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江
(深圳大學 傳播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數字技術對新聞生產日趨深入的介入以及對新聞業(yè)形態(tài)的有力重塑,業(yè)已從基本概念和闡釋框架等方面對新聞學的理論體系提出了革新的要求,使新聞學的研究陷入了“研究對象發(fā)生本質變化”的危機[1]。對此,國際新聞學界從2010年開始,以《數字新聞學》(DigitalJournalism)、《新聞學研究》(JournalismStudies)和《新聞學》(Journalism)等期刊為平臺,展開了一系列深入的討論。目前,有相當數量的新聞學學者提出應在數字化的語境下,對新聞學進行重新概念化,[2]甚至認為“數字新聞學”是新聞學自新聞規(guī)范理論、經驗主義新聞學、新聞社會學和全球比較新聞學之后的“第五大范式”。[3]在中國學界,對于數字新聞學作為一種新理論體系或理論范式的討論還不多見,但也有探索性研究指出,數字新聞學的理論體系建設應在價值內核、核心概念、研究實踐和批判理論四個維度上展開,并呼吁不同視角下的理論化路徑的共同參與[4]。
然而,與數字新聞學的理論體系建設相比,對于這一新范式的研究方法論的探索目前仍較為少見。盡管《數字新聞學》期刊于2016年曾推出一期特刊專門討論數字新聞研究的方法問題,但其收錄的文章大多局限于具體的“研究方法”(methods)層面,幾乎未曾觸及更加本質的“方法論”(methodology)問題。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既然數字技術導致的是新聞學的本體論(ontological)的變化,那么這種變化必然要求研究者進行認識論(epistemological)的革新,以實現對新的新聞本體的準確理解。[5]因此,對于數字新聞學來說,危機存在于方法論層面,而不是具體的研究方法層面。而現有關于數字新聞學研究方法的討論,仍主要集中于如何采用更高級、更復雜的手段(主要是計算機輔助手段)去采集新形態(tài)的新聞文體的相關數據,始終未曾脫離經驗主義新聞學研究的內容分析傳統(tǒng)。這種回避方法論問題,僅從提升效能的角度進行的具體研究方法“更新”,顯然不能與數字新聞學在當下的理論內涵與理論期望相匹配,致令數字新聞學在研究實踐層面上始終脫離對于作為“生態(tài)”的數字技術的準確理解[6]。
不過,在現有關于數字新聞學的方法論的討論中,還是有學者提出應當著眼于數字新聞生態(tài)自身的規(guī)律,而不僅僅是增大數據容量、拓展可供分析的內容類型等具體效益需求。例如,比利時學者Ike Picone就指出,就具體的研究實踐而言,數字新聞學關注的核心概念應該是“數字新聞用戶”(digital news user)而不是新聞的內容,這是數字新聞有別于傳統(tǒng)新聞的關鍵所在。當然,這并不是說在數字時代新聞的內容無關宏旨,而是意在強調“用戶”的行為、態(tài)度和價值觀對于我們準確認識數字新聞的本體而言更加“切題”。他進而提出了數字新聞學進行方法論革新的三個方向:第一,建立一種總體性的(holistic)研究路徑以把握數字用戶的新聞生產和消費行為的復雜紋理,并在這些行為與其他類型的媒介實踐之間建立關聯;第二,對研究方法的設計應該更多指向數字新聞用戶“使用”新聞的情境(contexts)而非它們所接受的具體內容(content);第三,數字新聞學研究應當將與新聞活動有關的個體視為媒介的使用者而非傳者或受眾,進而將重點放在對人們的“新聞經驗”(news experiences)的解釋上。[7]上述觀點其實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數字新聞學方法論創(chuàng)新的實質:改變將新聞生產、新聞內容和新聞接受相割裂的傳統(tǒng)新聞學研究思路,圍繞“作為經驗”甚至“作為生活方式”的新聞活動,探索一種總體性、闡釋性的新聞研究方法論。
在克里斯·安德森(C. W. Anderson)等學者對數字新聞的理論化工作,以及Picone對數字新聞研究方法論體系的設想的基礎上,本文認為,肇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英國,并在90年代完成國際化和主流化的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具備成為數字新聞學主流研究方法論的潛能。對于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方法論的可能性和適用性的討論,既有清晰的歷史脈絡,也有深刻的當下意義。
將文化研究的方法運用于新聞學研究的實踐,其實從新聞確立自身作為學術研究對象的那一天起,就從未間斷過。[8]這種分析視角將新聞視作通過符號、故事和儀式為世界提供多維度意義、多元世界觀的文化拼盤。[9]在美國,這一傳統(tǒng)主要由詹姆斯·凱瑞(James Carey)開創(chuàng),并由邁克爾·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芭比·澤利澤(Barbie Zelizer)、克里斯·安德森等人發(fā)揚傳承,他們用“新聞生產的社會學”“闡釋社群”“新聞生態(tài)”等概念,來強調以文化的思維來理解新聞過程的重要性。需要指出的是,美國的新聞學研究的文化路徑,其實更多取法于文化人類學(cultural anthropology)而非文化研究,這一路徑將新聞業(yè)的文化視為一種有明確邊界的、近似于部落式的文化,卻并不十分關注文化背后的權力結構問題。不過,從源于英國的正統(tǒng)文化研究自身學科發(fā)展歷史看,新聞也從來都是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伯明翰學派的研究者們就十分關注新聞的生產機制和接受實踐問題,他們基于對電視新聞的研究,產出了包括霍爾(Stuart Hall)的“編碼-解碼”模型,以及對《舉國上下》(Nationwide)等現象級新聞節(jié)目的案例研究在內的大量杰出成果,這些研究目前已經成為文化研究經典理論的一部分。用約翰·哈特利(John Hartley)的話來說,正是因為早期英國文化研究對新聞的關注,才使的新聞在歐洲乃至后來在美國,成為社會科學領域一個值得被重視的嚴肅議題。[10]
新聞學和文化研究之間的這種天然的親緣性,源于兩個學科在基本價值層面的相似性。對此,哈特利做出了兩個方面的歸納。第一,新聞學和文化研究都關注技術在復雜社會形態(tài)下對意義的中介化過程,只不過前者主張通過新聞選擇與報道的專業(yè)化實踐達成這一目標,后者則主要通過對日常生活中的意義生產實踐的探析來實現這一點。第二,新聞學和文化研究都有明確的民主價值取向,區(qū)別之處在于前者的整個實踐體系建立在對平等的知情權的追求之上,后者則期望通過考察有關身份、權力和再現的各種斗爭來追求文化平等。[11]39但與此同時,這兩個學科又在理解和表述上述兩種價值追求的認識論上存在著巨大的分歧,這種分歧集中體現在新聞學的發(fā)展是建立在對一系列“不言自明”的核心概念的常識化的基礎之上的,在芭比·澤利澤看來,這些概念包括事實(facts)、真實(truth)和現實(reality)等等;而文化研究的認識論則是歷史的、社會的,以及政治經濟的,反對不假思索地承認任何“常識”的合法性。換言之,文化研究的建構主義和相對主義的認識論,決定了其研究實踐十分注重對語境化(contextualized)的主體性(subjectivity)和能動性(agency)的強調,主張通過個體對常識、權威和規(guī)范提出質疑的方式來推動理論進步,這就跟新聞學的客觀主義專業(yè)意識形態(tài)有了巨大的沖突。[12]
新聞學和文化研究的這種“亦敵亦友”的關系在兩個學科的“關系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以新聞為研究對象的文化研究學術實踐,自20世紀70年代起經歷了由熱到冷再到熱的演變過程。不過,今天來看,文化研究最初對新聞學的熱切關注,不過是將新聞視為理解文化權力、文化生產以及文化的社會影響的一個“強度案例”而已。這種研究由于并不注重對新聞自身的規(guī)律的探討,而只注重解釋新聞與社會、文化和權力之間的聯系,而最終導致了兩者的“決裂”。也就是說,在文化研究幾乎無所不包的研究視野中,新聞根本不具備不可取代的價值,它作為意義的生產和流通機制,與好萊塢電影、通俗小說和流行廣告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而新聞作為擁有自己類型學和敘事傳統(tǒng)的公共文化檔案所具備的理論潛能,也很快就在密集而程式化的文化研究實踐中消耗殆盡。這不能不說體現了文化研究在理論發(fā)展初期的傲慢。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無論“新聞學”還是“新聞”都幾乎在文化研究的學術建制中銷聲匿跡,新聞消融于“媒介文化”。[13]用澤利澤的話來說,在文化研究的視野中,“新聞學失去了其單數形式”。[12]而在90年代,新聞學界(尤其是新聞教育界)更是出現了旨在批判、抵制文化研究影響的激烈論證,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發(fā)生于90年代中后期澳大利亞的“媒介戰(zhàn)爭”(media wars)。在這場新聞學和文化研究的著名沖突中,以Keith Windschuttle為代表的澳大利亞新聞學學者措辭嚴厲地指出文化研究令新聞學,尤其是新聞教育陷入了毫無希望的相對主義,甚至提出應當將一些當時有影響力的文化研究學者清除出新聞教育界。[14]新聞學者Martin Hirst甚至在一篇文章中指名道姓地點出在澳大利亞新聞學領域頗有影響力的文化研究學者約翰·哈特利,稱自己“簡直想要扼住哈特利的喉嚨,像搖晃一只受傷的動物一樣搖晃他”。[15]這種近乎人身攻擊的敵視令Graeme Turner感慨:“文化研究到底對新聞學做了什么,竟招致這樣巨大的憤怒?”[16]
對于學術史上這場新聞學向文化研究“發(fā)難”的著名“戰(zhàn)爭”所體現出的情緒化和個人化色彩,我們暫且不予置評。這一沖突之所以發(fā)生在澳大利亞而不是其他國家,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文化研究在澳大利亞社會科學學術體系中較高的地位與較大的話語權。但“戰(zhàn)爭”之所以會發(fā)生這件事本身,揭示了新聞學和文化研究之間存在的認識論分歧,其實關系到了學科存在的合法性問題,尤其是新聞學和新聞教育(作為公認的“學術性不夠”的弱勢學科)的合法性問題。簡單來說,若如文化研究的相對主義認識論所示,否定“真實”“客觀”等概念的“不言自明性”,則新聞學和新聞教育將不復擁有自便士報傳統(tǒng)以降形成的專業(yè)理念內核,新聞生產不再是為專業(yè)人士所共享的知識體系,新聞從業(yè)者也不再是被特定技能所界定的職業(yè)身份。在新聞傳播的技術和新聞業(yè)的形態(tài)沒有改變的情況下,除非新聞學研究和新聞教育之間天然、牢固的紐帶不復存在,否則文化研究的建構主義和相對主義始終都會是主流新聞學所警惕的認識論、方法論。
對于主流新聞學界的指控和批判,文化研究的學者們也提出了自己的抗辯——盡管是以比較溫和的方式進行的。約翰·哈特利即指出,文化研究之所以可以作為新聞學的方法論,在很大程度上因為新聞學的發(fā)展背棄了其最初的民主化承諾。他認為,新聞學學科體系的發(fā)展建立在新聞職業(yè)化(professionalization)的基礎上,但新聞職業(yè)化的歷史進程卻受制于傳播技術的發(fā)展,且始終以機構的形式存在。例如,電視新聞職業(yè)的形成依托于電視媒介的傳播技術,可這種技術既十分昂貴,又有極高的準入門檻,那么電視新聞職業(yè)就必然要以“電視臺”這樣的機構為形式存在。在這種情況下,若只關注新聞自身的選擇標準、從業(yè)規(guī)范、操作方法和專業(yè)主義,并堅稱新聞為追求公民知情權和個體信息自由而存在,卻忽視電視臺作為機構的利益訴求和“企業(yè)文化”,豈非自欺欺人?所以,新聞學期望不借助“外力”而實現的“自足式發(fā)展”,不過是為了將新聞業(yè)塑造為一個排他的“族群”(ethnicity)而已。新聞學界長期無視機構媒體(及其背后的資本和權力)的利益,通過大量瑣碎的研究去不厭其煩地區(qū)分新聞業(yè)的“內部人”和“外部人”,這種過度的職業(yè)化學術生產策略已讓新聞學走上了反民主的道路。[11]39-51用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的話來說,新聞學總是用“看門狗”“第四權”這樣的隱喻來彰顯自己作為民主過程的“代議者”的身份,但在機構化的形態(tài)下,“代議”的新聞學就像“代議”的議會政治一樣,已在很大程度演變?yōu)槊撾x社會現實的空洞話語。[17]哈特利進而提出了“作為人權的新聞學”(journalism as a human right)的口號,其意在表明新聞學的發(fā)展始終不應背離其民主價值初衷。
而在美國,新聞學的文化研究路徑的代表人物澤利澤則從另一個方面提出,促進新聞學和文化研究的融合,其實對于文化研究走出自身的“舒適區(qū)”、實現理論范式的突破也有重要意義。她認為“新聞學或許是一個可以幫助文化研究以優(yōu)雅和寬容的姿態(tài)邁入成熟期的研究領域”,[12]蓋因新聞學對“真實性”近乎頑固不化的堅持,可以促使文化研究對其相對主義、建構主義認識論近乎頑固不化的堅持進行反思。而事實上,文化研究路徑下的新聞研究也從未否定過“真實性”的客觀存在。將文化研究概括為一種純粹的建構論,其實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理解,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語境論”(contextualism),即主張研究者關注包括真實性在內的各種不言自明的“真理”被界定和理解的社會條件。
我們在前文深入辨析了文化研究作為新聞學方法論的歷史脈絡、觀念基礎,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呈現出的認識論沖突。體現在具體的研究實踐中,文化研究和主流新聞學關于新聞的認識論存在兩個難以調和的矛盾。第一個矛盾是關于新聞活動主體的身份的。簡單來說,文化研究不贊同主流新聞學的“職業(yè)化”研究取向,認為這一取向在區(qū)隔“新聞職業(yè)”和“非新聞職業(yè)”的同時,也默許了一部分人理應擁有排他性的信息生產權和傳播權的現狀,這與新聞學的價值根基相矛盾。一如Hargreaves所說的:“民主就該讓每一個人都是記者,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傳播一個事實或一種觀點的權利,無論這事實多么瑣碎,這觀點多么丑陋?!盵18]第二個矛盾則體現在新聞業(yè)的媒體機構屬性上。在文化研究的視角下,主流新聞學對專業(yè)主義、新聞價值、新聞生產、新聞倫理的討論,其實都建立在默許新聞媒體機構存在的合理性的前提之上,這實際上也就相當于認可了機構力量(及其背后的資本和權力)界定、規(guī)訓乃至壟斷信息權的合法性。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上述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畢竟新聞學沒有能力改變支撐其存在的政治經濟基礎,也絕不愿意通過擁抱建構論而否定自身的歷史。而正是由于無法在邏輯上澄清自身體系的內在沖突,新聞學長期在社會科學學術體系中居于極為弱勢的地位,如哈特利所描述的:“如果你讀新聞學的著作,會發(fā)現里面寫的大部分都是政治的內容;而如果你讀政治學的著作,則會發(fā)現書里對新聞的描述無比粗糙,透著滿滿的輕視……新聞學成了認識論領域的無主之地?!盵19]
然而,數字技術的發(fā)展及其在新聞業(yè)的普及打破了這種僵局。一方面,盡管我們今天所討論的“數字技術”擁有很多類型,其對新聞內容和新聞活動的影響也各有差異,但在生態(tài)的(ecological)層面上,新聞的多種數字化路徑其實共同指向了一種在形式上更加民主的、空間式的(spatial)傳播結構:新聞從業(yè)者和新聞受眾的邊界的模糊、新聞機構的層級結構日漸瓦解、新聞類型與文體的多樣化、新聞標準的多元化等等。[20]這些新的結構特征,無不在破壞傳統(tǒng)新聞學為自身所設立的認知邊界和專業(yè)傳統(tǒng),令建立在真實性和客觀主義基礎上的規(guī)范性觀念系統(tǒng)出現嚴重動搖。對于新聞的研究,越來越具有流動性和語境化的特點,甚至有學者提出應該建立一種“新聞生產研究的動態(tài)學”,以探索在變動不息的數字網絡中描述和解釋新聞的方法。[21]另一方面,專業(yè)主義的瓦解和傳統(tǒng)新聞機構人文導向的專業(yè)文化的退場,也令數字新聞的文化日益附麗于主導數字技術發(fā)展的技術烏托邦主義(techno-utopianism)話語,并呈現出價值極化(polarization)和民粹主義(populism)的傾向。由于傳統(tǒng)新聞學理論話語的匱乏,新聞學者只能在缺乏總體性研究框架的情況下,將這種破壞性的新聞文化從字面上解讀為一種微觀形態(tài)的“直接民主”。[22]這顯然是在忽視數字信息環(huán)境與宏觀全球政治與文化之間關系的情況下,做出的非語境化的、與現實完全脫節(jié)的錯誤結論。傳統(tǒng)新聞學的方法論危機,在數字新聞時代變得更加緊迫了。
總體而言,新聞生產的去媒體(機構)化、新聞從業(yè)者與新聞受眾邊界的消解,以及數字技術的生態(tài)性影響帶來的價值極化問題,進一步凸顯了新聞學研究的方法論危機。從數字新聞業(yè)發(fā)展的種種當下特征來看,有兩個任務迫切需要新聞學的研究實踐來完成。第一,對數字生態(tài)下的新聞生產、流通、接受的狀況做出準確的描述和解釋。這項工作是一切新聞理論建構的基礎,但實際上遠未完成。如前文所述,由于數字技術導致了新聞業(yè)身份邊界的消解和機構文化的退場,原本涇渭分明的“5W”框架已不再有意義,如何以一種新的學術話語體系來“再現”新聞和新聞業(yè),是新聞學界無法回避的問題。這表明Picone對新聞學方法論革新方向的判斷是正確的:數字新聞學研究的方法論應該是總體性的、解釋性的,這就要求研究者深入到新聞生產、流通和接受的具體情境中,通過觀察與互動等手段,對新聞和新聞業(yè)的生態(tài)做出原生態(tài)的記錄。第二,在理論的維度上,探索具體的新聞活動與特定的價值觀之間的關聯。如果說傳統(tǒng)新聞學對于學術體系與民主價值追求嚴重脫節(jié)的狀況“視而不見”,尚屬為捍衛(wèi)自身(本已脆弱)的學理價值而采取的不得已之舉,那么在當代新聞業(yè)于數字技術的價值虛無偏向的影響下全面呈現出極化、民粹主義、反公共性特征的情況下,新聞學的研究便絕無理由再回避對自身所終極追求的民主價值的界定和申明。畢竟失去了舊的研究操作性傳統(tǒng)的新聞學仍然可以在新技術的支持下建立新傳統(tǒng),但放棄了溫和的、公共性民主價值追求的新聞學則將徹底喪失自身在社會和思想進程中(原本就處在危機中)的獨特地位。
不難發(fā)現,數字新聞學要踐行上述兩個使命,除對理論體系(本體論)的建構外,也需要方法論(認識論)的革新。而文化研究作為一種追求對日常生活中的指意實踐進行總體性理解,對支配觀念和行為的結構性因素進行反思,同時有著對于溫和文化民主的明確價值追求的“祛魅式”研究路徑,也就迎來了參與新聞學學術體系發(fā)展的新契機。簡單來說,以文化研究為方法論的新聞研究實踐可以以如下三種方式進行:以民族志(ethnographic)的探析方式描摹并解讀新聞活動中用戶/能動者的意義生產與交換行為,進而在總體上把握數字化的新聞網絡(news network)的運作機制;在對新聞活動參與者的行為和觀念的解讀實踐之中,不斷自下而上地歸納數字新聞學的基本觀念,建構數字新聞學的概念框架;通過對文化政治與文化經濟的結構分析,探索數字新聞學的批判理論維度。
接下來,本文就從筆者用大約兩年的時間完成的一項針對數字新聞從業(yè)者和數字新聞用戶的系列訪談研究出發(fā),嘗試通過對自身的研究經驗的歸納與反思,來探討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方法論的適用性(applicability)問題。
從2016年2月至2017年12月間,筆者針對數字新聞學的不同研究議題,對美國、英國和瑞士三個國家共106位數字新聞機構員工(84位)和數字新聞用戶(22位)進行了共8項半結構或無結構的深度訪談研究。這些研究的結論主要服務于筆者對“數字新聞學”的理論和學科體系進行建構的意圖。由于篇幅限制,本文不對這一系列研究的具體過程進行介紹,而僅從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方法論的適用性的角度,對研究的經驗做出歸納。
首先,文化研究主張“穿上他人鞋子”的參與式甚至介入式的研究方式,令筆者有效地完成了數字新聞學體系建構的理論扎根(theoretical grounding)工作,從而自下而上地歸納出對數字新聞學進行理論化的六個主范疇概念,包括生態(tài)、內容生產、責任、情感、價值、重建,以及四種話語構型,亦即未來的數字新聞學理論體系的核心維度:數字技術、新聞生產主體、新聞情感網絡、新聞業(yè)的價值追求。由于采用了文化研究的方法,這些經扎根理論得出的本土概念,完全源于對新聞活動主體(包括有機構身份的新聞從業(yè)者和普通新聞用戶)的新聞活動、新聞觀念和新聞認知的解讀。這種由不同類型的新聞行為主體協同生產出新聞學基本概念框架的理論化方式,與數字新聞業(yè)日益扁平的信息傳播結構是相匹配的。簡單來說,由于非機構的新聞用戶在新聞生產與新聞意義解讀的過程中擁有越來越大的發(fā)言權,因此他們的“數字新聞經驗”對于未來新聞學的理論建設來說,也就是不可或缺的。同理,在這一邏輯下,新聞倫理也不再僅僅是對機構新聞從業(yè)者的排他性要求,而是成為所有新聞活動主體的行為準則,一如哈特利所指出的:當我們將新聞視為一種“人權”而不是一個職業(yè),所謂的“新聞倫理”也就變成了一項公民素養(yǎng)[11]43。擁有深厚的“參與式生活經驗研究”的文化研究方法,是我們在傳統(tǒng)的、職業(yè)精英化的新聞概念框架被數字技術破壞以后進行新聞學術體系重建的有效工具。
其次,文化研究方法追求對結構分析和身份研究的兼顧,而這兩者恰是數字新聞學的方法論亟待革新的主要原因。傳統(tǒng)新聞學固然沒有忽視對這兩個問題的考察,如新聞社會學便在新聞機構研究和新聞從業(yè)者身份研究領域產出了大量有價值的成果,但這種考察始終無法完全擺脫信息論的功能主義色彩,更傾向于將個體身份與機構文化視為有互動關系的兩個系統(tǒng),而非相互依存、相互建構的觀念共同體。在這項系列研究中,為了厘清數字環(huán)境下新聞從業(yè)者的身份認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筆者對包括報紙、電視、廣播和新聞網站在內的多種新聞機構的從業(yè)者進行了深度訪談,借助文化研究中的身份認同理論,最終提煉出包括“作為技能的職業(yè)認同”“基于媒介形態(tài)的職業(yè)認同”和“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職業(yè)認同”三個分析維度的框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新聞從業(yè)者的身份認同經歷了從“客觀/專業(yè)主義”和“自由/自主性”話語向“責任/公共服務使命”和“克制/道德標準”話語的轉型過程[23]。這種將機構文化和個體行為的互動過程置于考察中心的研究路徑,避免了割裂式地談論新聞媒體的變遷和新聞從業(yè)者的觀念,其目的依然在于提供一種對新聞業(yè)進行理論化的總體路徑。
最后,文化研究在方法論上從未追求過純粹的客觀性和中立性,文化研究方法本身就是價值導向的,因而也就能夠很好地服務于數字新聞學理論對價值極化進行反思的需求,和對民主價值觀重建的追求。這是文化研究可以作為新聞研究方法論的重要前提。正如Graeme Turner所指出的:新聞學和文化研究“有一個共同的道德準則,那就是對民主化的公民身份的建設”。[16]而哈特利則以一種更有修辭效果的方式稱:新聞學和文化研究都對人類生活的陰暗面,以及人類為了所謂的進步而付出的代價有共同的興趣。[24]只不過,傳統(tǒng)新聞學對民主價值的追求集中在程式研究(如新聞生產的社會學)和規(guī)范研究(如新聞倫理與規(guī)制)上,當這種程序和規(guī)范與新聞的民主追求之間形式上的關聯被數字技術摧毀,新聞學便不得不面對沒有價值根基的程序民主不過是偽裝的價值虛無主義這一事實。因此,長期致力于對文化生產和文化標準的各類合法性程序進行政治祛魅的文化研究路徑,就擁有了介入新聞學體系建設的認識論基礎。正是在使用文化研究方法對新聞活動主體的共享價值觀和價值期待進行了深入解讀后,筆者才提出了以“價值重建”作為數字新聞學理論體系建設的基本宗旨的理論化路徑[25],這將為新的數字新聞學體系補充在傳統(tǒng)新聞學里長期缺失的批判理論面向。
綜上,本文通過對新聞學和文化研究在本體論和認識論層面的關系的辨析,以及對文化研究作為研究路徑介入新聞學學術體系的歷史的考察,首先從觀念層面厘清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的方法論的可能性問題。緊接著,本文又對筆者用近兩年時間圍繞“數字新聞學理論體系建構”展開的、包括106個研究對象的系列訪談研究經驗進行歸納,探討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方法論的適用性問題。
經分析,本文認為,在數字技術沖擊傳統(tǒng)新聞體系、為新聞學的發(fā)展帶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的當下,將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的方法論是一種能夠兼顧新聞研究價值取向和可操作性的學術發(fā)展策略。也就是說,“文化研究作為數字新聞學的方法論”既是可能的,也是適用的。這種可能性和適用性既源于文化研究和新聞學在本體論上所共享的一系列基本觀念,也建基于新聞業(yè)在數字技術的沖擊下所面臨的重重認識論危機(當然也可能是轉機)。
本文的分析表明,文化研究的相對主義思路并不必然以解構新聞的真實性和客觀性為研究手段,而更多是主張對塑造了“真實”和“客觀”概念的歷史條件進行總體性的考察。文化研究與新聞學都屬于有著明確的民主價值導向的規(guī)范理論體系,而新聞學原本職業(yè)化、精英化的理論化方式讓很多研究者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一點,這就在方法論意義上導致了新聞學的理論貧困。傳統(tǒng)新聞學的諸種“元概念”在數字技術的沖擊下漸失合理性的現實,為文化研究作為方法論重新介入新聞學的理論體系和學術實踐提供了一個新的契機,它完全有可能在質疑瀕臨破產的客觀主義(不是“客觀”概念本身)認識論的基礎上,令未來的數字新聞學的理論體系更好地實現邏輯自洽,以更加有力的方式為人在數字時代的信息生活提供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