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普門勝境
巖下溪聲傾法雨,巖頭云樹聳華冠。游人不入普門境,只作青山綠水看。(雪峰慧空《尤溪補陀巖》,《雪峰空和尚外集》)
這是一首紀(jì)游詩,但更像是一首宗教勸世詩。作者雪峰空和尚,即慧空禪師,嗣法草堂善清,屬臨濟宗黃龍派南岳下十四世,與江西派詩人曾幾多有唱酬。
福建尤溪縣南宋時屬南劍州,其地有一處名勝補陀巖?!把a陀”二字,本為山名,又作補陀落迦、補怛洛迦,是梵文Potalaka的音譯,也譯作普陀洛迦,略稱普陀。意譯為光明山、海島山、小花樹山。在佛經(jīng)里,補陀山是觀世音菩薩的住處,在印度南海岸。東晉佛陀跋陀羅譯《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曰:“于此南方有山,名曰光明,彼有菩薩,名觀世音?!笔芊鸾逃绊?,中國不少地方有普陀山、洛迦山、補陀巖、普陀巖之類的地名,或山形如觀音像,或其地有觀音道場,總之與觀音信仰有關(guān)。尤溪的補陀巖亦當(dāng)作如是觀。
“巖下溪聲傾法雨,巖頭云樹聳華冠”,這兩句是寫補陀巖的景色,巖下溪水淙淙,瀑流飛濺,仿佛甘霖傾瀉,一片清涼;巖上樹木高聳入云,開滿鮮花,一片光明?;劭詹皇瞧胀ǖ挠慰停且粋€虔誠的佛教徒,所以來到這個名為“補陀巖”的地方,他馬上聯(lián)想到觀世音菩薩宣說妙法的宗教場所。于是溪瀑飛濺的水滴,就幻化成滋潤眾生心靈的“法雨”;而入云高樹上的鮮花,就幻化成菩薩頭頂上華貴莊嚴的“華冠”?!斗ㄈA經(jīng)·普門品》稱贊觀世音菩薩“澍甘露法雨,滅除煩惱焰”,所以,詩中的“法雨”暗示觀世音宣示的神通力,溪流傾瀉的水珠,像法雨一樣具有滅除煩惱烈焰的宗教意義。詩中的“華冠”也不是普通的樹冠,而是佛書里描寫菩薩頭上飾物的詞匯,《佛祖統(tǒng)紀(jì)》卷三十八載北周宣帝大成元年(579)以“華冠瓔珞作菩薩大士相”。因此詩句的意思是,云樹上的花朵看起來就像菩薩頭上高聳的“華冠”。而且因為柳暗花明的色彩常識,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觀世音菩薩居住的光明圣山,正如唐釋法藏《華嚴經(jīng)探玄記》曰:“光明山者,彼山樹花常有光明,表大悲光明普門示現(xiàn)?!比绱艘粊?,“溪聲”“云樹”就不是尋常的景物,而活脫脫就是能解除煩惱的普門勝境。
什么是“普門”呢?按照《法華經(jīng)科注》卷八的說法,“普門即圓通之門”。觀世音菩薩示現(xiàn)三十三身,普使一切眾生圓通于佛道。補陀巖的溪聲、云樹即可看作觀世音菩薩的法界身。然而,這種“普門境”的妙處,卻只有悟道的禪僧才能真正體會。一般來來往往的游人,雖游覽了補陀巖,卻只耽戀其風(fēng)景,只把它當(dāng)作“青山綠水”來看待。換言之,補陀巖的溪聲云樹對于普通游人來說,只具有“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審美價值。而對于沉浸于悟道冥想中的禪僧來說,進入“普門境”之后,則山水自然物無不具有喻示佛道的宗教意義,正如慧空的師祖黃龍祖心禪師所說:“離離春草,分明漏泄天機;歷歷杜鵑,盡是普門境界?!保ā秾氂X祖心禪師語錄》)
同樣的山水,對于“入”與“不入”的人來說,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劭盏膸熓迩嘣┬哦U師有段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嘉泰普燈錄》卷六)一般未參禪的游人,不入普門境,只見到青山綠水。而“有個入處”的參禪者,見到的卻是菩薩圓通的法界身,是傾瀉的法雨和高聳的華冠。當(dāng)然,慧空此詩尚未達到“得個休歇處”的第三境界,即放下一切宗教的移情,只對自然山水作出“即物即真”的體驗。
松風(fēng)江月
風(fēng)來松頂清難立,月到波心淡欲沉。會得松風(fēng)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月庵善果《題風(fēng)月亭》,《叢林盛事》卷上)
這首詩的生成改動過程,是禪宗“靈丹一粒,點鐵成金”的典型案例。以“妙理一言,點凡成圣”的點金手,是兩宋之交的善果禪師。善果(1079—1152),自號月庵,信州鉛山人,俗姓余氏。早年遍參諸方,游方至長沙開福寺,與道寧禪師機緣契合,成為其法嗣,屬臨濟宗楊歧派南岳下十五世。
據(jù)釋道融《叢林盛事》記載,南宋紹興年間,有一位士人來到鎮(zhèn)江焦山寺,在風(fēng)月亭題詩一首曰:“風(fēng)來松頂清難立,月到波心淡欲沉。會得松風(fēng)元物外,始知江月似吾心?!鼻昂笥^者莫不稱賞。唯有月庵善果禪師行腳到此,觀詩后說道:“詩好則好,只是無眼目?!蓖邌栐唬骸澳睦锸菬o眼目處?”善果答曰:“小僧與伊改兩字,即見眼目?!蓖謫枺骸案纳踝??”善果曰:“何不道‘會得松風(fēng)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坐者大為信服。
應(yīng)該說,士人的風(fēng)月亭題詩已經(jīng)寫得相當(dāng)不錯,詩句緊扣亭名“風(fēng)月”二字加以演繹。前兩句寫自然界風(fēng)月的客觀現(xiàn)象,風(fēng)是掠過松頂之風(fēng),其聲清越;月是映在波心之月,其色空淡。風(fēng)是清風(fēng),月是淡月,這是何等美妙的景色,令人沉醉。后兩句則寫聽松風(fēng)、見江月后的主觀感受,松風(fēng)雖清卻難以佇立停留,波月雖淡卻即將沉沒消失,如人生的縹緲虛幻,不可憑依,由此方才了悟松風(fēng)原來是“物外”的虛無,江月不過是“吾心”的幻影,于是獲得超然物外的解脫體驗。這首詩隱然受到般若空觀的影響,這也是南宋一般士大夫參禪的主要傾向,所以“前后觀者莫不稱賞”。不過,從宗教實踐來看,般若空觀易于使人產(chǎn)生一種人生無常的空漠感和幻滅感,從而難以找到安身立命處,所以月庵善果稱這首詩“只是無眼目”,未能窺見佛教的真諦。
那么,什么才是“有眼目”呢?月庵善果只換了兩個字,把后兩句詩改為:“會得松風(fēng)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备膭雍蟮脑姡磉_了佛教“唯識無境”的觀念,也就是說,自然界的物象并非是心識所攀緣的外境,而都是心識生成的產(chǎn)物,簡言之,心外無物。松風(fēng)不在“物外”,江月同樣如此,不存在“似”或“不似”吾心的問題,江月就是吾心本身。善果的改動就禪理而言,是變“萬法皆空”的空宗為“萬法唯識”的有宗,如此一來,“吾心”成為世界的主宰,心性修養(yǎng)成為人生安身立命的目標(biāo)。如果說,那位士人詩的后兩句是由“難立”和“欲沉”引發(fā)出來的話,那么,善果改字的后兩句則是承接了風(fēng)之“清”、月之“淡”的描寫,清凈淡泊的風(fēng)月就是禪人的心性本體,世間萬物(萬法)皆是此清凈淡泊的心性即佛性真如的顯現(xiàn)。如此一來,參禪的人便有了自己修行的目標(biāo),便有了“眼目”。從詩意來看,善果變士人原詩超然物外的情調(diào)而為回歸本心的認知,更強調(diào)了自性的圓融具足。
道融《叢林盛事》在記載了月庵善果改詩故事之后感嘆道:“做工夫眼開底人,見處自是別。況月庵平昔不曾習(xí)詩,而能點化如此,豈非龍王得一滴水能興云起霧者耶?兄弟家行腳,當(dāng)辨衣單下本分事,不在攻外學(xué),久久眼開,自然點出諸佛眼睛,況世間文字乎!”也就是說,月庵善果修行頗有工夫,見解頗為高明,所以只需用兩個字,便能從“無眼目”的詩中點出“諸佛眼睛”,指出向上一路。詩歌語言上的“點鐵成金”的效果,來自修行上“磨杵成針”的工夫。
茗香詩禪
烹茗破睡境,炷香玩詩編。問詩誰所作,其人久沉泉。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燈傳。閑無用心處,參此如參禪。(曾幾《東軒小室即事五首》其四,《茶山集》卷二)
曾幾(1084—1166),字吉父,號茶山居士,其先贛州人,后徙河南府。紹興間歷官浙江提刑,忤秦檜,去位。秦檜死,召為秘書少監(jiān),權(quán)禮部侍郎。曾幾與呂本中為詩友,是后期江西詩派重要詩人。有《茶山集》八卷傳世。曾幾性好參禪學(xué)佛,曾謁見草堂善清、大慧宗杲等大師,與雪峰慧空禪師有深交。
這是一首著名的以禪喻詩之詩。頭兩句“烹茗破睡境,炷香玩詩編”,描寫在東軒小室里烹茶吃茶,破除了睡魔的困擾,同時炷一爐薰香,清心凈慮,開始閱讀玩味詩編。
中間四句是說詩編的作者雖早已過世,但他們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影響深遠,代代相傳?!皢栐娬l所作,其人久沉泉”,這兩句承接“詩編”而來,“沉泉”是沉入黃泉之意,死亡的委婉說法。這是誰的詩編呢?從“其人久沉泉”可推斷曾幾讀的是杜詩。杜甫去世至曾幾作此詩時,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接下來兩句,“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燈傳”,用禪門宗派的祖師和傳燈的概念,來比喻詩編作者杜甫在詩界的地位,相當(dāng)于禪家百世之祖,永遠受人膜拜;而他的詩藝則有黃庭堅(涪翁)來繼承,黃氏就如同能傳杜甫之燈的禪門法嗣。換言之,這四句是說詩編作者雖已“久沉泉”,但他崇高詩藝卻至今有“一燈傳”——黃庭堅傳杜甫之燈,而曾幾則隱然要傳黃詩之燈。這顯示出他對黃庭堅與江西詩派的自覺認同。
最后兩句“閑無用心處,參此如參禪”的閱讀態(tài)度,這也是曾幾一貫的讀詩方法,他在《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中表示:“學(xué)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v橫無不可,乃在歡喜處。”也把讀呂本中的詩比作參禪。
這首詩所描寫的詩禪關(guān)系,在南宋士大夫詩中頗有代表性,大抵表現(xiàn)為三點:
其一,“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燈傳”二句,以禪宗“傳法正宗定祖圖”的模式來比擬詩歌流派和詩學(xué)譜系,這種思維模式來自其友人呂本中所作《江西宗派圖》。這種比擬在《茶山集》中并不鮮見,如《李商叟秀才求齋名于王元渤以養(yǎng)源名之求詩》曰:“老杜詩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論淵源師友,他時派列江西。”將杜甫比為禪宗的東土初祖菩提達摩,將黃庭堅比為禪宗六祖慧能(曹溪)。又比如《次陳少卿見贈韻》曰:“華宗有后山,句律嚴七五。豫章乃其師,工部以為祖?!狈Q贊陳少卿的同宗有陳師道,以杜甫、黃庭堅(豫章)為祖師,這也來自“傳法正宗定祖”的意識。其后劉克莊在《茶山誠齋詩選序》里繼承這種模式:“比之禪學(xué),山谷(黃庭堅)初祖也;呂(本中)、曾(幾),南北二宗也;誠齋稍后出,臨濟、德山也。”把曾幾本人也拉進這個以禪擬詩的譜系。當(dāng)然,還有嚴羽的《滄浪詩話》以“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以及“臨濟下”“曹洞下”的禪門等級宗派來喻詩壇流派,方回的《瀛奎律髓》以杜甫、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為“一祖三宗”,都采用同樣的以禪擬詩的思維模式。
其二,“參此如參禪”是宋代習(xí)禪士大夫中最常見的讀詩方法,蘇軾早在元祐年間就寫下“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后》)的句子,遇到詩歌最精彩的地方,反復(fù)咀嚼玩味,如同參究最玄妙的禪機一般。此后韓駒、吳可都有“學(xué)詩如參禪”一類的詩句,南宋后更成為詩人們的口頭禪,不勝枚舉。曾幾的這句詩正是此種語境下的產(chǎn)物。
其三,曾幾讀詩的背景很有意思,他一邊在“玩詩”,同時一邊在“烹茗”“炷香”。也就是說,他在用眼根閱讀詩篇的同時,舌根、鼻根也分別在賞玩佳茗和爐香,而“烹茗”“炷香”和“玩詩”,都在“閑無用心處”的狀態(tài)下進行。所以,“參此如參禪”就可作進一步的聯(lián)想,“參此”不只是“參詩”而已,也可以或可能包括“參茗”和“參香”,因為曾幾在《黃嗣深尚書自仰山來惠茶及竹熏爐》詩中寫過“茗碗中超舌界,熏爐上悟香塵”的詩句,從茗碗和香爐中體悟到超越性的“禪味”。這等于說,曾幾在東軒小室中的活動,烹茗、炷香和玩詩,都在“參禪”的層次上統(tǒng)一起來,實現(xiàn)了“諸根互用”而“一境圓通”的理想。茶禪、香禪和詩禪的三位一體,這正是佛教“六根互用”對宋代士大夫日常生活、文學(xué)和審美活動影響的典型體現(xiàn)。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