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桂芊
(河南科技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的四大名著之一,成書于清代中期。小說以賈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的興衰為背景,以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為主線,是一部反映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世態(tài)百相的史詩性巨著,全面、深刻、細膩地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盛極而衰的時代特征。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薄都t樓夢》一書中,為迎接賈政長女賈元春加封賢德妃省親活動而建造的大觀園,投資巨大,極盡奢華,為清代建筑和裝飾文化的集大成者,既塑造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園林建筑的裝飾標桿。生于清代雍正二年的曹雪芹,出身于“上三旗包衣人”或“內(nèi)務府包衣旗人”家庭[1]21-24,其家族長期擔任江寧織造一職,屬于“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極具漢文化造詣。作者在大觀園中描述的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和秋爽齋,是《紅樓夢》在別墅裝飾方面描述最多的,主要體現(xiàn)在“山水”、綠植、色彩、陳設、聲覺、嗅覺、意境和寓意等方面,以及人居互動的審美過程,集中代表了大觀園別墅群的裝飾特色和審美情趣。元妃不想讓園子閑置,便下了一道諭旨命寶釵、寶玉等在園中居住。對這五座園林別墅的裝飾風格進行探析,可以初步了解清代中期江南地區(qū)的裝飾文化,這對于當代的建筑裝飾風格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賈寶玉選住怡紅院,是他本人十分喜歡院內(nèi)外的裝飾風格,從個人性格和審美情趣等方面看確是實至名歸。賈政由于長子早逝,次子賈寶玉銜玉出生,被視作賈府的掌上明珠,成了賈家的接班人和希望所在。怡紅院的命名,來自院中的主要綠植。在第四十八回中,元妃因不喜歡“紅香綠玉”四字,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2]198。
《紅樓夢》第十七回這樣介紹怡紅院。
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huán)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
西府海棠和芭蕉,在怡紅院內(nèi)呈現(xiàn)左右對稱種植。西府海棠花蕾紅艷,開后漸變粉紅,與對面的綠色芭蕉互相映襯,形成一紅一綠的主色調(diào)。賈寶玉提出:“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兩字在內(nèi)……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焙笤旱幕ㄕ嫌袧M架薔薇。西府海棠,雍容華貴;綠色芭蕉,沁人心脾;滿架薔薇,色彩繽紛;粉垣環(huán)護,綠柳周垂。怡紅院在庭院與綠植的裝飾方面,可謂色調(diào)鮮明,雍容華貴。
不僅是庭院,在布藝裝飾方面,色彩運用也同樣具有獨到之處。在第二十六回的“一張?zhí)钇岽采?,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和第四十一回怡紅院的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又是一個鮮明的色彩對比。這種色彩對比與院子內(nèi)的“怡紅快綠”,都屬于同一類色彩組合。
第三十七回,就有一個器物陳設的精細描寫。襲人問道纏絲白瑪瑙碟子時,晴雯道:“我也這么說,但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也見了,說好看,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雪白的盤子,盛上鮮紅的荔枝,色彩自然明艷,人見人愛。
第三十五回,賈寶玉與鶯兒討論編織絡子時(現(xiàn)稱中國結(jié)),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配什么?”鶯兒道:“松花配桃花。”寶玉道:“這才姣艷。再要淡雅中帶些姣艷?!柄L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
在怡紅院中,除了喜歡大紅大綠的主色調(diào)之外,賈寶玉的書籍和收藏品居多,例如扇子、香囊、汗巾等物品,應當是五顏六色。由于交際很廣,送人的和被送的都需要分類存放。如何存放這些物品,且平時很容易找到,需要收納和取用非常方便,這很可能也是賈寶玉選中“怡紅院”的重要因素。在《紅樓夢》第十七回,怡紅院的正房五間類似于北京四合院上房,房前又增加的三間稱為“報廈”,中間是客廳,與上方貫通,兩邊有床榻供傭人休息,上方的陳設柜集錦槅子。
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壁: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彩紗糊,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墻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倶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
這種陳設柜的精致設計,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陳設品與陳設空間的和諧,許多古董珍玩的形狀與陳設柜形狀一致化,真正做到了室內(nèi)空間、陳設柜和陳設藝術(shù)品的整體化設計要求。這既體現(xiàn)在空間存放利用方面的適度,還體現(xiàn)在相鄰的陳設品之間的鄰里呼應。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到的“忌排偶”陳設原則,講究同中有異、錯綜參差、疏密斷連等原則,就體現(xiàn)了明末清初時代的陳設裝飾文化[3]252。二是空間的充分利用,既做到了柜體與墻體持平,不擠占室內(nèi)空間,又利用了墻體四壁的圍合空間,方便實用;還實現(xiàn)了室內(nèi)空間的有效隔斷,豐富了室內(nèi)空間的層次感[4]103-106。三是傳統(tǒng)圖案的雕鏤,如流云百蝠、歲寒三友、山水人物等,傳統(tǒng)文化氛圍濃厚。四是出自名家雕鏤,銷金嵌玉。應當指出的是,這種四壁滿爬的繁錦設計,在普通民居中未必合適,僅限于特定的環(huán)境和功能需求。
玻璃在清代初期屬于奢侈品,玻璃鏡既是大穿衣鏡,又是一扇隱形門,在當時無疑屬于一種高端產(chǎn)品。第十七回敘述,賈政等人走進怡紅院上房的西次間和西稍間:“未到兩房,便都謎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zhuǎn)過鏡去,發(fā)現(xiàn)見門多了?!痹诘谒氖换刂?,劉姥姥也同樣面臨著這個玻璃門鏡:“原來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
作品描寫的這種隱形門設計,在清代還真有相似之處。《揚州畫舫錄》記載過一處勝景,是徐式別墅“石壁流淙”中的一部分,乾隆曾賜名“水竹居”。
(碧云樓)樓北小室虛徐,疏欞秀朗:蓋靜照軒也。靜照軒東隅,有門狹束而入,得屋一間,可容兩三人,壁間掛梅花道人山水長幅,——推之,則門也?!曋宋餮螽嬕?。自畫中入,步步幽邃。……中置小座,游人可憩;旁有小書櫥,——開之,則門也。
《揚州畫舫錄》中出現(xiàn)的隱形門如若迷宮,有中國山水畫隱形門、西方油畫隱形門和小書櫥隱形門等,它們的設計和玻璃門鏡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具有層層曲折、盡新盡奇、巧出人意和如入迷宮的設計風格。
瀟湘館位于大觀園西路,與怡紅院遙遙相對,是一處富含江南情調(diào)的園林別墅。林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其居住的瀟湘館,不僅是元妃最看好的別墅,也是黛玉自己的選擇。正如第二十三回她所言:“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绷硗?,林黛玉自幼父母雙亡,常年客居外婆家,謹言慎行,“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性格也是其選擇瀟湘館的重要因素[5]88-89。第十七回中,賈寶玉曾題為“有鳳來儀”,后因有小竹林,元妃就引用了舜的瀟湘二妃娥皇、女英的典故,賜名“瀟湘館”。
瀟湘館的庭院環(huán)境優(yōu)雅,小巧玲瓏。第十七回中這樣介紹。
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只見進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里面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里,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后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這里的甬路,是指鵝卵石拼出來的小道。三間房舍,兩明一暗,是指一正房,兩廂房。兩間退步,是兩座供臨時休息的別墅附屬房屋。合著地步打的床幾椅案,是指依據(jù)房間面積的大小、方位等具體的空間打造設計的家具,當然還要考慮門窗、民俗和人體工程學等因素。與其他別墅比較,建筑空間相對小了點,但背山面水、竹林掩映、回廊曲折、梨樹芭蕉,又顯得優(yōu)雅清凈。竹子為歲寒三友之首,有氣節(jié),剛正不阿,內(nèi)斂低調(diào)。梨花孤寂淡雅,冰晶雨潤,馨香淡遠,性格孤高。闊葉芭蕉與一片竹林形成的景觀,雨夜之中意境悠遠,很適合林黛玉的審美情趣。無怪乎賈政講到:“若能月夜至此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p>
《紅樓夢》第二回介紹林家,黛玉父親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祖上“也曾襲過列候的”,“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年方五歲便開始讀書入學。林黛玉不愧為大觀園中第一才女,在元妃省親時的題詩,以及后來的詩社活動中,技壓群芳,其中《詠菊》一詩被李紈推為詩魁,離不開她書香門第的熏陶和在瀟湘館的刻苦攻讀。
《紅樓夢》第四十回寫道:“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里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瀟湘館月洞窗內(nèi),布置的架上,全是累累的書卷。第八十二回,說襲人去找黛玉,一進門就是黛玉在那里看書。雖未明寫書名,但從黛玉在詩學上的造詣和第四十八回教香菱寫詩中的情節(jié)透露來看,中國古典詩詞類書籍,比如《樂府雜稿》《西廂記》《隨園詩話》等歷代詩詞、戲曲和評論等作品應該不少。建筑裝飾行為無不體現(xiàn)設計者和居住者的審美情趣,作者通過滿案詩書和筆墨紙硯的陳設,塑造了一個琴棋詩畫俱佳的文雅才女的形象。
瀟湘館具有“小小的”特點,是與蘅蕪苑、秋爽齋等別墅比較而言的。比如,“小小三間房舍”“兩間小小退步”“小茶盤”“有一小門”等。所以在第四十回,賈母帶領劉姥姥等一大群人,來到瀟湘館觀看時,才感覺到不適應,說“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罷”。房子的大小是一種比較罷了,正如劉姥姥所言:“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如今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fā)整齊了;滿屋子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里了!”同樣的房子,對于賈母而言,那就是房小屋窄,但對于劉姥姥來說,卻是欣喜若狂。
林黛玉選住瀟湘館,表面看來是喜歡那幾竿竹子。細處追究的話,應當還與個人的身份有關。起初,黛玉遠離父親,寄居外祖母家,那種寄人籬下的感受和遭遇,以及黛玉體弱多病的身體、孤苦伶仃的身份、敏感多疑的性格,讓她處處小心謹慎。黛玉是一個聰明細心的姑娘,在《紅樓夢》第三回拜訪王夫人時,就感覺到賈家的氣派,“打量這些丫環(huán)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外祖母在跟黛玉拉家常時,就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看到了男尊女卑的倫理?!百Z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煊裼謫栨⒚脗冏x何書,賈母道:‘讀什么書,不過認識幾個字罷了!’”黛玉的反應很快,當寶玉再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便開始低調(diào)起來,“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所以,依照黛玉的身份、經(jīng)歷和性格,只會選擇較小的房子。后來便證明了大房子的事情多。在第五十六回,李紈惦記著:“蘅蕪苑更厲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老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
除了房小屋窄,室內(nèi)其他的陳設也都貼合人物的需求,體現(xiàn)了紅樓夢“人園合一”的裝飾理念[6]。第四十回,賈母、王夫人來到瀟湘館的情景。
紫娟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手,請王夫人坐了。
月洞窗內(nèi)的書架上,堆著滿滿的書。月洞窗外懸掛著一個鸚鵡架。月洞窗下有一張常坐的椅子。這就是一幅經(jīng)典的黛玉讀書圖。黛玉的詩歌朗讀連鸚哥也學了不少。第三十五回,黛玉回屋,“那鸚哥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又€模仿黛玉的腔調(diào)念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近朱者赤,連瀟湘館的鸚哥都會抑揚頓挫地詠詩。
蘅蕪苑緊鄰大觀園正殿,在沁芳池邊。賈寶玉初題是“蘅芷清芳”,元妃賜名“蘅蕪苑”。第二十三回,元妃下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
蘅蕪苑外看似乎無味,實則內(nèi)藏清雅。第十七回這樣介紹。
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的房屋悉皆掩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蟠屈,或?qū)嵢舻ど埃蚧ㄈ缃鸸?,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
蘅蕪苑的草本綠植主要有杜若蘅蕪、茞蘭、金葛、金登草、玉蕗藤、紫蕓、青芷等,許多還是中草藥。其中蘅蕪是杜衡和蕪菁的合稱,泛指具有香氣的匍匐狀草本植物。茞蘭是白芷和蘭草的合稱。白芷和當歸屬于同一屬的不同種,夏天開白色小花,果實橢圓形。
人與環(huán)境,可以互相影響。薛寶釵是封建禮教的標桿,既穩(wěn)重平和,又圓滑隱忍;既深明大義,又做事冷酷。她想宴請賈家長輩,卻不好出面,于是邀請史湘云入住蘅蕪苑,通過史湘云和賈母的關系,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種深藏不露的性格,與“大玲瓏山石”把“里房所有的房屋皆掩住”的環(huán)境相得益彰。薛寶釵有從胎里帶來的熱毒,需要配制冷香丸醫(yī)療,其制作過程體現(xiàn)了她的執(zhí)著,而蘅蕪苑的香草與之相伴,可謂身心皆需。
薛寶釵幼年喪父,有哥薛蟠不若無。而薛寶釵的母親屬于那種遇事先亂方寸的傳統(tǒng)婦女,其家庭擔子很早就挑著了,這可從第三十四回因?qū)氂癜ご蛘`解薛蟠的爭執(zhí)過程看出,少不得有淚自己抹,形成了“素凈、節(jié)約、勤快、隱忍、婦德”的形象。與黛玉相比,盡管寶釵不太孤單,但畢竟是“遠親”。這些特點,決定了她的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素養(yǎng)。第四十回這樣描述室內(nèi)陳設。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念褥也十分樸素。
“雪洞”的意境,不僅是空曠的感覺,還象征著居住者境界脫俗、人格高潔[7],正如“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判詞所言。但這樣的極簡裝飾,讓賈母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個粗糙的土定瓶。賈母嘆道:“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帶了來。”還對王夫人、鳳姐兒的關心不到位表示不滿。因這樣的素凈讓親戚們看到是很難為情的。另外,賈母還認為年輕的姑娘們采用過分的素凈風格,也不吉祥。之后吩咐鴛鴦送來石頭盆景兒、紗照屏、墨煙凍石鼎,以及水墨字畫白綾帳子等,以表達長輩的關心。案上僅有兩部書的陳設,體現(xiàn)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倫理,很符合賈母關于女孩子認識幾個字的標準,這與黛玉的書籍堆積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薛寶釵看來,雖然節(jié)儉、省事、素凈是自己的習慣,但更重要的在于自己是一個客人。雖然元妃下諭入住,但終究自己只是一個蘅蕪苑的匆匆過客,既不能喧賓奪主,又得心存感激。這一點從賈府一大家人搞笑劉姥姥的全過程中,寶釵沒有出現(xiàn)失態(tài)的行為便可而知。事實上,當王夫人、鳳姐兒抄家大觀園之后,薛寶釵迅速搬出蘅蕪苑,并勸說史湘云也同時搬出,便知道薛寶釵始終是有警覺心的。因為史湘云是她邀請過來的,史湘云只要住一天,便可以看作是薛寶釵的“轉(zhuǎn)贈”,而這正是薛寶釵不愿意讓人看到的。
古代貴族家庭,都有熏香的器具,顯示著居家的品味。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知道了“冷香丸”的來歷。薛寶釵的“冷香丸”,既是一種中藥,同樣也是室內(nèi)“裝飾”的一部分。從“冷香丸”的制作和儲存全過程看,需要一種耐心、細心、等待、堅守,這個過程更多地表現(xiàn)在“修心”方面。從寶釵了解得如此熟悉的程度,就可以知道她是參與了制作和儲存過程,不是那種“藥來張口”的主兒。這里,薛寶釵家常打扮,坐在炕里邊,伏在幾上和丫頭鶯兒正在那里描花樣子呢。薛寶釵雖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家底子,但家事漸衰、每況愈下,已開始向“平常家庭”過渡,女工布藝之類的縫制也就司空見慣,而且常常是做到深夜時分。
除女工活之外,薛寶釵在色彩學上也顯露慧眼。這可從第三十五回,她和賈寶玉、鶯兒討論玉絡子的設計上可以看出:寶釵主張把玉佩和絡子進行整體設計,用絡子把玉絡上,成為玉佩絡子組合,提升了裝飾效果。在配色上,她談到:“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可以說,《紅樓夢》對色彩的追求,也做到了精致與創(chuàng)新。鶯兒的色彩知識,受她的主人薛寶釵影響很深。
稻香村是大觀園一座頗具農(nóng)家田舍風格的園林別墅。賈寶玉初題“杏簾在望”。賈元妃賜名“浣葛山莊”,后受到《杏簾在望》一詩的啟發(fā)改賜“稻香村”。李紈是賈政的長媳,李紈居住稻香村,因此得詩號稻香老農(nóng)。李紈出自書香門第,其父是國子監(jiān)祭酒,讀的書有《女四書》《列女傳》等?!半m青春喪偶,幸存一子。取名賈蘭。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競?cè)玳履舅阑乙话恪!彼?,選居稻花村是李紈個人性格和自身命運的體現(xiàn)。其詩句“竹籬茅舍自甘心”,即是她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
稻香村的環(huán)境,在第十七回中是這樣描寫的。
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墻,墻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
杏花似火、花瓣紅暈為稻香村的主色調(diào),與“稻莖”“茅房”“青籬”這些鄉(xiāng)村格調(diào)搭配在一起,共同構(gòu)建了一幅鄉(xiāng)村田野風光圖。第二回的“智通寺”有一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封建社會的達官貴人在仕途遇阻和身心疲憊之時,一般都會選擇離京返鄉(xiāng)。賈政贊賞這清幽的環(huán)境,切實體現(xiàn)了中國士大夫的“鄉(xiāng)愁”,以及他對“耕讀之家”的向往。房前屋后的綠植、鵝鴨雞、土井、酒幌,對于今天的都市白領也同樣有著吸引力。在第十七回的題名中,有人建議用“杏花村”,賈政認為犯了正村名,需要回避重復。
稻香村的營造,與圓明園中的杏花春館有相近之處,曹雪芹可能是受了杏花春館的啟發(fā)。杏花春館位于圓明園九州景區(qū)西北,是圓明園四十景之一,占地2 200平方米,建筑面積1 200平方米。1900年被八國聯(lián)軍毀滅,今存遺跡。雍正時期稱“杏花村”,集觀稼、休閑、娛樂、宴請和讀書于一體[8],建筑風格為矮屋梳籬,紙窗木榻。館前的菜譜里,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種植有各類瓜果、蔬菜。雍正年間還有農(nóng)家風味,這表達了一種淳樸的田園情趣。乾隆在《杏花村館詩序》寫道:“由山亭邐迤而入,矮屋疏籬,東西參錯,環(huán)植文杏,春深花發(fā),爛然如霞。前辟小圃,雜蒔蔬瓜,識野田村落景象?!卑菔杌h、蒸霞杏花、佳蔬菜花、一口水井等農(nóng)家元素,全部移植稻香村。
在第五十六回,以賈探春為主的“改革派”在推行開源節(jié)流的計劃上,這里的田野、綠植、養(yǎng)殖都具有了新的內(nèi)涵,一方寶地使得李紈的詩才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但是稻香村與周圍的景觀和建筑比較,確實有點另類,這些都不是賈寶玉的追求。李紈的獨子賈蘭之后的發(fā)跡,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稻香村的遼闊田野和噴火蒸霞的情緒影響。
稻香村為農(nóng)家特色,對于室內(nèi)陳設雖然沒有細致入微的描述,但僅一句“引眾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塌,富貴氣象一洗皆盡”,就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其裝飾標準仍是典型的農(nóng)家風格。
茆堂,茆同茅,為茅草廬、茅草房。大觀園中的茅草房,估計比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要好一些,但在深秋的風雨之夜也會備受煎熬,應該是比較簡樸的。
紙窗木榻,是農(nóng)家裝飾風格的重要元素。清代詩人汪繹在《梅花樓訪月溪上人》一詩就有“撼屋西風起白蘋,紙窗木榻靜無塵”的詩句。木塌是一種狹長而較矮的木床,可供坐臥,具有雙重功能。賈探春的拔步床像一大間木房,占地六七平方米。賈寶玉的填漆床,是一種填漆工藝的精致羅漢床。木塌與這些高端木床相比較,差了許多。紙窗,是一種窗欞上糊紙的窗戶。清代達官貴人有用高麗紙糊窗的,一般是用綿繭或桑皮材料制造,透光性好,還經(jīng)久耐用,隔音效果好,不為室外的喧鬧所影響。但這與瀟湘館的月洞茜紗窗相比,安靜了好多。
李紈母子在賈府并不受重視,在這清幽簡樸的環(huán)境中,長夜孤燈之下,茅屋紙窗之中,唯有做著針線、讀著四書熬著。賈家被抄之后,在稻香村過著簡樸生活的母子,可能受其影響最小。耕讀傳家,是中國古代正統(tǒng)文人的心結(jié)?!盁o心插柳柳成蔭”,從這點看,清幽簡樸的生活環(huán)境,安靜、低碳、遠離喧囂,更有利于年輕人的成長。
秋爽齋是賈探春居住的地方,屬于大觀園“曉翠堂”的一組建筑,位于大觀園東南方土山一帶。齋,古稱書房,氣藏而收斂。元妃省親時,題有“桐剪秋風”的匾額。作為賈政的三小姐,雖系庶出,為趙姨娘所生,但精明能干,氣魄宏大,有擔當,敢作為,有大觀園改革家之譽。探春在琴棋書畫上很有才氣,陳設物品盡其所用,在裝飾風格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突出了宏達闊朗的裝飾風格。
《紅樓夢》在描述秋爽齋院落景觀的方面著墨不多,只將芭蕉梧桐點出,芭蕉直立高大,體態(tài)粗狂瀟灑,蕉葉碧綠似絹,玲瓏入畫,是中國文人墨客最喜愛的詠繪題材。梧桐,一種落葉喬木,嫩枝和葉柄綠色,花萼紫紅色,樹桿挺拔,具有豪放婉約的特征。《莊子秋水》云:“夫鵷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冰t雛就是鳳凰的一種,可見古時候梧桐之名貴?!巴┘羟镲L”展現(xiàn)了改革者的力度?!霸陨衔嗤?,引得鳳凰來”,更是現(xiàn)代政治生態(tài)的一句名言。芭蕉和梧桐的院落組合,具有月夜聽雨的聲覺意境。第四十回,賈母隔著窗紗往院內(nèi)一看:“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币晕镆暼耍朴腥焙?。雖富貴出身,才能杰出,但身為女性,又系庶出,家運不濟,施展的空間也就極為有限。正如《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所言:“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在大觀園別墅群的室內(nèi)陳設軟裝飾上,秋爽齋著墨最多。以書畫家為主要物品布置展開,圍繞著大案、大床、大空間的要點展開,有三個特點。
一是氣派宏大,幾乎所有的陳設都是體型巨大,比如無隔斷的大空間、大理石大案、大海筆筒、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大鼎、大官窯大盤與大佛手、大拔步床等,均是大號極品。而且數(shù)量還多,各種名人法帖、各色筆筒、“數(shù)十方寶硯”,“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森林一般”,“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陣勢強大,高規(guī)格匹配。各個陳設要素夸張化,體現(xiàn)了宏大的陳設風格與主人的氣度非凡?!督鹆晔O正冊》判詞中,關于探春的命運象征,就有“一片大海,一只大船,千里東風”等描述,格局宏大,形成了陳設、性格、才干和命運的渾然一體。
二是精美絕倫,秋爽齋的所有室內(nèi)陳設幾乎都是奢侈極品。梨花大理石大案,除案面芯為大理石材料外,其余物件皆是黃花梨木料。北京木材廠就曾收藏過類似工藝的黃花梨畫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稱黃花梨產(chǎn)于我國的海南島,在我國木材市場中已斷絕三百多年。再看汝窯花囊,產(chǎn)于河南汝州,北宋時期就為五大名窯之首,史有“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的聲譽。米襄陽《煙雨圖》,北宋畫家米芾作品,繪畫有“米氏云山”風格,云霧繚繞,氣度非凡。一幅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系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作品。2019年1月,顏真卿《祭侄文稿》被臺灣當局在日本展出,引發(fā)媒體質(zhì)疑、民眾抨擊。當時有五萬國人前去日本展館排隊觀看,也僅有幾秒鐘的觀賞時間,可見顏真卿作品的頂尖分量?!盁熛奸e骨格,泉石野生涯”,字面上體現(xiàn)了探春性格中高雅脫俗、平和恬淡的一面,而書法風格則暗合了她性格中要強、果敢、大度的一面[9],畫幅和對聯(lián)雖屬虛構(gòu),但裝飾的理念卻十分貼切。
三是職業(yè)定位,圍繞著書畫家工作室進行配置陳設。書畫大案、名人法帖、寶硯筆海、書畫名作等,特點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