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榮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浙江歷史悠久,文化昌盛,自東晉南朝以來全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至江南后,浙江經(jīng)濟后來居上,日臻發(fā)達,繁榮至今。為了保證經(jīng)濟活動的順利開展,在長期的商貿(mào)實踐中,先民們逐漸形成了契約精神,契約文書應運而生。因為經(jīng)濟活動的高度頻繁以及契約文書的重要性,浙江保存下來了數(shù)以萬計乃至數(shù)十萬計的古代契約文書,其中部分現(xiàn)已整理出版。這些契約文書的公布和出版,為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社會史、法制史、檔案史、農(nóng)史的研究提供了非常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功莫大焉。但因契約文書是一種地方性手書文獻,書寫者文化程度參差不齊,且易受方言用字、方言讀音影響,其中難免魯魚亥豖、張冠李戴之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該類文獻研究價值的充分發(fā)揮。筆者不揣谫陋,擬運用審辨字形、排比歸納、參證方言、審察文例、參考異文等方法,對幾種清代以來浙江契約文書匯編文獻中的一些較為重要的俗別字、方言字、疑難詞、方俗詞進行??焙涂坚專云跒槲墨I釋讀掃清障礙,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研究清代以來浙江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和檔案史、法制史,同時亦可對漢語方言學、文字學、詞匯學、辭書學研究做出一定貢獻。茲按問題類型論列如下。
案:“塚”字,《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中華大字典》《中華字海》《康熙字典》《正字通》《字匯》等皆以為“?!敝鬃?,是。故“水塚”不辭,而此類契約中多作“水圳”。音近致誤,此處失校?!睹駠哪辏?915)六月十六日馮根茂立賣灰寮基菜地字》:“(灰寮基菜地)上至德茂田,下至路,左至謝姓牛欄,右至水圳為界?!盵1]6140《光緒四年(1878)二月十九日闕玉勛立賣田契》:“其田上至闕姓田,下至闕姓田,左至水圳并坑垅,右至山為界?!盵1]6302《道光十五年(1835)十二月十日雷門劉氏立退田契》:“(其水田)上至山腳,下至坑,左至水圳,右(至)夫兄田為界?!盵1]7121
2.《民國十年(1921)七月二十二日馮有茂立向儀字》:“立向儀字人馮藍茂,今因新造牛蘭[欄],少路通行,向與弟邊有茂仝侄官全兩房砌來牛蘭[欄]門口路?!⑾騼x字人馮有茂?!盵1]6151《民國十一年(1922)九月十日闕起熏立抽膳田字》:“其田合家向議,抽出與葉母承受養(yǎng)膳開用,日后百年歸終,倫[輪]流祭墓,無得異言阻執(zhí)?!盵1]6351
案:石倉契約中各類契約文書有名為《合約》《合同》者,未見有名為《向儀》《向議》者。據(jù)石倉方音,“向儀”“向議”當校作“商議”,向、商音同或音近相通,儀、議音同或音近相通??蓞ⅰ睹駠吣辏?938)一月十九日闕德來等立抽出嘗田字》:“房親伯叔兄弟面儀人等,此照?!盵2]5183《民國二年(1913)八月二十四日闕議求立賣荒坪契》:“立賣荒坪契字人闕議求,為母喪費無著,請房親伯叔儀倫將父手鬮內(nèi)荒坪,……四至界內(nèi),托中立字,出契本家闕京求入手承賣[買]為業(yè)?!盵2]375《民國八年(1919)七月十四日張元信立議約分拍字》:“立儀[議]約分伯[拍]字人張元信,今因……,故立儀[議]約分伯[拍]字永遠為照。”[2]6335“面儀”即面議,“儀倫”即議論。上揭數(shù)處當為方言同音字而失校。
3.《民國元年(1912)欽浩仝弟欽芳房屋找盡契》:“立找盡契房弟欽浩仝弟欽芳,今因缺錢應用,情愿將自己有房屋一處,坐落下坦老屋西頭正間后凍[棟]正桂[柱]為界,上并椽瓦,下并地基,一并龍門其[直]出,桂造向[享]用。憑中出找盡過兄欽東邊?!盵3]72
案:上揭契約中,“桂造”不辭,整理失校。據(jù)語境及房屋買賣類契約文例、詞例,正確的詞形當為“豎造”,意為“建造”。“豎造”一詞,現(xiàn)有辭書未見收錄,但在清代民國時期涉及房屋買賣的契約文書中經(jīng)見,本書中的例子如《咸豐五年(1855)亦福房屋賣盡契》:“自賣盡之后,其屋、牛欄、菜園叔邊豎造向[享]用,侄邊不找不贖,不敢執(zhí)吝?!盵3]36《咸豐八年(1858)潘順富空壙賣契》:“自起壙之后,其空壙一聽弟邊豎造向[享]用,兄邊叔伯兄弟子侄不許言三口四?!盵3]41《道光三年(1823)方山屋基賣契》:“(其屋其)今憑中出契賣與兄邊天宰改外豎造,永遠享用?!盵3]121例多不贅舉。
上揭例中“豎”訛作“桂”的原因較為復雜,分析如下:第一個原因,方音“豎”“柱”相混?!柏Q”中古音為禪母虞韻上聲合口三等,“柱”中古音為澄母虞韻上聲合口三等,在近代漢語中,知照合流,禪母讀塞擦音,故“豎”“柱”二字讀音相同。第二個原因,書手誤書“柱”為“桂”。除上揭例中“正柱”訛作“正桂”外,本書中還有一例可證,《民國三年(1914)仕銀老屋找盡契》:“(老屋一處)坐落本村里土名中央田安著下坦老屋安著,坐西頭正間前棟,上并椽瓦,下并地基,前至龍門棋[直]出,后至正桂[柱],左至中間龍門棋[直]出,右至賣祖邊地基為界?!盵3]75此二例中“正桂”為“正柱”之誤,整理者正確出校。豎造→柱造→桂造,一訛再訛,遂至難解。
1.《民國八年(1919)一月九日賴國龍立賣杉木字》:“如有上手來歷不明,……不干買主之事,并無文墨重典,楚[確]出兩家心愿,各無反悔。愿賣愿受,兩相情愿?!盵2]5343
案:原契“楚出兩家心愿”,釋文校作“確出兩家心愿”。其義雖通,然不合石倉契約用詞通例及方音相同相近之例。今謂當校作“此出兩家心愿”。石倉契約類似語境中“此出兩家心愿”類套話用例甚夥,如《道光十一年(1831)八月十一日丁祖發(fā)立杜找契》:“此出兩家心愿,并無逼抑反悔等情。”[2]1175《民國二十五年(1936)十一月十必日雷俊連立賣斷截田契》:“愿賣愿受,此系兩相情愿,各無反悔。”[2]5170《咸豐三年(1853)十月二日黃廷標立賣屋契》:“此出兩相情愿,并無逼勒準折債貨之故。”[2]7225中古音“楚”為初母語韻上聲合口三等,“此”為清母紙韻上聲開口三等。隨著聲母精照合流,韻母支魚合韻,二字在近現(xiàn)代多種南方方言中同音,如贛方言中楚、此同音??图以挼拇砻分菰捴谐⒋艘餐?。書手誤書方言同音字。
石倉契約中又有“清楚”方音訛混作“清此”的,音理與上揭例相同。《民國二十三年(1934)二月二十八日邱石棠立當房屋字》:“其屋出當闕邊執(zhí)契管業(yè),四年為內(nèi),每年充納本洋二元正,若有四年不清,鎖閉門戶,如有四年清此,闕邊不得子[執(zhí)]留?!盵2]666“清此”文義未安,為“清楚”之誤。此處釋文失校。
2.《民國二十三年(1934)二月二十八日邱石棠立當房屋字》:“立當房屋字人邱石棠,今因口食無此[辦],原[愿]將祖父分遺下民屋,坐落……,出當與闕吉春親邊為業(yè)?!盵2]666
案:原契作“無此”,釋文校錄為“無辦”。今謂“無辦”義則可通,然據(jù)石倉契約文字訛混通例及石倉地區(qū)語音系統(tǒng),當以校作“無措”為是?!盁o措”與“無辦”為同義詞,義為“無法置辦”,石倉契約中所見甚夥。如《道光四年(1824)十二月二十一日闕其發(fā)立賣屋契》:“今因口食無措,情愿將父手遺下鬮內(nèi)瓦屋一值,……出賣與房侄闕天民邊入手承買為業(yè)?!盵2]1112《民國十九年(1930)九月二十六日邱全松立抵押字》:“今因父故,喪費無措,……自愿拍出租谷四桶?!盵2]665《道光十三年(1833)十二月二十九日邱槐松立退田角字》:“今因年逼無措,自愿將父手遺下置有開墾荒田角一處,……出退與茶排莊闕德珮叔邊入手承退。”[2]6152《漢語大詞典》于“無措”此義項下僅舉一例[4]130,偏少。中古音“此”為清母紙韻上聲開口三等,“措”為清母暮韻去聲合口一等,石倉方言音近,書手誤書。此處為誤校。
3.《民國六年(1917)欽浩竹山找盡契》:“自找盡之后,其竹山一聽兄邊照前管業(yè)改號,弟邊叔伯兄弟子侄不許反悔之理,業(yè)輕價重,契明加足,永后不找不贖,各人允服?!盵3]76《民國十七年(1928)潘林欽妻陳氏樹山賣盡契》:“自賣盡之后,其樹山悉叔邊管業(yè)載[栽]種,侄邊不敢執(zhí)吝,侄邊兄弟子侄不許言三口四。若有言三口四者,侄自行即解,業(yè)輕價重,取明瓜[加]足,兩心永服,兩造情愿,各無返悔?!盵3]85《民國二十三年(1934)潘日星房屋賣盡契》:“自賣盡之后,其房屋悉公邊管業(yè)居住,自由興造向[享]用,侄孫邊兄弟子侄不許言三口四。若有言三口四,侄孫邊自行節(jié)解,一并推收過戶完糧,業(yè)輕價重,契明瓜[加]足,兩心永服,各無反悔?!盵3]94
案:上揭三件契約中,無論是未經(jīng)校注的“契明加足”,還是經(jīng)過校注的“取明瓜[加]足”“契明瓜[加]足”皆未達一間,正確的寫法當為“契明價足”,意為“契紙記載明確,價錢付給完足”。同書中“契明價足”經(jīng)見,如《乾隆四十年(1775)幼奇菜園賣契》:“其園……契明價足,兩相情愿,各無反悔?!盵3]6《咸豐四年(1854)新有水田并竹山找盡契》:“自盡找之后,……業(yè)欽[輕]價重,契明價足,不找不贖?!讼祪稍烨樵?,各無反悔?!盵3]28《民國十七年(1928)選吉水田找盡契》:“自找盡之后,其田悉聽祖邊照前管業(yè)耕種,孫邊不敢執(zhí)吝,業(yè)輕價重,契明價足,兩心永服,永后不找不贖。此系兩造情愿,各無反悔?!盵3]84例多不贅舉。
整理失校、誤校的表面原因是未通讀全書契約,不諳辭例、文例,根本原因是不明方音俗字?!叭 敝泄乓魹榍迥赣蓓嵣下暫峡谌?,“契”中古音為溪母齊韻去聲開口四等,二字在多數(shù)南方方言中聲、韻相同,唯聲調(diào)稍異?!凹印敝泄乓魹橐娔嘎轫嵠铰曢_口二等,“瓜”中古音為見母麻韻平聲合口二等,“價”中古音為見母皆韻去聲開口二等,三字聲母相同,尤其“加”“價”二字南方方言中音極相近,唯聲調(diào)稍異。
1.《民國七年(1918)五月四日闕吉財立賣灰寮字》:“其灰寮前至路,后至山,左至能勝灰寮,右至能仁灰寮為界,上直飛甬,下直地基石腳,一應在內(nèi),自愿托中立字,出賣與本家起熏叔邊入受承買為業(yè)?!盵1]6349
2《.嘉慶二十二年(1817)十一月二十七日闕永授立賣田契》:“見中:弟永煥;族妹天炳;房兄永明;妹丈張廣堯。”[2]2321
1.《道光十三年(1833)潘云緒水田找契》:“又一處坐下乂田下安著,四至、田坵、租樓俱才[在]前契內(nèi)。今憑中出契找過金時惠叔邊,價銅錢一千一百文,當日隨契收受完足?!盵3]16
案:“租樓”不辭,且不合上下文語境,據(jù)文義及溫州田產(chǎn)買賣契約用詞通例,當作“租數(shù)”。失校的表面原因是數(shù)、樓形近,書手誤寫,深層原因當是不明詞義?!白鈹?shù)”一詞,義為“田租的數(shù)額”,是田產(chǎn)買賣契約中的重要項目,故此詞本書經(jīng)見?!都螒c元年(1796)胡潘林田找契》:“立找契胡潘林,今因前父手有田,坐垟山繞山里,四至、田坵、租數(shù)俱在原契。”[3]10《道光二十六年(1846)列會水田找契》:“今因缺錢應用,情愿將己有田一段,坐落本都東一里土名水浹下安著。四至、田坵、租數(shù)俱在正契內(nèi)?!盵3]21《咸豐四年(1854)紹鎮(zhèn)水田找盡契》:“今因缺銅錢應用,情愿將自己水田一處,坐落本都東一里土名垟山宮前過路田安著,四至、田坵、租數(shù)俱在正契內(nèi),憑中出盡過叔會松邊?!盵3]30
2.《道光六年(1826)相敏蕩田找契》:“此田的己業(yè),并無內(nèi)外人等重疊交價[加],亦非利債準結(jié)等情?!盵3]176《乾隆三十五年(1770)溫翠賢山場賣斷契》:“(其山場)托中送賣斷契一紙,賣與余宅昔龍兄為業(yè),三面公估制錢二千六百文正,隨手收訖,中間并無準節(jié)等情。”[3]206
案:上揭二件契約中,“準結(jié)”“準節(jié)”皆不辭,正確的詞形當為“準折”,意為“抵償;償還”[6]427?!袄麄鶞收邸奔吹謨敾騼斶€利息、債款。同屬浙江的石倉地區(qū)契約文書中“準折”經(jīng)見,如《道光六年(1826)十一月二日闕其章立賣屋契》:“此出兩相情愿,并無逼抑準折等情?!盵2]1122《嘉慶五年(1800)十月十日徐登富立賣田契》:“所賣所買,兩甘情愿,并無逼抑準折債貨之故?!盵2]316《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三十日闕玉書立賣地契》:“所買所賣,二比情愿甘肯,兩無逼勒準折之故?!盵2]53例多不贅舉。
整理失校的根本原因是不明詞義,同時不諳方音俗寫?!敖Y(jié)”中古音為見母屑韻入聲開口四等,“節(jié)”中古音為精母屑韻入聲開口四等,“折”中古音為章母薛韻入聲開口三等,聲母因尖音腭化及精章合流,三字在近代以來的許多南方方言中音相同或極相近?!皽式Y(jié)”“準節(jié)”皆為不規(guī)范的方言記音寫法,本書作為整理本,當正本清源,校改為正確的寫法。
清代以來浙江契約文書整理本匯編文獻中出現(xiàn)的上述失校、誤校、誤錄等問題提醒我們:在整理地方歷史文獻時,不僅要具備該類材料所涉及領域如社會史、經(jīng)濟史、農(nóng)業(yè)史、法制史的專業(yè)知識,同時還要具備較高的古代漢語修養(yǎng),諳熟古代漢語的文字、詞匯、語音、語法等知識,最好還要熟悉文獻所反映的當時當?shù)氐恼Z音、文字使用習慣,這樣整理出來的文獻才能更加真實準確,從而充分發(fā)揮其多方面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