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是窮死的嗎

內(nèi)容摘要：魯迅小說《祝福》塑造了一個集萬千舊中國勞動婦女苦難命運于一身的祥林嫂的典型形象。作品采用截取橫斷面的結(jié)構(gòu)方式，選取了祥林嫂一生最為悲苦的三個命運片段進行精細地描寫，通過對祥林嫂一生命運的關(guān)照，表現(xiàn)出她命運的悲慘、生活的深重苦難和精神的嚴重創(chuàng)傷，挖掘出除了“窮死”之外的，造成她悲慘命運的深層原因。本文擬就通過解讀作品，分析造成祥林嫂死亡的真正原因。

關(guān)鍵詞：魯迅 《祝?！?祥林嫂 死亡原因

祥林嫂是魯迅先生的小說《祝福》中的人物形象，這篇小說寫于1924年3月，是魯迅小說集《彷徨》中的第一篇。作品用深沉凝重的筆觸描寫了一個淳樸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祥林嫂在舊社會的悲慘遭遇，控訴了封建禮教制度吃人的罪惡。祥林嫂從鄉(xiāng)下逃到魯鎮(zhèn)，在魯四老爺家?guī)蛡颉Ｒ驗橄群蠹蘖藘蓚€丈夫而兩個丈夫都死了，連兒子也被狼吃了，于是祥林嫂成了人們眼中克夫克子“喪門星”。最終她被魯家掃地出門，流落街頭，淪為乞丐，在萬家團圓的“祝?！敝?，一個人凄慘地死在了風(fēng)雪中。當(dāng)被問起祥林嫂是怎么死的時，一個短工淡然的回答：“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1]那么，祥林嫂真的是窮死的嗎？

魯迅小說集《彷徨》寫于1924年—1925年間，當(dāng)時轟轟烈烈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已經(jīng)過去，新文化陣營分化，文化界出現(xiàn)寂寞荒涼的景象，魯迅又一次有了“成為游勇，布不成陣”[2]的感慨，站在人生的十字街頭，徘徊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正如他在《題〈彷徨〉》中寫道的：“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而在這個時候，一股“復(fù)古”的逆流卻沉渣泛起，甚囂塵上。到底是讓歷史的車輪倒退回到封建社會，還是要舉起反封建的大旗，勇敢地去找尋前進的方向？魯迅沒有放下武器，用他的作品給予了有力地回答。小說《祝?！肪褪峭ㄟ^描寫一個集千千萬萬處于中國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的共同命運的典型形象——祥林嫂的悲慘遭遇，來挖掘出祥林嫂“窮死”之外的深層死因，來控訴在封建禮教、封建宗法制度牢牢控制下的封建社會的吃人的罪惡，從而達到反封建的目的。那么，祥林嫂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1.祥林嫂死于封建夫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政權(quán)四大權(quán)利的扼殺

祥林嫂第一次到魯鎮(zhèn)，在中人的介紹下來到魯四老爺家?guī)蛡?，作品描寫她“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1]這樣年紀輕輕的，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魯鎮(zhèn)幫傭呢？是因為祥林嫂新寡，丈夫死了不到半年，婆婆就謀劃著要把她賣掉換錢，好給小叔子娶親。為了反抗被賣掉的命運，祥林嫂連夜逃走，來到了魯鎮(zhèn)。雖然魯四老爺忌諱她寡婦的身份，但魯四嬸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1]，就留下了她。祥林嫂在主顧家中很是吃苦耐勞，“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1]，“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1]，很是讓主人滿意。她自己也是“口角邊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1]。但是好景不長，婆家很快找到了她，一條繩子把她捆回了婆家，捆上了花轎，賣給了深山里的賀老六。

那么，為什么祥林嫂的婆婆可以抓她，賣她，而她也只能任由婆家處置？是誰賦予了婆家這樣的權(quán)利呢？這就是封建禮教制度中的封建夫權(quán)。封建思想“三綱五?！敝兄v究“夫為妻綱”。女子嫁入夫家就成了夫家的私人所屬，生為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夫家是有權(quán)利隨意處置的。所以祥林嫂的婆婆抓她，賣她，而魯四老爺就覺得天經(jīng)地義，也只是說了一句：“既然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還有什么話說？”[1]由此可見，在封建禮教思想統(tǒng)治的中國封建社會，女子處在社會最底層，沒有絲毫的社會地位和權(quán)利。祥林嫂在自己的命運經(jīng)歷中，雖然也逃跑，雖然也一頭碰在香案上，碰得頭破血流，但她的反抗是那樣地?zé)o力，最終還是難以抗拒封建勢力的強大，只能屈從于命運的安排。

祥林嫂嫁給賀老六，生下兒子阿毛，看似“交了好運了”[1]。但命運總是在捉弄著她。四年后，丈夫賀老六得傷寒死了，兒子阿毛也讓狼吃了，“大伯子來收屋了”[1]被趕出門的祥林嫂再次落得孤苦無依，不得不又一次出現(xiàn)在魯四老爺家。祥林嫂再一次喪夫失子，悲苦的命運本身就很令人同情，為什么夫家的大伯子卻有權(quán)利收走了她住的房屋把她掃地出門呢？這就是封建禮教中的“族權(quán)”在發(fā)生效應(yīng)。

再次來到魯家的祥林嫂雖然被留了下來，但已然“沒有了先前一樣的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樣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1]她一遍又一遍地對人講起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我真傻，真的”[1]。她的悲劇在被人們咀嚼之后很快變成了渣滓，很快被唾棄了。得不到同情的祥林嫂可以說已是了無生趣，她甚至渴望著一死。因為在她的意識中，死后至少可以見到兒子阿毛。而傭人柳媽關(guān)于祥林嫂死后要被閻王一鋸兩半，分給兩個男人的話，又喚起了祥林嫂對死的恐懼。她在柳媽的指導(dǎo)下，用一年的工錢去廟里捐了門檻，“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盵1]冬至祝福的時候，以為已經(jīng)贖罪的祥林嫂坦然地去擺放碗筷，但是一句“你放著吧祥林嫂”[1]，不啻一記悶棍，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這無疑是封建神權(quán)對她總宣判。它的打擊力是那么的強悍——“她像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是惴惴的，猶如在白天出行的小鼠，否則就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盵1]祥林嫂終于被魯四老爺一腳踢開，流落街頭，淪為乞丐。直到她死前，她最糾結(jié)的問題依然是——“你告訴我，人死之后，有沒有魂靈的？”[1]

祥林嫂懷著巨大的恐懼死在了街頭，我們看到害死她的是她所處的社會，是這個吃人的社會中的封建族權(quán)，夫權(quán)，神權(quán)，以及允許這一切權(quán)利存在的封建政權(quán)。這四大權(quán)利，像四條繩索，活活扼殺了祥林嫂。作者正是通過祥林嫂這樣一個勞動婦女被封建宗法制度、封建禮教活活吞噬的觸目驚心的過程，揭示出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zhì)和罪惡，揭示出全部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的極端殘酷性和反動性。

2.祥林嫂死于封建禮教思想的深刻毒害

除去害死祥林嫂的社會原因之外，我們再來看看，從人物自身出發(fā)，祥林嫂的死應(yīng)該也是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結(jié)果。

二十世紀初的舊中國，雖然封建帝制被摧枯拉朽的辛亥革命風(fēng)暴所推翻，但這場革命并不徹底，封建思想還牢牢地控制著中國大地，封建禮教制度、宗法觀念還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人們心中。在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主的閉塞的中國農(nóng)村，地主階級、富人權(quán)貴們高高在上，憑借財富權(quán)勢操控著生殺大權(quán)。在他們的統(tǒng)治下，農(nóng)民們不僅在經(jīng)濟上要承受交租收稅等殘酷剝削，在精神上也遭受愚弄和奴役。農(nóng)村貧窮破敗凋敝，農(nóng)民更是思想保守落后，愚昧麻木。身處其中，并且處在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村婦女祥林嫂當(dāng)然更不例外。

在祥林嫂的意識中，喪夫寡居本身就是一種罪孽，而再婚改嫁更是一種有違婦道的大逆不道。所以當(dāng)婆婆籌劃著把她賣進深山，她為了保持貞潔逃離了婆家，逃到了魯鎮(zhèn)。當(dāng)她被婆家找到抓回嫁給賀老六時，她是被捆著塞進了花轎，作品寫道：“祥林嫂真是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以不小心，一松手，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1]足見她反抗的激烈。但是她的反抗只是基于忠于封建婦道思想的反抗，只是想保住所謂的貞潔節(jié)操，而沒有意識到她是作為一個工具、一個奴隸被賣掉，沒有意識到她做為一個人的人格和尊嚴被踐踏，權(quán)利和自由被侵犯。她的反抗是無力的、蒼白的，沒有意義的。

當(dāng)她第二次來到魯鎮(zhèn)，“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1]。她嫁了兩個丈夫，死了兩個丈夫，甚至連兒子也死了的事實，讓她成了人們眼中的“白虎星”、“喪門星”，一個異類，敗壞風(fēng)俗。主人只讓她干粗活，不許她沾染祭祀，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1]。人們對她避之不及，她自己也深以為罪。當(dāng)柳媽對她說起到陰間還要被閻王鋸成兩半分給她嫁過的兩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深信不疑，斂去笑容，顯出恐怖的神色來。她愿意用一整年的工錢去土地廟里捐門檻，作為替身任人踐踏，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就能讓她回歸成為一個正常人。在那個冷漠的世界中她哀哀無告，唯求一死。在她的意識中人死之后是有魂靈的，也許她并不想見到祥林或者賀老六，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一定想要見到兒子阿毛。但是她被告知捐門檻也不能贖她的罪，她去陰間依然死無全尸。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是希望有魂靈從而見到阿毛呢？還是希望沒有魂靈從而不被鋸成兩半呢？這樣的疑惑煎熬著祥林嫂，使得她“五年前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部像四十上下的人;”[1]使得她“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盵1]使得她見人就追問“你告訴我，人死之后，有沒有魂靈的？”[1]使得她懷著巨大的恐懼走進死亡。由此可見，封建的禮教思想、迷信觀念對祥林嫂荼毒之深，正是封建禮教思想深入骨髓的腐蝕害死了祥林嫂。

3.祥林嫂死于愚昧冷漠，自己被吃，又幫助封建制度吃人的“幫兇”

魯迅先生說舊的中國就是一個“人肉的筵席”[3]，不是在“吃人”就是“被吃”。在小說中作者也寫到了魯鎮(zhèn)上一些生活在祥林嫂周圍的閑人們。他們雖是封建社會的底層人物，卻是那樣的麻木不仁，愚昧無知，冷漠自私。在這一劣根性的支配下，他們蜚短流長，推波助瀾，不僅自己“被吃”，而且?guī)椭y(tǒng)治者“吃人”，甚至成為了害死祥林嫂的“幫兇”。

祥林嫂第一次到魯鎮(zhèn)，“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1]，可見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她。中人衛(wèi)老婆子介紹她去魯家做工，也只是想拿幾個賞錢。之后把祥林嫂改嫁生子的事情告訴魯四嬸，也只是懷著嫉妒的心理，酸溜溜地說她“交了好運了”[1]。祥林嫂第二次到魯鎮(zhèn)，“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diào)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是冷冷的了?！盵1]祥林嫂哀哀切切講起的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先前“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1]“但不久，大家聽得純熟了，……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1]“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經(jīng)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1]連遭不幸，孤苦伶仃的祥林嫂多么需要人們的同情和寬慰，為此她不惜一次次講述自己的故事，咀嚼自己的痛苦，把自己逐漸愈合的傷口重新撕開，鮮血淋漓地展示給人們看。她的痛苦和不幸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化，而是始終在折磨著她，這是怎樣撼人心魄的痛苦啊。但她換來的不是溫暖的同情、包容、幫助，而是無情的冷漠、排斥、嘲弄。甚至連她的死，人們也只是淡然的說了一句：“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1]面對如此又尖又冷的笑容，祥林嫂真的沒有開口的必要了。作者在這里充分寫出了魯鎮(zhèn)人的麻木不覺醒，既是對這些愚昧、不覺悟的群眾的批判，也是發(fā)出了改造中國人生的啟蒙主義的呼聲，形象顯示出反封建斗爭的艱巨性、復(fù)雜性和思想革命的重要性、緊迫性。

4.結(jié)束語

魯迅先生以一個文人和斗士的強烈的社會責(zé)任心，深沉的憂患意識和悲憫的胸懷寫下了這篇《祝?！罚茉炝诉@個集萬千舊中國勞動婦女苦難命運于一身的祥林嫂的典型形象。作品采用截取橫斷面的結(jié)構(gòu)方式，選取了祥林嫂一生最為悲苦的三個命運片段進行精細地描寫，通過對祥林嫂一生命運的關(guān)照，表現(xiàn)出她命運的悲慘、生活的深重苦難和精神的嚴重創(chuàng)傷，挖掘出除了“窮死”之外，造成她悲慘命運的更深層次的原因。這其中寄寓了魯迅先生揭露封建社會罪惡，反對封建禮教思想、重視婦女解放問題、改良中國社會，改造國民性，努力尋求救國救民良方的深刻用心。祥林嫂的形象多少年來依然深入人心，《祝?！芬渤蔀橹袊F(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不朽之作。

參考文獻

[1]魯迅.祝福[M]//魯迅.彷徨.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

[2]魯迅.《自選集》自序[M]//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3]魯迅.燈下漫筆[M]//魯迅.魯迅雜文集.天津：天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

（作者介紹：李麗，武漢城市職業(yè)學(xué)院初等教育學(xué)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