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燕
(安慶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246133)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號庸庵,江蘇無錫人,是“近代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1],是“曾門四弟子”之一。薛福成自小熟讀經(jīng)史,“于二十一史因革損益,成敗得失,了了胸中”[2]。在此基礎(chǔ)上,他形成了因勢而變的歷史觀和史學(xué)經(jīng)世思想,并對一些歷史人物有其獨特的看法。目前學(xué)界對薛福成在西學(xué)、資產(chǎn)階級改良思想及文學(xué)方面關(guān)注較多,而對其史學(xué)思想方面則鮮有論及。
薛福成所處的時代,正值中國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列強環(huán)伺,中國面臨嚴重的民族危機,對此,薛福成有著清醒的認識:“方今俄人西踞伊犁,東割黑龍江以北,包絡(luò)外盟蒙古與安嶺,綿亙二萬里,周匝三垂,蓄銳觀釁;法人蠶食越南,取其東京以為外府,撤我滇粵之藩籬;英人由印度規(guī)緬甸,盡削其濱海膏腴地,以窺我云南西鄙;日本雖自臺灣旋師,而睨隙思逞,今又有事朝鮮矣,朝鮮固中國之外蔽也。夫以我疆圉如是之廣,而四與寇鄰,譬諸厝火積薪,廩然不可終日。”[3]353-354
面對如此嚴重的民族危機,薛福成認為必須要因勢而變,“與時變通,以釋近患,非得以也,勢也”。[3]56“一旦歐洲強國四面環(huán)逼,此巢燧羲軒之所不及料,堯舜周孔之所不及防者也?!┦峭ㄗ兎侥艹志茫驎r所以制宜?!盵3]423在薛福成看來,變是時勢使然,歷史一直處于變化之中,“天道數(shù)百年小變,數(shù)千年大變”。上古的時候,人和世間的其他萬物沒有區(qū)別,但后來發(fā)生了變化,“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農(nóng)氏、黃帝氏,相繼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宮室,教之網(wǎng)罟、耒耨,教之舟楫、弧矢、衣裳、書契,積群圣人之經(jīng)營,以啟唐虞,無慮數(shù)千年,于是鴻荒之天下,一變?yōu)槲拿髦煜?。自唐虞訖夏商周,最稱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滅六國,廢諸侯,壞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堯舜也,蓋二千年,于是封建之天下,一變?yōu)榭たh之天下。嬴秦以降,雖盛衰分合不常,然漢、唐、宋、明之外患,不過曰匈奴,曰突厥,曰回紇、吐蕃,曰契丹、蒙古,總之不離西北塞外諸部而已。降及今日,泰西諸國,以其器數(shù)之學(xué)勃興海外,履垓埏若戶庭,御風霆如指臂,環(huán)大地九萬里,罔不通使互市,雖以堯舜當之,終不能閉關(guān)獨治,而今之去秦漢也,亦二千年,于是華夷隔絕之天下,一變?yōu)橹型饴?lián)屬之天下?!盵3]184
既然歷史一直在變化,而如今的變化更甚,時人該如何應(yīng)付?薛福成提出變法,“稍變則弊去而法存,不變則弊存而法亡。”[3]184要變法以圖自強致富,“中國地博物阜,甲于五大洲。欲圖自治,先謀自強;欲謀自強,先求致富。致富之術(shù),莫如興利除弊?!盵4]866而要自強致富就必須向西方學(xué)習,“若夫西洋諸國,恃智力以相競,我中國與之并峙,商政礦務(wù)宜籌也,不變則彼富而我貧;考工制器宜精也,不變則彼巧而我拙;火輪、舟車、電報宜興也,不變則彼捷而我遲;約章之利病,使才之優(yōu)絀,兵制陣法之變化,宜講也,不變則彼協(xié)而我孤,彼堅而我脆?!盵3]185在薛福成看來,只有學(xué)習西方的商政礦務(wù)、機器制造、交通電訊,發(fā)展資本主義工商業(yè),才能使中國由貧弱變?yōu)楦粡姡踔羷龠^先進的西方國家,“夫欲勝人,必盡知其法而后能變,變而后能勝,非兀然端坐而可以勝人者也。”[3]185薛福成認為,講求西法乃是宇宙大勢,亞洲仿效西法的國家有日本和暹羅,而暹羅能夠自立,原因就在于講求西法,“南洋各邦,若緬甸,若越南,若南掌,或亡或弱矣;而暹羅竟能自立,不失為地球三等之國,殆西法有以輔之。然則今之立國,不能不講西法者,亦宇宙大勢使然也?!盵5]170
薛福成的變易史觀不僅僅體現(xiàn)在尋求自強致富,他還主張借鑒西方國家的養(yǎng)民、教民之法,他說:“知西國所以坐致富強者,全在養(yǎng)民教民上用功;而世之侈談西法者,僅曰精制造、利軍火、廣船械,抑末矣?!盵4]818薛福成在日記中詳細記述了西國養(yǎng)民之法,“按西國養(yǎng)民最要之新法,條目凡二十有一:一曰造機器,以便制造;二曰筑鐵路,以省運費;三曰設(shè)郵政局、日報館,以通消息;四曰立和約、通商以廣商權(quán);五曰增領(lǐng)事衙門,以保商旅;六曰通各國電線,以捷音信;七曰籌國家公帑,以助商賈;八曰立商務(wù)局,以資講求;九曰設(shè)博物館,以備考究;十曰舉正副商董,以賴匡襄;十一曰設(shè)機器局,以教閭閻;十二曰定關(guān)口稅,以平貨價;十三曰墾荒地,以崇本業(yè);十四曰開礦政,以富民財;十五曰行鈔票,以濟錢法;十六曰講化學(xué),以精格致精制造以興工藝;十七曰選賢能,以任庶事;十八曰變漕法,以利轉(zhuǎn)輸;十九曰清帳項,以免拖累;二十曰開銀行,以生利息;二十一曰求新法,以致富強?!盵4]733薛福成希望中國能借鑒此法養(yǎng)民,發(fā)展礦務(wù)、商務(wù)和工務(wù),以擺脫窮困,走上致富之路。
在教民之法上,薛福成指出西方各國非常重視教育的普及,教育體制完備,“西洋各國教民之法,莫盛于今日,凡男女八歲以上不入學(xué)堂者,罪其父母。男固無人不學(xué),女亦無人不學(xué),即殘疾聾瞽暗啞之人亦無不有學(xué)。其貧窮無力及幼孤無父母者,皆有義塾以收教之?!膭t有仕學(xué)院,武則有武學(xué)院,農(nóng)則有農(nóng)政院,工則有工藝院,商則有通商院。非僅為士者有學(xué),即為兵為工為農(nóng)為商,亦莫不有學(xué)?!盵4]607而中國的科舉制度積弊叢生,士子們只專注于制藝,不問實學(xué),“驅(qū)天下數(shù)十百萬操觚之士,敝精憊神于制藝之中,不研經(jīng)術(shù),不考史事,辨性理之微言,則驚為河漢,講經(jīng)世之要務(wù),則詫若望洋?!盵3]291因此,薛福成主張學(xué)習西方先進的教育制度,提出“教育立國”的思想,積極構(gòu)設(shè)近代教育制度,成為“中國近代教育的先驅(qū)者”[6]。
薛福成論因勢而變,提出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人才在歷史變化中的作用。薛福成認為歷史盛衰變化的關(guān)鍵在人才的消長,“世運之所以為隆替者何在乎?在賢才之消長而已?!盵3]3而中國處于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人才就顯得尤為重要,“人才多出一分,即于時事補救一分”。[3]742-743在薛福成看來,日本能漸漸富強的原因,就在于人才的奮興,“是故國不在大小,而在人才之奮興;才不限方隅,而惟識時務(wù)者斯謂之俊杰?!盵4]642什么樣的人可以稱為人才?識時務(wù)者謂之俊杰,即通西法,研求時務(wù)的人,“今欲人才之奮起,必使聰明才杰之士,研求時務(wù)而后可?!盵3]13
薛福成因勢而變的變易史觀,突破了傳統(tǒng)天命循環(huán)史觀的藩籬,具有了初步的進化史觀。他認為世界是進化的,人類的科學(xué)技術(shù)在不斷進步,“蓋世事遞變而益奇,昔之幻者今皆實矣。夫古圣人制作以來,不過四千數(shù)百年,而世變已若是;若再設(shè)想四五千年或萬年以后,吾不知戰(zhàn)具之用槍炮,變而益猛者為何物?行具之用火輪舟車,變而益速者為何物?但就輕氣球而論,果能體制日精,升降順逆,使球如使舟車,吾知行師者水戰(zhàn)、陸戰(zhàn)之外有添云戰(zhàn)者矣,行路者水程、陸程之外有改云程者矣。此外,御風、御云、御電、御火、御水之法,更當百出而不窮,殆未可以意計測也?!盵5]17-18此外,薛福成提倡的講求西法,突破了洋務(wù)派僅學(xué)習西方科學(xué)技術(shù)的層面,而擴充到養(yǎng)民教民之法的社會層面,雖不如后來嚴復(fù)等人的進化史觀深刻,但其開風氣之先,在當時無疑是進步的。
經(jīng)世致用在明清之際形成了一種思潮,史學(xué)家章學(xué)誠認為史學(xué)的根本宗旨是經(jīng)世致用[7]。桐城派一直有著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姚瑩、曾國藩等是晚清史學(xué)經(jīng)世思潮的倡導(dǎo)者。薛福成繼承了晚清桐城派史學(xué)經(jīng)世的傳統(tǒng),早在少年時就立志經(jīng)世,“往在十二三歲時,強寇竊發(fā)嶺外,慨然欲為經(jīng)世實學(xué),以備國家一日之用。乃屏棄一切而專力于是?!盵3]337綜觀薛福成的一生,都在主張向西方學(xué)習,實行改良,并身體力行,力圖挽救中國的危亡。他早期擔任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幕僚,協(xié)助二人辦理洋務(wù),處理了許多重大事件,如處理“馬嘉理案”、抵制英人赫德為總海防司、定計平定朝鮮內(nèi)戰(zhàn)等。1884年任浙江寧紹臺道,籌防浙東軍務(wù),創(chuàng)辦洋務(wù),創(chuàng)建崇實書院,培養(yǎng)實學(xué)經(jīng)世人才。1890年,薛福成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國欽差大臣,出使四國,被錢基博贊譽為“數(shù)十年來,稱使才者并推薛曾云”[8]。
薛福成認為君子為學(xué),應(yīng)致力于有用之學(xué),在為黃遵憲的《日本國志》作序時寫道:“君子之為學(xué)也,期于有用而不托諸空言。”[3]829薛福成的文章,不管是奏疏、書牘、政論,還是日記、筆記,甚至連書后、傳記等都立意深遠,均為經(jīng)世之學(xué),黎庶昌曾評價道:“并世不乏才人學(xué)人,若論經(jīng)世之文,當于作者首屈一指?!盵9]而其中的《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出使日記續(xù)刻》及筆記中的史料、人物傳記等均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史料,構(gòu)成了他史學(xué)經(jīng)世的主要內(nèi)容,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撰寫出使日記,留下重要史料。薛福成于1890年至1894年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在此期間,他對沿途亞洲、非洲、澳洲和歐洲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地理、科技、風俗人情、法律、軍事、宗教、教育等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寫成了《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及《出使日記續(xù)刻》。薛福成在為出使日記作的《跋》中寫道:“凡舟車之程途,中外之交涉,大而富強立國之要,細而器械利用之原,莫不筆之于書,以為日記?!盵10]在日記中,他不僅介紹了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還分析歐洲各國富強的原因在于資本主義商品經(jīng)濟和教育,“歐洲立國以商務(wù)為本,富國強兵全借于商”[5]147,“近數(shù)十年來,學(xué)校之盛,以德國為尤著,而諸大國亦無不競爽。德國之兵多出于學(xué)校,所以戰(zhàn)無不勝。推之于士農(nóng)工賈,何獨不然?推之于英法俄美等國,何獨不然?夫觀大局之興廢盛衰,必究其所以致此之本原。學(xué)校之盛有如今日,此西洋諸國所以勃興之本原歟?”[5]230薛福成還進一步分析了中國落后的原因,呼吁中國要向西方學(xué)習,進行改良。
除此之外,薛福成還將與中國相關(guān)的事宜一一記錄在日記里,“是以此書于四國之外,所聞關(guān)系中國之事,必詳記之?!盵11]如英俄侵略朝鮮之事、英法等國對中國態(tài)度的改變、羅馬尼亞、緬甸等國與中國的關(guān)系、中英滇緬界務(wù)商務(wù)的談判、中英關(guān)于會立坎巨提頭目的談判等等。并詳細記錄華人、華僑在南洋各國的情況。另外,薛福成為保護華僑,與英國進行談判,要求在英領(lǐng)地設(shè)領(lǐng)事,出使日記中詳細記載了中英交涉的全過程。
出使日記不僅來源于薛福成的親身經(jīng)歷,還有的來自于新聞或舊牘,“本大使奉使之余,據(jù)所親歷,筆之于書?;虿尚侣劊蚧f牘?!盵12]并將自己的見聞與前人的相關(guān)著作相對照,如《瀛寰志略》《海國圖志》《乘槎筆記》《職方外紀》《使西日記》等,力求記載準確無誤。正是由于薛福成的細致觀察及長于思考,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史料。這正如曾光光所言,薛福成與黎庶昌、郭嵩燾等人對西方政治歷史文化的全面介紹,“突破了傳統(tǒng)史學(xué)以本國歷史為中心的局限,促進了傳統(tǒng)史學(xué)向近現(xiàn)代史學(xué)的轉(zhuǎn)換”[13]。
第二,善惡并書,以有利于經(jīng)世之學(xué)。薛福成在《庸庵筆記·凡例》中寫道:“昌黎韓子有云‘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澗幰囝H存此意,雖不過隨時涉筆,而所以挽回世道人心者,未嘗不兢兢焉。其次亦有裨經(jīng)世之學(xué),惟所書善惡,務(wù)得其實。”[3]839
《庸庵筆記》共有六卷,前三卷《史料》《逸聞》,記載的都是薛福成所親歷親聞的真人真事,尤其是兩卷《史料》,“涉筆嚴謹,悉本公是公非,不敢稍參私見”[3]839?!妒妨稀贰兑萋劇酚涊d了當朝很多重大歷史事件及人物的奇聞趣事,其中有不少是正史中所未記載的,這也是薛福成撰寫《庸庵筆記》的原則之一,“是書所記,務(wù)求戛戛獨造,不拾前人牙慧。固有當時得之耳聞,而其后復(fù)見于他書者,則隨手刪去?!盵3]839如《張忠武公逸事》一文,薛福成重點描寫了晚清名將張國梁少年時做盜魁的逸事,而不再寫其已經(jīng)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其奇勛偉杰,彪炳史冊,無待余之贅述。若其年少時逸事,有人所未盡知者,茲特采輯一二,以著英雄之氣概焉?!盵3]848因此《庸庵筆記》彌補了正史的不足,影響很大,近代掌故大家徐一士就將其作為自己研究近代掌故史實的張本,他說:“筆記之屬,吾父曾為講《庸庵筆記》等,甚感興味,亦后來研究近代史實掌故之張本?!盵14]
除了彌補正史之不足以外,薛福成記載大事件及人物事跡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是彰善貶惡,以挽回世道人心。他認為《左氏春秋傳》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善惡并書,功罪互見,“所以示后人法戒也”[3]478。但是近世的國史立傳及人物傳記,“意主揄揚其賢者,而擯絕其不肖者,由是關(guān)系絕大之事,后人但有所取法,無所取戒?!盵3]478在薛福成看來,戒應(yīng)先于法,“雖有志之士,抗希曩哲,力補時艱,必有所戒,乃能有所法也?!盵3]478因此他記載了不少耽誤時局之事,如《書沔陽陸帥失江寧事》《書昆明何帥失陷蘇常事》《書科爾沁忠親王大沽之敗》等,讓后人引以為戒。
薛福成也描述了很多正人君子的形象,其目的在于以君子之行跡勸諫后人。如在《代李伯相擬陳督臣忠勛事實疏》中,詳細描寫了曾國藩滅“粵賊”、治軍治吏、辦洋務(wù)等忠勛事跡中所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及其“專務(wù)躬行,進德尤猛”、“知人之鑒,超軼古今”[3]21的為人,并認為曾國藩“似漢臣諸葛亮”。薛福成寫此文的目的一方面是不忍“令其苦心孤詣,湮沒不彰”,另一方面則是用曾國藩的德行,“以彰先帝知人之明,而示后世人臣之法”[3]22。他在《蕭母黃太淑人八十晉一壽序》中,寫黃太淑人“仁孝慈儉,約己厚人”,雖然家貧,但“振人緩急,如恐不逮,里中惸獨者、孤寡者、衰且癃者、歿無棺者,必獲所求以去”[3]375。她的善行挽回了當?shù)氐氖赖廊诵?,“嘗使鬻妻者將離而獲全,不肖者感德而思改?!币虼搜Ω3蔀槠鋵憠坌驎r說:“不敢以尋常頌禱之辭相溷,故撮舉太淑人積累致福之由,與其艱苦歷嘗之境,以視其后之人,俾知所鏡焉?!盵3]375
薛福成還通過對清廉官員與世不同做法的描述,來對當時社會的不正之風進行批評。他在《道銜奉天府治中蔣君家傳》中寫道:“奉天,陪都也,官多,俸尤儉。率仰贍州縣吏,州縣地曠瘠,困于積耗,皆浚民侵公以償所費。又與旗員錯治,政令歧出。其下緣為奸利,上官力不能禁,滋相容隱,貨賂公行?!盵3]78指出了奉天府吏道的黑暗,而蔣大鏞任奉天府治中時,不與當?shù)毓賳T同流合污,潔身自好,“吏道益刓不肅,君獨皦然自振厲。上官諷以稍去崖岸,毋自苦。君正色謝不敏?!盵3]78
薛福成熟讀史書,對當朝掌故也十分熟悉,他對不少人物進行了評價。在評價歷史人物時,他提出“尚論古人者,先論其世”,將其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設(shè)身處地地去進行評價。同時,他評價人物時注重道德品評,體現(xiàn)出他在道德上的價值取向。
第一,“尚論古人者,先論其世”
薛福成在《李德裕納維州降將論》一文中說:“然后知尚論古人者,先論其世,而玩尚論古人者之言,亦必先論其世?!盵3]449即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要注意其所處時代的情勢,將其放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設(shè)身處地地去進行評價。
后世對于唐朝政治家李德裕的評價比較高,但對他與牛僧孺關(guān)于維州取舍的孰是孰非,有著不同的看法。宋司馬光以義利為辯,認為牛僧孺對而李德裕錯。對于司馬光的看法,薛福成并不贊同,他從當時唐朝的時局入手進行分析,認為:“吐蕃為患于唐,猶猛獸、盜賊也,素無信義,以和款唐,侵暴不已。渾瑊與盟平?jīng)觯粗\執(zhí)瑊以侵唐。其后屢和屢入寇。為唐計者,當絕和議,籌全局,甄拔賢將分布關(guān)中諸鎮(zhèn),威制吐蕃,策之上也?!盵3]448-449因此,他認為李德裕是對的,對其給出了很高的評價:“德裕之心,在張國勢,鞏邊防,人所共知也。……且文宗果憂吐蕃,倘召德裕而相之,必能運籌決勝,制馭四夷,于其相武宗知之矣?!盵3]449而對牛僧孺,薛福成認為他阻攔李德裕收回維州,是自私自利、誤國殃民的表現(xiàn),“僧孺之心,不過齮龁德裕,欲沮其入相之路,置國計軍謀于不恤,亦人所共知也。……僧孺雍容高論,玩愒歲月,妨賢病國,于其相穆宗、文宗知之矣?!盵3]449
薛福成對明相葉向高也給予很高的評價?!睹魇贰分姓f:“帝心重向高,體貌優(yōu)厚,然其言大抵格不用,所救正十二三而已?!盵15]薛福成則認為明神宗在位之時,天下事已大不可為,但葉向高“隨事補救,搘持一二,又能調(diào)劑群情,輯和異同,與東林諸君子往來,不激不隨,而以時左右之”[3]296,可謂之賢。但有人對葉向高存疑,“然尚有疑之者曰:‘向高既致仕而去,泰昌、天啟之間,可以不出。出而值客、魏用事,既不能抗章力爭,與廷臣內(nèi)外合謀,翦除巨蠹,厥后林汝翥之事,卒受群閹困辱以去?!盵3]296薛福成對此論進行了批駁,認為葉向高受明神宗殊遇,而當時主幼國危,其應(yīng)召而出,為有義,復(fù)出時正值客、魏勢力根深蒂固,不可能將其猝去?!扒夜ブ^激,彼將鋌而走險,故不如與之委蛇,猶可從中挽回,潛移默奪。且向高在閣,忠賢必不能大肆其惡,他日因勢利導(dǎo),未嘗不可乘機之去。此則向高之志也。”[3]297葉向高再次請辭,是因為熹宗昏庸,魏廣微等閣臣甘做魏忠賢的鷹犬,因此“向高決意求去,而明事遂不可為矣”[3]297。
西漢惠帝劉盈向來被評價為仁弱,司馬遷說他“為人仁弱”[16],班固雖贊他為“寬仁之主”,但是悲其“遭呂太后虧損至德”[17]。世人以惠帝不能防閑太后,作為他仁弱的證明。而薛福成則認為此“誤矣”,他認為漢惠帝的遭遇是天定,非人所能為,“夫太后佐高帝定天下,制韓彭輩如縛嬰兒,譎詐悍戾,用事已久。為之子者,欲力制之,必受奇禍;欲婉諫之,又不見聽?!盵3]315就算是漢文帝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養(yǎng)晦避禍。而且漢惠帝在位期間,也對呂太后起了一定的牽制作用,“帝怒辟陽侯行不正,則下之獄,而太后慚不能言也。在位七年,諸呂未嘗用事,及帝甫崩,而臺、通、產(chǎn)、祿相繼封王,高帝諸子相繼幽死,辟陽侯且為右丞相,居宮中矣。則知惠帝在時,太后猶有所嚴憚而不敢逞。其維持匡救之苦心,后世所不盡知者也。”[3]315在薛福成看來,漢惠帝在位七年之治不在漢文帝之下,且漢惠帝“天資仁厚,殆非文帝黃老之學(xué)所及也”,“實三代下守成令主”[3]315。
第二,注重道德品評
薛福成十分重視道德,認為一心向善即為天堂,心向惡則為地獄,“天堂地獄之辨,在乎一心:心之善者,其階級之多,豈止佛氏所稱三十三天也;心之惡者,其等差之眾,豈止佛氏所云十八層獄也?!盵3]310在薛福成看來,天下如果善人多,則天下可治,“有一鄉(xiāng)之善士出焉,好行其善而一鄉(xiāng)治,積而至于縣、于郡、于行省,莫不皆然,而后天下可治?!盵3]378因此薛福成在評論人物時,以善惡為標準,彰善貶惡,以明人倫、正風俗。
薛福成對惡人不遺余力地進行鞭笞,他在《山東某生夢游地獄》一文中,將惡人分為以下幾類:一為暴賊,即歷史上殺人如麻之人,如朱粲、黃巢、李自成等;二是逆子,如弒父的商臣、弒叔母朱太后的孫皓等;三是逆臣,如王莽、朱溫、石敬瑭等;四是讒佞奸臣,如江充、主父偃、來俊臣、李林甫等;五是淫妒悍逆婦人,如妺喜、妲己、趙合德等。另外還有酷吏、貪夫、陋醫(yī)、奸商,等等。薛福成信奉善惡報應(yīng)說,他在文中寫道:“殊不知造物之理,因人善惡以為報施,銖兩悉稱?;蚯笆烙猩茞海袷缊笾?。或今世有善惡,而來世報之。其他善惡,或本身受其報,或子孫受其報。”[3]959因此,他將這些惡人全部下了地獄,身受各種酷刑。
受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影響,薛福成對造反篡位之人深惡痛絕,尤以隋文帝、明永樂皇帝為甚。歷史上對隋文帝的評價以肯定為主,如《隋書·帝紀第二高祖下》認為隋文帝“雖未能臻于至治,亦足稱近代之良王”[18]。而薛福成則認為隋文帝毫無功德,“欺外甥以篡其國,而殺機深險,至盡滅宇文氏之族?!盵3]961他將隋文帝下了第十八層地獄,并使其坐在針棘之上,只要一動就痛徹心骨。而永樂皇帝朱棣,“不過吳王濞、趙王倫之徒,僥幸篡奪,而屠戮忠良,用心慘刻,絕無人理。”[3]961薛福成對其的懲罰是在他的牢獄中放一百缸糞,將其萬古置于惡臭之中。
惡人下地獄,善人則入天堂。薛福成將天堂分為三層,人品絕佳,毫無渣滓之人在第一層天,如三皇五帝、商湯、盤庚、周文王、周武王、漢高祖、漢惠帝、北魏孝文帝、唐高祖、宋太祖、金世宗、明孝宗等皇帝,孔子、孟子、朱熹、程顥、程頤等大儒,伯夷、管仲、張良、房玄齡、范仲淹等古皇輔佐之人,娥皇、女英、周宣姜后、孝惠張皇后、班婕妤等品行高潔之后妃,以及孝子、賢母、節(jié)婦、貞女、孝女等。其余在道德上有瑕疵之人在第二層、第三層天,如元太祖、明太祖,薛福成認為元太祖“殺伐過重,上干天和”,明太祖“屠戮功臣、淫刑以逞”,二人“皆降在第三層天矣”[3]968。
薛福成曾在日記中對光緒初年以來的出洋使臣一一進行評論,評價的標準除了事功,最看重的就是道德。他將曾紀澤排在第一,郭嵩燾排在第二,“侍郎雖力戰(zhàn)清議,以至聲名敗壞,然其心實矢公忠。且他人必無此毅力,無此戇氣,故居第二?!迸旁诘谌?、第四的是鄭玉軒、黎庶昌,“玉軒、莼齋,皆君子人也;居心稍愨,所值又非可以見功之地,以至無建樹,故居第三、第四。”陳蘭彬又次之,“荔秋雖不失為君子,而膽量更小于鄭黎,實非干事之材,故居第五”。在薛福成看來,這幾人都是君子,就算陳蘭彬沒有干事之才,排名仍然靠前。排在最后的幾位皆人品有問題,李鳳苞“才力有余,西學(xué)亦精,一旦得志,器小易盈,其所為頗近于小人”,排在第十四位。劉錫鴻“以氣節(jié)自矜,居心實其巧詐,建議亦多紕謬,足以貽誤大局,故居第十五”。崇厚“以頭等公使自夸,與俄人商定約章,誤國病民,為世大戮,故居第十六”。排在最末的是徐承祖,薛福成認為其“身居使職,而以贓敗,風斯下亦,故以墊焉”[4]826。
綜觀薛福成的史學(xué)思想,不管是提倡因勢而變的變易史觀,還是他的史學(xué)經(jīng)世思想及對人物的道德品評,其目的都在于要解決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危機,因此他大力提倡學(xué)習西方先進的科學(xué)技術(shù),不遺余力地批評社會的不正之風,通過對歷史事件的敘述和人物的評價,彰善貶惡,歷史學(xué)的經(jīng)世致用功能在他這里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