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東
(華清池文物保護管理所 文史研究室,陜西 臨潼 710600)
宋代禮儀研究是宋史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它經(jīng)歷了從史料整理走向范式研究的成長歷程,成果已很豐碩①。但受制于既定研究模式影響,這些成果拘于禮儀內(nèi)容本身的考察,而缺乏與唐宋社會變遷進行有機聯(lián)系的分析。以下試以北宋五禮地域化演變的考察為切入點,剖析禮儀變遷與地域政治組織興替間的互動關(guān)系,觀察北宋地域文化走向與政局演變趨勢的一致性問題。
史載“祿山之禍,兩京所藏,一為炎?!盵1](5637),北方人口大量流向江淮,兩京“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2](4002),朝廷典制漸衰。唐末,殘余的關(guān)中士大夫遭白馬之禍,東遷者斯文掃地,后梁草創(chuàng)禮儀,難免荒謬,史載:“馬縞,少嗜學儒,以明經(jīng)及第,登拔萃之科。仕梁為太常修撰,累歷尚書郎,參知禮院事,遷太常少卿。梁代諸王納嬪,公主下嫁,皆于宮殿門庭行揖讓之禮,縞以為非禮,上疏止之,物議以為然?!盵3](942)后唐起初對東竄士大夫奉為至寶,如京兆奉天(今陜西乾縣)人趙光逢被目為“玉界尺”[3](775),其弟趙光胤也有才藝,“及莊宗平定汴、洛,時盧程以狂妄免,郭崇韜自勛臣拜,議者以為國朝典禮故實,須訪前代名家,咸曰光胤有宰相器……同光元年十一月,光胤與韋說并拜平章事。光胤生于季末,漸染時風,雖欲耀鱗振翮,仰希前輩,然才力無余,未能恢遠,朝廷每有禮樂制度、沿革擬議,以為己任,同列既匪博通,見其浮談橫議,莫之測也。豆盧革雖憑門地,在本朝時,仕進尚微,久從使府,朝章典禮,未能深悉,光胤每有發(fā)論,革但唯唯而已”[3](777)。 說明關(guān)中士、吏世家,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百余年之摧殘,典禮修養(yǎng)如日薄西山,東遷輩在新王朝難以負重,可謂名過其實。豆盧革籍貫不明,系關(guān)中官宦后裔,學術(shù)淺薄,史載:“豆盧革,祖籍,同州刺史。父瓚,舒州刺史。革少值亂離,避地鄜、延,轉(zhuǎn)入中山,王處直禮之,辟于幕下,有奏記之譽……同光初,拜平章事。及登廊廟,事多錯亂,至于官階擬議,前后倒置?!盵3](883)在唐末及五代版圖內(nèi),舍關(guān)中人物外,尚有華北地域士大夫,后者人數(shù)規(guī)模、修養(yǎng)境界在北方堪稱第一。
時局變遷牽制著禮儀制定。在政治、文化中心東移過程中,代北集團建立了后唐、后晉、后漢等沙陀三王朝,為站穩(wěn)中原,它不斷吸收華北中下層社會勢力,至后周時擴為河朔集團。該集團外迫于契丹漢化的文化壓力,內(nèi)厭于當?shù)剀娬计降蕊L氣的約束,急于粉飾正統(tǒng)地位,建立社會秩序,著手恢復中原傳統(tǒng)禮儀。早在河東政權(quán)東下初,就已廣納河朔士大夫,如“后唐莊宗入魏,河朔游士,多自效軍門……”[4](9086)經(jīng)后唐至后周,禮儀制定已完全由河朔、中原人物肩負,如東平(今山東東平)人“王樸仕周世宗,制禮作樂,考定聲律,正星歷,修刑統(tǒng),百廢俱起”[5](1681-1682)。后周時,華北平原南端的潁州汝陰(今安徽阜陽)人尹拙“與昭及田敏同詳定《經(jīng)典釋文》……拙性純謹,博通經(jīng)史”[6](12818)。 濮州范縣(今河南范縣)人張昭(本名昭遠)始仕于河東政權(quán),后周時,“詔令詳定《經(jīng)典釋文》《九經(jīng)文字》《制科條式》,及問六璽所出,并議《三禮圖》祭玉及鼎釜等。昭援引經(jīng)據(jù),時稱其該博”[4](9091)。淄州鄒平(今山東鄒平)人田敏仕于后梁至后周,“敏雖篤于經(jīng)學,亦好為穿鑿,所?!毒沤?jīng)》,頗以獨見自任……世頗非之”[6](12819-12820)。華北士大夫為亦農(nóng)亦儒世家,推動當?shù)匕牒霛h文化轉(zhuǎn)向半漢半胡文明,即將殘存的唐代典禮混雜游牧民族習慣,經(jīng)地域化的集結(jié),上升為后周禮儀制度,以在精神文化方面凝聚代北、河朔與中原勢力為一體,將地域集團與河朔本位社會物質(zhì)基礎(chǔ)相捆綁,以華北人、財、物為后盾,抵制武力強悍的契丹、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的南唐與吳越,為之后的統(tǒng)一做好準備。至此,后梁、后唐初所繼承的長安禮儀被棄,后周禮儀(即華北地域制度文化)被立為大典。
后周禮儀出自華北地域文化集結(jié),難免殘陋,所謂“五代之衰亂甚矣,其禮文儀注往往多草創(chuàng),不能備一代之典”[7](2421)。 “自五代以來,喪亂相繼,典章制度,多所散逸”[7](2438)。由于政體的傳承,后周禮儀為北宋沿用,華北士大夫世家繼續(xù)制禮,如大名宗城(今河北邢臺東)人范質(zhì)于后唐入仕,宋“乾德初,帝將有事圜丘,以質(zhì)為大禮使。質(zhì)與鹵簿使張昭、儀仗使劉溫叟討論舊典,定《南郊行禮圖》上之。帝尤嘉獎。由是禮文始備”[8](8795)。制禮的另二人,范縣(今河南范縣)人張昭遠“自唐、晉至宋,專筆削典章之任”[4](9091)。 洛陽(今河南洛陽)人劉溫叟“動遵禮法”[4](9071),后唐已仕。后周命洛陽人聶崇義、薊州漁陽(在今天津境)人竇儼規(guī)范郊廟祭器,尹拙、聶崇義與竇儀、竇儼兄弟重訂《三禮圖》,宋初建隆三年(962)始完工。竇儀“學問優(yōu)博,風度峻整”[4](9094)。被宋太祖目為宿儒。竇儼后晉已仕,宋初,“祠祀樂章、宗廟謚號多儼撰定,議者服其該博”[4](9097)。
《重集三禮圖》成文倉促,“開寶中,四方漸平,民稍休息,乃命御史中丞劉溫叟、中書舍人李昉、兵部員外郎知制誥盧多遜、左司員外郎知制誥扈蒙、太子詹事楊昭儉、左補闕賈黃中、司勛員外郎和峴、太子中舍陳鄂撰《開寶通禮》二百卷,本唐《開元禮》而損益之。 既又定《通禮義篡》一百卷”[7](2421)。 《開寶通禮》是五代、宋初以來制定的第一部五禮,有著濃郁的華北地域特征,這一點可從制禮人的籍貫出處、文化修養(yǎng)得到證明,依次分析如下,其一,劉溫叟,前文已介紹,“五代以來,言執(zhí)禮者惟溫叟焉。立朝有德望,精賞鑒”[4](9073)。 其二,深州饒陽(今河北饒陽)人李昉歷仕后晉至宋初,“為文章慕白居易,尤淺近易曉。好接賓客,江南平,士大夫歸朝者多從之游”[4](9138-9139)。 李昉學養(yǎng)有樸拙的河朔特征,且情操認同江淮文明,預示了禮儀未來演化趨勢。其三,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人盧多遜,父盧億于后周時編《大周續(xù)編敕》,在家教熏陶下,“多遜博涉經(jīng)史,聰明強力,文辭敏給,好任數(shù),有謀略,發(fā)多奇中”[4](9118)。其四,幽州安次(隸今河北廊坊)人扈蒙系河朔官吏世家,至蒙始入士林,“自張昭、竇儀卒,典章儀注,多蒙所刊定”[4](9240)。其五,京兆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楊昭儉乃官宦世家,“昭儉美風儀,善談名理,事晉有直聲”[4](9247)。 楊氏家門略通禮儀,唐末東徙,淪為河朔化人物。其六,滄州南皮(今河北南皮)人賈黃中乃河朔士大夫世家,“黃中多識典故,每詳定禮文,損益得中,號為稱職”[4](9161)。宋太宗時,“當世文行之士,多黃中所薦引,而未嘗言,人莫之知也……黃中端謹,能守家法,廉白無私。多知臺閣故事,談?wù)搧悂悾犝咄胙伞盵4](9162)。其七,開封浚儀(今河南開封)人和峴原籍汶陽須昌(今山東東平),乃唐代官吏世家,家境寒微,峴祖父和矩不拘禮節(jié),至峴父和凝始入士林。峴于宋太祖時參議南郊禮、皇后神主廟禮,淺嘗輒止,太宗時判太常寺兼禮儀院事[6](13014)。 其八,陳鄂無傳。 綜上,后周、宋初禮儀一脈相承,華北士大夫所撰樸拙的《開寶通禮》系宋五禮之始創(chuàng)。
禮儀的后周化并非一成不變,宋初已收服吳越、南唐,發(fā)達燦爛的東南文明引人注目,朝廷詔敕文書儀程漸襲南唐。宋真宗時,海內(nèi)乂安,朝廷東封西祀,迎天書,朝太清,制禮任務(wù)繁蕪、新穎,當權(quán)的華北士大夫難以勝任。南唐、吳越世家后裔如臨江軍新喻(今江西新余)王欽若、蘇州長洲(今屬江蘇蘇州)人丁謂乘機上位,“真宗封泰山,祀汾陰,而天下爭言符瑞,皆欽若與丁謂倡之”[9](9563)。 “真宗朝營造宮觀,奏祥異之事,多謂與王欽若發(fā)之”[9](9570)。具體制禮人員中華北世家后裔不過為陪位,真正操作的如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人楊億、常州無錫(今江蘇無錫)人杜鎬與撫州南城(今江西南城)人陳彭年等均系東南人物。制禮人物出處由北方向南方轉(zhuǎn)移,河朔集團由此擴充為河朔·東南混合集團。封祀禮也由此南唐化(含吳越化),并帶動禮儀各領(lǐng)域的變革,積累到真宗末、仁宗時,已需要總結(jié)了,五禮編制又提上日程。史載:“自《通禮》之后,其制度儀注傳于有司者,殆數(shù)百篇。先是,天禧中,陳寬編次禮院所承新舊詔敕,不就。天圣初,王皞始類成書,盡乾興,為《禮閣新編》,大率吏文,無著述體,而本末完具,有司便之。景祐四年,賈昌朝撰《太常新禮》及《祀儀》,止于慶歷三年?;实v中,文彥博又撰《大享明堂記》二十卷。 ”[7](2422)以下略析史料所引禮儀編制的時代背景與工作進程。其一,陳寬籍貫不明。真宗天禧二年(1018)“著作佐郎、集賢校理陳寬上《高麗》《女真風土朝貢事儀》二卷”[10](2101)。 說明他有一定學術(shù)修養(yǎng)。真宗當朝禮儀夾雜封祀禮成果,多為南唐世家后裔所創(chuàng),陳寬編集不就,表明未悟新典,淪陷于華北學術(shù)路徑中難以自拔。其二,仁宗天圣(1023—1032)初,王皞將截至乾興年間(1022)的詔敕編成《禮閣新編》,但“無著述體”,說明其學術(shù)水平未足以融匯后周、南唐兩個源頭的禮儀,其地域?qū)W術(shù)出處或同于陳寬。其三,景祐四年(1037),賈昌朝整理新通禮、封祀禮分別成書。史載“賈昌朝字子明,真定獲鹿人。晉史官絳之曾孫也”[9](9613)。昌朝是河朔士大夫世家,學養(yǎng)較深,但未能融通禮、封祀禮為一體,與地域?qū)W術(shù)背景有關(guān)。其四,汾州介休(今山西介休)人文彥博出身大吏,著禮成果有限。綜上,北宋五禮的后周化路徑未行多遠,就已后繼乏力,整體上陷入停滯狀態(tài)。宋真宗時,封祀禮率先南唐化,南唐、吳越世家后裔上位。但直到仁宗朝大部時間,五禮編制承慣例仍由五代世家后裔操縱,“河北、陜西、河東舉子,性樸茂,而辭藻不工”[11](9737),受樸拙的本地文化修養(yǎng)影響,難以融匯南北禮儀,五禮編制陷于停滯。
宋代沿襲五代國體以河朔為本位,政治上一直反對南唐[12](368),對先進的東南制度文化一度予以排斥。但隨著北方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與發(fā)展,南北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日益繁密,受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趨勢影響,國家典制漸由后周化轉(zhuǎn)向南唐化(含吳越化)。為改變五禮編制遲滯局面,仁宗末,開始從文化發(fā)達的江淮引進士人:“至嘉祐中,歐陽修纂集散失,命官設(shè)局,主《通禮》而記其變,及《新禮》以類相從,為一百卷,賜名《太常因革禮》,異于舊者蓋十三四焉?!盵7](2422)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歐陽修在制禮中脫穎而出,有深厚的地域文化背景。史載:“宋興且百年,而文章體裁,猶仍五代余習。鎪刻駢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蘇舜元、舜欽、柳開、穆修輩,咸有意作而張之,而力不足。修游隨,得唐韓愈遺稿于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賾,至忘寢食,必欲并轡絕馳而追與之并?!盵13](10375)蘇舜元、舜欽,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人,曾祖時遷開封,此后世居京師;柳開,大名(今河北大名)人;穆修,鄆州汶陽(今山東汶上)人。四人均為華北人,力倡古文運動,受地域文化熏陶,成就有限。歐陽乃南唐世家后裔[12](368),其“子發(fā),字伯各,少好學,師事安定胡瑗……自書契以來,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靡不悉究……(蘇軾)以謂發(fā)得文忠公之學”[13](10382)??梢娖涞赜蚣沂缹W術(shù)修養(yǎng),加上其學術(shù)取向兼容南北,政治上傾向于河朔本位,順應了南北制度文化的銜接趨勢,因而新舊(南北)禮儀并蓄的《太常因革禮》成于歐陽修之手。編禮主持人物的地域來源由華北轉(zhuǎn)到江淮,順應了文化發(fā)展的南唐化趨勢?!耙蚋锒Y”體例也從此一直沿用到南宋[17]。以上是五禮南唐化的第一波浪潮。
此后,隨著熙豐變法帶來深刻的社會變革,制定新禮又迫在眉睫了。《鐵圍山叢談》云:“國家初沿革五季,故綱紐未大備,而人患因循,至熙寧制度始張,于是凡百以法令從事矣?!盵15](29)由此出現(xiàn)了五禮南唐化的第二波浪潮。起因是熙寧十年(1077),禮院取慶歷(1041-1048)以后的奉祀制度編《祀儀》,知諫院黃履認為郊祀禮不合古制,請予考正。元豐元年(1078),由陳襄等任詳定官考證,陳認為當朝壇壝神位、法駕輿輦、仗衛(wèi)儀物等兼用歷代之制,難免訛舛,請予析改[7](2422)。 黃履是邵武(今福建邵武)人[13](10572),陳襄是福州候官(在今福建福州境)人[13](10419),俱南唐閩地世家后裔,以地域熏陶影響,看出了當朝禮儀的缺陷,主張將禮儀規(guī)范化(實質(zhì)為南唐化)。在此基礎(chǔ)上,宋敏求開始詳定五禮,史載:“未幾,又命龍圖直學士宋敏求同御史臺、閤門、禮院詳定《朝會儀注》,總四十六卷:曰《閤門儀》,曰《朝會禮文》,曰《儀注》,曰《徽號寶冊儀》;《祭祀》總百九十一卷:曰《祀儀》,曰《南郊式》,曰《大禮式》,曰《郊廟奉祀禮文》,曰《明堂祫享令式》,曰《天興殿義》,曰《四孟朝獻儀》,曰《景靈宮供奉敕令格式》,曰《儀禮敕令格式》;《祈禳》總四十卷:曰《祀賽式》,曰《齋醮式》,曰《金籙儀》;《蕃國》總七十一卷:曰《大遼令式》,曰《高麗入貢儀》,曰《女真排辦儀》,曰《諸蕃進貢令式》;《喪葬》總百六十三卷:曰《葬式》,曰《宗室外臣葬敕令格式》,曰《孝贈式》。 其損益之制,視前多矣。 ”[7](2422-2423)
宋敏求為趙州平棘(今河北趙縣)人宋綬之子,看似編制五禮的局面回歸后周化,實則不然。從敏求的家世學術(shù)修養(yǎng)上分析,其父宋綬“為外祖楊徽之所器愛?;罩疅o子,家藏書悉與綬。綬母亦知書,每躬自訓教,以故博通經(jīng)史百家,文章為一時所尚”[11](9732)。宋綬學術(shù)承受于母家,楊氏家鄉(xiāng)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為閩入中原北大門。楊氏本閩國武將世家,至徽之父澄始折節(jié)讀書。徽之起初師從江文蔚,后游學廬山,多識典故。江文蔚籍貫,馬令《南唐書》載為許(今河南許昌)[16](5350),陸游《南唐書》[17](5545)、吳任臣《十國春秋》[18](350)載為建安(今福建建甌)。 文蔚為后唐進士、河南府官吏,南奔閩,轉(zhuǎn)仕吳、南唐[18](350、353)。 后唐不可遙招進士于閩,江氏必許人。江氏南遷之初,落足建安。建安郡、浦城縣相領(lǐng)且緊鄰,故徽之、江氏同邑。彼時江氏身份較低,收浦城令之子楊徽之為徒[11](9866),后入?yún)?、南唐,江氏“自為郎時,南唐禮儀草創(chuàng),文蔚撰述朝覲會同、祭祀宴饗、禮儀上下,遂正朝廷紀綱。烈祖殂,……于是烈祖山陵制度皆文蔚等裁定”[16](5350)。江氏入金陵草創(chuàng)朝典時,徽之在廬山游學,遙聞其師研制大典,必深悉其精神奧義。保大三年(945),南唐中主李璟滅閩,占建州,徽之系閩國武將世家后裔,被迫北逃,“時李氏據(jù)有江表,乃潛服至汴、洛”[11](9866),投奔后周竇儀、王樸。當時,竇儀弟竇儼奉詔考訂雅樂,史載:“竇儼纂禮樂書,徽之預焉。 ”[11](9867)宋初“祠祀樂章、宗廟謚號多儼撰定”[4](9097),徽之一度判集賢院,可能仍然協(xié)助竇儼。在當時中原朝廷禮儀后周化背景下,徽之雖掌握南唐第一流典制材料,深悉南北禮儀融匯經(jīng)驗與心得,但始終未能彰顯,不得不傳其學于外孫宋綬。綬“家藏書萬余卷,親自校仇,博通經(jīng)史百家,其筆札尤精妙。朝廷大議論,多綬所財定。楊億稱其文沈壯淳麗,曰:‘吾殆不及也?!?,郊祀,綬攝太仆卿。帝問儀物典故,占對辨洽,因上所撰《鹵簿圖》十卷。子敏求”[11](9735-9736)。綬傳敏求,“敏求家藏書三萬卷,皆略誦習,熟于朝廷典故,士大夫疑議,必就正焉。補唐武宗以下《六世實錄》百四十八卷,它所著書甚多,學者多咨之”[11](9737)。宋敏求秉家世傳承,學養(yǎng)兼通南北,所以能順應禮儀的南唐化趨勢,在歐陽修、陳襄等的工作基礎(chǔ)上,推動五禮編制體系化、規(guī)范化,實質(zhì)上就是南唐化(含吳越化),從而達到前所未有的峰巔。對比以上兩波五禮南唐化浪潮,首波由古文運動大家歐陽修開創(chuàng),其思想、修養(yǎng)、文風在宋敏求之上,但研制五禮不及后者,是因為敏求世家傳授的,乃研制南唐大典的江文蔚學術(shù),即東南朝廷紀綱。敏求因家學而獲悉此東南學術(shù)的精誠奧義,因之起草元豐五禮,成就自然在歐陽修之上。
宋哲宗時,制禮多不存世。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編就《五禮新儀》,頒行天下,但“宣和初,有言其煩擾者,遂罷之”[7](2423)。 北宋末,已無心改創(chuàng)禮儀,“靖康之厄,蕩析無余”[7](2424)。 北宋后期,編制五禮未能超越宋敏求的成就,不過繼其余韻而已,本質(zhì)是南北學術(shù)文化融合的延續(xù),與制禮者的地域出身、家世文化無關(guān)。
唐代后期、五代十國時期,形成了南北兩大地域文化發(fā)展源頭,南唐文明尤為發(fā)達燦爛,史載:“五代之亂也,禮樂崩壞,文獻俱亡,而儒衣書服,盛于南唐……江左三十年間,文物有元和之風。”[16](5347)南唐典制是北方移民、南方居民共建的,代表了南北文化融匯趨勢,如移民北海(今山東濰坊西南)人韓煕載于南唐“言朝廷之事所當條理者,前后數(shù)上,又吉兇禮儀不如式者,隨事舉正”[16](5347)。 移民許(今河南許昌)人江文蔚草創(chuàng)南唐禮儀。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陳致雍“博洽善文辭,憲章典故,尤所諳練……入南唐,以通《禮》及第……撰《晉安海物異名記》及《閩王列傳》《五禮儀鑒》諸書”[19](1397),“后主納后,歷代久無其禮,開元禮亦多闕。 博士陳致雍習知沿革,隨事補正”[16](5385)。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蕭儼,“烈祖山陵,儼與韓熙載、江文蔚同定禮儀、謚法”[16](5399)。 河朔(含中原)、東南禮儀合流于南唐,代表了新的發(fā)展方向與較高的境界。北宋統(tǒng)一南北,本應吸收相對發(fā)達的南方制度,但其政體卻根植于五代,以河朔為地域本位。河朔曾在唐中后期一度胡化,“其人自視由羌狄然”[20](5921)?!芭e魏、趙、燕之地……夷狄其人”[20](6021),風氣影響及中原、河東。民間殘存的唐代制度文化,雜以游牧民族習慣風俗,鑄就華北半胡半漢的樸素文明,歷后唐至后周,地域化漸濃,形成一大集結(jié),為北宋禮儀的后周之源。華北士大夫多出身半農(nóng)半儒人家,如“馮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為農(nóng)為儒,不恒其業(yè)[5](1655)。他們制定的禮儀半漢半胡,雖號稱華夏正統(tǒng),但難脫荒殘粗陋本色,如“(宋)太祖初有事于太社,時國中墜典多或未修,太社祝文亦亡舊式”[21](15)。宋真宗帶來南唐(含吳越)禮儀的新聲,此后各類新禮層出不窮,但華北士大夫難以融合新舊(即南北)禮儀。北宋中期,五禮編制任務(wù)轉(zhuǎn)交南唐、吳越士大夫世家后裔,歐陽修開創(chuàng)因革禮而影響深遠。南北世家學術(shù)兼具的宋敏求后來居上,五禮編制達到巔峰。整個北宋時期,五禮的后周化階段較短,而南唐化階段歷時較長,影響較大。這是宏觀歷史長期演繹的結(jié)果,南北朝隋唐時期,南方制度文化向全國的推廣是一個趨勢②。隨后的唐宋時期,在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趨勢中,南唐展現(xiàn)了獨特的歷史魅力③。
北宋禮儀除以上兩大地域文化淵源外,另有代北一源,不過影響較小罷了,如熙寧四年(1071)六月甲子,“參知政事王珪言:‘臣前為南郊禮儀使,竊見乘輿所過必勘箭,然后出入,此蓋天子出行故事……’于是禮院言:‘……考詳勘之制,即唐交魚符、開閉符之比,用之車駕所過宮殿城門,所以嚴至尊備非常也。惟勘箭不見所起之因,當是師行所用,施于宮廟,似非所宜,誠可廢罷’”[22](5450)。 河朔集團的前身為代北集團,該組織核心為沙陀勢力,曾依附西突厥、吐蕃,史載:“沙陀,西突厥別部處月種也。 ”[23](6153)“貞元中,沙陀部七千帳附吐蕃……吐蕃徙其部甘州……吐蕃冠邊,常以沙陀為前鋒。 ”[23](6154)在這種社會氛圍下,沙陀的社會組織、風俗習慣備受影響。西突厥、吐蕃分別以箭(契)組織、調(diào)發(fā)軍隊,史載唐初西突厥沙缽羅咥利失可汗“其國分為十部,每部令一人統(tǒng)之,號為十設(shè)。每設(shè)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又分十箭為左右?guī)?,一廂各置五箭。其左廂號五咄六部落,置五大啜,一啜管一箭;其右?guī)枮槲邋笫М叄梦宕筚菇?,一俟斤管一箭,都號為十箭。其后或稱一箭為一部落,大箭頭為大首領(lǐng)”[24](5183-5184)。又,吐蕃“無文字,刻木結(jié)繩為約……征兵用金箭”[24](5219),“其舉兵,以七寸金箭為契。百里一驛,有急兵,驛人臆前加銀鶻,甚急,鶻益多”[20](6072)。 沙陀后裔將以上習俗傳承到五代、北宋。河朔集團中的華北人物,久染北方游牧民族風氣,對同伴傳來的代北野風胡俗頗感親切,勘箭儀④就成為宋代大典的補充了,歲月既久,帝王將相們已忘其出處。從以上演繹可看出,唐宋間五禮的發(fā)展有著深厚的社會歷史背景,擁有后周、南唐與代北三個來源地,前二者最為重要,且在時空序列上,展現(xiàn)了由北而南的演變路徑。但南唐化并不是簡單的取代后周化,而是吸收、融匯了后周化的優(yōu)秀成果,推陳出新,成就一代大典。綜上,唐宋時期,經(jīng)濟重心南移中,江南地主集團興起并改變了政局。北宋時,他們從制定封祀禮開始上位,在制定五禮過程中鞏固了政治地位。其背后的歷史背景,可從陳寅恪先生唐代河朔的胡化[25](209-210)、宋代文化的南唐化[12](368)兩個學說的聯(lián)系中找到依據(jù),北宋五禮經(jīng)歷了后周化、南唐化兩個演變階段,體現(xiàn)為時間上的前后銜接與空間上的地域融匯,證實了兩個學說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
注釋:
①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宋代禮儀文獻整理暨禮儀敘述性、綜述性研究成就突出,湯勤福的總結(jié)最為典型。二十一世紀初,海外唐宋轉(zhuǎn)型、唐宋變革理論滲透到禮儀研究領(lǐng)域,帶動了學界考察思路、研究模式的轉(zhuǎn)變,如吳麗娛、樓勁與王美華等認為唐代后期禮儀體現(xiàn)了中古社會轉(zhuǎn)型的維新精神,宋禮來源與中晚唐、五代社會變遷息息相關(guān)。參見湯勤福 《百年來大陸兩宋禮制研究綜述(1911—2013年)》,朱杰人主編《歷史文獻研究》(總第 35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296頁;吳麗娛《禮制變革與中晚唐社會政治》,黃正建主編《中晚唐社會與政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267頁;樓勁 《宋初禮制沿革及其與唐制的關(guān)系——兼論“宋承唐制”說之興》,《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期;王美華《禮樂制度與十國政治》,《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禮樂制度與十國時期的南方文化》,《史學集刊》2002年第3期;《唐宋禮制研究》,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官方禮制的庶民化傾向與唐宋禮制下移》,《濟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禮法合流與唐宋禮制的推行》,《社會科學輯刊》2008年第4期。
②陳寅恪先生認為隋唐制度有三源:北魏、北齊(系南朝宋、齊制度北輸后與河西文化的融匯成果),梁、陳,西魏、北周,其中前二源最重要。唐長孺先生認為魏晉南北朝無論南北地域,總發(fā)展趨勢是向先進的南方靠攏的。牟發(fā)松總結(jié)了他們學說的異同,并試圖將二者糅合。綜合參見陳寅恪 《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牟發(fā)松《略論唐代的南朝化傾向》,《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2期;《從社會與國家的關(guān)系看唐代的南朝化傾向》,《江海學刊》2005年第5期;《從南北朝到隋唐——唐代的南朝化傾向再論》,《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③關(guān)于中國古代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的研究,中外學界已在研究理論、方法與模式上取得了重大進展。在此基礎(chǔ)上,在進一步的深入考察中,學者們越來越認識到南唐的重要影響與地位,認為其有唐宋轉(zhuǎn)變樞紐的歷史功能。參見任爽《南唐黨爭試論》,《求是雜志》1985年第5期;《唐宋之際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的地域特征》,《歷史研究》1987年第2期;《五代分合與南唐的經(jīng)濟文化》,《史學集刊》1995年第2期。
④勘箭儀詳見文瑩撰,楊立揚點?!队駢厍逶挕?,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5—16頁;該儀非僅見于西突厥、吐蕃,也見于契丹,參見《遼史》卷五一《禮志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