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著
花城出版社
2019.8
45.00元
蔣韻
1954年生人,著有長篇小說《櫟樹的囚徒》《我的內陸》《隱秘盛開》《閃爍在你的枝頭》《行走的年代》等,中短篇小說《心愛的樹》《想象一個歌手》《完美的旅行》《朗霞的西街》《晚禱》《水岸云廬》等。曾榮獲“趙樹理文學獎”“老舍文學獎”以及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亦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或出版。
本書是魯迅文學獎得主蔣韻獻給母親的最新力作。幾個大好年華的少男少女,幾段濃烈而隱秘的情感,全都藏在一個黑羊皮筆記本里。為愛而犧牲,為愛而隱瞞,為愛而原諒,一個藏在嫉妒與救贖中的故事,只屬于那個年代隱秘而熾熱的浪漫與犧牲,具有古典主義的美感。小說講述與我們這個時代完全不一樣的情感,喚醒人們在快節(jié)奏生活中沉睡已久的深情。
天國的葡萄園
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車去看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凌子美。凌子美是三美的姐姐,也是安娜的同學和閨密,而素心,則是三美的好友。
凌子美插隊的地方,叫洪善,是富庶的河谷平原上的一個大村莊。河是汾河,從北部山區(qū)一路流來,流到河谷平原,就有了從容的跡象。稱這一片土地為“河谷平原”,其實,是不確切的,在現代的地理書上,它確切的稱呼應該是“太原盆地”,往南,則叫作“黃河谷地”??刹恢獮槭裁矗齻?,當年的安娜和凌子美們,在頻頻的魚雁傳書之中,固執(zhí)地,一廂情愿地,稱這里為“河谷平原”,沒人知道原因?;蛟S,她們只是覺得“平原”比“盆地”更有詩意。
那是一個仲夏的季節(jié)。
四十年前的夏天,還有著水洗般明凈澄澈的天空,她們選擇了一個好天氣出行。平原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甜菜和胡麻,拔節(jié)、灌漿,生長著,成熟著,原野上有一種生機勃勃壯闊的安靜。遠處,幾乎看不見的地方,汾河在流,偶爾,車窗外會閃過明亮亮安靜的一條。那時,她們不知道,這是終將消逝的風景:這亙古長存的錦繡和安靜。
她們乘坐的,自然是綠皮火車,那是一列慢車,逢站必停。一路上,她們一直在聽素心講故事。素心是個文藝女青年,喜歡寫詩,喜歡讀書,當然,某種程度上,她們幾個都是女文青,只不過,在她們中間,素心最有才情。
那天,素心講的是她剛讀過不久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
素心有著超凡的記憶力,讀書過目不忘,她可以大段大段地復述原著,關鍵之處,幾乎一字不落。她的講述,從容、安靜、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卻處處暗藏誘惑,就像她這個人。三美和安娜,聽得十分癡迷。尤其是安娜,聽著這和自己重名女人的故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震撼。列車走走停停,乘客吵吵嚷嚷上上下下,一切,都沒能中斷這個俄羅斯女人的故事,這個始于冰天雪地中莫斯科火車站的悲劇故事。
“素心!”
有人叫。
車停在了一個叫“太谷”的地方。那是個小城。很多年前,這小城曾經是晉商的發(fā)祥地之一,富可敵國,慈禧太后還向這里的富商們借過錢呢。也是孔祥熙傳奇般發(fā)跡的地方,小城中,東寺的白塔下,還有著蔣介石、宋美齡曾經下榻過的孔祥熙家的花園??傊且粋€傳奇出沒的地方。但當年的素心她們,并不知道這些,她們只知道,這里出產一種點心,叫“太谷餅”,還知道,有許多來自京城名校的知青們,在小城周邊的村莊插隊。有不少關于他們的傳聞和流言,就像鳥群一樣,在汾河兩岸到處棲息、飛翔。
有人叫素心。
素心一抬頭,她們都抬起了頭,就這樣,她們遇見了彭承疇。她們的故事,猝不及防地,開始了。
“嗨!彭——”素心驚喜地笑了,“好巧啊,你要去哪里?”
“好巧!”彭承疇回答,“怎么會在這兒碰上?”他說,“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四十多年前,行駛在中國大地的綠皮火車上,你經??梢钥吹脚沓挟犨@樣的知青。他們身穿洗得發(fā)白的藍學生裝,或者是舊軍裝,斜挎一只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軍綠帆布書包,書包里,不一定有牙刷或者換洗內衣,卻往往有一本筆記本,上面摘抄著查良錚翻譯的普希金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致大?!贰蹲杂身灐返?。也許不是普希金,是萊蒙托夫,是屠格涅夫的某段小說或者是契訶夫的戲劇,總之,這樣的東西,是他們的食糧。
此刻,站在她們面前的彭承疇,就背著這樣一只書包,一身打了補丁的藍布褲褂,洗得很干凈。他笑著,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晃著素心們的眼睛。列車突然變得安靜了,天地突然變得安靜了。一切嘈雜,人聲喧囂,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留下一個明亮的、靜如處子的舞臺,供傳奇登場。
片刻,三美第一個說話了:
“噢!你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彭——啊!素心天天向我們炫耀,說你才華蓋世——”
“我哪有那么夸張?”素心臉紅了。
“怎么?難道我不是才華蓋世?”彭笑著問素心。
都笑了。
只有安娜沒有笑。
沒有空座。她們擠擠,想請彭坐下,但他沒有。他說他也是在找人。他們幾個插隊的同學約好了,分別從不同的小站出發(fā),乘坐這一輛車,要去一個什么地方。
“去哪兒?”三美快嘴快舌地問。
“華山?!被卮鸬氖前材取K粍勇暽剡@么說。
“咦?你怎么知道?”素心和三美奇怪地望著安娜問。
安娜沒回答,她抬起眼睛望著彭,問道:
“我沒猜錯吧?”
彭承疇直視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大而幽深的美目。陽光明亮的車廂里,那雙眼睛閃爍著某種波光般魅惑的光芒。彭笑了,說:
“真想打擊你一下?!?/p>
“錯了?”三美問。
彭沒說對錯。他對她們揮揮手,說:“我得去找人了,要不他們以為我沒上車。再見再見——”
說完,他轉身而去。
三美說:“他們到底是不是去華山啊?”
安娜笑笑,說:“當然是。”
“你怎么知道?”
“這輛列車的終點站是西安,途經華山。去華山的人都坐這輛車。”安娜回答。
“這輛車途經的車站多了去了,坐這輛車的人也多了去了。比如我們,我們去的是洪善,怎么他們就一定是去華山呢?”三美不服氣。
“別人是別人,可他們不是別人?!卑材冗@樣回答,“他把我們的故事打斷了。素心,你接著講啊?!?/p>
素心聽著三美和安娜的爭論,始終,沒有說話。她沉默得似乎太久了些。聽到安娜叫她,素心說:
“我忘了,我講到哪兒了?”
“哦,講到——”三美想了想,“講到安娜從莫斯科回彼得堡,風雪的夜里,她一個人走下了列車……”
素心怔了一怔,說:“真巧?!?/p>
“什么真巧?”三美問。
“她在風雪的站臺上,看到了追隨她而來的渥倫斯基?!彼匦倪@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