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淳祐八年(1248)張炎出生于一個貴族之家,祖父張濡是南宋赫赫有名的將軍,父親張樞善于音律。張炎的前半生富貴無憂,過著貴介公子的生活。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二月,南宋國門被元軍所破。元軍入城后當即車裂了張炎的祖父張濡,其父張樞不知所終,家財也被元軍收入官府,張炎從承平貴公子淪落為國破家亡的宋朝遺民。時代和個人生活的巨變在張炎詞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使張炎在詞中頻繁使用鳥意象來表達自己的獨特情感,諸如黍離之悲、隱逸之情、身世之感等等。
張炎《山中白云詞》共收三百多首詞,詞中所用意象種類豐富,有云意象、夢意象和鳥意象等。其中禽鳥意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一共出現(xiàn)了220次。
統(tǒng)計張炎詞中鳥意象出現(xiàn)的頻率可以發(fā)現(xiàn),鷗鳥出現(xiàn)56次,占據(jù)首位。其次是鶴,出現(xiàn)了40次。之后,依次為燕子38次、鶯29次、大雁18次、杜鵑14次、烏鴉6次、鸚鵡5次、鴛鴦5次、喜鵲3次、鷓鴣3次、鳳2次、斑鳩1次。通過數(shù)據(jù)可知,張炎偏愛鷗鳥、鶴、燕子和鶯等數(shù)種鳥意象。
創(chuàng)作情感和創(chuàng)作背景會影響創(chuàng)作素材的選擇和使用。具體來看,張炎偏愛使用鳥意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種。
1.社會原因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軍攻陷南宋都城臨安。元人十分殘暴,敢于反抗他們的宋朝官兵或者百姓,大多難逃一死,元軍會采取車裂等極其殘忍的手法處死反抗者。對于反抗者的家屬,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男性往往被誅殺,女性大多都淪為女奴,其家財也被沒入官府。當時社會一片動蕩,每個漢人都自身難保,他們不僅要承受失去國家的痛苦,還要直面失去生命的危險。在這個動蕩危險的年月,文人只能通過詩詞來表達自己的愛國之情、亡國之痛以及喪家之仇。所以,張炎的后期詞作中出現(xiàn)了啼血的杜鵑、思念故國的大雁等意象。
2.自身原因
在元軍攻破臨安之時,張炎的祖父張濡被元人以車裂法處死,其父不知所終,家財全數(shù)被元軍籍入府中。從此,張炎由富貴溫柔鄉(xiāng)跌落進苦難的深淵。為了活命,張炎開始了北行之旅,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遠離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切身體會到了國破家亡之感。不論從國家民族方面來說,還是從身家利益方面考慮,張炎無疑跟新的王朝都處于對立的立場,因此,痛傷亡國、感傷現(xiàn)實便成為他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nèi)容。子規(guī)意象便在這一時期頻繁出現(xiàn)。杜鵑鳥,俗稱布谷,又名子規(guī)。傳說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晚啼叫,聲音非常凄慘,故借以抒發(fā)失國后的悲痛、哀怨之情。如《高陽臺·西湖春感》中的“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1]僅這首詞的下闕就出現(xiàn)了燕子、白鷗、杜鵑這三種鳥意象。這是張炎入元后所作的西湖詞,西湖在南宋滅亡后被看作是南宋故國的象征,張炎借詠西湖實際上是在訴說自己對故國的思念之情。最后用杜鵑哀鳴啼叫聲結(jié)尾,給人一種亡國的凄楚之感。由此可見,張炎將子規(guī)意象作為思念故國、哀嘆自己不幸遭遇的象征。
3.文化氛圍
高宗趙構(gòu)在南方建國,宋人不得不直面北方大片領(lǐng)土淪為金國牧馬之地的現(xiàn)實,所以南宋初期的詞人們多使用鳥意象來表達自己的種種心緒,或黍離之悲,或隱逸之情。但是還有大部分士人,如辛棄疾、陸游等,在詩歌中直接頌揚著自己的愛國情操。南宋末期,在國家即將滅亡而元朝要取代它的現(xiàn)實之下,詞人的作品已不再像辛棄疾那樣直抒情懷,高唱反攻復國,而必須以委婉曲折與借題寄意的手法來表現(xiàn)特殊環(huán)境中復雜的思想感情。蔣捷《竹山詞》中出現(xiàn)鳥意象的詞有56首,其中鴻雁出現(xiàn)了17次,鶯出現(xiàn)了20次,這兩種鳥意象詞人使用得較為頻繁。王沂孫《碧山樂府》中出現(xiàn)鳥意象的詞有26首,詞人偏愛鴻雁和燕子這兩種鳥意象,分別使用了17次和7次。由此可見,在南宋動蕩的時局下,詞人們都心照不宣地使用鴻雁、鶯、燕等鳥意象,或表達自己的亡國之感,或表達自己的身世之衰,在這樣的文化氛圍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張炎也不可能例外。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是借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保?]“藝術(shù)形式里表達情感的唯一方法是找到一種客觀對應(yīng)物?!保?]意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用來表達情感。張炎詞中所使用的鳥意象早已經(jīng)超過自然世界中的形態(tài)與意態(tài),儼然已經(jīng)成為他宣泄個人審美體悟與情感的載體。
對張炎來說,他對“故國”和“故家”的深深眷戀之情,可以說已經(jīng)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了。杜鵑、燕子等鳥意象都承載著作者的亡國之痛和對故國的思念,張炎更是將子規(guī)意象作為思念國家、感概自己不幸遭遇的象征,因而頻繁在詞中使用。如《高陽臺·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1]
此詞是張炎在南宋滅亡之后所作,吟詠了西湖的美景。西湖曾經(jīng)是南宋君臣們縱情享樂的地方,后來也是在這個地方他們又親眼目睹了元人用皮鞭和尖刀驅(qū)趕著宋室君主、嬪妃們踏上北去的“俘虜船”。所以,遺民詞人們所作的西湖詞往往充滿著對于“故國”和“往事”的強烈眷念之情。這首詞下片起筆道:“當年燕子知何處?”此句化用了劉禹錫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4]。如今西湖的繁華盛景已不再有,連當年棲息在宅子上的燕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處。作者借西湖之景的今昔對比,點出了自己的亡國之痛。本應(yīng)是歡聲笑語、春意盎然的西湖,現(xiàn)在卻是“一抹荒煙”,這叫作者如何能不痛心?“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此情此景下,連生活在水邊無憂無慮的鷗鳥也因“愁”而白了頭。這里用沙鷗的白頭來寫自己的愁苦之深。這里用鷗鳥,一喻新愁之廣,就連生活在海邊的白鷗也逃不脫新愁。二喻新愁之深,連鷗鳥都為之愁白了頭。而“燕”和“鷗”,恰好代表著他以前的生活,翩翩如燕嬉戲于萬花叢中,飄飄似鷗遨游在山光水色中。而現(xiàn)在所處所見則是“苔深韋曲,草暗斜川”,鮮明對比的背后是故國的破碎與家園的凋零。最后詩人以杜鵑的叫聲結(jié)尾,聽到鵑啼讓人肝腸寸斷、痛苦難當。國破家亡后,張炎一直在詞中用杜鵑、燕子等鳥意象,表達對故國的思念之情、黍離之悲,這首詞以一連串的鳥意象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反應(yīng),展現(xiàn)出詞人深沉復雜的情感變化。
在南宋滅亡之后,張炎不愿入仕元朝,常在山林以禽鳥為侶。這時的詞作時時表現(xiàn)了他對山水草木的熱愛,對前代隱逸者的羨慕。不同于陶淵明等詩人所寫的那種閑適、瀟灑的隱逸詞,張炎的隱逸詞充滿著一種凄涼、蕭瑟之感。
鷗鳥意象是詞人緩釋內(nèi)心痛苦,進入隱逸狀態(tài)的象征。“飼之所不得馴,嬉游與隈渚。滅沒與煙波,舉物之無機也,莫若歐也?!保?]一方面,鷗鳥意象與詞人的心靈相契合。比如《壺中天》(揚舲萬里)中的“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衰草凄迷秋更綠,唯有閑鷗獨立”[1]。深秋之際,落葉蕭蕭,一片凄迷之景,只有鷗鳥獨立于水面之上。這里的鷗鳥獨立既是寫作者在大自然中觀察到的景象,同時也道出了作者心中所發(fā)的感概。茫茫人世間只有沙鷗才最自由,人卻不能獨立,故而在心中表露出對沙鷗的羨慕之情以及自己想歸隱山林、尋找心中清凈的愿望。另一方面,張炎筆下的歐、鷺等鳥意象總是與“冷”“寒”“愁”“苦”“孤”等字眼相聯(lián)系。所以在詞人眼中,水邊游戲的鷗鷺有時顯得孤寂凄涼、愁苦滿懷[6],與自己的狀態(tài)十分相似。如《月下笛》(萬里孤云)中的“張緒何歸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1]。西湖斷橋邊零零散散的幾只鷗鷺,使作者回想起亡國前西湖繁榮的景象。張炎筆下的隱逸詞已不再像前代作品那樣開朗明快,而是將家國悲慨融入其中,使人體會到觸目驚心的時代變故。
在張炎詞中,遠離塵世的鶴也體現(xiàn)了作者想歸隱山林的隱逸之情。比如《摸魚兒·高山愛隱居》中的“深更靜。待散發(fā)吹簫,跨鶴天風冷”[1]。詞人在一個安靜的夜晚,徜徉在吹簫跨鶴的閑適、安逸的情境之中,希望不被污濁的塵世所影響,能夠這樣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又如《清平樂·晴樹》中的“神仙只在蓬萊。不知白鶴飛來。乘興飄然歸去,瞋人踏破蒼苔”[1]。在動蕩的時局中,詞人如何能像蓬萊的神仙那樣做到真正的隱居呢?張炎只希望自己能像那休閑的白鶴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張炎把自己對于與世無爭、逍遙自得的隱逸生活的向往,通過“鶴”這一鳥意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張炎以鶴為友、以鷗自喻,試圖在亡國破家、失親離友的世界中尋找自己內(nèi)心的一片凈土。
軟弱和消沉是張炎身上時隱時現(xiàn)的消極一面。這是張炎世界觀中最頹廢的部分,也是他偏狹的生活情趣和藝術(shù)趣味的體現(xiàn)。
張炎的軟弱可以用他詞中的“孤雁”形象來說明。在宋末元初所發(fā)生的這場大變故中,張炎可以說就像一只離家萬里的“孤雁”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國和家被元軍拆散自己的卻無能為力,這只“孤雁”哀鳴、凄叫,卻很少大膽地發(fā)出反抗的聲音來。他既不能像文天祥那樣“轟轟烈烈做一場”,也不敢像鄭思肖那樣“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他們都表示出堅強不屈的傲骨,而張炎則是被迫北上,差點出仕新朝。[7]所以,張炎雖然最終堅定了自己的民族立場,但是卻缺乏十分強烈的民族節(jié)操感。他雖然抱著不出仕新朝的態(tài)度,但是又缺乏對元朝直接斗爭的勇氣。張炎所念念不忘的故國,很大一部分只是以他自己的貴族之家為中心的上層士人圈子。因此在南宋滅亡后,他每每念及故國,有的大多是愁苦、哀怨以及徘徊掩抑的哀嘆和追憶。比如《解連環(huán)·孤雁》上闋: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1]
這首詞上片三句寫孤雁失群,已經(jīng)脫離雁群萬里之遠忽才驚覺,失群后的大雁形單影只,備顯其孤獨之意。“怳然驚散”中“怳然”一詞為惆悵之意,讓人聯(lián)想到南宋國門被元軍所破后,張炎遭受了國破、家亡、友散的痛苦,此時的他就好像一只離群萬里的孤雁。一只離群的孤雁在空曠的楚地的襯托之下愈顯其小,“沙凈草枯,水平天遠”。這樣的偌大天地之間卻找不到與自己相伴之人,孤單之意浮向眼前?!肮卵恪币矡o法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自然也不能為思念之人捎去書信,只能勉強寄去一點相思之情。最后借蘇武“殘氈擁雪”的典故指出離群后孤雁無法完成捎去書信的任務(wù),同時也意指國破家亡后自己對親人、朋友的思念。此詞緊緊圍繞著一個“孤”字展開,雖說是寫雁,但也是在寫自己國破家亡后的心情與遭遇。他在楚地的漂泊生活不就是那只孤雁的真實寫照嗎?這首孤雁詞既生動地刻畫出了孤雁的形象,寫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又寄托了作者入元后的遭遇,寫得凄涼欲絕。
在張炎的詞中基本沒有人民的影子,也沒有元軍統(tǒng)治者兇殘的面目,有的只是一個失去了昔日“天堂”生活,既哀傷又無可奈何的軟弱士人形象,其詞只會表達自己哀傷怨艾的情感,沒有奮起振作的勃勃生機。
綜上所述,張炎詞與鳥意象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思鄉(xiāng)懷國的杜鵑、閑適隱逸的鷗鷺、孤寂落寞的大雁等,表達了落寞貴族公子的不同情緒、情感,這些都在張炎詞中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出來,形成了張炎不同于其他詞人的內(nèi)心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