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前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詩歌是“思”與“詩”的對話,是知性思索與文字表達的統(tǒng)一。知性思索來自一個詩人對時代境遇的敏銳感知,浸透著其獨特的生命體驗,是詩人詩歌獨特性的重要表征。在以往對于穆旦詩歌主題意象的研究中,研究者多聚焦于某一首穆旦詩的主題意象并對其進行細讀闡釋;或通過分析某一首詩中意象群的組織規(guī)律,解釋其詩歌的審美意蘊和內涵價值。但詩人的生命體驗更多表現于一段時期內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此僅僅通過一首詩的意象分析很難闡釋清楚詩人及其詩歌“思”的一面。
也有研究者將視野延展到穆旦某個階段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或通過對一段時期內穆旦詩歌里常用的主題意象的分析,或通過對其不同時期詩歌中同一主題意象的比對,探究穆旦詩歌的審美意蘊和內涵價值。這更好地兼顧了“思”的一面,但主題意象的選擇尤為重要。理想的主題意象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貫穿于詩人某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關聯(lián)著詩人一個時期詩歌的內涵主旨;二是這一主題意象最好能直接關涉著詩人的生命體驗。穆旦詩歌中的“童年”主題意象便符合這兩個條件?!巴辍钡闹黝}意象貫穿于穆旦20世紀30年代末至5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同一主題意象長時間的持續(xù)寫作標志著這一意象對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有著母題式的深刻意義。同時,在時間意義上,“童年”的內涵直接指涉著詩人生命體驗的一個階段,“既是作家的寫作主題之一,也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動因之一,童年給了作家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1],更是作家在社會現實中遇挫后得以棲息的精神家園。由于詩人對“童年”主題意象有多樣的話語表述形式,并且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變化,從而使其具有了豐富的審美意蘊。
穆旦在詩歌中對“童年”主題意象的話語表述是不同的,有時“童年”代表著期冀和理想,代表的是穆旦精神世界里最本源純粹的理想時空;有時詩人在詩歌中卻以否定性的話語表述“童年”主題意象。相同之處在于,無論“童年”主題意象是以理想時空象征的話語表現形式出現,還是以否定性的話語形式出現,它始終來自穆旦本人深刻的生命體驗,指涉著嚴酷的現實,表現出詩人對生命的強烈關注以及對嚴酷現實的憤懣與無奈。
在穆旦詩歌中,“童年”主題意象最基本的內涵就是人類生理意義上的童年。但穆旦通過象征、隱喻、想象等詩歌技巧,使得“童年”在生理意義的基礎之上生發(fā)出更廣泛的具有積極情感傾向的內涵,成為詩人精神中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
在《控訴》中,穆旦直抒胸臆地寫道:“陰霾的日子,在知識的期待中,我們想著那樣有力的童年?!盵2]67詩人在“陰霾的日子”里回想起“有力的童年”,可見“童年”對他來說是珍貴的東西,有著撫慰心靈、抵抗壓抑現實的作用。
除了直抒胸臆表達童年的珍貴之外,穆旦還常常通過想象構建一個場景來隱喻“童年”的美好和理想狀態(tài)。例如《在曠野上》一詩的第二節(jié):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凈的電子,
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
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的化合,
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1]31
這一場景指涉的對象是前文中的“童年”,詩人“獨自回憶和夢想”的便是理想中的童年生命狀態(tài)。在這個時空中出現的是“自由的天空中純凈的電子”,“自由”與“純凈”就是詩人心中童年的狀態(tài)。宇宙的物質基礎是電子,每一粒電子都是一個“小小的宇宙”,在曠遠的天空中無數電子運動聚合,又形成其他的宇宙,最后化為“隱隱的春雷”,這是對生命本源的暗示以及對生命伊始的期待。春雷即驚蟄,代表著生命的孕育和復蘇?!巴辍钡闹黝}意象在詩人這里首先代表的是純粹而自由的生命形成的過程,流露出詩人強烈的生命意識。
在《童年》的一詩中,穆旦同樣構建起一個夢幻般的場景:
天雨天晴,一切是廣闊無邊,
一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融。
無數荒誕的野獸游行云霧里,
(那時候云霧盤旋在地上,)
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
從地心里不斷涌出來的
火熱的熔巖,蘊藏著多少的野力,
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
這就是美麗的化石。[1]21
該詩題目即為“童年”,第二節(jié)中“摸索自己未經世故的足跡”“荒莽的年代”所指的也就是“童年”這一時空。“未經世故”和“荒莽”與《在曠野中》的“自由的天空中純凈的電子”相同,代表的是生命童年時期自由而純粹的本源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類“朦朧,可愛”,在廣闊的天地中一切開始滋生?!耙矮F”“地心”“熔巖”是穆旦常用的意象,代表健壯充沛的野性和生命力??梢?,穆旦心目中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是自由、純粹、充滿生命力的,“童年”這一主題意象作為具有積極情感傾向的話語表述時就是這一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
這種對美好童年狀態(tài)的描述實際上屬于克制陳述式反諷。詩歌描述的狀態(tài)純粹、自由,充滿野性和生命力,但其背后卻始終指涉著混亂痛苦的現實世界?!巴甑挠^念也可以被看作一個虛幻的世界,通過這個虛幻的世界我們可以從成熟的壓力與責任中逃逸出來,并退縮到這個虛幻的夢境里?!盵3]雖知其重,卻描述頗輕。在痛苦或欣喜的情緒高漲時刻,人們反而可能會用截然相反的表現來表達自己難以抑制的情感。美好的詩歌場景與痛苦的現實世界之間形成急劇的張力?!巴辍币蚨@得更為珍貴,現實世界的生命體驗也顯得更加痛苦。
在穆旦的詩歌中,“童年”除了作為具有積極情感傾向的話語表述形式出現,有時還以否定性話語表述的形式出現。這是否與上文中所說的“童年”主題意象是穆旦心目中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相矛盾呢?事實上,這一表現形式是穆旦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策略——將原本美好的童年以否定性的話語形式在詩歌中表述出來。這種悖論式的修辭手法會讓讀者產生一種“陌生化”的閱讀體驗,從而形成反諷的表達效果。
“反諷”在新批評理論家布魯克斯的筆下作為一種結構原則被提出,他在《反諷——一種結構原則》中把反諷定義為“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與古典詩歌和諧圓融的審美傾向相比,反諷卻在矛盾沖突的詩歌意象中營造出一種平衡,在意義含混、歧義悖論中達到一種對立的平衡狀態(tài)。
同樣是在《在曠野上》一詩中,穆旦在詩的第一節(jié)便直抒胸臆地感嘆:“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搬葆宓娜兆印惫倘皇遣槐蝗讼矏鄣?,“美麗的真理”又是人所追求的,那么“彷徨的日子”逝去、窺見“美麗的真理”本應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為何詩人卻認為這是“不幸”呢?詩中又接著說“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那些深情的執(zhí)拗和偏見!)”。詩句以否定性的話語“錯誤”來形容本應美好的“童年”,括號里的注解同樣充滿了悖論:“執(zhí)拗”和“偏見”是貶義的詞語,但詩人卻冠以“深情”這樣的褒義形容詞。這些自我矛盾、對立沖突的詩句將詩歌引向了“陌生化”,不禁讓人疑惑:為何詩人認為自己的童年是錯誤的,并要將其縊死?為何詩人要將純真自由的童年定義為執(zhí)拗和偏見?下文的詩句解釋了這些悖論的含義,“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里旋轉”,人們在“各樣的罪惡上”“生活而且幸?!?。同樣,在第二節(jié)中詩人所幻想的自由純凈的場景肯定了“童年”的美好。詩人清醒地感觸到生命進程中的痛苦,童年的純粹美好不斷被生活所消磨,那些珍貴的品質在現實中是不合時宜的,因此是“錯誤的”,也是“深情的執(zhí)拗和偏見”;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追求的“美麗的真理”是帶著“罪惡”的,就像《童年》中那條“色彩繽紛”“濃香撲散”的“薔薇花路”,它引誘人們踏上路途,但周遭卻盡是“毒惡的花朵”。這里屬于反話正說或正話反說,“錯誤的童年”“執(zhí)拗和偏見”和本來純真美好的童年形成鮮明的反諷,深刻地表明了詩人對于現實對美好童年戕害的無奈與憤懣。同樣運用這種手法描述童年的詩歌還有穆旦1957年作的《我的叔父死了》,詩歌第二節(jié)寫道:
一個孩子的溫暖的小手,
使我憶起了過去的荒涼,
我的歡欣總想落一滴淚,
但淚沒落出,就碰到希望。[2]298
“孩子溫暖的小手”使我回憶起的本應是美好的時光,但詩人卻將其寫為“過去的荒涼”,在這種“荒涼”中卻有著不相稱的“歡欣”情緒,而同時這種“歡欣”卻伴著“淚”,“淚”又“碰到希望”。短短的四行詩中卻接連有四個悖論。用“荒涼”來形容美好的童年,但美好的童年實際上是使詩人感到歡欣和充滿希望的,但這歡欣和希望在痛苦的現實中卻總是伴著淚滴。這種悖論式的正話反說的話語表述形式,顯現出一個在現實境遇中被擠壓著的、想表達卻又不得不三緘其口的詩人形象。一方面是生命被壓抑想要噴薄而出的渴望;另一方面卻又是四面的黑暗緊逼不能充分發(fā)聲的沉悶。在這其中,詩人用否定性的話語表述作為理想時空象征的“童年”,更加突出了反諷的意味。
隨著穆旦現實境遇的變化,他對現實和生命的思考也有所改變。反映在詩歌中,“童年”主題意象所指代的對象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變化之一是“童年”指代的對象從詩人的主體自我變成了客體的“孩子”。首先,由于穆旦進一步感受到現實世界的污濁后內心微妙變化的反映,也是生命意識的流露;其次,“童年”指代的對象從個體的“人”擴大到共同體的民族、國家乃至人類,展現出更大的深度與廣度。通過“童年”主題意象指代對象的變化,穆旦既對個體生命的成長進程進行了回顧,流露出豐沛的生命意識,同時也表達出對整個民族、國家乃至人類的憂慮。
“童年”在穆旦的精神世界中代表著本源的生命狀態(tài),自由、純粹而美好。但生活在現實的世界中,詩人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污濁與殘酷。盡管他一直在抵抗著這個黑暗的世界,但他曾經擁有的美好童年還是被時光磨去。由此,“童年”指代的對象在穆旦詩歌中就有一個從主體到客體的變化過程。
在《童年》和《在曠野上》這兩首詩中,“童年”主題意象出現時所指代的對象還是主體的“我”。例如《童年》中的首句寫道:在“秋晚燈下”,“我”翻閱著一頁歷史;第二節(jié)中“我”“停佇在一頁歷史上”,摸索的是“自己”的“未經世故的足跡”。同樣,《在曠野上》一詩的主體還是作為詩人的“我”,“在曠野上”為了“美麗的真理”而呼喊的是“我”,“獨自回憶和夢想”的是“我”,用來比喻童年的“沉重、幽暗的巖層”“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的主體仍然是“我”。在這個時期,可以說盡管穆旦已看清了現實的污濁和生命痛苦的本質,但他還有心借回憶自己純真美好的童年來抵抗外界的壓抑。
同時,穆旦在這些詩歌中也表現出了清醒的決斷意識,這直接導致了童年人稱的變化。在《童年》第一節(jié)中詩人以“毒惡的花朵”比喻代表生命進程的“薔薇花路”,以“古舊的醇酒”和“老邁的戰(zhàn)馬”比喻走上生命路途、經歷殘酷現實之后的人的形象。在《童年》的最后,“我”“望著等待著我的薔薇花路”不再被其繽紛的色彩和撲鼻的濃香所誘惑,而是長久的“沉默”。這一句詩和《在曠野上》第一節(jié)中“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的內涵相通。詩人經歷了現實生活的磨礪之后清醒地看透了生命本質,而本可以給他以慰藉的童年也在這種清醒中減弱了慰藉的力量。所以,詩人重新面對象征童年的“薔薇花路”時只能沉默,并親口說“縊死了”自己的“錯誤的童年”。死去的是詩人主體自我的童年,但“童年”作為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美好本質在穆旦的詩歌中并未消逝,只是它指代的對象從主體的“我”轉移到了客體的“孩子”身上。
這一變化表現為詩人不再明確地以主體的“我”作為“童年”的主語,更多的是以歷經滄桑的長者的口吻與尚還擁有著童年的孩子進行對話。例如在《搖籃歌——贈阿咪》中,詩人以第二人稱的對話形式展開。這種對話的形式中流露出兩種情感:一是對孩子無限的疼愛和新生命誕生的欣喜,“我們多么羨慕你”說明了此時“童年”在穆旦的思想中仍然作為理想時空而存在;二是對于污濁的現實世界會浸染孩子的憂慮?!昂掀鹉愕淖靵砗?,別學成人造作的聲音”“在你的隔離的世界里,別讓任何敏銳的感覺,使你迷惑,使你苦痛”“為了幸福,寶寶,先不要蘇醒”。[2]61-63穆旦在這首詩中“表達了他對新生命的關切和憂慮,表現出較為強烈的生命意識。他既對生命的誕生感到欣喜,同時又對這個新生命的未來感到憂慮。詩中表達的是一種‘生命的辯證的對立,沖突與躍動’”[4]。這兩種情感是詩人作為“童年”旁觀者的身份表達出來的。相似的還有寫于1942年的《阻滯的路》,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穆旦剛剛結束直面死亡的“野人山經歷”,在極端的痛苦與絕望中詩人呼喊:“我要回去,因為我還可以/孩子,在你們的臉上舐到甜蜜”“孩子我要沿著你們望出的方向退回”[2]228-229。在這種黑暗境遇下穆旦與之對話的還是代表著美好純粹童年的“孩子”,可見“童年”對于詩人有著撫慰心靈以及抵抗黑暗現實的作用。在該詩的末尾,詩人更是直接寫道:“因為我曾是和你們一樣的,孩子”。一方面點出“童年”在穆旦心中不可替代的美好本質;另一方面明確了詩人清醒而自覺的自我認識——在污濁現實中的自己已經真正失去了“童年”。童年指涉的對象從主體變?yōu)榭腕w,這種主客體轉變的話語表述形式有助于詩人表達對美好童年的熱切渴望,也更加凸顯出現實世界的污濁與黑暗。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正值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適時整個社會的民族意識空前高漲,全體人民都投身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事業(yè)中。穆旦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民族意識和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不可避免地也被社會氛圍所感染。隨學校進行“三千里步行”、參加中國遠征軍等行為就是其趨向集體、民族意識高漲的表現。他崛起的民族意識也不避免地反映在他當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巴辍敝复闹黧w也由此有了一種從個體向共同體轉變的變化。
在穆旦詩歌中,不管“童年”指代的對象是作為詩人的主體,還是客體的他人,都很少單純指代著個體。個體的童年與共同體的童年更多時候是混雜在一起的。例如在《童年》中,“我”翻閱著的是“一頁歷史”,代表著童年生命起點的“薔薇花路”也是歷史共同體的“路”;在第二節(jié),詩人通過想象營造的童年美好狀態(tài)的開端是“蠻荒的年代”中“人類”群體的影子。同樣,《控訴》中描述的混亂污濁的現實世界里,孩子“笑著春天的笑容”的背景“是千萬人民”;“想著那樣有力的童年”的主體也是共同體的“我們”。在混亂的現實世界中,“有力的童年”慰藉的不只是作為個體的人,而是共同體的“我們”,即整個民族。
這種童年主體的二元維度體現出穆旦個人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童年的個體對象顯示的是詩人內傾的個人特質,是詩人生命意識的流露;童年的共同體對象現顯示的則是詩人民族意識的崛起,這樣的變化“既完成了對個人早期成長經歷的回顧,也凝結著對整個民族甚至人類命運的感觸與思考。”[5]正如袁可嘉所說,穆旦詩歌“現代化”的表現之一就是“在思想傾向上,既堅持反映重大社會問題的主張,又保留抒寫個人心緒的自由;而且力求個人感受與大眾心志相溝通,強調社會性與個人性,反映論與表現論的有機統(tǒng)一?!盵6]
多樣的話語表述形式使“童年”主題意象在穆旦詩歌中呈現出豐富的審美內蘊。一方面,“童年”主題意向作為詩人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通過積極性的話語表述形式顯現出來;另一方面,否定性的話語表述形式通過正話反說、克制陳述式的反諷手法更加突出“童年”生命狀態(tài)的美好。這些話語表述形式都來自穆旦深刻的生命體驗,共同指涉著黑暗壓抑的現實境遇。同時,從主體的“我”到客體的“孩子”、從個體對象到共同體對象以及透過“童年”主題意象指代對象的變化,我們可以管窺到穆旦對于個體和民族現實命運的思考?!巴辍敝黝}意象的多樣化話語表述是穆旦詩歌“思”與“詩”完滿結合的典范,浸透著穆旦對生命的痛苦思索?!巴辍敝黝}意象因此也就有了慰藉心靈與抵抗黑暗的審美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