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帆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讀張曙光的詩,我們看到一位赤誠的詩人向世界打開心扉,訴說苦悶與豁達。張曙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樸實而通透的,他感知生命的細微,討論生活的冷暖,直面死亡的悲壯。他包容世界萬物,于是其詩作中也投射出豐富的色彩,沒有華麗或矯揉的辭藻,也沒有精美或磅礴的結構,我們看到的是生命與靈魂的共鳴低訴。走入張曙光的詩歌世界,便開啟了一段充滿聲色光影的生命探索之旅。
雪、電影、死亡是張曙光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常出現的意象。電影的黑調與雪的潔白構成了張曙光聲色光影世界中的基礎色調底板——黑與白。這種既矛盾對立又相輔相成的色調組合揭示出其詩歌態(tài)度及主題:生與死的厚重與生命底色的悲涼。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雪”的意象并不少見,它一般用于描繪純潔無瑕的自然世界及純真美好的人性品格。而張曙光在承繼前輩對于“雪”的運用的基礎上,又擴展了“雪”的含義,賦予“雪”更為多重的意味和個人化色彩。首先,“雪”組成了張曙光所特有的想象世界。張曙光構建出一個白雪王國,也是詩人的夢幻王國,詩人回到最純粹的狀態(tài),以“雪”表達對詩的敬意。在白雪世界中,下雪是不分時間的,有正常時間的初冬降雪,也有非正常時間的四月降雪、十月降雪,還有無法判定時間的午后降雪等,雪已經失去了現實世界中的季節(jié)性,“雪意味著一切”[1]21。1985年張曙光在《雪的故事》中寫下:“除了雪的故事這里還會有些什么/在這片荒原上/我以為我是/唯一的生命/此外是雪仍然是雪……”[2]12詩人構造的雪域荒原,浩瀚無邊卻囊括萬物,這里寄托了詩人最虔誠的追求。另外,“雪”并不是孤立單一的,它呈現出各種形態(tài),也表達出詩人的復雜情緒。在詩人的描繪中,夜里降雪后,清晨留下的一串串腳印、封頂寒冷的積雪、旅途中雪的荒漠、被積雪折斷的樹枝都是雪的不同狀態(tài)。雪也寄托了詩人的情感態(tài)度,死亡、記憶、虛幻、冷漠、陰郁、敵意、反叛等都成為雪的聯結對象,雪在其主體空間里發(fā)揮著特有的權力。雪也曾是黑暗歷史的見證者,“那時我沒有讀過《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我不知道死亡和雪/有著共同的寓意”[1]27。在張曙光的詩歌世界里,雪的潔白并不代表無瑕,反而與死亡有共同的寓意,這是對雪的原本意象的顛覆。1984年張曙光在《城市:雪》里這樣描述:“在這里只有雪/在這座城市只有雪而沒有其他的東西/雪竊竊私語/雪充滿著敵意/雪封閉著一扇又一扇門窗/掩埋著月亮,時間,和生命的足跡/雪使微笑、聲音和書本失去了意義……”[2]3在張曙光構建的被雪覆蓋的城市里,雪被賦予神秘而驚恐的色彩,它“封閉”“掩埋”世界的一切,洗凈城市的渾濁,卻也留下白色的陰影。在《四月的一場雪》中,雪被賦予了英雄主義的色彩:“雪覆蓋著整個原野/四月的一場反叛/揭穿春天虛偽的騙局……但也許迷人的不是雪/也不是思想/而僅僅是詞語/確切說是詞語的排列……”[1]121這首詩里雪擔任起正義角色,因其“反叛”揭露長久的騙局。詩人也探討雪與詩作的關系,當雪帶來了一片空白,詩人恰恰能在空白的稿紙上找到需要的一切。在張曙光的思想中,詩的世界不需要無序的干擾,純潔而荒蕪的空白恰是詩人渴求的純粹。
電影是詩人漫長歲月的收藏家,走進電影,便是回到了張曙光的獨特記憶。首先,詩人對電影的記憶來自電影院的漆黑環(huán)境。電影及電影院常常帶有時代特征,也具有隱喻色彩。如《1965年》中詩人描寫了十歲時和家人去看電影的經歷,漆黑的路上,伴隨著冬天的第一場雪,茉莉花的香氣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童年往事本是快樂溫暖的,卻因為特殊的年份隱藏著危機感,詩中也始終埋藏著陰森恐怖的氣息。在《1966年初在電影院里》這首詩中,“歷史和聲音一下子消失/大廳里一片漆黑,仿佛一切失去了意義……但我還記得那部片子:《鄂爾多斯風暴》/述說著血腥、暴力和革命的意義”[1]3。電影院的突然停電與1966年突發(fā)的政治事件都是普通民眾始料未及的,詩人以孩子的視角審視當時的歷史,以電影院和電影內容來隱喻黑暗荒唐的政治環(huán)境及社會狀況。另外,電影偶爾顯現出其他色彩,這在黑色的底板上顯得獨特。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破舊的電影院最終被拆除,也意味著美好時光與夢想的流逝,電影便具有了消亡的色彩。張曙光在《電影院》里曾懷念兒時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一系列場景,電影曾在干澀的日子里為“我”注入了彩色的夢想,但這色彩最終也隨著記憶漸漸消褪。在《看電影》中,張曙光更是回憶起曾看過的各類印象深刻的電影作品,最終還是落入深深的嘆惋:“現在電影院已變得多余/像一座座在夕陽里沉思著的教堂/已經成為陳舊的風景/或漸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2]148。電影的色彩本不是黑色的,它曾凝結著詩人的歲月與成長,以及詩人彩色的夢想,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舊時的電影院不再流行,那些光榮而艱難的歲月也在記憶中漸漸褪色,彩色的電影最終成為記憶里的黑白底色。張曙光借助對電影的回憶唱出一曲歲月挽歌。
除了對雪與電影的思考,詩人還不留情面地剖析生命本質,直面死亡?!八劳觥币辉~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出現的頻率很高。張曙光把生存、死亡、黑暗并列而置,揭開死亡的神秘面紗,消解其恐怖色彩,還原其真實本質——死亡是人類文明史的一部分,組成人類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張曙光不斷思考死亡,并試圖作出詮釋。在《存在與虛無》中,張曙光表達了他對于死亡的困惑:“我讀了很多書/仍然無法詮釋死亡的風景……過去了的就是死亡/就是一片虛無的風景……”[1]35在《責任》與《我們?yōu)槭裁椿钪分?,詩人思考歷史與鮮血,質疑生命的價值,發(fā)出生命的詰問。死亡的真實性與日常性圍繞在詩人身邊,張曙光常常描寫已故的親人、朋友,或者正義戰(zhàn)爭中犧牲的英雄,揭開死亡的多種面具。而死亡的黑暗性又不是完全絕望的,張曙光極力將死亡“日?;保∏∈菫榱嗽V說死亡的希望——“我渴望著死亡/像渴望著一次新生”[1]73。
張曙光從來不寫空洞無物的世界,他的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又投射于生活。即使是追憶歷史,也并非宏大敘事,而是與個人回憶相連結,描摹出歲月流轉中的平淡過往。張曙光曾談到其敘事態(tài)度:“真實是至關重要的。真實首先是內心的真實,也是生活態(tài)度的真實。一個詩人,只有真誠地面對世界,面對自身,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接近這種真實?!盵3]4正是張曙光崇尚真實的敘事態(tài)度使得其詩作呈現出平淡自然之感,在詩人追憶過往又思索時間的過程中,展現了人世間的浩瀚遼闊,回憶中溫暖與冷酷的感覺交織也使得詩作冷暖色調互為調和。
張曙光在追憶過往時,最觸動其心靈的便是童年與親屬,尤其是母親。張曙光在多篇詩作中回憶母親,表達對母親深深的悼念?!兜磕睿?982年7月24日》一詩中,詩人回憶起母親離去的那天。藍色的天空與白色的尸布形成色彩的鮮明對照,母親離去的那天被歲月永恒定格,詩人在無奈的時空里感受命運的無常?!墩障嗖尽放c《雪的懷念》中,作者都借用相薄中母親的形象定格追憶母親,黑白色彩中的母親把人拉回到過往的溫馨,因而“這一切突然變成彩色/仿佛在一部影片中/從黯淡的回憶返回到現實”[1]29。同樣,張曙光在《往事》里懷念父親,在《紀念我的外祖母》里追憶外祖母,在《紀念我的舅舅》中回憶舅舅,也在《給女兒》 《1964年或我的童年經歷》 《呼蘭河傳》等詩篇中追憶童年,童年是作者心中彩色的夢、溫柔的港灣,如今童年畫框里的人漸漸模糊,記憶也成了不再重復的永恒,“那一年有著充滿星星和夢想的黃昏和美麗的危險/那一年永遠不會再來/想到這些我忍不住要大聲哭泣”[2]46。詩人對于心底最深的眷戀報以最真誠的寫作姿態(tài),以赤子之心回歸詩人本真,毫無矯揉造作之詞,讀者也與之共情。
在追溯歷史、回憶過往的過程中,張曙光也在探索時間的詩學。在張曙光的創(chuàng)作中,時間具有多重復雜性,它既是人類文明史的見證者,也是家庭與個人的記錄者,同時也是通往未來的隧道。因為時間的多重性,時間便具有模糊的色彩。在《序曲——致開愚》中,張曙光談論西方古典神話及作家、詩人,借此思考時間、歷史與記憶的意義和價值。他認為,時間是“一場殘酷而公正的游戲”,“我們是時間的囚徒/對我們,它是搖籃,監(jiān)獄或墓地/我們在時間中誕生/也終將在時間中無助地死去”。在張曙光的思想中,人類是時間面前的渺小生物,時間可以左右一切,然而他又不完全呈現出悲觀的姿態(tài)——“要在時間廢墟殘存的高貴氣質中領略悲劇崇高的意義/正如那渾圓的落日一次又一次/激發(fā)著你無盡的想象”,正是時間的崇高與不可侵犯激發(fā)了人類狂傲追逐的悲壯精神[1]80。在《陌生的島嶼》中,詩人借助尤利西斯的故事講述歷史與時間的虛無,時間的瞬間與永恒蘊含了人類的生命意義?!拔覀兊娜康缆肥沁z忘的時間/我們的全部財富是戰(zhàn)爭和貧窮?!盵1]118除了對歷史與人類的思考,張曙光也描寫了普通人的時間表,他在《時間表》中按照時間順序描寫了一個人一天的生活,然而,最后他“在虛無中消失/像一個句號”[2]135。張曙光又一次質疑了時間的意義。張曙光一直在探討時間的意義,最終并沒有得出結論。過去的歷史與歲月成為瞬間,但也在人類的心理記憶里成為永恒。而未來的時間恰是人類前進的道路。時間就如迷宮一般從未提供正確的道路,人類在這迷宮之中循環(huán)往復,不斷留下歷史的河流,然后繼續(xù)向前追逐著時間。
張曙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透露著其品性追求,其詩作常在黑白底板的基礎上描摹多重色彩,添加星星、月亮等意象,組成詩歌圖畫,又運用時間、空間加深詩畫的縱深感。同時,詩人在其創(chuàng)作中也融入對音樂的感知與愛好,有時是貝多芬、肖邦、巴赫等人的古典音樂,有時是流行歌曲、電影主題曲,這就使得張曙光的藝術世界多彩而立體。
前文已經提到黑與白是張曙光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基礎色調,體現了張曙光的詩歌哲學與人生思考。而黑白之外,也有多彩的配色與意象組成其詩歌的光彩圖譜。首先,富有意境的詩歌圖畫加深了我們對詩歌的感受。野草、黃昏、暮色、燈光、枯樹、雨聲、星星、月亮、火光、叢林等意象閱之不盡,暗紅色、藍色、金色、綠色等色彩也與想象一致。例如《黃昏》中的圖景,“太陽把最后的光線聚攏/野草枯黃地/在晚風中瑟瑟抖動……暮色堆積著/漸漸變濃/帶雨的云/低低地/擦著空曠的原野/擦著詩人寂寞的身影”[1]7,詩人由高到低,由遠及近,描摹出一幅暮色將晚的圖景。而《那一天……》中,詩人將過往的回憶融入酒杯,又把酒杯喻為“暗紅色的暮色”[1]13,這里的暮色與前邊真實的暮色顯現出不一樣的色彩?!对谟曛?,有人彈奏著肖邦(Chopin)》里出現微紅色的月亮、橘紅色的燈光等形象。另外,張曙光的詩歌中也有印象主義繪畫的熱烈色彩表達,同時表達了對梵高的敬意與緬懷?!妒男性姟分?,“讓我們贊美:流溢的光,或凝結的火焰/哦,向日葵,你赤裸的金黃色/跋涉在收割的秋天的原野/并在我內心的視鏡中顯現”[1]88,向日葵正是梵高創(chuàng)作的典型代表,這是詩人以光彩流溢的色彩表達對不朽的梵高精神的熱情歌頌。有時候,張曙光會直接在詩歌中談論色彩、線條、畫框,以引出人生的思考。如《站在窗前看風景的女人》:“這些色彩涌向你,像叫喊聲/穿過空白的畫框,是否會喚醒/沉睡在你心中的隱秘和狂喜?/這些色彩和線條,在季節(jié)中流動,隨著/白晝和夜晚幻化,是否會在/你內心的視鏡中重新組合成/一個世界完美的秩序?”[1]93詩人并未排列出具體的色彩,而是直接用“色彩”“線條”這樣的詞匯形成視覺沖擊。
在構造光彩圖譜的同時,張曙光也注入了聲音與音樂。首先,張曙光是古典音樂愛好者,古典音樂作為其生活品性的代表展示在其詩作中。他曾在《最后的界石》中表達自己對古典音樂的熱愛,在《第六交響曲:田園》 《夜晚聽巴赫》 《抽屜或無意義的詩》中談論貝多芬、巴赫、肖邦的音樂。古典音樂成為他詩歌情緒的重要表達。另外,聲音與沉默常常作為對立的關系出現在張曙光的詩歌中,表達其痛苦、疑慮等情感。在《歌者》中,張曙光寫道:“曾經有過輝煌的意象,但它們/消失,我的聲音變得黯淡/而不復有往昔甜蜜的歌喉/以及迷人的韻律和神圣的節(jié)奏”[2]85。這里將聲音與旋律作為現在與過往的對比意象,展示出詩人的迷惘與疑慮。在《失語癥》中,張曙光寫道:“我無法說出想說的話/事實上我無話想說……而樓下的孩子,每天/都在用笨拙的手指,在鋼琴上/反復地彈奏一個枯燥的樂句”[2]204。“我”的失語與孩子的彈奏形成對比,表達出詩人與世界的隔膜。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張曙光也將音樂與色彩結合,形成立體的音畫同行世界?!对谟曛校腥藦椬嘀ぐ睿–hopin)》一詩中,張曙光這樣寫道:“突然臨街的一扇窗子亮了/透過濃密的樹蔭和夜色樂曲/溫馨如橘紅色的燈光”[1]14。這里肖邦的夜色樂曲與橘紅色的燈光形成獨特而微妙的氛圍,聲音、色彩、光線形成立體的多彩音畫結構。在《十四行詩》中也體現出同樣的效果,“現在陽光的手指在你的鍵盤上跳蕩/從而流瀉出黃金般的樂曲/在光的寥廓中宇宙將變得安詳”[1]88。黃金般的色彩是梵高畫作的象征,而張曙光把陽光投射光線喻為彈奏樂曲,音畫同行,多彩立體的畫面感撲面而來。此外,張曙光還在《尤利西斯》中談到流行歌曲,在《參加為鋼琴家琳達小姐舉辦的晚會》中談到鋼琴奏樂,在《小樽美術館》中談到多種藝術形式,在《聽〈辛德勒名單〉主題曲》中分析電影配樂,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及搖滾樂……張曙光對音樂的多種形式都有關注,我們讀其詩作,更能走進其真實生活,探視其品性追求。
張曙光平淡的筆觸,描繪出生命詩學的聲色光影世界。正如張曙光本人所言:“藝術的創(chuàng)新并不是一種盲目地追求,藝術上的任何改變在本質上無非是基于一種試圖更加接近真實的努力。創(chuàng)新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創(chuàng)新本身,而是出于一個人的內心對現實生活新的感受和理解,出于順應時代和社會生活,以及回應所要表現的內容和形式所提出的要求?!盵3]15正是明確了藝術創(chuàng)新與生命真實之間的關系,張曙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示出了與其本人相一致的清醒,他將人生哲學與詩歌藝術結合起來,建造了極具個人風采的詩歌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