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玲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馮復京(1573—1622),字嗣宗,江蘇常熟人。晚明時期著名學者,著有《六家詩名物殊》 《遵制家禮》 《常熟先賢事略》等書。其子馮舒、馮班為清初虞山詩派的中堅,有“海虞二馮”之稱。馮復京自幼治詩,論詩受到七子復古派的影響,又常有己見,著成《說詩補遺》八卷。《說詩補遺》的卷一是其對詩歌的總論,包含了學詩“十詮法”以及對詩歌體式的討論。卷二至卷八是其按時間順序縱向得對上古至晚唐時期的詩歌進行批評梳理,其中,不僅大量引述和辨析嚴羽、高棅、李攀龍、王世貞、胡應麟的相關論斷,而且總的詩學理論根基,就是建立在自嚴羽、高棅以降的復古派上的。
晚明時期的詩壇,隨著左派王學以及公安派“性靈”說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復古派受到挑戰(zhàn),其代表詩人也逐漸開始認識到只強調詩歌“格調”“體制”的弊端。詩歌觀點的轉變體現(xiàn)在他們對漢魏詩歌的論評上,如胡應麟的《詩藪》主要對漢魏詩歌的文體和審美特征兩方面進行了評點。在審美方面,胡應麟不僅僅注重詩歌的“格調”,還提出了“文質說”,推崇漢魏古詩的“文質彬彬”的渾融之美。又如與馮復京同時期的許學夷,著《詩源辯體》既論證了漢魏詩歌的流變,又肯定了其“天成之妙”的審美特色[1]12-14。復古派對漢魏古詩審美特征之認識的轉變,體現(xiàn)了其詩歌批評觀的發(fā)展與完善。馮復京作為晚明時期復古派的一員,受王世貞、胡應麟的影響,亦開始注重漢魏詩歌中的“才情”之美。其對漢魏詩歌的批評主要集中在《說詩補遺》卷一、卷二中。其中包含了他對漢魏詩歌辨體的看法以及對漢魏時期作家作品的評點。
漢魏詩歌去風騷而未遠,是明代復古派重點關注的對象。復古派追求先論詩歌體制,詩論家論漢魏詩歌多先從“辨體”論起,正如李夢陽在《徐功迪集序》中所說“追古者未有不先其體者”,王世貞、胡應麟、許學夷等都在自己的著作中論證了漢魏詩歌的源流、體制、正變等。馮復京受復古派影響,自然也在詩論著作中體現(xiàn)了自己的漢魏詩歌辨體論。馮復京對漢魏詩歌的辨體多而雜,從二言到九言,從古詩、樂府到絕句,其都有論述。
“五言詩,《文章緣起》以為始于蘇李。摯虞云李陵眾作,總雜不類,殆是假托。至其善篇,有足悲者。則自晉以前,已有李陵之詩矣?!盵2]7192
對于五言詩的起源,眾說紛紜,如唐代盛行的起于蘇李之說①參見張檉壽《五言詩及其起源考述》,云南教育學院學報,1984年,第57頁。。雖然后人多認為蘇武、李陵的五言詩皆為偽作,如蘇軾就認為所托蘇、李的古詩皆是偽作,但馮復京仍堅持認為蘇李五言詩為五言古體的源頭。除了對五言古詩源頭的討論,馮復京也提出了今人學五言古詩應當師法的對象:
“作五言古,須求性情于《三百》,采風藻于楚辭,而卓然以古詩及蘇李、《十九首》為師,子桓、子建為友,熔鑄琢磨,精神游于轂內,優(yōu)柔厭飫,理趣浹乎胸中?!盵2]7165
馮復京認為蘇李不僅僅是五言詩的源頭,同時和《古詩十九首》一樣,是五言古詩的最高標準。《詩經》與楚辭并不是五言古詩,所以只能學其性情、風骨、辭藻。而蘇、李五言古詩還為后人提供了學習的體制。五言古詩于東漢末年趨于成熟,《古詩十九首》一直被稱為五言古詩的頂峰,建安時期,以“三曹”為核心的文人群體將五言古詩的創(chuàng)作再一次推向了極致,因而,馮復京也非??隙ú茇?、曹植五言古詩的價值與地位。
關于樂府,在源頭上,馮復京以漢樂府和楚辭中句法的相似為依據認為樂府起源于楚辭,如:
“‘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木蘭為君棹,黃金錯其間?!居贸o《九歌》‘桂棹蘭槳辛夷楣白玉鎮(zhèn)’諸句法。漢樂府出楚辭,于此可見?!S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青絲為籠繩,桂枝為籠鉤?!蠹s皆從楚詞變化而來?!盵2]7196
當然,馮復京僅從漢樂府與楚辭相似的句法來論斷漢樂府起于楚辭,未免有些偏頗?!稘h書·藝文志》中在敘述西漢樂府詩時,認為其“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梢娖洳⒉皇莾H僅受一地之樂影響,而是古代民歌的一大匯集。漢樂府吸收各地民歌,融會貫通,逐漸形成自己的音樂節(jié)奏和類別,不僅僅是某一地民歌影響而成。同時,馮復京在評述五言絕句起源時,也將樂府與其區(qū)分,如:
“漢詩之古勁,清商之纖巧,自是樂府,非五言絕句本色。何仲言虞子山諸作,音韻諧美,興趣悠長,允為正始。”[2]7179“樂府多方言,律絕多俗字。惟漢魏古詩最為訓雅,非獨后世‘惹’字、‘忙’字、‘這’字、‘耶’字、‘遮莫’‘等閑’之類,為古體者必不可誤犯?!盵2]7169
五言絕句是近體詩的一種,對聲律有要求。馮復京認為其起源于南北朝時期的何遜和庾信,多用俗字。漢詩中也有音韻之美者,但仍是樂府本色,以方言為主,不能作為五言絕句的起源。并且,漢魏古詩最為雅馴,樂府方言亦是古樸本色,律絕已涉俗韻,古意漸失。
除此之外,馮復京對四言、六言、九言古詩也都有論述。如:
“四言古詩,長篇敘事。不復如風雅分章,始于韋孟,然溫厚和平,實得三百篇之神,其品在高帝《黃鵠》上,在鄒少遜《諷諫》。大致固同天子我恤,矜我發(fā)齒,懸車之義,以洎小臣,何其婉而工也。玄成而篇,舂容和雅,克紹堂構矣。”[2]7191
《詩經》句式以四言為主,往往四句獨立成章,其中雜有二至八言,是中國四言古詩的源頭。到了漢代,四言古詩不再分章,反而注重長篇敘事,其則源于韋孟。馮復京則認為韋孟的四言古詩得《詩經》神韻,品格甚高。
“六言詩,《文章緣起》以為漢谷永作。今傳世者,起于孔融?!盵2]7171
“任彥昇又云:九言詩魏高貴卿公所作,劉宋二齊遂歌以響白帝,但用字繁累,艱于渾成,不免四五角調,八言蓋亦同病。”[2]7171
在馮復京看來,四言、五言、七言及雜言都是天地間自然的節(jié)奏,六言、八言、九言人工痕跡嚴重,達不到“渾成”的境界,即使在曹魏時期就有作品流傳,也鮮有佳作。除了對古詩辨體的討論,馮復京還涉及歌行體、回文等其他詩體。對歌行體的論證,其最認同胡應麟的看法“歌者曲調之總名,源于上古,行者歌中之一體,創(chuàng)作漢人,名雖小異,體實大同”[2]7166。至于回文,他列有三體:縱橫反復成章者、全首順逆皆可讀之者、先直下二句后二句倒讀者,分別以前秦才女蘇蕙的《璇璣圖》、梁元帝的《后園詩》、梁簡文帝的《詠雪》為例。
通過對漢魏詩歌體制、源流的論述,馮復京提出了自己的學詩觀。首先,他提出詩個有體,寫詩前要探其原委,不可交融錯雜。如其在卷一第六則就以漢魏四言古詩的“四格”為例,《黃鵠》 《善哉》,“宏放而慓急”;《怨詩》 《贈婦》,“淺近而流麗”;韋孟玄成,“磨研風雅,舂容盡辭”;馬卿鄒樂,“擬則三頌,典奧嚴飾”。即使是同一種體裁的古詩也有不同的風格,于是馮復京認為學詩應當“探其來委,肄其節(jié)奏,不可錯糅,使辭格莠亂”[2]7164。其二,馮復京提倡詩人才情不同,因而作詩也不必眾體皆備。
“一曰‘達才’者,予向云凡為其體,須以某為正宗,以何極則,此標的之大凡也。然人之材質豈可矯哉,利鈍通塞,原于陰陽胎化,循涯適分,鮮克通圓,易務違方,未由取濟?!艽梭w,正不必兼彼體。工我法,正不必用他法。試以古作者評之,枚李以古詩鳴,沈宋以近體著,陳思之清綺,不為魏武之莽蒼,杜陵之渾融,不效東山之飄逸。然而名家各擅,何必具體大成哉?!盵2]7174
馮復京在自己提出的作詩“十詮法”的第一法中就指出人的材質有高低之分,是天地自然的原因,勤學善學的人也只求達到“達才”,使自己的才能最大程度地發(fā)揮出來。詩體眾多,但名家也各有所長,枚李古詩成、沈宋近體著、曹植清綺、曹操蒼莽,今人學詩也不必全然都學。馮復京秉持復古派先論詩歌體制的傳統(tǒng),在《說詩補遺》卷一中對詩歌體式多有辨析,并在“備著詩體”的同時提出了自己的學詩觀,是其漢魏詩歌觀的重要部分。
上文說到《說詩補遺》中對漢魏詩歌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卷一、卷二。卷一為總論,卷二則匯集了馮復京對漢魏詩歌具體作品作家的評述。其中,漢代詩歌主要取《古詩十九首》、漢樂府詩。曹魏時期則主要選擇了“三曹”及“建安七子”中的代表人物進行論述。
歷來詩論家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都很高,劉勰稱其為“五言之冠冕”。馮復京在論述漢代詩歌時,也給予了《古詩十九首》很高的評價,如:
“《十九首》日月麗空,苞符出水,精芒靈厚,瑞成天成。又如南金入冶,荊璧在璞。人欽其寶,莫名其器。文質錯以彪宣,宮商調以鏘美。情景回還,不求纖密而自巧。骨膚植附,無待激厲而自清。愈平愈奇,有意無意,譬之于道所謂階升無自,欲罷不能者也。”[2]7194
評述語言優(yōu)美,句式整潔,浩浩蕩蕩,有駢儷之風。在他看來,《古詩十九首》文質相和,宮調諧美,于最無意處生出奇效,這正是詩論家對詩歌達到協(xié)調、渾成要求的標準。除了對《十九首》直接的評點,馮復京的態(tài)度還體現(xiàn)在與其他詩歌的對比之中,如其認為《黃鵠一遠別》是蘇武所作,但其疊韻冗雜,遠不及《古詩十九首》之一的《西北有高樓》,雖也“疊用音曲字,而不覺其繁”。甚至,馮復京在漢樂府與《十九首》之間更偏重于《十九首》,如:
“章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鏡花水月,興象玲瓏,其神化所至邪?以漢諸樂府較之,如《相逢行》 《陌上?!?,雖自然工妙,微有蹊徑可尋,終未若《十九首》靈和獨眾,神用無方也。”[2]7195
從相關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馮復京繼承了前人的觀點,將《古詩十九首》作為五言古詩的頂峰,對其毫不吝嗇贊美之詞?!豆旁娛攀住芳仁呛笕藢W作五言古章法、體制的對象,又應在其中汲取“靈和獨眾”的風格。另外,馮復京對《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問題也作了論述,如:
“古詩十九首,《文選》無撰人。按《玉臺新詠》‘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蘭若生朝陽’‘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九首,題云枚乘。……《文心》云:‘古詩佳麗,或稱枚叔?!豆滦小芬黄狄阒o?!瘎⑼ㄊ屡c昭明同時,徐侍中去蕭梁不遠,作者姓名既確,選題何以缺如?《十九首》,當亦雜居古詩樂府中,由昭明鑒定爾。‘行行’章十六句,辭氣相貫,不應為二。陸機集亦分擬‘蘭若’‘庭中’,不當為一。以《選》為正宗?!盵2]7191
對于《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和成章時間,古今大家都有討論。蕭統(tǒng)認為“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但也有枚乘、傅毅、曹植等說法,如《玉臺新詠》將《西北有高樓》 《行行重行行》等八首歸于枚乘名下,劉勰認為《孤行》一篇則為傅毅之辭。而馮復京則認為《玉臺新詠》題出作者和劉勰之說并不令人信服,仍以《昭明文選》為宗,認為其為漢代文人創(chuàng)作,但姓名已不可考。
漢樂府是繼《詩經》后又一大民歌的匯集,其體式趨于五言,語言通俗,以敘事為主,人物鮮明生動。明代對漢樂府的批評也是集大成時期。除了《詩藪》 《四溟詩話》 《談藝錄》等詩話批評,也出現(xiàn)了很多漢樂府選本,如徐獻忠《樂府原》、陸時雍《古詩鏡》等。漢樂府也是馮復京評點漢代詩歌的另一個重要內容。除了上文所提到的漢樂府來源于楚辭,他還對鼓吹鐃歌、郊祀歌辭、相和歌辭分別進行了論證。其中,他對鼓吹鐃歌評價頗高,選出《上之回》 《戰(zhàn)城南》 《上陵》 《君馬黃》《有所思》 《圣人出》 《上邪》 《臨高臺》 《遠如期》,認為這九首最佳,可謂“氣極斬絕,有格自渾成。句極俊異,而字不詭僻”[2]7195。魏吳之人學之,也難以達到原有的形象生動。郊祀歌辭雖有些“離奇佶屈”,但佳者,如傅玄的《整泰丘》,也可若“鐃歌佳處”。對于相和歌辭,馮復京將其列為兩種風格,一以骨力勝,如《烏生》 《王子高》《董逃》 《善哉行》 《東門》等;一以元氣勝,如《羽林郎》 《董嬌嬈》 《陌上?!?《隴西行》等。另外,馮復京還注意到了漢樂府的敘事特點,如他將敘事詩代表《孔雀東南飛》 《日出東南隅》 《昔有霍家奴》及《孤兒》 《婦病》分別以“敘事之神也”“妙也”“能也”冠之,體現(xiàn)了他對樂府詩敘事策略的高度認可。除了《古詩十九首》和漢樂府,馮復京還對漢皇室、蘇李、張衡等人物及其作品作了評價。如其評高祖《大風》 《鴻鵠》“豪邁激切”;武帝《蒲梢天馬歌》,加之郊祀后,“轉加壯麗”;評后漢明章二主,“奕奕文采,而詩句不傳”;評張衡,“詩名獨茂當代”等。
曹魏時期,是我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自覺時代”。這一時期,文人代表以“三曹”和“建安七子”為主,而馮復京對魏詩作家作品的評點也集中在他們之中。關于曹操,馮復京延續(xù)了鐘嶸的評價,評其“古直悲涼”,但不認同《詩品》將其列為下品。而至于曹丕,馮復京則認為其詩“加之綺藻”,因為“啟緣情于齊梁”,但無傷大雅?!叭堋敝?,曹植的詩歌地位最高,可謂“眾體兼?zhèn)洹?,被稱為“建安之杰”,馮復京對其也最為欣賞,夸贊其才能,認為曹植是魏晉時期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如:
“子建天授靈質,匠心獨妙,思郁青霞,言成丹采,調鏗金玉,字噴珠璣,憲章古人,幾于具體。領袖后進,導夫先路,八斗之稱,周孔之喻,非溢美矣。微有間然者,學漢則出之思議,稍謝天成。變魏則絢以詞華,遂掩素樸,更加駢麗,則士衡景暘矣。轉逐輕靡,則明遠玄暉矣。文章升降之漸,為之嘆息?!盵2]7199
對于王世貞認為曹植“才太高,詞太華”的觀點,馮復京還進行了反駁,其言“然子建天資藻瞻,若枉其才為樸,茂厲其氣為沈郁。則末得國能,先失故步”[2]7200。馮復京認為曹植自是“才高八斗”,才與文配,無需為作古樸沉郁的文章而掩飾才能。對于曹植的具體作品,他亦多加稱頌。如:
“四言《責躬》直接嗣風雅整瞻之中,精彩炳煥,韋孟而后,唯此一篇?!盵2]7199
“‘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帀咽考坏弥蓄櫵?。’何其悲壯也。‘寶棄怨何人,和氏有其愆?!鬃阌Q赡顭o衣客。’何其凄婉也。‘九州不足步,顧得凌云翔?!┯^五岳間,人生如寄居?!纹涫掃h也。‘重陰潤萬物,何俱澤不周?!異壑镣嗌睿M不愧中腸?’何其忠厚也。至于《贈白馬》七首,字字肺肝流出,傷心滴淚,真所謂悲蜿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置之枚李間,亦有可議其優(yōu)劣。次則《雜詩》 《閨情》《七哀》,結構風神,漢下魏上,枚李遺調,亦庶幾焉?!盵2]7200
曹植寫過很多悲壯、蕭遠的詩歌,為后世詩人提供了典范。馮復京以《箜篌引·野田黃雀行》《白馬篇》 《仙人篇》等為例,認為其詩可與枚李論優(yōu)劣,承漢之風雅啟魏之風骨。通過分析其對曹植的評述可以發(fā)現(xiàn)馮復京非常注重詩人才情,對“才情”的贊賞貫穿始終,在《說詩補遺》里他還評論蘇武的《留別妻》“言情如神”,孔融可謂“才壓建安”[3]。還有上文所提的“十詮”法中,位于第一的便是“達才”說。馮復京對曹植非常看重,就在于他“思捷才俊”。魏詩雖不及漢詩,但曹植詩卻位于魏詩之上,有枚李之風,這與子建的“才情”是分不開的。
“三曹”之下便是“建安七子”。馮復京對“建安七子”的評價多與曹子建相比。而子建作為魏詩的頂峰,“七子”的成就必然不及。如:
“四言子建而下,必推仲宣,贈士孫文始潘文則思親,并有風雅之遺?!盵2]7201
“‘從軍征遐路’在五篇中稍完善,‘方舟順廣川,薄暮未安抵。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輝?!杉珉S子建?!薄八纪醵?,楨稱獨步,曹劉并尊,千古并無異議?!盵2]7201
一方面,馮復京肯定了“建安七子”在魏詩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他也指出了其與“三曹”的差距,以及其詩的短處。如:
“蓋仲宣氣稍靡,筆太沉,擬之曹氏兄弟,遠不逮矣?!盵2]7201
“阮之瑜《駕出北郭門行》,真是俚鄙,非古樸也?!薄拔菏廊龖沤韵铝?。德璉侍建章臺集外,僅得‘朝云浮四海,日暮歸故山?!Z。”[2]7203
“建安七子”多有模擬之作,體式雖似,但在風格骨力上卻相差甚遠,劉禎、王粲已有差距,更何況阮瑀、應玚才低而文劣。馮復京認為“三曹”和“建安七子”作為魏晉詩人代表,但詩歌成就遠不及漢代,子建才高也在漢之下,更別提他人。如其在卷二第一五三則中說道:“魏之去漢,真如美玉碔砄,形性自辨。大較漢自然,魏雕琢。漢渾樸,魏粉藻。漢溫厚,魏慓急。漢情多于景,魏景繁于情?!盵2]7197魏詩逐漸“雕繪滿眼”,開啟了正始、齊梁的綺靡之風。
縱觀明代漢魏詩歌觀的發(fā)展,前人對詩人、作品、風格及辨體方面的批評都有豐厚的成果?!扒捌咦印毙斓澢洹墩勊囦洝穲猿帧耙蚯閯尤恕钡闹鲝?,專論先秦、漢魏六朝詩歌,“后七子”代表王世貞、謝榛都將明代漢魏詩歌觀理論推向系統(tǒng)、完善,開始注重對詩歌體制的辨析。謝榛《四溟詩話》及王世貞《藝苑卮言》都論及漢魏詩歌的辨體問題。到了明中后期,以胡應麟、許學夷為代表的復古派對其繼承和總結做了很大貢獻。馮復京作為與許學夷同時期的學者,其詩論著作《說詩補遺》既是當時復古派漢魏詩歌觀理論的一處呈現(xiàn),又體現(xiàn)了王世貞、胡應麟等前人的影響。書中論詩更是多次提到李獻吉、王世貞、胡元瑞等,而對其影響最大的當屬胡應麟。
在《詩藪》中,胡應麟的漢魏詩歌觀主要集中在審美與詩體兩個方面。其中對漢魏詩歌審美方面的論述對馮復京漢魏詩歌的審美評析影響最大。胡應麟提出了漢魏詩歌文質說和格調說。
“文質彬彬,周也。兩漢以質勝,六朝以文勝。魏稍文,所以遜兩漢也。唐稍文,所以過六朝也。”[4]22
“文質彬彬”本出于《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拔馁|”本是孔子對君子之“禮”的要求,形容文采與實質應配合適當。后多被用來作為一種審美特點來評論文章的內容與形式。如揚雄提出“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將“文質”與文學相關聯(lián)?!段男牡颀垺分姓f“文附質,質待文”,也是對“文質”說的發(fā)展。胡應麟也同樣用文質關系來論述漢魏詩歌。他看來,漢偏質,魏偏文,漢詩更注重內容,而魏詩多留于辭藻,漢詩勝于魏詩。同時,胡應麟繼承了自古以來對文章“文質”的要求,認為文與質應當相互融合,才能達到盡善盡美的最高境界。如:
“漢,品之神也;魏品之妙也;晉、宋,品之能也;齊、梁、陳、隋,品之雜也。漢人詩,質中有文,文中有質,渾然天成,絕無痕跡,所以冠絕古今,魏人瞻而不徘,華而不弱,然文與質離矣?!盵4]22
從中可以看出,漢詩最高,文質兼容,因而渾成,魏詩重文輕質,則在魏之下。胡應麟從對詩歌“文質彬彬”的審美要求到提倡詩歌渾成無跡、自然高妙的境界,正是對“七子”的漢魏詩歌觀的傳承。另外,在論詩時,胡應麟還繼承了復古派“格調論”,注重詩歌的“格”。如:
“漢詩,氣運所鐘,神化所至也,無才可見,格可尋也。魏才可見,格可尋,而其才大,其格高也?!盵4]144
“格”多指“體格”“氣格”。明代復古派就提倡“格高調古”的詩歌。漢詩有“格”,不重雕琢,渾然一體;魏詩雕琢痕跡加重,但因才高,“格”便也高,從中也可以看出其對魏世詩人才氣的看重。在詩體方面,胡應麟主要認為五言古詩高漢樂府一籌。他認為五言古詩“和平醇雅”,自然天成,多讀之后“全無興象可執(zhí)”,不可句摘,可見其氣勢渾然之妙,自然高于樂府。這一觀點也直接影響到馮復京對五言古詩和漢樂府的評價。
馮復京在卷一、卷二中對漢魏詩歌的批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胡應麟的影響。首先,其也提出了文質說與格調說。如:
“古詩甚質,然太羹玄酒之質。非槁木朽株之質也。古詩甚文,然《云漢》為章之文,《非女》工纂俎之文。魏文云:‘詩賦欲麗’。陸機云:‘詩緣情而綺靡’。此二家所知,故漢詩之渣穢耳?!盵2]7195
正如上文所說,馮復京認為“漢渾樸,魏粉藻”。馮復京不僅僅用文質關系來論述漢魏詩歌,還用具體作品對“文質”進行了解釋,他認為,魏詩不及漢詩,不僅僅是重文,同時,魏詩的“文”并不及漢詩的“《云漢》為章之文”。因而,在馮復京看來,魏遜于漢,不僅僅在于“以文勝”,而是整體氣象的下移。在“格調”方面,馮復京雖也注重詩歌的“格”,認為漢詩多一韻成篇,并“藏韻于意表”,首尾一韻是正格也。但是其更看重的是詩中性情的直接表達,他認為漢詩“情多于景”,魏詩“景繁于情”。如:
“周漢之詩,寫性抒情,故可以動天地感鬼神。魏晉至盛唐之詩,使才仗氣,故可以震心魂駭耳目。”[2]7181
從中可以看出,馮復京認為漢詩不同于后代之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求“性情之真境”。在漢樂府與五言古詩的評點中,馮復京亦受影響,他認為《古詩十九首》優(yōu)于漢樂府便在于其“章法”“句法”妙自天成,“靈和獨眾、神用無方”,同胡應麟一樣,其非??粗卦姼璧臏喨灰惑w,“興象玲瓏”。但不同于胡應麟的是,馮復京此處僅僅認為《古詩十九首》高于漢樂府,卻并未說漢詩五言皆比樂府詩好。
馮復京與許學夷生活在同一時期,兩人作為復古派的代表,皆受到王世貞、胡應麟等人的影響。另外,兩人作為晚明時期的復古派,在論述漢魏詩歌時也體現(xiàn)出復古派詩歌觀的發(fā)展。明代自中期以后,由于市民文化的發(fā)展和左派王學與公安派等新的社會思潮、文學思潮的挑戰(zhàn),強調才情、個性的文學觀念對復古主義詩學形成一定影響,就連王世貞也講了一些像“出之自才,止之自格”的觀點[5]。至晚明時期,復古派在公安派和陽明心學等思潮的影響下,承接王世貞的詩學觀,對“才情”越來越重視,批點漢魏詩歌時,不僅注重其“格”,也注重其“情”。如許學夷重視“情興”“才能”,認為漢魏詩歌天成之妙在于觸物興情,不意為之[1]13。馮復京在《說詩補遺》中也非常強調“性情”“才情”。在魏晉詩人中,他最欣賞曹植,認為其“天授靈質”“天資藻瞻”,詩歌為魏詩最高。當然,復古派雖開始重視“才情”,卻仍以“格調”為首,先其體制,再論性情。如“予謂:《國風》體制既定,故專論性情……學漢魏而下,不先體制,而先性情,所以去古日遠耳?!盵6]可見,漢魏詩歌作為復古派宗法學習的對象之一,學習重點仍是其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