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誑”的漢語詞義和詞匯系統(tǒng)歷史演變分析

李嬌楊

（貴州師范大學，貴州 貴陽 550025）

一、研究的原因和意義

蔣紹愚（2016）以“投”為中心，分析了“投”的詞義系統(tǒng)和詞匯系統(tǒng)及其歷史演變，為“誑”的漢語詞義和歷史演變的研究提供了方法借鑒。①本文通過對“誑”的詞義和詞匯系統(tǒng)進行分析，主要考察其詞義的歷史演變規(guī)律，并與同時期的相同概念域中出現(xiàn)的其他的漢語詞語比較，這不僅對一個時期的詞匯面貌具有重要意義，有助于詞義系統(tǒng)的建立，還有助于窺探與其相關(guān)的方言中的演變層次。楊奉聯(lián)（2012）研究漢語“欺騙”域的歷史演變和共時分布，分析了“欺騙”域概念中的漢語詞語及不同詞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分布，但是并沒有具體到“誑”字的漢語詞義研究，也沒有分析其義項之間的聯(lián)系和詞義系統(tǒng)歷史演變，更沒有在共時平面對其在方言中的使用進行分析，這樣在前人研究方法的基礎(chǔ)上對于“誑”的義項和詞義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分析及其在方言中的使用方式的研究就有很大的價值。查看《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誑”主要有以下幾個義項，（1）惑亂，欺騙?！抖Y記·曲禮上》：“幼子常視視毋誑?！编嵭?“小未有所知，常示以正物，以正教之，無誑欺。”[1]4239《國語·周語下》:“夫天道導可而省否，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盵1]4239唐柳宗元《天對》:“巧欺淫誑，幽陽以別?！盵2]4239李劼人《死水微瀾》第五部分六:“我不會誑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個榜樣。”[2]4239②（2）謊言。魯迅《彷徨·在酒樓上》:“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保?）虛偽?！秾O子·用間》：“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聞知之，而傳于敵?！盵1]4239（語大字典）（4）用言語挑逗別人來作樂。[3]795這種用法的“誑”字多出現(xiàn)在方言中。我們通過對“誑”的詞義系統(tǒng)進行分析之后，對“誑”的義項進行整理，就可以得出在這幾部字典辭書中對于“誑”的解釋以及其義項的分類是否出現(xiàn)錯誤，這都是我們需要研究的問題。

二、“誑”的基本意義分析

《說文》：“誑，欺也?！盵4]49《現(xiàn)代漢語詞典》：“誑，欺騙，騙?！盵3]795這個基本意義是分析“誑”的其他意義的出發(fā)點。

把“誑”的各個意義投放到相應(yīng)的概念域中，“誑”的基本意義是“說謊話騙人”，屬于“欺騙”這個概念域，在這個概念域下還有別的成員，如“騙”“欺”“瞞”等。它們都有共同的概念要素，即：核心要素(K)，說話的主體(F)，說話的對象（T），說話的方式(M)，說話的結(jié)果(R)，這些成員的核心要素(K)都是“說話”，說話的主體(F)都是“人”，說話結(jié)果(R)“蒙蔽他人”，這些概念要素都相同，不同的是說話的方式(M)，這種不同構(gòu)成了各個成員之間的區(qū)別。就“誑”(說不切合實際的話來蒙蔽他人)來說，它的概念要素是：

（1）核心要素(K):說話

（2）說話的主體(F)：人

（3）說話的方式(M)：說不切合實際的話

（4）說話結(jié)果(R)：蒙蔽他人

這就是構(gòu)成“誑”意義的基本要素，也就是“說不切合實際的話來蒙蔽他人。”這也是“誑”的中心義位，那么在詞語演變的過程中，基本的詞義是否會發(fā)生變化，或者只是詞語的性質(zhì)會發(fā)生改變，衍生出其他新的意義。這就需要我們對“誑”的基本詞義和其他詞義進行分析，我們根據(jù)“誑”的其他意義和基本意義的遠近，把“誑”分為三個詞，分別用“誑1”“誑2”“誑3”表示。

三、“誑”的其他意義的分析

（一）“誑1”（動詞），指說不切合實際的話使他人受騙，這是“誑”的基本意義，也是《漢語大字典》的義項1。典型的例子是:《國語·周語下》:“夫天道導可而省否，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是“誑”表示“欺騙”義的最早的用法，同時也是“誑”的動詞義的最早的用法。“誑”作為“欺騙”域的一個重要的成員，在古書中也出現(xiàn)過用例。例如：（1）王以和為誑，而刖其左足。(《韓非子·和氏》)，《孫子兵法·用間》中:“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聞知之而傳于敵間者?！边@兩個都是“誑”的動詞用法，《后漢書·馬援傳》:“后其弟子李廣等宣言泛神化不死，以誑惑百姓?！边@是“誑”的名詞用法。還有一種是“誑”作為構(gòu)詞語素來使用，《三國志·魏志·崔琰傳》“魯國孔融”裴松之注引晉孫盛《魏氏春秋》:“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虛名，少于核實，見融浮艷，好作變異，眩其誑詐，不復察其亂俗也?！钡钦f話的主體、方式以及性質(zhì)并沒有產(chǎn)生變化。這些構(gòu)成詞語的語素“誑”在《漢語大詞典》中都被解釋為欺騙義，不過是與其他的語素結(jié)合時，又賦予詞語更多的意義，但是都沒有脫離“誑”的基本義，所以《漢語大字典》中《孫子兵法·用間》中:“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聞知之而傳于敵間者?！卑选罢N”放在“虛偽”這個義項中顯然是有誤的，因為這里的“誑”強調(diào)了所有的概念要素，是一個動詞語素。

（二）“誑2”（名詞），在構(gòu)成“誑1”的四個概念要素中，更強調(diào)說話的性質(zhì)，對于說話的結(jié)果和說話的主體逐漸弱化，所以詞性開始向名詞轉(zhuǎn)變，就形成了“誑2a”，表示謊言。這種用法的“誑”在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中都有其用例:

（1）不知程咬金自信是個舊交，尤俊達初時也聽程咬金說道是舊交，見叔寶相待冷淡，吃了幾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說起程咬金來道：“賢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會說誑。”（《隋唐演義》）

（2）魯迅《彷徨·在酒樓上》:“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p>

以上用例中的“誑”都是名詞用法，表示謊言。其他用例中“誑”多是作為構(gòu)詞語素，和其他語素組合成詞?！罢N2b”中，概念要素和“誑2a”相比是一致的，也是“誑1”的引申義，“誑2b”是“誑2a”隱形義位的進一步引申，引申為虛偽義，更偏向于形容詞性質(zhì)，形容詞用法在古書中也有用例。比如：

（3）弟因欲授仁兄此法，故燒煉一回，使仁兄目睹，可信我言非誑。（《繪芳錄紅閨春夢》）

（4）得正見隨順正道。舍離種種占卜吉兇邪戒者。見其見正真無諂無誑 。（《佛說十地經(jīng)》）

（三）“誑3”多出現(xiàn)在方言中，多作為動詞。其中的概念要素相比于“誑1”，說話的結(jié)果偏向于拿別人取樂這種較為中性的意味，說話的性質(zhì)不變；所以更偏向于“誑2”的義項，與“誑2”相比，是“誑2”隱形義位的轉(zhuǎn)變，不表示惡意欺騙人，而表示“取樂別人”。因為這種用法的“誑”多出現(xiàn)在方言中，所以語料庫中語例較少。

（5）《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他是和你誑里。義為打趣。

（6）你別和我瞎誑。義為吹牛。（方言）

所以，在詞語演變的過程中，基本的詞義不會發(fā)生變化，還是只是詞語的性質(zhì)會發(fā)生改變，衍生出其他新的意義。

四、“誑”的詞義的歷史演變

上文對“誑”的詞義系統(tǒng)進行了分析，“誑”的中心意義是“誑1”（說不切合實際的話蒙蔽他人），其他的意義，包括“誑2”“誑3”都是由“誑1”衍生而來。同時，從上文的語例可以得知，“誑”在早期是作為動詞出現(xiàn)的。

（7）民疾其態(tài)，天又誑之。（《國語·晉語二》）

（8）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聞知之而傳于敵間者。（《孫子兵法·用間》）

這個時期的“誑”主要是動詞用法。到了漢代，“誑”的詞性發(fā)生了改變，多為名詞：

（9）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閑出?！保ā妒酚洝ろ椨鸨炯o》）

由此可以引申出“誑2”的虛偽義。東漢時“誑”單用的情況在中土語料所見用例較為有限，主要有以下幾個:

(10)飾虛矜?zhèn)?，誑世耀名，辭細即巨，終為利動。(《風俗通義·愆禮》）

(11)何為上欺天子，中誣方伯，下誑吏民。(《風俗通義·過魯》)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誑”字單用的用例大增，在句中不僅用作謂語，還用作賓語。

（12）所謂神者，皆馬氏誑人之類也，聊記其數(shù)事，以為未覺者之戒焉。(《抱樸子·內(nèi)篇·道意》)

（13）思話將引還，誑護之云:“沈慶之救軍垂至，可急于濟ロ立橋?！?《宋書·垣護之傳》)

隋唐五代時，“誑”是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欺騙義詞，既可以單用，又可以用作構(gòu)詞語素。而且“誑”的口語性更強，如：

（14）時文顯以漆匣箜篌在船中，因相誑云:“臺使封刀斬王彪?！?《南史·王誕傳》)

從詞性的角度來看，“誑”的詞義演變是從動詞到名詞，并且主要用作謂語，但是僅僅用擴大或者是縮小來概括的話，顯然是不夠的，“誑”的各種意義都是從它的基本意義演變而來的，各個意義之間有緊密的聯(lián)系，每個詞的詞義都是有系統(tǒng)性的，按照蔣先生的方法，我們把漢語在不同時代的詞匯放到概念場中去比較。以概念場為背景，把漢語的發(fā)展分為若干個歷史時期，把各個時代的平面詞放在概念場中，比較它們之間的異同，就可以了解漢語詞匯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分布的變化是指在同一時代的同一平面上，各個成員在概念域中所占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各個成員作為基本同義的語義單位，相互之間還有一些區(qū)別，后面發(fā)展到一定的歷史時期，不僅概念域中的成員發(fā)生了變化，而且這些成員在同一概念域中所占的位置也會發(fā)生變化，③[5]4因為“誑1”是屬于“欺騙”這個概念域的，當“誑1”演變到“誑2”時就有了“虛偽”概念域，從“誑1”到“誑2”再到“誑3”共有三個概念域，下面就是對這三個概念域進行大致的描寫，這就需要我們研究幾種在“誑1”這個概念域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有代表性的文獻中有哪些成員以及他們?nèi)绾畏植?。主要選擇的是春秋以前、戰(zhàn)國至秦、西漢時期的文學作品，包括：《尚書》《詩經(jīng)》《論語》《國語》《荀子》《韓非子》《史記》?！罢N”最基本的義位是“欺騙”義，在這個概念域中的詞匯的歷史演變，首先是成員的替換。在有文字記載的書面語歷史上，春秋以前應(yīng)是“欺騙”概念域的萌芽時期，最早的成員是“漸”，出現(xiàn)在《尚書》中:

（15）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完。(《盤庚》)按:王引之云:“暫讀日漸。漸，詐也。”

到了《詩經(jīng)》中，“欺騙”概念域成員增加。

（16）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弗問弗仕，勿閏君子。(《小雅·節(jié)南山》)

（17）無信人之言，人簧遷女。(《鄭風·揚之水》)

可見在春秋時期，“誑”還未成為“欺騙”域概念內(nèi)主要成員，這個時期屬于“欺騙”概念域的萌芽時期，所以成員較少，文獻中的用例也十分有限。到了戰(zhàn)國時期，“欺騙”域內(nèi)的成員增多，如出現(xiàn)了詐，誣，迋等。從上文的語料中可以得知，“誑”字最早的用法是在先秦時期?！稘h語大詞典》釋“迋”曰:“通‘誑’，欺騙。”書證引《鄭風·揚之水》。按:“誑”較早見于《孫子兵法·用間》:“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聞知之而傳于敵間地?！边h遠晚于“迋”。④[6]可見《漢語大詞典》中的解釋存在一定問題。春秋戰(zhàn)國時期，“誑”成為“欺騙”概念域的重要成員，并且一直沿用至今，在某些方言區(qū)里是表示“欺騙”義的主導詞。比如在晉語區(qū)中對“誑”的使用就比較多，例如：這人有事沒事就誑人了。義為欺騙，打趣。你快別說這種話誑這孩子了。義為欺騙，蒙蔽。春秋戰(zhàn)國時期，“誑”的用法比較簡單，除了“誑”之外，還出現(xiàn)了別的表示“欺騙”義的語素，比如“詐”“諼” “誘”，尤其是其中的“諼”字，用法和“誑”的用法相似，諼：《說文·言部》:“諼，詐也?！薄稄V雅·訓詁二》:“諼，欺也?！薄爸X”字在晉語方言中的用法和“誑”字相似，例如：你一天天就是諼了。義也是接近于夸大其詞。 “誘”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也是“欺騙”域概念中的成員，但是“誘”的語義變化相比于其他兩個詞要大一些。戰(zhàn)國時期，“誘”由“引誘、誘惑”義引申出“欺騙”義，《荀子·止名》“彼誘其名，昡其辭，而無深于其志義者也?！睏顐娮?“誘，誑也。但欺誑其名而不正，?；笃滢o而不實，又不深明于志義相通之理也?！雹輀7]165

（18）宋莊公聞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誘召祭仲而執(zhí)之。(《史記·鄭世家》）

（19）十四年，故鄭亡厲公突在標者使人誘劫鄭大夫甫假，要以求入。(同上）

在中古漢語中“誑”已經(jīng)取代了“詐”，成為“欺騙”概念域中使用頻率僅次于“欺”的成員，在很多文獻中都有用例，同時又可作為構(gòu)詞語素出現(xiàn)在雙音詞中，上文已經(jīng)進行過分析。

“誑”的第二個概念域是“謊言”，顯然已經(jīng)不是原來“欺騙”概念域，而是轉(zhuǎn)換為一種名詞的用法，但是最基本的意義并沒有改變。在這個概念域中，就出現(xiàn)了兩個主要的成員，分別是欺騙和語言。也就是一種欺騙的語言。當時出現(xiàn)的與之有相似用法的還有“誆”和“和”。至于“誑”作為一種口語中取笑別人作樂的用法，這種概念域下的“誑”多出現(xiàn)在方言中，因為方言語料庫中的語料較少，所以關(guān)于其歷史演變也不作分析。

五、結(jié)語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同一概念域中的成員的變化是詞匯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最明顯的表現(xiàn)，也就是在同一概念域中詞匯之間可以相互替換，不過，這種替換并不是簡單地替換，而是詞語的替換，漢語詞匯從古到今有一種從總到分的演變趨勢，在“欺騙”這個概念域中，先有“欺”之后與之相類似的又出現(xiàn)可“誑”“詐”“瞞”，隨著義項的細化，出現(xiàn)了新的詞語來表示，并且出現(xiàn)了雙音節(jié)詞，這都是詞匯系統(tǒng)演變的一種方式，同時在共時平面，方言中也沿用它的基本意義。

注釋：

①蔣紹愚.漢語詞義和詞匯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初探[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4).

②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5596.

③蔣紹愚.漢語詞義和詞匯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初探[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4).

④楊奉聯(lián).漢語“欺騙”概念域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研究[D].浙江大學,2012.

⑤程曉朝.《佛經(jīng)行集經(jīng)》雙音新詞新義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