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傳》“象”義析

張紹時

(長沙學(xué)院 影視藝術(shù)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 湖南 長沙 410022)

“象”是構(gòu)建先秦思想文化系譜的一個基本符號，從天文學(xué)的日月星辰之天象到醫(yī)學(xué)的藏象、脈象，從巫卜文化中的龜筮之象到宗法文化的制度之象，“象”涉及到先秦物質(zhì)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等多個方面，它是一個包含思想價值、精神品格、民族意識的概念?！跋蟆庇绕涫恰吨芤住返闹匾獦?gòu)成要素，甚至成了《周易》的代稱?！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韓宣子出使魯國時“見《易象》與魯《春秋》”，尚秉和解釋道：“凡易辭無不從象生，韓宣子適魯，不曰‘見《周易》’，而曰‘見《易象》與《魯春秋》’，誠以‘易者象也，象者像也。’”[1]397胡適也說：“一部《易經(jīng)》，只是一個‘象’字?！盵2]歷來易學(xué)家對“象”有著見仁見智的看法，如王弼視“象”為盡意的工具，朱熹視“象”為“理”的外顯。鑒于“象”在《周易》中的重要地位，有必要回歸原典，對《周易》中“象”的字義進行系統(tǒng)整理與分析，以見其原始意蘊。

《周易》分經(jīng)和傳兩部分，《易經(jīng)》雖然重視“象”，但沒有對其進行理論闡釋，沒有出現(xiàn)“象”字，《易傳》卻賦予了“象”非常豐富的內(nèi)涵?！跋蟆痹诮癖尽兑讉鳌分泄渤霈F(xiàn)483次，并設(shè)有闡釋卦爻之象的《象傳》。今本《易傳》的《象傳》分《大象傳》和《小象傳》，《大象傳》有六十四條，分別解釋六十四卦的卦名和卦義，《小象傳》有三百八十六條，分別解釋三百八十六條爻辭和用辭?！洞笙髠鳌泛汀缎∠髠鳌贩謩e附于每一卦的卦辭和爻辭之下，因而每卦有7次“《象》曰”之語。只有乾卦比較特殊，卦爻辭在一起，用一個“《象》曰”，因此所有卦爻辭總共出現(xiàn)442個“象”字。在熹平石經(jīng)中，《周易》的順序是上下經(jīng)、上下《彖》、上下《象》……說明《大象傳》和《小象傳》原本是獨立成篇的[3]。除《象傳》的“象曰”之外，“象”字共出現(xiàn)41次，3次出現(xiàn)在《彖傳》，其他都在《系辭》中?！跋蟆痹凇兑讉鳌分泻x非常復(fù)雜，隨具體的語境而有所不同，大致有以下幾類。

一、宇宙萬物之象

《系辭上》篇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标P(guān)于“在天成象”有兩種意見，三國時期吳國虞翻說：“謂日月在天成八卦；震象出庚，兌象見丁，乾象盈甲，巽象伏辛，艮象消丙，坤象喪乙，坎象流戊，離象就已，故‘在天成象’也?！盵4]205虞翻將“象”理解為八卦之象，這樣理解明顯牽強附會。更多的學(xué)者將其理解為天象，如韓康伯注：“象況日月星辰?！盵5]76從語境來看，此“象”指天上日月星辰之象。

《系辭下》指出圣人制作八卦的過程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八卦是圣人仰觀天象、俯察地法、遠(yuǎn)近選取而成，“觀象于天”之“象”與“在天成象”之“象”內(nèi)涵相同，都是指天象。古人認(rèn)為萬事萬物在天上都有象呈現(xiàn)，《禮記·郊特牲》也有“地載萬物，天垂象”之語，孔穎達疏：“地有其物，天上皆垂其象?！盵6]不管是“天象”還是“地形”，都是圣人創(chuàng)設(shè)卦爻的取象來源?！把鰟t觀象于天”如《說卦》所說的“乾為天”“離為日”，“俯則觀法于地”如《說卦》所說的“坤為地”“艮為山”“兌為澤”，“近取諸身”如《咸》卦爻辭“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遠(yuǎn)取諸物”如《既濟》卦爻辭“繻有衣袽”、《泰》卦爻辭“城復(fù)于隍”。萬物之象是《周易》卦爻符的取象來源。有的卦名就直接取事物之名，如《井》卦之象為“木上有水”，取自木桶入于井中打水；《鼎》卦之象為“木上有火”，取自鼎的烹飪之象。

天上之象與地上之形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陳夢雷說：“象者，形之精華發(fā)于上者，日月星辰之屬。形者，象之體質(zhì)留于下者，山川動植之屬?！盵7]“象”與“形”之所以密切關(guān)聯(lián)，是因為“氣”的存在?！断缔o上》篇明確說道“精氣為物”，說明“氣”是構(gòu)成萬物的基質(zhì)。萬物之所以能相通，乃在于內(nèi)在之氣的融通?！兑讉鳌氛J(rèn)為整個宇宙最大的本體即太極，它是混沌的太一之氣，太一之氣生成陰陽二氣?！断獭ゅ琛氛f：“天地感而萬物化生?！碧斓仃庩柖庀嘟桓猩扇f物，萬物是在陰陽二氣的運動下呈現(xiàn)出的不同之“象”。

二、事物內(nèi)在屬性之象

《系辭上》說：“《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笨追f達疏：“‘以制器者尚其象’者，謂造制形器，法其爻卦之象?！盵5]81但這種取并非是直接取之卦形，而是取其所象征的內(nèi)容，即卦所要表達之意?！断缔o下》對此舉例進行了解說：“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敝祆洹吨熳诱Z類》說：“蓋取諸離，‘蓋’字便是一個半閑半界底字。如‘取諸離’‘取諸益’不是先有見乎離，而后為網(wǎng)罟；先有見乎益，而后為耒耜。圣人亦只是見魚鱉之屬，欲有以取之，遂做一個物事去攔截他。欲得耕種，見地土硬，遂做一個物事去剔起他，卻合于離之象合于益之意。”[8]“合于離之象合于益之意”是指與離卦和益卦所要表現(xiàn)的“意”是一致的，制器所尚之“象”實際上是對卦所呈現(xiàn)的事物內(nèi)在運行規(guī)律的模仿，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說得更具體說：“‘制器尚象’，非徒上古之圣作為然，凡天下后世所制之器，亦皆暗合陰陽剛?cè)?、虛實錯綜之象，其不合于象者，雖一時之俗尚，必不利于用而速敝，人特未之察耳?！盵9]在《周易》中，事物發(fā)展運行規(guī)律在根本上是陰陽運行規(guī)律。

制器所尚之“象”超越形器，具有形而上的特征?！断缔o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笨追f達疏：“道是無體之名，形是有質(zhì)之稱。凡有從無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謂之道也。自形內(nèi)而下者，謂之器也。”[5]83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之所以關(guān)聯(lián)，關(guān)鍵在于“象”的存在，“象”是溝通二者的中介?！爸破魃邢蟆本褪沁@一體現(xiàn)，制器所尚之“象”是卦爻所要表現(xiàn)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各種事物現(xiàn)象的規(guī)律，是“道”的顯現(xiàn)。

“制器尚象”以“觀物取象”為前提。吳澄在《易纂言》說：“制器謂創(chuàng)物，以利用象謂所擬物形之肖似?！盵10]“擬物形之肖似”就是“取象”?！断缔o下》對圣人取象過程進行了詳細(xì)描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焙笕藢⑦@段文字概括為“觀物取象”。“觀物取象”之“象”不僅指宇宙萬物外在之“象”，更是指其內(nèi)在屬性之“象”。圣人“取象”往往超越事物外在之“象”擬取其本質(zhì)規(guī)律之“象”，更注重把握事物的內(nèi)在生命情狀。在這一過程中，圣人將天地萬物按照內(nèi)在屬性及運行規(guī)律進行類的概括，從中取出同類事物的本質(zhì)之“象”。

三、兆見之象

《系辭上》說：“天垂象，見吉兇。”此“象”是兆象。古人認(rèn)為天能顯現(xiàn)出人事吉兇的征兆?！疤臁痹谙惹匚幕杏兄匾牡匚?，周代的“天”觀念是從商代的“帝”或“上帝”觀念發(fā)展而來?！暗邸被颉吧系邸笔巧檀诮绦叛龅膶ο?，它們是至上之神。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對武丁卜辭中“上帝”的能力進行了分析，“上帝”擁有“令雨”“令風(fēng)”“令云”“降艱”“降禍”“降潦”“降食”“降若”“允諾”“授佑”“授年”等十六項功能[11]?！吧系邸敝钣?、降福禍等功能是通過天上的兆象顯示出來的，西周時期逐漸以“天”代替殷人的“帝”或“上帝”?！疤齑瓜蟆敝疤臁奔仁侵髟字欤质亲匀恢?，處于宗教之天與自然之天的混一狀態(tài)，天象的變化能夠反映出人事的吉兇禍福?！断缔o上》說：“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此“象”也是兆象，日月的運行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日食、月食等異常天象的出現(xiàn)被視為災(zāi)禍的征兆?！蹲髠鳌肪投啻握劦接^天象明吉兇的例子，《左傳·昭公十七年》說“天事恒象”，杜預(yù)注：“天道恒以象類告示人。”[12]此“象”也是兆象。日食是非常嚴(yán)重的天象災(zāi)異，《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比帐嘲l(fā)生時，周天子和諸侯都需要遵守一定的行為規(guī)范，天子不舉行盛饌并伐鼓于社以禳災(zāi)，諸侯用幣進行祭祀并在朝堂上擊鼓以禳災(zāi)，因為人們認(rèn)為天象與人事吉兇有著緊密關(guān)聯(lián)。不僅日月之象是人事吉兇的反映，星辰之象也是如此。大火星被看作火災(zāi)的預(yù)兆，《左傳·襄公九年》記載宋國發(fā)生了火災(zāi)，天下皆傳宋國“知天有道”，晉候問原因，示弱解釋道：“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鄙坛募漓胫餍鞘谴蠡鹦?，商朝考察他們禍亂的預(yù)兆是從大火星開始的，宋國作為商代的后裔，能從火星中看到天道。

兆見之“象”是圣人對事物內(nèi)在屬性之象的感知。《系辭上》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韓康伯注：“兆見曰象?！笨追f達疏：“‘見乃謂之象者’，前往來不窮，據(jù)其氣也。氣漸積聚，露見萌兆，乃謂之象，言物體尚微也?！盵5]82“物體尚微”就是圣人對事物本質(zhì)屬性之“象”的感知。此“象”之“見”并非視覺之觀的“見”，而是整體直觀的“現(xiàn)”，是“現(xiàn)”而未形?！跋蟆笔恰皻狻钡姆e聚所呈現(xiàn)的兆象。這個“象”與《老子》“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中的“象”含義一致，是無物之象，是存在于人的頭腦中、與“氣”密切相關(guān)、能顯現(xiàn)形而上之“道”的“象”?！罢滓娭蟆毕蛏贤ㄍ溃蛳峦ㄍf物。圣人“觀物取象”就是由事物外在之觀進入到內(nèi)在之觀，事物內(nèi)在屬性之“象”為圣人所感知即為“兆見之象”。

四、卦爻符號

“象”可以指圣人觀萬物而取象創(chuàng)設(shè)的卦爻符號，這類含義在《易傳》中最多。具體而言，又有以下幾類。

首先是“爻象”?！断缔o下》說：“爻象動乎內(nèi)，吉兇見乎外?！必詢?nèi)之爻的變化引起卦之吉兇的變化?！吨芤住返淖髡哂^宇宙萬物發(fā)現(xiàn)萬物屬性可以分為陰柔和陽剛兩類，并用陰爻(- -)和陽爻(—)表現(xiàn)出來。關(guān)于陰陽爻的具體取象來源，人們進行了猜測，有生殖崇拜說、奇數(shù)偶數(shù)說、模仿占卜的龜兆說、占筮的竹棍說、結(jié)繩的有結(jié)無結(jié)說等多種觀點，這些說法都有一定道理。因為陰陽爻本身是對萬物的取象，它取自這些事物所具有的共性，但關(guān)于它們的真正來源卻很難確考了。陰陽二爻是對構(gòu)成萬物的最基本屬性的概括，是對其最基本的運動變化規(guī)律的揭示，是《周易》卦象系統(tǒng)最基本的單位。

其次是“四象”?！断缔o上》說：“《易》有大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孔穎達疏：“謂金木水火，稟天地而有。”《系辭上》接著又說：“《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孔穎達引莊氏云：“謂六十四卦之中，有實象，有假象，有義象，有用象，為四象也。”莊氏四象之說來歷不詳，孔穎達不贊同莊氏四象之說主要基于“非專易內(nèi)之物”，象與辭相互引發(fā)，象應(yīng)為爻卦之象，孔穎達指出是“七八九六之謂也”。[5]82四象又可以喻指春夏秋冬四時，虞翻說：“四象，四時也。兩儀，謂乾坤也。乾二五之坤，成坎、離、震、兌。震春兌秋，坎冬離夏。故‘兩儀生四象’?！盵4]228朱熹的《周易本義》說：“四象，謂陰陽老少。”[13]孔穎達和朱熹講述的是一致的，七指少陽，八是少陰，九是老陽，六是少陽。宋以后以陰陽老少解四象成為一種普遍趨勢。如尚秉和的《周易尚氏學(xué)》說：“七八九六即南北東西，即春夏秋冬?！盵1] 388

再次是指“卦象”?！断缔o上》說：“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薄笆枪史蛳螅ト擞幸砸娞煜轮?，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背恕跋笃湮镆恕敝跋蟆弊鲃釉~外，其余都是指卦象?！断缔o下》的“八卦以象告”指八卦以符號形式顯現(xiàn)人事吉兇，即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分別表示健、順、動、入、陷、麗、止、悅八類含義。八卦是對陰陽二爻的進一步發(fā)展，它由三個陰陽爻構(gòu)成，象征天地人三才，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卦，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宇宙模式。宇宙萬物有著極為復(fù)雜的變化規(guī)律，八卦難以窮盡宇宙萬物變化的奧秘，因此需要“引而伸之”，即將八卦兩兩相疊形成六十四卦；也需“觸類而長之”，即觸事而發(fā)揮其義，天下之事都在六十四卦中得以體現(xiàn)。六十四卦是更為復(fù)雜的體系，從每一卦來看，從初爻到上爻象征了事物從初級到高級的生長漸變規(guī)律，從六十四卦整體排列來看，始于《乾》《坤》，終于《既濟》《未濟》，揭示了事物產(chǎn)生、發(fā)展及演變的規(guī)律，六十四卦往返循環(huán)運動、無始無終，六十四卦方圓圖就是對這個循環(huán)體的反映，從中可以窺見出宇宙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

學(xué)界通常所說的易象主要是指卦爻之象。黃宗羲對卦爻之象進行了總結(jié)：“圣人以象示人，有八卦之象、六畫之象、象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對之象、方位之象、互體之象,七者而象窮矣?！盵14]“六畫之象”即兩個八卦相重而生成的六十四卦?！跋笮沃蟆笔侵肛韵笈c所取物象的相似之象，如《鼎》卦、《頤》卦、《噬嗑》卦、《節(jié)》卦等?！柏澄恢蟆倍嘤糜谡俭呙孕牛瑩?jù)《易緯乾鑿度》記載，每卦的六個卦畫中，初爻為元士、二爻為大夫、三爻為公、四爻為諸侯、五爻為天子、上爻為宗廟。“反對之象”是將六畫之卦顛倒過來形成新的卦體，如否卦顛倒過來形成泰卦?！胺轿恢蟆笔侵赴素运笳鞯陌藗€方位，《說卦》認(rèn)為乾為西北，坎為北，艮為東北，震為東，巽為東南，離為南，坤為西南，兌為正西。《說卦》的方位在宋代被稱為后天方位，宋代又增加了先天方位，即乾南坤北、離東坎西、震東北、巽西南、艮西北、兌東南?！盎ンw之象”指六個爻畫中除了內(nèi)卦和外卦兩個經(jīng)卦外，另有二、三、四爻組成一個新卦，三、四、五爻組成一個新卦?！跋蟆笔乔叭搜芯俊吨芤住窐O為重要的一部分內(nèi)容，自春秋戰(zhàn)國時開始，以“象”解經(jīng)文成為易學(xué)研究的一種重要觀點。

五、卦中之象

作為卦爻符號的易象囊括了宇宙萬物，圣人觀卦可見出其中蘊含的萬事萬物之象。如《系辭下》說：“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笨追f達疏：“言八卦各成列位，萬物之象，在其八卦之中也。”[5]85此言天地萬物之象都可以在八卦中顯現(xiàn)出來。《系辭上》說：“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笨追f達正義：“謂窮極其陰陽之?dāng)?shù)，以定天下萬物之象?！盵5]81此“象”指卦爻所象之事物，“數(shù)”指陰數(shù)和陽數(shù)，以象數(shù)說《周易》，以八卦和陰陽之?dāng)?shù)預(yù)言災(zāi)變。如《小過·彖》載：“有飛鳥之象焉?！薄缎∵^》卦顯現(xiàn)出“飛鳥之象”，關(guān)于“飛鳥之象”如何從卦中顯現(xiàn)的，又有不同的理解，王弼注：“不宜上，宜下，即飛鳥之象?！盵5]71宋衷說：“二陽在內(nèi)，上下各陰，有似飛鳥舒翮之象，故曰‘飛鳥’。”[4] 196因為《小過》上卦為“覆艮”，下卦也是艮，而艮為鳥，尚秉和的《周易尚氏學(xué)》說：“‘有飛鳥之象’，謂上下卦皆艮也。”[1]350王弼從卦義解飛鳥之象，宋衷從卦形的直觀性來談飛鳥之象，尚秉和從卦形結(jié)構(gòu)解飛鳥之象，都是通的。

“象”如此重要，因此圣人要“觀象”?！秳儭ゅ琛罚骸绊樁怪^象也?！表樁怪侵干侠轫?，下艮為止，觀象指觀此上下卦所呈現(xiàn)出來的象。“觀象”的本義是觀卦之象，但要由卦之象觀出它所呈現(xiàn)的吉兇征兆?！断缔o上》載：“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cè)嵯嗤贫兓?。是故吉兇者，失得之象也?；诹哒?，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cè)嵴?，晝夜之象也?！笨追f達疏：“謂圣人設(shè)畫其卦之時，莫不瞻觀物象，法其物象，然后設(shè)之，卦象則有吉有兇?！盵5]76圣人觀物象而創(chuàng)設(shè)卦爻符，觀卦象則要觀其顯現(xiàn)出來的兆象，“吉”“兇”“悔”“吝”是周易的占辭，吉兇是處事行為或得或失的征兆，悔吝是內(nèi)心憂慮的征兆。

在《周易》中，圣人、君子觀卦中之象注重觀其變?！断缔o上》說：“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薄坝^其變”與“觀其象”相應(yīng)，是指卦變，即卦與卦之間的變化關(guān)聯(lián)，此卦由彼卦變化而來。“變”是《易》的一個基本思想，“觀變于陰陽而立卦”“剛?cè)嵯嗤贫兓薄耙詣诱呱衅渥儭倍际沁@一思想的體現(xiàn)。《左傳》《國語》記載了一些關(guān)于卦變的例子，如《國語·晉語》記載：“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得貞《屯》悔《豫》，皆八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閉而不通，爻無為也。’司空季子曰：‘吉。是在《周易》，皆利建侯。不有晉國，以輔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晉國”，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國之務(wù)也，吉孰大焉！’”[15]晉文公想依靠秦國的幫助回到晉國，前途未卜而占了一卦，本卦為《屯》，但初九爻、六四爻、九五爻發(fā)生變化，而變卦為豫，筮史看到《屯》卦內(nèi)震為車，外卦坎為險陷，有震車遇坎險之象，認(rèn)為不吉；司空季子認(rèn)為吉，因《屯》和《豫》都是利建侯，認(rèn)為是得國之卦。

《系辭上》說：“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表n康伯注：“序，卦象之次序。”[5]77韓氏認(rèn)為君子所居而安者是效法《易》之序而守其本位。《周易集解》本作“居而安者，易之象也”，虞翻說：“君子謂文王。象謂乾二之坤，成坎月離日。日月為象。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位。故‘居而安者，易之象也?！f讀象誤作厚，或作序，非也?！盵4]207我們贊成虞翻的觀點。首先，“居而安者，易之象也”與下句“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對應(yīng)一致，而且“觀象”與“玩辭”在《系辭》中多次相連，如“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其次，《經(jīng)典釋文》引陸績語也說：“序，象也?！痹俅危瑥摹断缔o》整個思想來看，作“象”也比“序”更為恰當(dāng)?！耙渍?，象也”是《系辭》的突出思想，《系辭》本就是對《易》之象的解釋。

值得注意的是，圣人設(shè)卦所觀之“象”與圣人“觀物”時眼前所見之物象不同，實際上是一種“意中之象”。此“象”是用來“盡意”的，是以形象方式對卦義進行解釋?！断髠鳌肪褪且孕蜗蠓绞浇忉屫?，如《蒙》上艮下坎，《蒙·象》載：“山下出泉，蒙?！薄吧较鲁鋈本褪恰耙庵兄蟆?，喻指君子“果行育德”。孔穎達在《周易正義》提出實象與假象：“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風(fēng)自火出。”[5]14“假象”是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是“意中之象”。馬一浮指出“觀象即是觀心，天地萬物之象即汝心之象也”。[16]象不能離我而存在，卦爻之象是作者心象的體現(xiàn)。

六、法象、相似、象征之象

“象”在《周易》中又作動詞?！断缔o上》說：“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后一個“象”指效法，圣人仿效天所顯現(xiàn)的兆象而創(chuàng)設(shè)卦象?！断缔o上》又說：“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笔ト藙?chuàng)設(shè)卦象不僅僅是效仿事物外形，也要把握其內(nèi)在特征?！断缔o上》直接提出了“法象”概念：“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碧斓厥顷庩杽?cè)岬耐怀龃恚断缔o下》載：“天地絪緼，萬物化醇?！毙Хㄗ匀粵]有比天地更大的?！逗恪ゅ琛氛f：“四時變化而能久成?！毙Хㄈf物變化會通沒有比一年四季更大。

正因為卦象是對萬物的模仿，兩者之間具有相似性，所以《系辭下》說：“象也者，像此者也?！薄跋笠舱撸褚??！薄跋瘛笔呛笃鹱郑莘咀鳌跋蟆?。孔穎達疏：“言象此物之形狀也?！盵5]86“象”是模擬物象之形?！抖Αゅ琛氛f：“鼎，象也?！薄跋蟆笨衫斫鉃椤跋瘛?，表示相似。鼎之卦形乃是法象鼎的外形，初爻為陰爻，像鼎足；二、三、四爻為陽爻，像鼎腹；五爻為陰爻，像鼎耳；上爻為陽爻，像鼎蓋。

“象”在《周易》中還可以表示“象征”之義?！断缔o上》說：“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边@幾個“象”是象征義，占筮之?dāng)?shù)用五十根蓍草，實用的四十九根，任意分作兩堆以象征天地兩儀，從中選取一根懸掛以象征天地人三才，每束四根以象征四季，把剩余的蓍草夾扐以象征閏月。

《易傳》豐富的“象”義實際上是象思維的直接體現(xiàn)①。圣人的象思維以觀宇宙萬物之具象為思維起點，然后進入物中把握其內(nèi)在屬性之象，再用卦爻之象將圣人所兆見之象表現(xiàn)出來，最后是通過對卦的觀察，結(jié)合具體的情境選取物象、事象對卦爻進行解釋，這一思維過程始終伴隨著“象”。言說方式是思維方式的表現(xiàn)，象思維以形象方式表達，這不僅體現(xiàn)在卦爻符號，《周易》對卦爻符號的解釋也是以形象的方式展開的。如《未濟》卦辭：“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比⌒『偠珊颖徽礉裎舶椭笥髦肝礉浴盁o攸利”?！缎⌒蟆肪湃常骸拜浾f輻。夫妻反目?！比≤嚸撦椗c夫妻失和來喻指九三爻象的不吉利。這些取象用以喻指卦之形、卦之義等?！稗o”來源于“象”，它本身就是“象”的一部分。吳沆《易璇璣》說：“辭也者，象之華?！盵17]項安世《周易玩辭》更進一步說：“凡卦辭皆曰象，凡卦畫皆曰象；未畫則其象隱，已畫者則其象著?！盵18]這樣的“象”是象征、隱喻之象，體現(xiàn)了象思維的顯著特征。

“象”在《易傳》的豐富含義及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象思維，對后代文學(xué)理論及文學(xué)批評都有著重要影響?！兑讉鳌返摹傲⑾笠员M意”思想啟發(fā)了古代文論意象范疇的誕生，摯虞《文章流別論》所說的“假象盡辭，敷陳其志”[19]，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說的“神用象通”“窺意象而運斤”[20]均受其影響。易象作為一種表意之象，在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意象。前文所引孔穎達所說的“假象”、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易教下》提出的“人心營構(gòu)之象”[21]都是圣人通過想象和聯(lián)想而構(gòu)思的意象。《易傳》之“象”所體現(xiàn)的象思維對文學(xué)批評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有著重要影響②。古代文學(xué)批評也是以象思維方式展開的，文學(xué)批評活動就是一個“取象”的過程，《物色》篇的“流連萬象之際”既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取象”過程，也指文學(xué)批評的“取象”過程。文學(xué)批評最終以“立象”的方式進行言說，如鐘嶸《詩品》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22]，分別以“芙蓉出水”“錯彩鏤金”喻指謝靈運、顏延之的詩歌風(fēng)格。

結(jié)語

綜上可知，“象”在《易傳》中含義非常豐富。但總體來說，一是作名詞，是圍繞卦象系統(tǒng)展開的“象”。作為名詞的“象”有五個層面：第一層面指客觀事物，第二層面指事物內(nèi)在屬性之象，第三層面是圣人觀物所兆見之象，第四層面指圣人創(chuàng)設(shè)的卦象，第五層面指觀卦之吉兇而取具象以表達，即“自然物象——屬性之象——兆見之象——卦爻之象——意中之象”。二是作動詞，是作為卦象創(chuàng)作方法的“象”，有模仿、相似、象征多種含義。從這一方面來說，“象”是一種隱喻?！兑讉鳌坟S富的“象”義體現(xiàn)了古人較為獨特的象思維過程，這對后代文學(xué)理論及文學(xué)批評都有著重要影響。

注釋：

①象思維由王樹人先生提出，主要是通過《傳統(tǒng)智慧再發(fā)現(xiàn)》(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中國象思維與西方概念思維之比較》(《學(xué)術(shù)研究》，2004年第10期)、《中西比較視野下的象思維——回歸原創(chuàng)之思》(《文史哲》，2004年第6期)、《回歸原創(chuàng)之思：“象思維”視野下的中國智慧》(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等一系列論著而為學(xué)術(shù)界所注意。

②具體請參看拙文《<周易>與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中州學(xué)刊》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