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媽媽回家：一個女孩兒無從排遣的憂傷

江心

父母感情不和，一向乖巧文靜的王小潔成了“問題女孩兒”，手臂上一道道泛紅的傷痕，全是自殘的痕跡。2019年初春，內(nèi)心充滿憤恨和憂傷的她和男友及父親，掀起了一場“接媽媽回家”的風暴……

“我只想接媽媽回家，照顧才9歲的弟弟。”站在法庭被告席上，14歲的王小潔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如此“單純”的舉動，竟觸犯了法律。2019年11月27日，遼寧省北票市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判決。

傷心，賣糖葫蘆的小男人“搶走”媽媽

2019年3月3日夜晚，北票市龍?zhí)舵?zhèn)的氣溫在零攝氏度上下徘徊。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一間平屋旁，車上，王小潔、男友馮友金和父親王增明，3雙眼睛緊緊盯著平屋的那扇小窗?！鞍郑堇餂]人，我們回去吧。”此刻，他們已在屋外蹲守了兩個多小時，39歲的王增明有些沮喪，他特意花了不少錢，租來這輛轎車，沒想到撲了個空。

王增明他們只好返回，車子開到一個拐彎路口，一輛摩托車迎面駛過?！败嚿夏侨司褪枪澹竺婕茏由喜逯呛J，不會錯了?！蓖踉雒骷拥亟泻?，順著他的目光，王小潔發(fā)現(xiàn)，坐在摩托車后面的正是媽媽孫連珍。

王增明趕緊調(diào)頭，小心翼翼地跟著摩托車，來到平屋附近的一處隱蔽點停下。郭峰和孫連珍下車進屋，屋子里燈亮起，隔著窗簾，一雙人影在燈光間晃動。

“看到了吧，你媽媽就是跟這個賣糖葫蘆的小男人跑了?！闭f這話時，王增明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手里緊攥著從家里帶來的鎬把，隨時準備沖進去。王小潔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心里默默喊著：“媽，快出來，回家吧，弟弟在家等著你?！?/p>

正當王增明琢磨著下一步該采取什么行動時，忽然間，屋里的燈熄滅了，父女倆的心瞬間跌到谷底?！肮纺信?，我去把你媽媽抓回來?！蓖踉雒鳉饧睌牡叵萝?，拿著鎬把，橫沖直撞，王小潔和馮友金緊隨其后。

“砰”的一聲巨響，窗戶被人踢開，正準備睡覺的郭峰一下子從床上躥起，一旁的孫連珍也變了臉色，摸索著開燈。

孫連珍就是王小潔的媽媽，她一眼就認出了這3個不速之客?！澳銈円墒裁矗⒚?，你想打人嗎？”孫連珍的話音未落，王增明手里的鎬把就已重重地落在郭峰背上。郭峰不認識這些人，嚇得抱頭亂竄，但還是躲不過王增明父女和馮友金的追打。

屋里一陣鬼哭狼嚎，3個人打累了，也出氣了，才停手。遍體鱗傷的郭峰，顫抖著蜷縮在角落，家具、電視機都被砸壞?！澳阒牢覀儊砀缮?？”王增明居高臨下，質(zhì)問郭峰。郭峰弱弱地冒出三個字：“你是誰？”

王增明的一雙眼睛在噴火：“我是誰，你不認識？我是你對象的丈夫?！惫鍑槼鲆簧砝浜?，臉都白了，疑惑地看看孫連珍。“你們給我滾出去?！睂O連珍沖向王增明，試圖把他推出屋外，兩人頓時撕扯成一團。

王小潔哭著跪倒在地：“媽媽，回家吧，跟我們回家?！薄安唬也换厝?！”媽媽果斷拒絕，女兒的心都碎了。王增明找來繩子，強行把孫連珍五花大綁，塞進車子后備廂。

這場“接媽媽回家”的風暴，隨著黑色轎車的駛離而結束，深夜的村莊，又恢復一片沉寂。

>>資料圖

許久，郭峰一動不動地窩著，腦子和房子一樣混亂，他知道，一切皆因孫連珍這個女人而起。2018年6月，郭峰和孫連珍通過微信“附近的人”功能相識，孫連珍對他特別熱情，噓寒問暖。3天后，孫連珍來到龍?zhí)舵?zhèn)，和郭峰見面。1990年出生的郭峰，沒有女友。

“你離婚了嗎？”郭峰問，孫連珍脫口而出：“離婚了?！惫鍥]懷疑，但他有所不知的是，當時孫連珍的真實想法是：“我不想回自己的家，如果我說沒離婚，郭峰肯定不會收留我，我就沒地方可去了?！?/p>

就這樣，兩人“自然”地成了男女朋友。平日里，郭峰騎著摩托車，后面架子上插滿一串串糖葫蘆，走街串巷叫賣。孫連珍有時會跟著去，有時會留在家里，幫郭峰媽媽看小店。

憤怒，被捆綁進后備廂的女人

回想起那段時光，孫連珍覺得很安逸，至少可以逃離和王增明爭吵不休的日子。然而，她沒想到，這樣的日子只是曇花一現(xiàn)。2019年3月3日深夜，被捆綁進后備廂的孫連珍，感覺稍有起色的生活，被一下子徹底摧毀，憤怒、怨恨、恐懼，全部涌上心頭。

不怎么開車的王增明，生疏地控制著方向盤，車子東搖西晃，一路顛簸。好不容易回到遼寧省朝陽市龍城區(qū)的家，他趕緊把孫連珍“搬”出來。其實在王增明內(nèi)心，還是心疼這個媳婦的，希望她能回頭，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媽，這一路你肯定很難受吧？回家就好了，明天我把弟弟從親戚家接回來?！蓖跣嵾呎f，邊把媽媽身上的繩子解開。孫連珍一句話也不說，哭著跑進房間，反鎖房門。見天色已晚，王小潔讓累了一天的男友回家。

王小潔很難過，不斷敲房門：“媽，你別難過了，出來呀，我給你煮點面條吃，咱們有話好好說?！睙o論女兒如何呼喚，孫連珍一聲不吭。王增明仍然沉浸在之前毆打郭峰的憤怒中，本想回家后和妻子好好說說話，勸她回心轉意，安心撫養(yǎng)兩個孩子，怎料孫連珍是這般惡劣的態(tài)度。

王增明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敖漢旗人，有事沒事都愛喝上兩口。他拿出三四瓶高度白酒：“小潔，給我拿點花生米?！蓖跣嵖吹桨职譁蕚浜葠灳疲行?，但她清楚，只要爸爸想喝酒，任何人勸說都沒用。

就著一盤花生米，一杯一杯的白酒被王增明悶進肚子，孫連珍隔著房門，都能聞到酒氣。屋里的氛圍，隨著逐漸濃烈的酒味，變得充滿火藥氣息。

“喝喝喝，就知道喝?！卑雮€多小時后，孫連珍甩開房門，沖出來對著王增明一頓罵，發(fā)泄心中的不滿。此時的王增明，已喝得頭暈目眩、手腳發(fā)軟，面對如獅子般暴怒的妻子，他的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指著妻子的鼻子，破口大罵。很快，兩人由對罵上升到動手，廝打起來，誰都不留情面。王小潔拼盡全力，想拉開他們，但都是徒勞，她只能無助地號啕大哭。

推搡間，孫連珍順手拿起一個酒瓶，對準丈夫的腦袋劈下去。王增明掙扎著推開她，孫連珍拿著酒瓶朝他的左胳膊狠狠砸下。王增明疼痛不已，捂著腦袋跌倒在地，孫連珍趁機奪門而逃。

王增明想去追妻子，被女兒一把拉?。骸鞍?，你流血了，好多血啊?！彼@才感覺到，一股血腥味直沖頭頂，鮮血沿著臉頰流下。

王小潔把爸爸急送到朝陽市中心醫(yī)院，經(jīng)過包扎，血總算止住了。在急診留觀室里，王增明的酒徹底清醒，看著為自己跑前跑后的女兒，往事點點滴滴浮現(xiàn)眼前，心頭一陣難過：“好好的一個家，怎么會這樣。”

初見孫連珍的模樣，王增明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甜甜而羞澀地笑著，他認定眼前這個女子，就是自己要相伴過一輩子的人?！稗r(nóng)村人好，會過日子，不像城里人?！睂O連珍的母親對親戚介紹的這個“準女婿”很滿意，在她的極力促成下，孫連珍嫁給了比自己大一歲的王增明。

結婚后，他們先后有了一兒一女，但因為兩人都沒一技之長，家里的開支全靠打零工維持。收入微薄且不穩(wěn)定，給這個家?guī)聿簧倜?。按照孫連珍的話說：“我出去打工，他懷疑我找男人；不出去，嫌我不賺錢；我怎么做都是錯?！蓖踉雒饕矟M腹委屈：“我為這個家起早貪黑打工賺錢，阿珍一點都不體諒，還認為我沒用，不像別的男人那樣能干?！?/p>

夫妻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吵架已是常態(tài)，動手也不少見。每次他們鬧得雞犬不寧，王小潔哭著抱緊弟弟，兩人躲在角落里，弟弟嚇得渾身發(fā)抖。

自殘，女孩兒把心事揉成了秘密

夫妻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吵架已是常態(tài)，動手也不少見。每次他們鬧得雞犬不寧，王小潔哭著抱緊弟弟，兩人躲在角落里，弟弟嚇得渾身發(fā)抖。但這對夫妻毫不顧及兩個孩子的感受，有時還會殘忍地把他們拉到跟前：“好好看看，你們爸爸就是這樣打我的?！睂O連珍卷起袖子，給孩子看手臂上的傷痕。王增明也不示弱，掀開頭發(fā)，露出泛紅的頭皮：“這都是你們媽媽撕扯的，我頭發(fā)都禿了一塊。”

父母的傷疤“烙印”在了孩子們的心里，王小潔終日悶悶不樂，弟弟變得很自閉，不太愿開口說話。

2018年6月，孫連珍認識郭峰后，每天捧著手機，有時甜甜笑著，有時露出羞澀的表情，對兩個孩子也不怎么照顧了。這一切，王增明都看在眼里，他雖然不怎么用微信，但隱約感覺到，妻子聊天的對象，應該是一個男人。“你一天到晚聊天，這個家不要了？兩個孩子也不管了？”王增明的不滿，讓孫連珍很反感，干脆出門打工去了。

“你媽媽在外面有男人了，說是去打工，其實是為了方便和男人約會?！奔依餂]了女人，王增明很沮喪，每天喝酒，醉了就拉著王小潔，訴說她媽媽的種種不是。王小潔不想聽，但被爸爸拽著，不得不聽。

陷入極度痛苦的王小潔，開始以自己的方式，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不滿，她逃課、抽煙，用煙頭在自己胳膊上一圈一圈地燙著，還拿鉛筆刀，一刀刀劃破皮膚?？粗z一點點滲出來，王小潔絲毫沒有疼痛感，反而感到郁悶的心情得到了排遣。王小潔對男友馮友金很依賴，但她心里清楚，這種依賴不是愛，而是一種陪伴，如噩夢般的家庭給她帶來無盡傷痛，男友能給她些許關愛和溫暖。

“小潔，把你媽叫回來?！蓖踉雒髦溃约阂褑静换仄拮?，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覺得女兒已經(jīng)懂事，應該要承擔起維護家庭團結的擔子。

女兒的呼喚，對孫連珍來說，并沒有多大作用。2019年1月11日，已多日不回家的她，以丈夫家暴、多疑為由，向龍城區(qū)人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接到消息的王增明，猶如晴天霹靂：“你鬧離婚可以，那孩子呢，兩個孩子都不管了？”每次撥通妻子電話，王增明都想心平氣和地溝通，但無奈，最終都會變成揪心的爭吵。

由于王增明堅決不肯離婚，在綜合分析實際情況后，法院駁回了孫連珍的離婚訴訟請求。婚沒離成，孫連珍干脆離開了這個家。2019年春節(jié)，王增明發(fā)很多微信，讓妻子回來，都石沉大海。“她肯定去找那個微信里的男人了，按照時間推算，在阿珍跟我提出離婚前，他們就在一起了?！蓖踉雒鬟呑聊?，邊翻看妻子的朋友圈，無意中找到了那個男人母親的電話。

“我們這里來了一個女的，聽口音是你們那個地方的人。”王增明打電話過去，從對方母親口中證實了孫連珍在那里的可能性。

“你媽在別的男人家里，我們一起去把她找回來?！?019年3月3日，王增明叫上王小潔和她男友，3人直沖郭峰家，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這場暴力風波。

所有的沖動都要付出代價。孫連珍打傷王增明，在獲得對方諒解的情況下，于2019年7月26日，被龍城區(qū)人民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

被王增明、王小潔和馮友金打傷的郭峰，也在事發(fā)后報了警。2019年11月26日，在北票市人民法院的調(diào)解下，郭峰拿到8000元經(jīng)濟賠償，并對王增明、王小潔和馮友金表示諒解。次日，犯非法侵入住宅罪和非法拘禁罪的王增明，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王小潔和馮友金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是從犯，法院對他們免于刑事處罰。

（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