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航,彭陟焱
(1.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3;2.西藏民族大學民族研究院 陜西咸陽 712082)
土司是中央王朝在民族地區(qū)的代言人,履行相應(yīng)的職責和義務(wù),且擁有一定的自主權(quán)。與中央王朝關(guān)系的親疏遠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土司的興衰存亡。土司需要得到中央王朝的政治認可與財物支持,中央王朝也需要土司在地方發(fā)揮保境安民的作用。雙方各有的訴求為土司家國認同提供了孕育的土壤。社會認同既包括身份層面,也包括利益層面。當中央力量削弱時,地方利益無法得到保障,當中央力量強大時,地方也會因之受惠。故而,在王朝鼎盛期,土司會通過家族身份認同產(chǎn)生內(nèi)部向心力,通過響應(yīng)朝廷征召產(chǎn)生向東(中央)擺動力,家國認同便由此產(chǎn)生。
穆坪土司于明初得到朝廷封授①,治所位于今四川省雅安市寶興縣,其族屬為嘉絨藏族。從明初至民國初年,穆坪土司在今川西北地區(qū)活動五百余年。在中國歷史上,土司的存續(xù)時間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所處地形地勢的優(yōu)劣,以及對朝廷的忠順程度。險要的地勢可以為土司提供天然的保護屏障,而對中央王朝的忠順可以確保土司受到朝廷的保護,并得以發(fā)展壯大。從地形地勢上看,穆坪土司境內(nèi)海拔從七百余米至五千余米不等,地勢易守難攻。土司境內(nèi)棧道遍布,河流縱橫,物產(chǎn)豐富,也為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有利條件,穆坪土司因此在明朝便得以快速崛起。有明一代,穆坪土司勢力強大,一度獨霸川西,為朝廷所忌憚。此外,穆坪土司無論是在元明更替還是明清嬗變之際,都在政治上迅速轉(zhuǎn)向,投向新朝,且始終不渝地對朝廷表示恭順。即使在明英宗時期,穆坪土司克羅俄堅粲時常攻擾近鄰、挑起事端,但依然保持對明廷的朝貢。進入清朝,穆坪土司與明正土司聯(lián)姻,強強聯(lián)合,成為左右嘉絨藏區(qū)軍事政治格局的重要力量。在乾隆朝大小金川戰(zhàn)役中,穆坪土司恭順朝廷,配合官兵積極參戰(zhàn),成為清軍進兵的主干道之一和軍需補給及保障基地,隨軍商賈云集,始建街市[1](P45),漢人移居者漸多,不僅使當?shù)亟?jīng)濟文化得以快速發(fā)展,而且改變了該地的人口結(jié)構(gòu)和民族分布格局。
穆坪土司是嘉絨十八土司之一?!凹谓q”一詞是藏語的稱謂,其語源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在方位上是指從成都平原向西北山脈的過渡地帶。關(guān)于嘉絨土司的族源,都離不開“大鵬鳥”的傳說。土司家族都認為自己是大鵬鳥的后代,這其中便包括穆坪土司。如今在寶興磽磧藏區(qū)婦女的裝飾品中,依然可以看到瓊鳥(大鵬鳥)的形象。據(jù)當?shù)厝私榻B,當年穆坪土司官寨門首上方也繪有大鵬鳥形象??梢哉J為,大鵬鳥的神話是嘉絨藏族人民維系族群身份認同的情感記憶,決定了嘉絨藏族民族心理上的一致向心力。
談及家族認同,便不得不談親屬關(guān)系和婚姻制度。親屬關(guān)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蠻民族的社會制度中起著決定作用[2](P24),其本質(zhì)則是文化層面上的制度規(guī)范。從已發(fā)現(xiàn)的資料來看,清代穆坪土司及下屬頭人多有漢名,而且取漢名方式也與內(nèi)地以家譜排輩的方式極為類似。如土司堅參囊康漢名堅永寧,其長子丹增汪結(jié)漢名甲鳳彩,次子丹珍彭錯漢名甲鳳池,繼子丹紫江楚漢名甲鳳翔,皆以“鳳”入名。土司堅參生朗多吉長子為堅衍桓,次子為堅衍熺,另有堅衍湘、堅衍坤、堅衍锜三位夭折的后代,皆以“衍”入名,且末字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為部首。其吸收漢文化的程度可見一斑。在稱謂上,穆坪土司同樣使用父、母、子、女,姐、妹、侄、侄女等稱呼。更值得注意的是,自堅參囊康始,歷代穆坪土司的字輩為:永、鳳、恒、衍、子……這種期盼家族兒女雙全、人丁興旺的生育理念亦與當時清王朝“盛世滋丁,永不加賦”的國策相適應(yīng)。
與其他嘉絨藏族土司類似,穆坪土司在婚姻制度上呈現(xiàn)出“內(nèi)收外放”模式。內(nèi)收是指穆坪土司只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nèi)選擇婚姻。第一,直系親屬不得通婚;第二,妻兄弟婚②較為盛行;第三,夫姐妹婚③盛行;第四,存在入贅婚。男子入贅后所生子女隨母姓,三代以后才能恢復(fù)男方本姓;第五,實行階級內(nèi)婚。嘉絨藏族階級制度嚴格,男女選擇婚姻僅限于同階級內(nèi)部。土司堅參羅阿僧格(堅衍桓)時期,包姓頭人的三個女兒包蓮秀、包寅秀、包壽英“生長于世祿之家,命運乖舛,未能出閨。兼之姊妹六人,三弟兄輔佐坪司,不能行孝于二人。三姊妹謹守閨閫,不能擇配于名門?!雹茉凇懊T內(nèi)婚”的觀念之下,出身高貴的包姓女子只有自守厄運而困死閨門。所謂外放式婚姻,是指土司在選擇婚姻時往往會重點考慮政治因素,而不是地域因素?;橐鍪峭了局g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建構(gòu)的一個手段,土司通過婚姻的選擇來達到政治上的目的。[3]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七月,清朝派駐打箭爐(今康定一帶)的營官昌側(cè)集烈不服從中央的統(tǒng)治,與清朝爭奪打箭爐,殺害明正土司蛇蠟喳巴,史稱“西爐之亂”。康熙帝聞知消息,斷然下令派兵進剿。穆坪土司堅參雍中七立積極響應(yīng),率領(lǐng)一千土兵,自帶鹽糧,攻瓦斯,破大岡,一路上奮勇當先,首先挺進西爐,為平定叛亂居功至偉。蛇蠟喳巴被害后,其妻工喀承襲土司之職。然而經(jīng)此一戰(zhàn),明正土司“僅存子女,丁壯殆盡”,寡婦當政又勢單力孤。然而,打箭爐是漢藏商人匯集的重鎮(zhèn),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堅參雍中七立此時借機提出聯(lián)姻之策,迎娶工喀女兒桑結(jié)。此舉既挽救了危難之中的明正土司,也間接地將打箭爐劃入穆坪土司的勢力范圍,可謂一石二鳥。
穆坪土司堅參達結(jié)的次妻王幺幺曾一度同時掌握穆坪、明正兩土司的印信,終其一生對朝廷竭誠盡責,屢建軍功。由于王幺幺美麗聰慧,且頗有權(quán)謀,對穆坪土司的興盛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在康定、穆坪等地至今流傳著一些關(guān)于這位奇女子的逸聞趣事。其中最為著名的傳言是:王幺幺與康熙帝之子果親王允禮相戀,并且生下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署理明正土司,另一個署理穆坪土司。為表明他們是果親王的后代,故而將果字拆分為“甲”和“木”,以此作為兩土司的姓氏。果親王為表示對王幺幺的懷念,還親筆題贈“武顯將軍”一匾,并留下九龍緞子套褲一條等等。
相傳,果親王允禮風雅能詩文,當年走到打箭爐,曾作《七筆鉤詞》譏詬當?shù)仫L物。王幺幺由于年輕貌美、善解人意,而且掌有穆坪和明正兩大土司實權(quán),便得到了允禮的寵愛。據(jù)傳當時打箭爐的文武官員特意為果親王建造了頭道水(即小天都)榆林宮等行宮,種植奇花異草,果親王常攜王幺幺游賞。還有傳說稱,堅參德昌和堅參囊康都是王幺幺守寡后與果親王所生的孩子。直到民國時期,穆坪和明正土司的后人還稱自己是“龍種”。特別是在康定一帶,更是盛傳明正土司堅參德昌的確為果親王之子。[1](P48)堅參本寫作“甲木參”,甲和木正好是果字的拆寫。
針對這個傳說,可以加以分析。果親王允禮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于乾隆三年(1738),為康熙帝第十七子。雍正六年(1728)封和碩果親王,總管禮、工、戶三部,頗有文采。雍正十二年(1734)七月,允禮奉命赴泰寧護送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返回西藏,十二月底到達泰寧,第二年正月返回打箭爐,恰逢朝廷給明正土司頒發(fā)印信。果親王特意題贈“顯武將軍”匾,以示褒獎,這其實是清王朝實行羈縻政策,以拉攏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首領(lǐng)的一種慣用手法。從時間上看,王幺幺丈夫堅參達結(jié)于雍正十一年(1733)病逝,堅參達結(jié)正妻喇章署理明正土司事務(wù),而王幺幺兼管兩土司則是到了乾隆十年(1745)。因此,允禮贈匾時真正管理明正土司的是喇章而不是王幺幺。而且,根據(jù)允禮親自撰寫的《西藏日記》可知,允禮在打箭爐城只住過兩夜,故而他與王幺幺相愛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所生二子就更是無稽之談了。[4]自王幺幺之子堅參囊康始,土司的名字常被譯為“甲木參……”?!凹啄緟ⅰ迸c“堅參”互為諧音,實際上是出自藏語。藏語“甲木參”是“佛法勝利之經(jīng)幢”之意。因打箭爐地方漢人較多,居民生活方式多受其影響,常有自取漢族姓名者。明正土司亦以漢名為姓,取“甲木參”字頭而姓“甲”。穆坪土司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后與明正分開,為示區(qū)別,以“堅參”的堅字為姓。因此,“甲木參”與“果”字毫無關(guān)聯(lián),王幺幺與果親王之間的情愫也并非歷史真實。
王幺幺與果親王的傳說雖不可信,但傳說也反映了一種心態(tài),傳遞著一種身份認同。作為世代與朝廷交好的地方土司,穆坪土司似乎也在盡力尋找一種與中央政府不斷增進感情的方式。由于穆坪土司有著輝煌的歷史,他們更試圖通過攀龍附鳳的辦法為家族增添無上榮耀。而王幺幺與果親王允禮的故事恰恰表達了這種訴求。雖然這一荒誕故事經(jīng)不起推敲,但從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作為一方政教首領(lǐng),穆坪土司“向東擺動”的趨近帝國的家族認同感是多么強烈。[5]
文化是民族的本質(zhì)屬性,家國認同亦是基于文化認同。在服飾、精神文化等方面,穆坪土司主動吸收漢文化,兼容并蓄,營造了多元的文化氛圍。
嘉絨藏族的衣袍原本是寬大長拖形,后來受到漢文化影響,上衣改得短小緊身,如金川一帶的婦女所穿衣裙“如漢人之汗衣,窄袖,長僅及腰,貧富皆同”,男子則穿上了漢人的長衫,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時期。[6]在穆坪土司時期,穆坪一帶“男剃發(fā)留辮,戴圓頂氈笠,著長衣,披紅偏衫。番婦盤髻,垂雙辮于額前交挽之,著大領(lǐng)短衣,細摺長裙,拖秀帶,勤于耕織?!盵7](P726)皆有漢服之風。
在精神文化方面,清代穆坪土司在宗教信仰和文字使用上也對漢文化頗為仰慕。漢傳佛教在穆坪地區(qū)的傳播有著悠久的歷史。隨著內(nèi)地漢族的遷入,佛教隨之興盛起來,當?shù)卮蠼◤R宇,雕塑佛像。清嘉慶年間,穆坪土司就在蓮花山上修建了佛教廟宇。此外,穆坪土司地區(qū)還存在著道教信仰,信道教者多為移居磽磧的漢族人。磽磧鍋莊房外部頂梁有垂下約1米左右、被雕成日月形狀的木飾件,當?shù)夭刈迦嗣窠忉屵@既是敬奉日、月,也是敬奉玉皇大帝。可見,磽磧的道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藏族民眾的認同。在文字使用方面,相傳康熙年間,穆坪土司堅參雍中七立自西藏回穆坪襲職時,通事教雍中七立說“謝大人恩”四字,雍中七立竟然一個多月都沒有學會。但是到了乾隆年間,土司堅參囊康的漢文化水平則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當?shù)匾渤霈F(xiàn)了勒石記功的文化現(xiàn)象。在今天的寶興縣五龍鄉(xiāng)存有清代的云峽崖刻,舊時這里沿著崖壁鋪設(shè)棧道以通往來。乾隆時期,堅參囊康下令鑿石壁為長形崖路,寬有五六尺,可供轎子通過,時人稱這段崖道為“高梯子”。崖壁上有許多藏式佛像浮雕,還有修路碑記和堅參囊康題詩。崖壁上《創(chuàng)修巖路碑記》文為:
從來薩嘛巖窩至魚通一帶,俱系偏橋。年中時修時損,每多艱難。今我堅公好善樂施,毅然捐資,率屬各村頭目人等,共勷盛舉。于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募匠鑿巖修路。次年八月,而成大道。誠哉一勞永逸,備矣。孰不歌功而頌德者乎!謹以碑口志其不朽。
穆坪董卜韓胡宣慰使堅參囊康捐銀五千二百兩,屬下大頭人:陪尤東包國璽,德崩包國文,趕羊包玉權(quán),羊村包天祿,波于包國祥,魚通總□郎札□,堯磧頭人登達郎百。各村頭人:宗岡朗洽,若必李宏緒,索巴松結(jié),小木坪楊德明,格達六出甲,出居六甲,魚通墨崩,章谷烏公納甲川,其格,其咱,師著篙日果達各處頭人姜札等(捐銀數(shù)略)。乾隆四十二年丁酉桂月二十日。[1](P69)
碑文明確記載了堅參囊康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率領(lǐng)各大頭人捐資修路的歷史事實。另有堅參囊康文采斐然的題詩一首:拔步唯艱與物推,千金□舍濟顛危。多方只憫行人阻,敢詡陰功萬載垂。宣慰主人囊康題。[1](P70)此外,在今寶興縣城西北8公里的五龍鄉(xiāng)瓦西溝有一條修建于清代的鐵索橋,是當時穆坪與明正土司之間往來的必經(jīng)之處。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岸巖壁上刻有兩首詩,其一為《瓦西鐵索橋落成志》:“□□□□□涓涓,兩載親瞻見□□……方東……揮金似土成□美。煉□□橋不募捐。我亦有□□快睹。□題永紀萬□年”。落款處為“蘆陽歲薦士許明琪撰”。另一首詩題為《丙午秋鐵橋落成志》:“望洋恨隔水涓涓,咫尺聲聞……天矢志成梁垂……”。落款處為“宣慰主人甲勒參納□□題”。文字雖已漫漶不清,但從中仍可窺探當時穆坪地區(qū)濃厚的漢文化氛圍。
清代,穆坪土司“頗慕漢化,一切土政,力仿漢制”[1](P52)。在金川戰(zhàn)役期間,先后有百萬余官軍及隨軍商旅出入穆坪地區(qū),致使穆坪漢人數(shù)量激增。土婦王幺幺特意聘請熟悉文史的漢人為堅參囊康主持征調(diào)文移等事,稱為“代幕”。代幕幫助土司處理軍書情報,并教土司、頭人學習漢文,漢人入境者也漸漸增多。金川之亂平定后,穆坪商民云集,商業(yè)得到快速發(fā)展。
堅參囊康在位時期,穆坪土司的文治達到鼎盛。除了自己精熟漢文化外,堅參囊康還在甘孜德格印經(jīng)院上供金銀千兩,迎得了佛典《丹珠爾》,并且主持書寫了多達二十萬函的佛經(jīng)典籍,還出資修造了佛像、佛經(jīng)和佛塔。在堅參囊康的主持下,穆坪地區(qū)又建立了城隍祠、關(guān)帝廟和川王宮等。據(jù)堅參康囊功德碑記載,堅參囊康曾在穆坪地區(qū)建有永寧府和高達百尺的經(jīng)樓。據(jù)有關(guān)資料分析,永寧府極有可能就是堅參囊康(堅永寧)所建的“衙門崗”的土司官寨,百尺經(jīng)樓可能就是永福寺。⑤可見,穆坪土司深受漢藏文化的影響,不僅信奉藏傳佛教,還信奉道教以及四川民間信仰,體現(xiàn)了兼容并包的文化理念。
國家是一個以法律和制度為基礎(chǔ)的共同體,擁有單一的政治意志。它包含了一些一般性的管理制度,從而能夠表達共同的政治情感與目標。[8](P16)在清代,穆坪土司雖地處漢藏交界處,擁有一定的自主權(quán),但始終處于清王朝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中,對于維護川西北地方安定、民族團結(jié)、國家穩(wěn)定有著不可分割的責任與義務(wù)。這種以民族認同上升至國家認同為背景的責任與義務(wù)充分體現(xiàn)在中央王朝對地方的歷次戰(zhàn)爭中穆坪土司所作出的貢獻。
戰(zhàn)爭不僅是一種政治行為,而且是一種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繼續(xù),是政治交往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實現(xiàn)。如果說戰(zhàn)爭有特殊的地方,那只是它的手段特殊而已。[9](P26)康熙年間,穆坪土司堅參雍中七立協(xié)助清王朝平定西爐之亂,其子堅參達結(jié)投入清王朝平定準噶爾策凌敦多布襲擾西藏之亂??滴趿荒辏?722),堅參達結(jié)率土兵三百名克服建昌、鹽井、吶汝窩地方。雍正四年(1726),堅參達結(jié)“率土兵五百名攻克涼山、普雄、黑鹽井,又率土兵三百名攻克三渡水,留土兵四百名駐防”。雍正六年(1728),堅參達結(jié)應(yīng)中央征調(diào),“調(diào)土兵七百名攻克阿都、阿驢、雷波等處”。七年(1729),“率土兵五百名攻克瞻對、桑昂邦等處;是年,撥夫三百名修理惠遠廟工”。八年(1730),又“率土兵一千三百名征剿查媽所桑昂邦,又進征烏蒙,克平永善,復(fù)沿江堵御”。十年(1732),“率土兵一千一百名克平兒斯堡結(jié)布結(jié)興、瓦都瓦尾俱蒙,議敘賞賚有差”[10](P266~P267)。乾隆十二年(1747),大金川土司莎羅奔發(fā)動叛亂,先后殺害千總向朝選及游擊將軍羅玉朝,歷史上著名的大小金川戰(zhàn)爭就此打響。在出兵問題上,清王朝一貫奉行“一家有事,彼此救援之盟”,諭令穆坪土司派兵與明正土司、瓦寺土司等相互協(xié)防,共同屯駐。乾隆三十一年(1766)三月,小金川土司僧格桑與大金川土司索諾木勾結(jié)侵犯鄰地,朝廷令四川總督阿爾泰召集九土司環(huán)攻大金川[11](P14219),穆坪土司奉命派兵與瓦寺土兵共同屯駐小金川,以示震懾。八月,穆坪土司派人親自去見僧格桑,曉以利害,使其退還所侵占之地方[12]。九土司圍攻之事遂罷??梢?,穆坪土司不但響應(yīng)朝廷號召出兵,而且洞悉朝廷意圖,選擇恰當?shù)臅r機充當中間人的角色進行斡旋,穆坪土司對中央強烈的歸屬感可見一斑。在第二次金川戰(zhàn)役中,穆坪土司更是克服困難,奮勉出力。據(jù)統(tǒng)計,穆坪土司在第一次金川戰(zhàn)役期間陸續(xù)出兵共計三千五百名。第二次金川戰(zhàn)役中,穆坪土司傷損甚多,原本可派兵一千三百余名,今則僅能派出三百二十余名[13](P78),兩次金川戰(zhàn)役,穆坪土司共計出兵達三千八百二十余名。由于青壯年大量銳減,傷亡人數(shù)難以計算。清政府不得不將戰(zhàn)爭中擒獲的大小金川戰(zhàn)俘分賞給各路土司,其中穆坪土司分得兩千八百九十一名,其中壯丁一百八十五名⑥。除此之外,穆坪土司還克服道路險阻的困難,擔負運糧的任務(wù)。史載,穆坪所在西路糧線“每月協(xié)運米面二千余石”[14](卷314,P151)。僅在第一次金川戰(zhàn)爭期間,穆坪土司就承擔運糧至少四萬二千石。第二次金川戰(zhàn)爭期間,穆坪所在西路運米“以計有一萬二千余石”,有力地支援了前線清軍。
金川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乾隆皇帝“欽賜誠勤巴圖魯四川木坪宣慰使司宣慰使”⑦稱號,堅參囊康成為清朝歷史上唯一一位名列紫光閣功臣的土司。第二年,又特許至熱河觀光,賜宴班禪額爾德尼、王公大臣及金川、穆坪土司堅參囊康等四十四人,優(yōu)厚有加。直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清實錄》中均有穆坪土司堅參囊康進京朝覲,受到皇帝優(yōu)待的記錄。此外,堅參囊康上表為其母王幺幺請賜旌表事,朝廷考慮到王幺幺及其夫堅參達結(jié)有功于朝廷,特破例許可,并立牌坊以示褒獎。穆坪土司與中央王朝之間的政治紐帶因戰(zhàn)爭而緊實。
在今寶興縣穆坪鎮(zhèn)紅軍長征翻越夾金山紀念館內(nèi),有一通巨大的石碑,上面以優(yōu)美的字句鐫刻了對堅參囊康一生的贊頌:
欽賜誠勤巴圖魯、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軍功加銜一等、甲大老爺建造功德碑記
夫人建功立業(yè),必本之以德,而濟之以才。茍有德無才,則難以成豐勛偉烈;而有才無德,亦多見其好事喜功。惟才德兼?zhèn)洌笠娭T事。功者皆出于忠君、孝親、為國、愛民之深□,可以銘諸金石而不磨。如宣慰公諱甲勒參納木喀,聰明剛果,多藝多能,自承襲世職以來,動作食息,不忘國恩,內(nèi)外公私,永言先德。以故生平建樹,皆上關(guān)忠孝,下本慈祥。夫非有德有才之明驗乎?公勤誠報國,能致其身。兩金猖獗,幾被謗言,而一腔忠義,三載勤勞,親冒矢石,憤立奇勛,卒表精忠,循蒙圣眷。其所以兩建御□樓者,□□□□□□□□以□邊遠□□夙□瞻仰□□萬壽以無疆□其忠悃□何如哉□□□□□氏□□□□□威遠服公。新建永寧府百尺經(jīng)樓,為母祈生,□□福迄于今□近朝睹。請建貞節(jié)坊,千秋□□,為母增死后之榮。迄于今,人民感慕其孝,思為何如哉?若夫創(chuàng)立城隍祠,重修關(guān)帝廟,增新川王宮,公之誠于祀神者□非公之勤于治民,□至□修羊村石路,造瓦西鐵橋,又于札底關(guān)外一帶偏橋,俱煉鐵索,扶危濟□,萬古永逸。其恩遍土民,澤及商旅,又何如乎?公生平捐造,功德何止萬金,悉蓄自節(jié)儉,不派人民,而卒能全忠孝、布慈祥,以垂于不朽。余嘗入□西席,得以知其始末焉?!跻蚩蜕棠狡涞?,囑余作文以壽⑧石,故樂為之記。
公本諱堅參囊康,乾隆□□⑨年承襲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兩金之役,屢建軍功。仰荷皇恩,加誠勤巴圖魯,賞戴花翎,循加□□□頂□甲勒參納木喀□□□□入千叟大宴,蒙圣恩賜□□□□耀前□□勝六番副□于后。
首客(略)
穆坪秦楚吳蜀閩眾客商(略)
大清乾隆五十三年歲次戊申荷□吉□
雅州府蘆山縣新薦歲進士許明琪拜撰 安□□明□鐫
公立⑩
碑文明言,堅參囊康“動作食息,不忘國恩,內(nèi)外公私,永言先德”。不忘國恩是對國家認同的情感;永言先德是對家族認同的情感?!肮谡\報國,能致其身。兩金猖獗,幾被謗言,而一腔忠義,三載勤勞,親冒矢石,憤立奇勛,卒表精忠,循蒙圣眷”凸顯了堅參囊康對朝廷的忠誠以及戰(zhàn)場上的勇武?!肮骄柙欤Φ潞沃谷f金,悉蓄自節(jié)儉,不派人民”則表明堅參囊康樂善好施,治民有方??傊?,堅參囊康上忠朝廷,下安黎民,修廟建橋,扶危濟困,澤及商旅,才德兼?zhèn)洹1奶幪庴w現(xiàn)著穆坪土司與清中央的密切關(guān)系,彰顯出強烈的家國認同感。
共同的歷史記憶與家族認同定義了“我們是誰”,是穆坪土司國家認同的基因;文化上的兼容并蓄闡釋了“我們學誰”,是穆坪土司國家認同的基石;政治上的共同體意識揭示了“我們跟誰”,是穆坪土司國家認同的要義。歷史、文化、政治三位一體,在家族認同的基礎(chǔ)上共同構(gòu)建了穆坪土司的國家認同。穆坪土司與中央王朝一道維護了歷史上川西北地區(qū)長時間的穩(wěn)定局面,并促進了當?shù)氐慕?jīng)濟文化發(fā)展。有清一代,穆坪土司始終為“向化之土司”[14](卷323,P325),將其自身納入民族大一統(tǒng)的格局之中,自覺維護地方安定與國家統(tǒng)一,并且在與中央王朝的不斷接觸中強化自身向心力,強化家族身份認同和對清王朝民族政策及國家體制的認同。
[注 釋]
①穆坪土司于永樂十三年(1415)正式獲得朝廷封授,初名董卜韓胡宣慰使司。乾隆十年(1745)始稱“穆坪董卜韓胡宣慰使司”?!澳缕骸痹跈n案中常簡寫作“木坪”。本文為行文方便,統(tǒng)稱穆坪土司。
②即兄死弟娶其嫂或弟死兄娶其弟妻。
③即姐妹同嫁一夫。
④節(jié)選自寶興縣民治鄉(xiāng)光明村三女墓碑文。
⑤任乃強《民國川邊游蹤之〈天蘆寶札記〉》載:舊土署側(cè),近定西門有喇嘛寺,舊名永福寺,為土司家廟,俗呼經(jīng)堂(P45)。又載:(堅參囊康)建小卡子后山嘴上土署與永福寺經(jīng)堂(喇嘛寺)(P54)。
⑥數(shù)據(jù)來自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四川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組編:《金川案》,第79頁。
⑦寶興縣博物館藏,穆坪土婦王幺幺貞節(jié)牌坊碑文。
⑧“壽”為通假字,通“鑄”
⑨此處所缺文字當為“十一”。
⑩碑身因在紅軍時期被刻上“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救窮人 紫光政治部制”字樣而影響碑文釋讀。全文系筆者于2017年7月1日現(xiàn)場抄錄,標點為筆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