。
社會理論法學可以提供一種不同于繼受和批判的新范式。〔26〕參見同前注〔5〕,陸宇峰文,第99頁。實際上,在針對法律全球化的研究中,已經(jīng)涌現(xiàn)出了以社會理論法學為分析框架的作品?!?7〕See Gunther Teubner,Global Bukowina:Legal Pluralism in the World-Society,Global Law without a State,Dartmouth Publisher,1996,pp.3-28;高鴻鈞:《法律移植:隱喻、范式與全球化時代的新趨向》,載《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第116-129頁;魯楠、高鴻鈞:《中國與WTO:全球化視野的回顧與展望》,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5-17頁。正如前兩種范式,受社會理論法學啟發(fā)的新范式也試圖從對具體的個人、機構、事件的研究中總結出一種關于法學交流的一般觀念。微觀上,這種新范式應當能夠解釋具體事件中行動者的實踐邏輯。宏觀上,它能夠提出一種關于社會結構與法律、法學之間的一般性理論,進一步揭示不同社會領域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8〕參見同前注〔5〕,泮偉江文。
于是,作為社會理論法學在法學交流研究中的應用,一種新范式呼之欲出。這種新范式強調行動者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反思實踐。它是一種實踐范式,因為它把法學交流視為具體社會空間中的一種實踐。和所有的社會實踐一樣,每一次學術交流都由具體的人在具體的時間、空間之內(nèi)的互動形成。人們通過學術交流溝通、學習、探索、發(fā)現(xiàn),也藉由學術交流交換、協(xié)作、對抗、斗爭。在所有這些互動中,行動者投資著自己的社會資本,也在換取其他形式的社會資本。每一個行動者都出于某種具體的目的參與實踐并不斷進行決策,每一個決策都會產(chǎn)生現(xiàn)實后果。創(chuàng)造者固然可以出于文明教化或貶低征服的目的生產(chǎn)法學知識,傳播者固然也可以出于祖國現(xiàn)代化或現(xiàn)實利益的需求移植法學知識,知識傳播的過程固然也不妨形成一種文明話語的霸權。但主觀的思慮都不可能支配傳播的過程或決定傳播的效果,客觀的后果也不可能自上而下精心設計。構成歷史的畢竟是一系列事件的碎片,而不是事先的構想。最后,每一位行動者在任何一個決策時都不得不充分考慮其他行動者的決策,卻永遠不可能確定地知道所有行動者的決策,而每一個行動的后果又最終取決于其他所有行動的合力。任何個體的主觀意愿對于他的決策可能具有決定性,但是對于其決策的后果卻無足輕重。無論決策的主觀意愿是什么,決策的結果終將呈現(xiàn)為決策者客觀、可以衡量的利益。
這是一種反思范式,因為它試圖呈現(xiàn)兩對反思性關系(reflexivity)。第一對反思性關系存在于社會的本相(reality)和表象(representation)之間。作為表征的文本背后,隱藏著一系列社會實踐的現(xiàn)實?!?9〕參見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8-29頁。任何一種社會實踐都發(fā)生在一個具體的社會條件之中,必須有一系列獨特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條件、生計狀況的客觀現(xiàn)實讓該實踐得以發(fā)生。與此同時,又必須存在一套認知方式、心智結構、知識體系為該實踐及其所得以發(fā)生的客觀現(xiàn)實賦予意義。客觀現(xiàn)實所構成的本相讓關于這些事實的認識與敘述所構成的表象得以存在;同時,表象又合理化或批判或否定本相的存在,并通過行動者基于這些判斷所進行的實踐創(chuàng)造出新的現(xiàn)實?!?0〕參見同上注,第50-76頁。第二對反思性關系則存在于具體實踐及其所發(fā)生的社會空間之間。包括了本相和表象的社會空間構成了行動者進行決策的外在條件。在每一個特殊的歷史斷面中,社會空間都限制了決策的可能性。但是,每一個社會空間的現(xiàn)狀都無非是行動者之間持續(xù)不斷的策略行動在此刻的凝結。當聚合于這一刻的社會條件為新的社會實踐創(chuàng)造可能、施加限制的同時,它們也為新實踐所創(chuàng)造的新條件打開了大門。結構/現(xiàn)實和實踐/表象之間并不存在決定論的關系。它們時刻處于動態(tài)的對話和變化之中。
繼受移植范式下對西法東漸的傳統(tǒng)研究忽視了空間和時間的意義。它名為歷史,卻往往把“西方”與“東方”分別理解成統(tǒng)一、有確定內(nèi)核、可以用少數(shù)幾個重要理論或者概念代表的質點,或是永恒不變地存在于彼岸,或是僅僅在其內(nèi)部沿著一個確定的辯證法邏輯自我展開。無論是東方繼受西方還是現(xiàn)代取代傳統(tǒng),事件凝結于時間中一個具體節(jié)點。在這種同質化的史觀下,得到關注的只有文本,只有表象。具體的歷史時刻、地理空間、經(jīng)濟社會狀態(tài)現(xiàn)實并不重要,互動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現(xiàn)實也不重要?;蛘哒f,這是一種抽象、空洞的研究范式:“它承認空間卻否定了位置,承認時間卻無視其流逝。”〔31〕Pierre Legrand,Jameses at Play,65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1,2(2017).殖民批判范式更加嚴肅地看待空間、時間和行動者。復數(shù)的殖民者在不同的殖民地創(chuàng)造了各種不同的知識,這些知識在不同的歷史條件和不同的地點受到了不同的人群的不同的接受,于是又產(chǎn)生了復數(shù)的殖民故事、復數(shù)的現(xiàn)代性?!?2〕See Filipe Carreira da Silva&Moónica Brito Vieira,Plural Modernity:Changing Modern Institutional Forms—Disciplines and Nation-States,53 Social Analysis 60,60(2009).更重要的是,批判范式引出了對什么是時間、空間、人群的思考。
但是,實踐反思范式下,法學交流的研究才可以從對文本的重述真正轉變成一種歷史社會學的工作?!胺▽W交流中發(fā)生了什么”這個老問題被重述為兩個新問題:參與法學交流的人在什么社會結構中決策?他們的決策又如何進一步改變了所處的結構?在一個由不同行動者、他們所占據(jù)的位置、彼此之間的關系形成的社會空間中,社會理論關心的是他們?nèi)绾胃鶕?jù)對自己在此間的位置的認識展開互動,永無休止的互動又如何改變他們所處的位置,并通過這樣對人、象征性的位置、社會動力學的觀察,最終揭示法學知識傳播和法學場之間的反思性關系?!?3〕參見同前注〔10〕,Pierre Bourdieu&Lo?c Wacquant書,第101頁。每一個社會空間中都存在著客觀真相和對外界創(chuàng)造的表象之間的差異;每一個場都會有參與其實踐的局內(nèi)人和只能從外部觀察的局外人;每一個人也都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成為某個或某幾個場的局內(nèi)人和其他場的局外人。局內(nèi)人或多或少掌握了一些該空間中既稀缺又分配不平等的資源,同時必須受制于其競爭規(guī)則,并不斷孜孜以求地追求競爭中的特殊利益。局外人則與這些特殊利益絕緣,甚至認識不到其中的利益和規(guī)則到底是什么,也就無法認識到參與這場競爭的意義何在,從而也就不會具備成為局內(nèi)人所必須的習性?!?4〕參見同上注,第98-100頁。
以學術場為例,學術界同時為局內(nèi)人對自己關于學術場本相之知識的自我隱瞞和放大本相與表象之間的差異提供了其他社會場無法比擬的自由和制度支持?!?5〕See Pierre Bourdieu,Homo Academicus,in Peter Collier e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32.其結果是學術場的本相與表象之間的巨大鴻溝既遮蔽了發(fā)生在其中的象征性斗爭,又讓這一斗爭之中無人必須出局,從而可以不斷延續(xù):“在這種形式中,同時并存這一切讓人們無法理解的客觀事實和對這些事實的否定。正是它們讓那些最缺乏象征性資本的人也可以在這場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斗爭中生存下來。這些局內(nèi)人同時是彼此的競爭者和顧客、對手和法官,而他們彼此爭斗的目的是決定社會場的真相和價值,也就是它象征性的生與死?!薄?6〕同上注。
每個由特殊利益和習性組成的社會場都是整個社會宇宙的一個切面。每個行動者都處于不同的社會場中。所以,學術場的參與者同時也參與其他的社會實踐,他們在其他場中獲得的社會資本當然也可以用于學術場的投資,反之亦然。然而,相比于其他社會場,學術場的維系幾乎全然取決于行動者對于科學獨立和卓越的信念,以及他們以科學的名義要求局外人接受他們判斷的能力。〔37〕參見同上注,第27頁。換言之,學術場中的悖論就是行動者必須在使用各種社會資本逐利的同時否定他們的逐利競爭,也就是表象對本相公開的自我否定。局中人留下的文字記載只能提供他們集體創(chuàng)造出的表象,研究者必須借助各種材料發(fā)現(xiàn)他們象征性斗爭的本相——亦即他們所掌握的資本、所競爭的特殊利益、讓法學場得以存在的生存心態(tài)、投資策略與深層結構之間的反思關系。為了尊重空間的位置、時間的流逝、個人的主體性,必須從過去的行動者所留下的文字線索中,找到那些他們不愿說出的東西。〔38〕Marc Bloch,Apologie pour l’histoire ou métier d’historien,Paris,Armand Colin,1952,pp.19-22.為此,尤為重要的是同時發(fā)掘直接表述法學知識的著作論述和記錄知識生產(chǎn)過程的檔案。對機構和人物之檔案的發(fā)掘,可以把此前扁平化為被動接受過程的中西法學交流以更為立體、全面、復雜的方式呈現(xiàn)。
布迪厄所提出的“場域”可以作為一種中介工具來理解作為一種實踐的法學知識傳播。社會場提供了一種空間的隱喻,讓我們得以理解行動者在實踐中的位置、策略和對社會結構的影響(實踐效果)。對法學知識傳播的研究必須能夠揭示參與知識交流的人和機構、他們所掌握的不同資本與權力、他們在知識界與實務界的位置、在知識再生產(chǎn)時的策略選擇、他們之間的互動關系所形成的意義,甚至最終評價他們對中國當代法學形成的貢獻。社會場的概念同時為行動者的互動提供了空間和時間的維度。但這種空間并非地理意義的空間,而是社會意義的。決定社會空間的不是甲地和乙地之間的長度單位或旅行平均時間,而是不同行動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形成的網(wǎng)絡。類似地,各個事件之間的時間序列雖然重要,但時間的意義在于記錄行動者之間永恒、持續(xù)、沒有終結的互動。
在社會空間中理解知識交流的目的是“揭示構成社會空間的不同社會人群的最深層的結構,以及傾向于確保社會空間的再生產(chǎn)或變革的機制”。〔39〕[法]皮埃爾·布迪厄:《國家精英:名牌大學與群體精神》,楊亞平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頁。對學說史所發(fā)生的社會空間的探索意味著同時發(fā)掘客觀條件和主觀認知結構,因為每一個特定的行動者所形成的具體認識必然是當下、此地客觀社會結構和他所具有的認知結構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更進一步說,“在社會結構和心智結構之間,在社會世界的客觀劃分(尤其是不同場域中的支配者與被支配者)和行動者劃分社會世界的關注原則與劃分原則之間,存在著對應關系”。〔40〕同上注。所以,必須把個人重置于宏大社會結構中,正是后者讓他們的選擇和決策變得不可避免。盡管經(jīng)驗現(xiàn)象的觀察者無法在不考察個人之行動的基礎上建構社會場,但社會科學的首要目標不是合理化、正當化個人的行為和策略,而是發(fā)現(xiàn)社會—心智雙重結構。
社會場為行動者之間永恒的互動提供了必要空間。它無法化約為一個物理意義上的力場、一個由客觀的力線支配的空間。位置各異、能力各異、愿望各異的行動者彼此斗爭,不斷定義并重新定義著社會場的邊界和結構?!?1〕See Lo?c Wacquant&Pierre Bourdieu,F(xiàn)or a Socio-Analysis of Intellectuals:On“Homo Academicus”,34 Berkeley Journal of Sociology 1,8(1989).于是,對行動者和結構的了解之間形成了一個永無休止的循環(huán):要想描繪出社會場,就必須找到在其中運作的行動者能夠用來博弈的資本形式;可是要了解有哪些形式的資本在博弈中發(fā)揮作用,又必須對場的結構有足夠的了解。〔42〕參見同上注,第7頁。下文將進一步解釋社會資本的類型。
場的引入有助于揭示結構與行動的反思性,特別是對于揭示象征性權力實踐至關重要的社會結構和心智結構之間的對應關系。權力不但要具備獲得服從的能力,還要同時具備生產(chǎn)關于這種服從的合法性信念的能力:“正是在客觀結構與作為其產(chǎn)物的認知結構之間的原始共謀關系的基礎上,絕對的、即時的服從才得以建立,這種服從就是人們出生所在的人群的教條經(jīng)驗中的服從?!薄?3〕同前注〔39〕,皮埃爾·布迪厄書,第7頁。在布迪厄的社會學范式中,用以表達這一反思性關系的概念是“習性”(Habitus)。布迪厄同時反對人文主義的自由意志理論和科學主義的決定論:“社會行動者既非僅僅由外因決定的粒子,也不是僅僅受內(nèi)在理性引導、執(zhí)行某種合理行動計劃的孤立社會單子?!薄?4〕同前注〔41〕,Lo?c Wacquant&Pierre Bourdieu文,第10頁。每一個行動、行動計劃以及它們的作者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嵌套于每個具體社會場的所有經(jīng)驗的加總,并進而嵌套于整個社會場的歷史中。于是,每一個決策都要放在決策者在社會場的位置上加以理解。
行動者在社會空間中的位置即是她所擁有的社會資本總量和各種資本的比例,社會空間最終取決于不同的社會資本類別之間的力量關系。不同社會資本(或權力)的持有者在這一社會空間中進行互動。行動者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機構。小到個人,到一個十幾名教員的法學院,再大到可以為政府的合法性背書的學術重鎮(zhèn),乃至一國的政治機構,每個行動者都享有不同的特殊資本。這些資本的總量、每一種不同的社會資本在總量中的比例、各種社會資本之間的兌換率定義了每個行動者在作為社會空間的學術場中所享有的特定位置。他們依據(jù)其所處的位置進行決策,從而形成某些旨在維護或者改變彼此力量關系的策略,并因此展開互動。個體或機構的行動者的互動取決于所有這些策略旨在維護或改變的東西本身。〔45〕參見同前注〔39〕,皮埃爾·布迪厄書,第457頁。與此同時,不管行動者的策略目的是改變還是維持他們的關系,每一次互動總歸會形成新的資本總和、社會資本比例,乃至改變各種資本之間的兌換率。這種互動可以通過市場經(jīng)濟的隱喻解釋:顧客從商家購物,不管買賣的目的分別是什么,顧客的總資產(chǎn)中金錢減少了,但實物增加了,于是顧客的資產(chǎn)中貨幣和實物的比例發(fā)生了改變;更進一步,當有人大量購入某種商品時,商品的價格也會發(fā)生改變。這些或微不足道或影響深遠的變化又構成了下一次互動的背景和條件。的確,法學場就是一種權力場的獨特形式。
布迪厄稱一個社會行動者所能掌握的一切資源為“資本”。對法學知識再生產(chǎn)的分析聚焦于法學家同時作為法學知識提供者和法律規(guī)范創(chuàng)造者的雙重角色,也就是主要依靠文化資本和象征性資本的概念。任何一個社會場中,行動者的互動又表現(xiàn)為他們所掌握的資本之間的互相轉化。資本只有在向其他資本的轉換中才能凸顯其實踐意義。
經(jīng)濟資本(capitaléconomique)是所有經(jīng)濟資源的加總,包括了生產(chǎn)要素、財產(chǎn)、財政收入、經(jīng)濟利益等,其最重要的制度化表現(xiàn)即是財產(chǎn)權。之所以有必要引入經(jīng)濟資本既因為它是最直觀的資本形式,也因為它最容易以貨幣的形式表達出來。換言之,經(jīng)濟資本的象征化程度最低。正因為如此,在了解了某個具體的場之后,也就是了解了每個社會空間中不同資本的兌換率之后,象征性程度更高的資本總是可以被轉換為經(jīng)濟資本,最終以貨幣的形式表達出來。雖然很難用貨幣形式衡量一篇論文、一本書、一個學說、一個學位、一部法典起草委員會的位置、擔任重要機構的領導職務等成就的意義,但是經(jīng)濟資本的存在讓對知識社會學的定量研究變得可能。不僅如此,一定的初始經(jīng)濟資本往往是行動者參與外國法學知識傳播的前提。以王伯琦為例,如果沒有姑母的經(jīng)濟支持,他或許難以在巴黎大學攻讀民法博士?!?6〕參見王啟中:《王伯琦先生生平》,載王伯琦:《近代法律思潮與中國固有文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文化資本(capital culturel)并不是指行動者所享有的抽象知識或者“文化”,而是那些或者已經(jīng)與行動者的人身相連,或者物質化,或者制度化的那些可以客觀感知和測量的因素。既包括學位、學銜、學術界的榮譽和獎項,也包括了書寫的風格、研究的領域、某種特殊的生活情調等等。這些因素都最終為社會行動者賦予了或高或低的定義和正當化某種知識的能力。在歐美名校取得博士學位當然本身可以為行動者帶來大量的文化資本。民國時期的留洋博士往往一回國即可獲聘學術重鎮(zhèn)的教授職位。如人們早已遺忘的翟俊千,1927年從里昂法學院博士畢業(yè)后即獲得暨南大學邀請出任副校長。他的校友盧干東也是回國后立刻成為中山大學教授。國外學位和名校教席當然也就讓他們比那些沒有出洋經(jīng)歷、廁身私立法學院的同行更容易說服他人接受其對某個法律規(guī)范或學說的解釋。與此同時,對國外法學知識的了解和對人們難以閱讀的外文文獻的掌握,也同樣可以在行動者書寫和說話的時候具體化為一種文化資本。
社會資本(capital social)指行動者可以通過其所處社會關系網(wǎng)調動的所有現(xiàn)存或潛在的資源,也就是一個人或者機構能通過另一個人或機構調動的資源。在每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行動者之間,就構成了社會關系網(wǎng)的一段,在這一段所凝結的社會資本同時取決于其關系的緊密程度和各自可以調動之資源的總量。在20世紀初的中國,家族能為行動者提供的社會資本更是不可小視。如開啟中法百年法學交流的馬建忠,就在仕途上獲二哥馬建勛引薦,在學術上則受四哥馬相伯襄助。年輕的商法學家埃斯加拉能夠獲中國政府的邀請成為顧問,也離不開同為巴黎法學院畢業(yè)生的前輩寶道推薦?!?7〕參見同前注〔4〕,朱明哲:《中國近代法制變革與歐洲中心主義法律觀》,第155-170頁。就連哈佛法學院的院長龐德,能夠在1946年第二次來華亦有賴于他的學生、時任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長的楊兆龍之邀請。〔48〕參見王婧:《培養(yǎng)中國的社會工程師——評龐德的中國法律教育改革建議》,載《中國法律評論》2017年第5期,第128-139頁。通過血緣、鄉(xiāng)誼、學緣,一層層社會網(wǎng)絡鋪開在跨國法學發(fā)展史的桃李江湖之中。
相比之下,象征性資本(capital symbolique)更為復雜。一方面,經(jīng)濟、文化、社會資本都有一定程度的“象征性”,即它們不僅構成了行動者所能夠使用的資源,同時也合法化了行動者所占有的實際或潛在資源和不同的資本之間的轉化關系。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自費留學國外的私立學校——占有較高經(jīng)濟資本的行動者通過支付高額學費而換取了名校所能夠提供的文化資本,同時名校也通過生產(chǎn)文憑換取了經(jīng)濟資本,很少人會質疑這種“交換”的合法性。同樣,政治地位可以為法學交流的行動者提供豐厚的象征性資本。以王寵惠為例,31歲回國即擔任民國首任外交總長,此后一直身居政界,雖然主要的法學論述以介紹為主,其學術仍為人所稱道。〔49〕參見劉猛:《法學家王寵惠的思想與學術》,載《政法論壇》2019年第3期,第153-163頁。真正讓象征性資本區(qū)別于其他資本類型之處在于它純粹是一種要求其他社會行動者承認的權力?!?0〕Cf.Pierre Bourdieu,Langage et pouvoir symbolique,Paris,Seuil,2001,p.72.換言之,象征性資本是一種關于正當性的資本,掌握這種資本意味著掌握了決定特定的社會場之內(nèi)資本轉化規(guī)則的權力和獲得他人認可的權力。
法學交流過程中產(chǎn)生的互動都發(fā)生在一個可以稱為“法學場”的社會空間中。法學家通過他們的話語行動同時完成了知識的再生產(chǎn)和規(guī)范的再生產(chǎn),當然也因此進一步完成了社會地位的再生產(chǎn)。法學同時生產(chǎn)著一種關于法律現(xiàn)象的知識(廣義的法學)或關于法律規(guī)范的知識(狹義的法學),也生產(chǎn)著一種解釋和應用法律規(guī)范的技術和方法,并由此在每一個具體的個案中為每一個具體的法律規(guī)范確定了獨特的含義。所有的法學家都站在法院與書院之間,同時追求兩個不同的場中的特殊利益。法學場也因此同時服從法律場和學術場的規(guī)律。
布迪厄把法律場定義為“人們?yōu)榱藟艛嗾f出法律(即好的分配或秩序)的權利而競爭的場所。在競爭中相遇的行動者具有一種兼具社會和技術性質的權能,其中最關鍵的方面是他們可以相對自由地解釋一套把合法、正確的社會觀念神圣化的文本,這種能力為社會所承認”?!?1〕Pierre Bourdieu,La force du droit,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n°1,1986,pp.3-19.法律場的參與者競爭的特殊利益就是決定法律規(guī)范之意義的壟斷權。法學論爭的終極問題是誰有權以何種方式以法律的名義發(fā)言。以法律的名義發(fā)言意味著有權定義法律,并以無可爭議的態(tài)度確定具體法律規(guī)則在實踐中的內(nèi)容。所以,掌握以法律之名言說的權力就等于掌握了一種關于權力的權力。兩種不同的秩序以及它們之間的反思性關系使法律場區(qū)別于其他的社會場。①由規(guī)范和學說建立的象征性秩序,本身蘊含了發(fā)展的客觀可能、卻無法完全獨自運作。②由行動者與體制之間客觀關系建立的秩序,行動者和機制時刻處于競爭中?!?2〕參見同上注。
決定法律規(guī)范意義的權力必然同時包括定義法律的權力和定義“正確的”法律解釋方法的權力。孟德斯鳩關于“法官是法律的嘴巴”的說法最為形象地道出了法律場的習性:由規(guī)范構成的金字塔同時具備效力與合法性,應該得到尊重,此間的行動者并不創(chuàng)造規(guī)范,僅僅“解釋和適用”那些已經(jīng)存在、已經(jīng)由別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規(guī)范。但是在每一次法律的適用中,法律的解釋者總是在重新創(chuàng)造著法律。當法官把旁系血親婚姻禁止限制在自然血親之間時、〔53〕參見同前注〔46〕,王伯琦書,第106頁。把不見于民法規(guī)范的祭田解釋為共同共有時、〔54〕參見李啟成:《外來規(guī)則與固有習慣——祭田法制的近代轉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266頁。把夫妾關系解釋為家長與家屬共同生活的關系時,〔55〕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304-306頁。他們毫無疑問改變了這些規(guī)則制定者對那些需要解釋的術語的理解,從而也改變著法律。改變一個法律規(guī)范的意義和適用就是改變這個法律本身,所以每一次對法律的解釋都是微觀層面上的一次法律革命。當人們爭相提出關于解釋法律的正確方法和對某個法律規(guī)范的正確解釋的時候,他們競爭的正是定義規(guī)范和規(guī)范之意義的壟斷權。在法律實踐中,法官、法學家、律師、法警等一系列行動者采取不同的策略,從而最大化他們“象征性資本”的收益,在共同接受法律規(guī)范之存在和正當性(“習性”)的前提下,競爭著終局確定法律意義的壟斷權(“特殊利益”)。每一個行動者可以采取的策略取決于各個行動者實際上擁有的資源。
類似于法律場,學術場的特殊利益也是定義知識、決定何為“正確知識”的權力,并進一步具體化為對知識再生產(chǎn)所必須的物質、組織、社會工具的控制。對這些工具的控制既是學術特權本身,又是進一步爭取更多特權的工具。“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這種“馬太效應”在學術界尤其明顯?!?6〕參見舒國瀅:《認真對待劣勢知識生產(chǎn)與獎勵之馬太效應的畸形疊合》,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第82-83頁。與此同時,參與學術場和參與其他場的實踐一樣,都要求行動者不斷投入經(jīng)濟、文化、社會、象征性資本以在競爭中謀取權力和特權。學術界的規(guī)則一方面致力于建設一個客觀、公正、中立的評價平臺,另一方面卻從來無法阻止學術外的因素影響競爭的樣態(tài)。吳經(jīng)熊在經(jīng)營律師業(yè)時獲取的經(jīng)濟收入自然讓他有更多的閑暇從事基礎性研究。馬建忠接受的西學啟蒙當然也讓他在1877年留法后更容易適應法國學術界的口頭與書面表達風格,其兄在上海學術界的人際關系也能為官場失意的他提供暫時的庇護。埃斯加拉、寶道、史尚寬參與法典編纂的經(jīng)歷不也讓他們對于中國法律的評論和注釋更有權威性和正當性嗎?
法學場和其他學科的社會空間所不同的是它所產(chǎn)生的知識直接決定著法律的定義、正當性和“正確”的法律適用。認為中國民法接受了物權行為獨立性理論的學者和他們的反對者對同一個法律爭議可能持完全不同的立場。強調尊重立法者原意的人和強調要讓法律文本適應時代發(fā)展的人可能對同一個條文解釋出完全不同的意思。能否認識到判例無論如何都以分散、靜默的方式改變著法律的風景也會讓人們對如何使用先例持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關于法律的知識同時具有了科學和政治的權威。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就是權力”在法學場中表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
所有斗爭或者競爭所服務的總的目的,并不是獲取更多的權力,而是掌握那種支配其他權力的權力,即對總體權力的壟斷。在法學場的等級秩序中,處在最高點的就是那些掌握了最多法學知識生產(chǎn)工具和資源的人,或者說是那些所有資本的總量最多的人。王寵惠、周鯁生、吳經(jīng)熊、史尚寬等人的經(jīng)歷就是明證。他們在留學回國后任職于最重要的法學院,甚至出任院長等重要職位。他們的文章發(fā)表在最重要的法學期刊上,所撰寫的教科書一次又一次再版。他們的學生出任大理院、平政院、最高法院的法官,或就職于重要的部門。有時候,他們自己也曾擔任過重要司法機構的院長或立法起草委員會、調查委員會的主席。就這樣,他們堅定地站在科學與政治之間,審時度勢,時刻準備著用大學教職所證明的科學權威為自己的政治立場背書,或者反過來用公共生活所賦予的政治權威促進他們的科學發(fā)現(xiàn)。
在這些位極人臣、聲震儒林的行動者的光芒掩蓋下,還有形形色色沒那么耀眼的人或機構,同樣投資著自己所能動用的文化或象征性資本,力求在競爭中獲利。王伯琦、馬建忠、里昂中法大學、震旦大學法科已經(jīng)是其中的幸運者,至少為后人留下了足夠的作品。更多的人則深陷于遺忘中。他們可能任教于一個邊緣的、只有本地學生的法學院,或者某個短命的私立大學。〔57〕參見沈偉:《摩登法律人:近代上海法學教育研究(1901—1937)》,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20年版,第61-70頁。他們可能偶爾有機會在本地出版社出版一些短篇的作品,但從來沒機會撰寫教科書。他們可能甚至根本沒有大學的正式教職,只是作為律師在一些小的法學院中兼職授課。他們可能也出任過地方議會的議員,但是一生與更高級別的公職絕緣。無論是文化資本還是象征性資本,他們可以用來為自己爭取更多特權的能力都小得多。相對較小的資本總量并沒有妨礙他們精打細算地安排自己的投資。在精英主義支配下的學說史敘事中,這些人往往就成了“失蹤者”?!?8〕主要的成就包括陳新宇:《尋找法律史上的失蹤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在任何一個時代,學術權威終歸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法學家在傳統(tǒng)學說史的視野中仍然只是“邊緣人”和“失蹤者”。然而作為同行,權威、邊緣人、失蹤者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和空間中就算不在同一個機構共事,也總會以問題探討或會議交流等種種方式產(chǎn)生互動,使法學場不斷自我生產(chǎn)并與其他的社會場中的互動形成合力,改變一個社會本身的結構或者制度基礎。不同行動者的互動在國內(nèi)法的語境下很容易理解。如法國關于世俗化的討論就廣泛牽涉了狄驥這樣的學術權威、廁身于共和政府支持的巴黎法學院的主流法學家、選擇任教于天主教學校的邊緣人,和那些僅僅在法律實務的余暇在法學院授課的失蹤者?!?9〕參見朱明哲:《論法國“世俗性”原則的斗爭面向》,載《歐洲研究》2016年第6期,第117-135頁。今人眼中的“權威”并未主宰當時討論的議程,更無法決定學說和實務的發(fā)展方向。同樣,領事裁判權的撤廢讓政學兩界精英和一般輿論在同一個問題上發(fā)聲,并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近代中國法學,乃至于大眾情感?!?0〕參見李啟成:《治外法權與中國司法近代化之關系——調查法權委員會個案研究》,載《現(xiàn)代法學》2006年第4期,第26-37頁;張仁善:《論中國司法近代化進程中的恥感情結》,載《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第132-141頁。同樣的事件也發(fā)生在跨國的法學交流之中——邊緣人和失蹤者并不必然屈服于偉大作者的權威,而是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社會資本在法學場的競爭中積極地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
為了說明不同地位的作者,特別是那些常常為學術史所忽略的邊緣作者的實踐邏輯,下面將在法學場的概念框架下,展現(xiàn)在里昂中法大學的留學生的學習狀況。該校第一名法學博士吳凱聲主動要求法國比較法學奠基人之一朗貝爾作為博士學位指導老師,并提出以對幾份中國憲法草案的比較作為自己的論文主題?!?1〕Archives l’IFCL:Dossiers WU Kaisheng,Sous-dossier#1,No.25.1925年,他的博士論文完成并答辯通過。實際上,該書一半的篇幅是“雙十憲法”法文翻譯,質量只能說差強人意。即便如此,在吳凱聲和中法大學管理人員的努力下,朗貝爾還是改變了最初的想法,同意放入他主編的“比較法叢書”中出版并作序?!?2〕參見同上注,Sous-dossier#1,Nos.37-38。畢業(yè)后,他很快回到了中國,在上海法租界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事業(yè)蒸蒸日上?!?3〕參見同上注,Sous-dossier#3,No.81。在法國獲得的文化資本迅速地轉換成了經(jīng)濟資本。但是,在所有的資本都必須不斷象征化的鐵律下,吳凱聲果斷地抓住了進入政界的機會,在1929年成了國民政府駐國聯(lián)大使,而且不忘致信母校報喜,并表達希望有機會從日內(nèi)瓦前往里昂探訪敘舊的心愿。〔64〕參見同上注,Sous-dossier#3,No.84。從外交事業(yè)回到律師界之后,他參與了為廖承志辯護等重大歷史事件,此后又歷任汪偽政權考試院考選委員會委員、駐意大利大使、外交部次長、撤廢治外法權委員會秘書長,并以在南京審判中獲刑的結局退出歷史舞臺?!?5〕參見陳同:《在法律與社會之間:民國時期上海本土律師的地位和作用》,載《史林》2006年第1期,第55-69頁。他的師弟們的命運也大抵如此,翟俊千、盧干東、陳廩等人都成功說服學校管理方和自己的導師,選擇用法國理論來分析中國問題作為博士的選題,甫一回國即就任重要職位,輾轉于政學二界之間,本可以獲得更高的成就,卻無奈形勢比人強。然而,就在從歸國到沉寂之間短短十幾年中,他們?nèi)匀煌ㄟ^選題、師承、就業(yè)等等一系列選擇不斷實現(xiàn)經(jīng)濟、文化、社會和象征性資本的積累。
這些青年精英必須依賴中法大學所能提供的獎學金方有機會留洋,而且也只能在一所1875年才成立的外省法學院就讀。同時,里昂法學院也對比較法和法律社會主義持有較為開放的態(tài)度。中國留學生們敏銳地意識到了這種學術風氣讓他們可以更容易說服指導教師讓他們?nèi)诚胫袊N種問題的法律解決之道。而且,在要求導師支持他們出版著作和要求學校資助他們前往巴黎或者其他學術中心求學等方面,他們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耐心,不厭其煩地與管理層溝通。廣東女生黃明敏便不顧管理方勸阻,執(zhí)意前往巴黎,然后與管理方就中法大學是否要支付其在巴黎生活費展開了將近8年的爭執(zhí)?!?6〕Archives l’IFCL:Dossiers HUANG Mingmin(1921—1931).他們的檔案中展現(xiàn)的并不是謙虛的學生勤勉學習西方法學的故事,也不是強勢的教師把西方法學強加于人的故事,而是行動者在對祖國命運和個人前途的雙重思考之下,面對多元、復調的西方法學知識進行自主選擇的故事。
他們清楚地知道,在歐美獲得的文化資本將是他們回國后參與法學場游戲最重要的積累,所以必須竭盡全力盡可能將其最大化。僅獲法學本科學位的黃明敏都可以出任廣東上訴法院的法官,國外法學知識與其他社會資本之間在中國的法學場中潛在的兌換率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不過,上訴法院的職位雖然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已經(jīng)可以在重要的案件中決定法律條文的意義,卻離法學知識生產(chǎn)的中心——國立大學的法學院——還遠得很。他們還年輕,可以繼續(xù)在法學場這場永無休止的斗爭中繼續(xù)謹慎投資。在他們回國后,正如他們在法國時所做的那樣,中國法學家時刻準備著根據(jù)中國法律實踐所面對的具體問題,從書架上挑選合適的外國理論,加以適當?shù)年U釋,在祖國的法學場中爭取到確定關于法律之真理的話語權。此時,筆成了手中的投槍與匕首,卷宗和出版物則成了戰(zhàn)場,不同源流的法學知識和對這些知識的不同闡釋之間的象征性斗爭不斷重復,而他們的作者在法學場中的地位也隨之不斷變化。
每一個行動者分散的社會實踐聚合起來也終將改變法學場本身的空間秩序?!敖袢罩袊▽W之總體,直為一幅次殖民地風景圖:在法哲學方面,留美學成回國者,例有一套Pound學說之轉播;出身法國者,必對Duguit之學說服膺拳拳;德國回來者,則于新康德派之Stammler法哲學五體投地”。〔67〕蔡樞衡:《中國法理自覺的發(fā)展》,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8-99頁。為了解釋和評價通過移植而實現(xiàn)的法律現(xiàn)代化,有留洋背景的學者提供了多種相互競爭的解決方案。在這些紛繁復雜的西方知識占據(jù)主導地位背后,是傳統(tǒng)律學和儒家經(jīng)典知識的式微,也說明當時中國大學所能提供的文化資本很低,難以滿足希望在法學場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的青年。在由海歸法學生和他們所帶回的法學知識的形塑下,法學場的風景圖上丘壑縱橫。一名行動者處于高峰還是谷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所能獲得的外國法學知識。任何想要參與這場象征性斗爭的人都必須接受這一現(xiàn)實。
蔡樞衡的評論雖然較為準確地描述了當時中外法學交流的狀況,不過,所謂“無一為國家民族利益之代表者,無一能負建國過程中法學理論應負之責任”的批評則過于嚴苛。當1840年以來的中國在外來壓力下建立新的制度、機構,以及與它們配套的法學知識時,撼動的不僅是過去的知識體系,而且還有舊的社會關系風景圖。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縫隙,讓過去難以進入權力中樞的社會階級突然看到了機遇?!澳Φ欠扇恕眰円朐诖藭r把握住難得的歷史機遇,那就必須小心地講述他們所了解的龐德、狄驥、施塔姆勒理論,把它們說成是中國問題的真解決。這一過程并不是一種對現(xiàn)成國外法學知識的完整轉述或誤讀,而是一種關于中國法律實踐的新知識的形成。在試圖用西方法救國救民和處于文明等級壓迫之下的宏大敘事之間,個體或群體的行動者在他們無法選擇的時間、地點、社會關系之中,為了更多的資本總量和資本象征化不斷互動。
傳統(tǒng)的學說史研究關心人們說了什么、怎么說,亦即那些用以形成學說的“話語”。社會實踐理論則把話語理解為一種通過語言而為的實踐,去研究那些并不連續(xù)的話語實踐所以形成的歷史條件、它們彼此疊加的形態(tài)、它們轉變和消滅的規(guī)則。在法律場中,人們競逐著決定關于法律之話語真實性的壟斷權。為此,他們必須既相信法學知識對法律規(guī)范的整合、評判和正當化功能,又相信法律規(guī)范本身的實在性與正當性。然后,他們必須接受不同的機構和職位之間存在的等級秩序,認清自己所掌握的經(jīng)濟、文化、社會、象征性資本,并謹慎地使用這些資本進行策略性實踐,從而邁向法學知識生產(chǎn)的中心。在這場象征性斗爭中,手握或多或少社會資本的人們不斷進行法學知識的再生產(chǎn),并同時再生產(chǎn)著文本背后的一套社會現(xiàn)實——不同群體、機構、地點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和對這種不平等的接受。然而,只要社會結構不產(chǎn)生劇變,無人需要徹底出局,直到下一次新的制度、機構、職位革新并產(chǎn)生對新法學知識的需求那一刻,直到新歷史變遷徹底重寫這一互動機制的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