牘疏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北溟魚創(chuàng)作的《長安客》,將一個個著名的詩人——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元稹、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還原到當年的長安都城,可是一個“客”字的標記,讓人讀來唏噓不已。北溟魚將這些偉大的詩人放置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并還原至盡可能客觀的狀態(tài),讓他們在所處的時代以普通人的身份活靈活現(xiàn)地站立于讀者眼前。這些來自長安客的榮耀與焦慮,都被新銳作家北溟魚寫入《長安客》一書,以歷史、傳記、詩歌評論等多重元素講述八個故事,串聯(lián)起大唐由盛轉衰直至滅亡的一段歷史中一個個閃光靈動的人物。
大雁塔始終是長安城最討人喜歡的名勝,特別是在春天。春風漸暖,行道兩旁的槐樹返青,在蓬蓬綠色里,桃花、辛夷次第開放,連風也被染上了花香。進士科考試湊在初春二月放榜,在躍躍欲試的春華中,功成名就的得意也翻倍。
白居易28歲那年,終于迎來這樣一個春天。他滿心想著從此在長安城里做個受人尊敬的大官,為朝廷出力,并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自武則天神龍年間開始,新進士在杏園宴會之后,都要去慈恩寺中大雁塔下題名。白居易也不例外。他的好友元稹也許曾提示他,四十八年前,他們共同喜歡的那個窮困潦倒、不甚出名的詩人杜甫也曾經(jīng)登塔作詩。
也許并沒有。這座城市里迎送過太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都曾經(jīng)滿懷希望,來到這個國家最繁華的都市,相信會在這非富即貴的城市里一覽眾山小。那時候他們都年輕,都擁有卓絕的詩才,光明的未來仿佛觸手可及。
年輕的杜甫跳著腳在小酒館賭博,他對自己的才華太有信心,從沒想過往后歲月的大雨里他會病倒在啟夏門邊的破屋中,積水成塘。天寶十五載(756年)的夏天,王維依然像往常一樣進宮早朝,他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將會成為安史之亂里的一名俘虜。李白得意地寫詩描述他在玄宗的宮殿里坐有象牙席,宴有黃金盤的恩寵,錯愕萬分地,他很快被皇帝放棄。
命運最叛逆,從不輕易滿足人的心意。這幾乎是這本書里所有故事的核心。
得意的李隆基自以為心想事成,江山與愛情盡在掌握。太子被自己的鐵腕手段嚇得甚至不敢大聲說話。他不知道的是,當他沉浸在華清池水霧迷蒙的霓裳羽衣曲中時,漁陽戰(zhàn)鼓正動地而來。這是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細雨中傾倒。在這場始料未及的安史之亂中,他的兒子抓住機會,謀劃著對老父親20年壓迫的報復。
漁陽戰(zhàn)鼓傳至華清宮的那幾天,一個在長安蹉跎十年的倒霉詩人正越過驪山,他新得了八品官位,要把寄居異地的妻子兒女接到長安來住。黑夜里,當他把凍僵的手指揣進懷里,在山頂?shù)谋憋L中分辨出華清池的樂曲聲時,他不知道,他的小兒子沒有等到他回家就已經(jīng)餓死了。他也不知道,這一次離開長安,就是他與這座記憶里繁華富足的城市的永別。當他再次回來,它已經(jīng)同這個國家的尊嚴一道被摧毀。但是,在這之后無盡的漂泊里,他總是費盡心力想要回到這座對他并不友好的城市,這個詩人就是杜甫。
杜甫在安史之亂中被安祿山的軍隊抓回長安。他實在太不重要了,甚至可以在城里四處走動。不同的是,他敬仰的詩人王維已經(jīng)被反綁雙手,刀鞘搗嘴,從長安押解到洛陽。戰(zhàn)爭剛開始時,王維像許多老實的朝官一樣信賴他們的皇帝,在長安城里的大家族紛紛舉家南遷時選擇留在城里。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十三日,他像往常一樣進宮早朝,當宮門打開,只有一地狼藉。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被拋棄了。
與此同時被押進牢房關著的,還有李白。他被遠遠地關在尋陽,罪名是“從賊”。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個瘋子,但他不在乎。他想做官,想飛黃騰達,想要黃金盤子、碧玉酒杯。但是與身世清白、家族顯赫的小朋友杜甫不同,他甚至沒有參加考試的資格。所以,只有“伴狂”,只有鋌而走險。
唐代是后世最愿意提起的時代:最繁華,最驕傲,最有包容與進取心。但這本書里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繁華之后。安史之亂帶給這個國家毀滅性的打擊,但在這場戰(zhàn)亂之后,這個朝代依然延續(xù)了一百四十多年。與我們的常識相反,最偉大的唐代詩人們,我們最熟悉的那些名字,其實大多出現(xiàn)在這個并不常常被提起的、日漸熄滅的“唐朝”。在這里,盛唐飽滿多汁的自信漸漸干癟下去,釀出一點兒苦澀。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詩句曾經(jīng)是他們用來炫耀才華、交換功名,鋪展自己人生地位與財富的籌碼。在時代的懸崖上,詩句與文章,找到它更有價值的位置:它擁抱人心的無助,叩問命運的規(guī)則,向漸漸駛離的歷史丟出最后求生的繩索。
在這些故事里,我們跟隨史籍與傳說各不相同的敘述角度,試圖回到微妙不同的歷史現(xiàn)場。但是,在每一個關鍵的岔道口,總能找到截然不同的敘述,每一種都振振有詞,仿佛抓住你手掌的手相占卜者。我也只能在這些迷茫的分岔點選擇相信某種敘述,跟隨它走下去。幸運的是,詩人們慎重流傳下詩集與文集,如同篇幅巨大綿長、喋喋不休的獨白,穿過時間迷霧重重的遮蔽,邀請我們進入某個瞬間他們動蕩的內心。
意在被銘記的,都在被忘記——古老的城市被時間和戰(zhàn)爭摧毀,成為平原上的一座土丘。宮殿傾頹,紀念碑摧毀,盛名與功績都化為塵埃。但詩句流傳,如同一個奇跡,帶著千年前日常生活的艱辛,和詩人的一部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