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芽 尤永
周春芽《春天來了》畫中母親的人物原型
時間:2020年6月23日
地點:上海周春芽藝術(shù)研究院
周春芽在去成都畫院的路上給女兒周褐褐買包子1992 年 成都 攝影:肖全
尤永(以下簡稱尤):看到作品的照片,我有點驚訝,顏料沒有剝落沒有開裂,色彩依然飽滿鮮艷。其實20世紀80年代早期有些作品的損毀狀況比民國老油畫還嚴重,別的不說,這張畫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相當(dāng)驚艷,我們先從作品本身談起。作品的材質(zhì)是什么?目測是棉布。
周春芽(以下簡稱周):對,這張畫是畫在白棉布上的。中國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才開始有進口的材料,在這之前我們都是用國產(chǎn)的顏料,亞麻布沒有,就用白棉布代替。這張畫用的材料還算是好的,1981年我畫《藏族新一代》的時候,連白棉布都沒有,直接畫在做過底的包裝布上。
尤:顏料一點沒有透底,說明底子做得還挺好。
周:自己做的,牛膠刷三遍。
尤:做底子不是應(yīng)該用立得粉和乳膠嗎?
周:最早我們也沒有立得粉,也沒有乳膠,這都是后來才有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我才開始使用進口的亞麻布和油畫顏料。
尤:畫的背面左上角,有三行文字:第一行《春天來了》;第二行:四川,成都畫院,周春芽;第三行:1984.7。這是您當(dāng)時的簽名嗎?另外,在“周”和“芽”字之間,有一塊蠟狀印記,正好遮擋了春這個字,中間的“春”字有沒有涂改過?這一處是不是織補過?
周:這些字都是我寫的,我當(dāng)時喜歡用炭筆在背面簽名,中間那個字不是涂改的,是后來在盧森堡修復(fù)的時候,一個織補的痕跡。
尤:畫的背面右上角,有三行用紅色圓珠筆寫的字,很模糊了,我只認得出:送某某某某先生,周春芽,1985.1.7,別的我就認不出來了,請您看一下,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另外,這三行字旁邊的印記是不是也是織補的痕跡?
周:對,也是一個織補的痕跡。這三行字是:“送洛泰嚴森先生,周春芽,1985.1.7,成都畫院。”好像是出境的時候需要說明畫的來源,我在背面寫了這些字,相當(dāng)于是一個證明。
尤:畫的背面有您題寫的作品名《春天來了》,但是我們在1992年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周春芽作品集》和2010年Timezone 8 出版的周春芽回顧展大畫冊中,看到的作品名都是《一家人》,這是怎么回事?
周:這張畫的名字就是《春天來了》。1992年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在出版我的畫冊的時候,用了《一家人》這個名字,可能是他們覺得畫面的內(nèi)容有點家庭感。后來我在上海美術(shù)館做40年回顧展,出畫冊的時候,他們沿用了上一本書里的名字。從1985年開始,我就沒見過這張畫,在過去的很多年里,我都不敢去想這張畫,我甚至以為這張畫已經(jīng)找不到了。幸虧我當(dāng)時拍了非常好的反轉(zhuǎn)片,后來他們出書,都是用了我的反轉(zhuǎn)片。
尤:1992年出版使用的是黑白圖片,2000年出版,是跨頁的大彩圖。和原作比較一下,色彩差異還挺大的,比如天空,原作是金黃色的,畫冊上是灰灰的。
周:那是一定的。反轉(zhuǎn)片是1984年我專門請人拍的,這么多年,褪色太厲害了。
尤:這張畫真的是取材于某個藏族家庭嗎?
周:那不是。是在很多速寫、頭像、肖像寫生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作,是很多形象的綜合。你看,從左到右其實畫了兩頭牦牛、兩匹馬,最左邊這頭牦牛是載貨的,抱小孩的婦女坐在另一頭牦牛身上,旁邊是兩個騎馬的男子,背后的側(cè)面形象是一個藏族少年。我透露一個秘密,這個小孩其實是照著我女兒畫的。
尤:是褐褐嗎,小臉胖嘟嘟的,真可愛,她那時候幾歲?
周:褐褐是81年的,我畫她的時候,她剛剛3歲。褐褐小時候長得有點蠻,我感覺挺像西藏小孩的,就把她畫進去了。
尤:在您后來的桃花系列中,有好幾件都是以春天為題,比如《致春天》《春天來了》等等,和這張畫有關(guān)聯(lián)嗎?
尤:因為疫情,我們悶在家里,幾乎失去了一個春天,所以對春天這個詞,格外敏感。20世紀80年代,也是中國文藝界的春天,所以《春天來了》這個題目除了是對藏族轉(zhuǎn)場的描述,是不是和這時的文化狀態(tài)有點關(guān)系?
周:從1980年開始,到1986年去德國,我主要是畫藏族題材,去德國以后,這個題材又繼續(xù)畫了差不多兩三年。“文革”結(jié)束后,文藝的春天主要就是開放,從極度封閉到突然打開。上大學(xué)之前,我在成都上過五七藝校,當(dāng)時只知道蘇里科夫、列賓,什么印象派、后期印象派、表現(xiàn)主義、波普藝術(shù),都沒有看過。我是1979年第一次接觸到俄羅斯之外的西方藝術(shù),從1979年開始,到1986年我去德國,這幾年的時間,變化非常劇烈,從社會文化到個人,都很快地打開了。上大學(xué)之后,就可以看到進口畫冊了。據(jù)說有指標,一個學(xué)校只能進口一本印象派畫冊。大家都想看,怎么辦?學(xué)校想了個辦法,把畫冊放在櫥窗里,一天翻一頁,這樣大家就都能看到了。我就每天在那兒守著,翻一頁,我就臨摹一頁。隔著櫥窗,我一天不間斷地臨摹了一個月——莫奈、塞尚、莫迪里阿尼、梵高。這就是我的色彩訓(xùn)練。你知道嗎,中國人很長時間都生活在沒有色彩的世界里。
尤:這張畫的色彩非常強烈,飽和度很高,金色的天空,翠綠的草地,紅色花衣服,還有那些寶石……
周:改革開放之前,不管男女老少,都是一身藍衣服,一眼看過去,都是藍色的,灰蒙蒙的一片。第一次去西藏,第一印象是色彩的刺激。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到藏區(qū)以后的第一眼印象:天空特別特別藍,一個女人,騎著一匹馬,從一個翠綠的山坡轉(zhuǎn)過來了,她身上的寶石,紅的綠的,在陽光底下閃閃發(fā)光。這種色彩感一下子就吸引住我了。
尤:我看到您是1980年第一次去藏區(qū)的,然后畫了《藏族新一代》,之后是每年都去嗎?
周,我先是去紅原,然后去諾爾蓋,從1981年開始我每年都去藏區(qū),直到1986年出國。
尤:第一次去是有什么機緣嗎?
周:四川藏區(qū)的面積要占到全省面積的一半以上,我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叫鐘長青,就是藏區(qū)紅原考上來的,和我住一個寢室,他經(jīng)常和我講藏區(qū),講紅原。后來學(xué)校要下鄉(xiāng)體驗生活,我就申請去藏區(qū)了。那時候也沒有旅館,我們就自己帶著背包,住在一個小學(xué)里面。小學(xué)教室白天上課,晚上就變成了我們的宿舍。《藏族新一代》其實畫的就是這個小學(xué)的學(xué)生,藏族小孩特別開朗活潑,笑起來陽光燦爛。
然而,上述所有級聯(lián)研究都是基于假設(shè):網(wǎng)絡(luò)中所有邊都是無向或雙向的.對于許多真實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如城市交通網(wǎng)絡(luò),一些邊僅限于單向,一些邊則是雙向.也就是說,單向和雙向邊可在一個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中共存.最近文獻[16-17]將這兩類邊引入級聯(lián)模型,發(fā)現(xiàn)了在局部負載分配機制下邊定向方法增加了度分布同質(zhì)的小世界網(wǎng)絡(luò)和隨機網(wǎng)絡(luò),以及異質(zhì)的無標度網(wǎng)絡(luò)的脆弱性,但在全局負載分配機制下,邊定向方法可顯著增強無標度網(wǎng)絡(luò)的魯棒性.
尤:《春天來了》正面的青年,濃眉大眼,器宇軒昂,還帶著英雄人物的敘事特征,讓我想到董希文的《山歌》。這種形象,在您以后的畫中,就很少見到了。是不是特意塑造這樣一個形象?背后有沒有什么故事?
周:就是一個典型的康巴漢子,骨骼明顯,特別入畫,彪悍、自由,非常男子漢,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旁邊是他的妻子,也特別漂亮。
尤:藏族題材從1980年開始,您從這里出發(fā),構(gòu)建了精神地基,一個人年輕時的精神深度,決定他一生的走向,您后來很多創(chuàng)作在這里都能找到端倪。在早期藏族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作品是哪幾件?
周:藏族題材我陸陸續(xù)續(xù)畫了八九年,其實大畫不多,1984年還有一張大畫《走人戶》,參加過第六屆全國美展,可惜毀掉了,所以只剩下四件:1980年的《藏族新一代》、1981年的《剪羊毛》、1984年的《春天來了》,還有1985年的《諾爾蓋的春天》,就是這四張。
尤:這四張畫很容易從那些年的創(chuàng)作中跳出來,因為大畫就這四張。如果以尺幅論,《剪羊毛》第一,170×236cm;《春天來了》第二,170×200cm。為什么我關(guān)心尺幅?因為那個時候,畫家要畫一張兩米的油畫,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情。我還看到很有意思的地方,《藏族新一代》參加“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獲二等獎;《諾爾蓋的春天》參加85年國際青年年美展,獲鼓勵獎;《剪羊毛》參加了當(dāng)年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四川美院畫展》,您當(dāng)時還是大三的學(xué)生,已經(jīng)獲邀參加全國青年油畫家座談會?!洞禾靵砹恕窂念}材到尺幅,都明顯是為了公共空間而創(chuàng)作的,有沒有參加過展覽?
周:這張畫確實是為一個重要展覽畫的,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沒有參展,沒有送上去。不過你的總結(jié)是對的,我畫了八九年藏族題材,最重要的就是這四張畫?!都粞蛎吩邶埫佬g(shù)館,《藏族新一代》和《諾爾蓋的春天》也都在特別重要的中國藏家手里?!洞禾靵砹恕坊氐街袊姨貏e高興,我希望這張畫能被大家看見。通過這張畫,可以了解一個中國藝術(shù)家在劇烈變化的年代,他的關(guān)注,他的變化。中國的年輕人,可以看見他走過的路。
尤:畫這張畫的時候,您29歲,正是人生的春天。還記得這一年的生活嗎?住在哪里?家庭、朋友、心事等等。
1984年,周春芽、何多苓、藏家嚴先生
1984年,周春芽和作品《春天來了》的藏家嚴先生
周春芽 《藏族新一代》 布面油畫 150×198cm 1980年
周春芽 《剪羊毛》 布面油畫 170×236cm 1981年
周春芽 《諾爾蓋的春天》 布面油畫 130×150cm 1985年
周:當(dāng)時住在褐褐媽媽的單位宿舍里,新華書店一間大辦公室改成的住房。住六家人,沒有墻,用隔板隔一下,要命的是頂上是通的,一家人說話,六家都聽得見。我們就在這里生活,還要帶小孩。從1982年進畫院,一直到1986年出國,我都住在這里。不過,比上學(xué)的時候好多了,我在畫院,有時間,有顏料,可以畫自己的畫。
尤:當(dāng)初的清貧,是滋養(yǎng)和淬煉。今天,貧困帶來的感受是現(xiàn)實的毒打,這么說,對嗎?
周:有了大工作室,大房子,什么都準備好了,什么都有了,也可能就想別的了。工作本身就是克服困難,解決問題。你把問題解決了,你就出來了。所有的事情,在變得容易之前,都是困難的。以前還有人問我,藝術(shù)家是不是成功了,對繪畫是一種妨礙。我心里想,這叫什么話?藝術(shù)家在每一個階段都遇到問題,都要把問題解決掉。
尤:我們尊重收藏家的意愿,隱去他的名字,我想,你們之間一定有特定的稱呼方式。
周:我們叫他嚴先生吧,他對我太重要了。當(dāng)時他是外國語學(xué)院的外教,但是他真的喜歡藝術(shù),而且非常懂,他是我最早的藏家。他不僅收藏我的作品,還收藏羅中立、艾軒、龐茂琨等很多四川畫家的畫。
尤:您還記得他收藏的您的第一張畫是什么畫嗎?多少錢收的?
周:一張小畫,大概50×70cm,差不多是200兌換券。我很感激嚴先生,我去德國自費留學(xué),他是我的財經(jīng)擔(dān)保人。
尤:1986年,您已經(jīng)是全國知名的年輕畫家了,為什么要去德國呢?
周:我16歲正式學(xué)畫,下決心一定要把畫畫這個事情搞明白,要做最好的畫家??墒?,什么是最好的?我們沒見過好畫,20世紀70年代我在五七藝校學(xué)習(xí),只知道俄羅斯繪畫,列賓和蘇里科夫。到了四川美院,才看到古典主義、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但也只是看畫冊。油畫是外來的,中國人學(xué)油畫,必須先要看到世界上最一流的作品。
尤:我注意到您這個時期專門去北京看了一些西方大師的原作展,比如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畫展、美國韓默博士藏畫展、蒙克展等等。
周:是的,這些更激發(fā)了我要去西方,去親眼目睹最一流作品的念頭。我在德國三年,走遍了歐洲的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看畫的時間遠遠多于畫畫的時間。
尤:我們再回到嚴先生,您去德國以后還見到他嗎?
周:1986年,嚴先生在德國見到我,他有點驚訝。他以為我是短期來德國幾個月就回去了,沒想到我留下來了。剛到德國的時候,我就想不通資本主義的金錢系統(tǒng)。在我的概念里,吃飯是要錢的,但他們不光是吃飯要錢,學(xué)生宿舍也要錢,而中國宿舍都是免費的;醫(yī)療保險也要錢,這我就更想不通了,沒生病也要交錢。見面的時候,嚴先生給了我一些錢。幾個月以后,錢花光了,我就拿著我的作品,一家一家畫廊,登門拜訪。無一例外,全部被拒絕了,人家連看都不看。只有一家畫廊,看了我的畫,讓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說,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的。結(jié)果我等到今天,也沒等到他們的電話。后來我想明白了,人家是照顧你的自尊心,拒絕得比較委婉。怎么辦?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靠出賣體力掙錢,就是那時候。一共40天,在碼頭做搬運工,扛大包,掙了2000馬克,第一個學(xué)期就這樣過來了。不過嚴先生對我的幫助還是很大,他住在盧森堡,我在德國三年,他來看我,買我的作品,我也去盧森堡看他。我回國以后,到了20世紀90年代,慢慢和他失去了聯(lián)系。
尤:時間就接上了。我是2007年,通過朋友接觸到嚴先生,他委托了一張小畫,羅中立的《盧森堡雪景》,現(xiàn)藏龍美術(shù)館。后來,我聽說他手里有一張神秘的周春芽早期作品,但是我既沒有看過圖片,也不知道畫的內(nèi)容,輾轉(zhuǎn)托朋友問過兩次,他都沒有松口。我又提出,能否把畫運到中國,我找人免費修復(fù)。那邊的回復(fù)是,歐洲有修復(fù)師。好像是2009年前后,我專門問起您:還記得盧森堡有一位藏家嗎?您一下子很激動,說,這是我的老朋友!但其實我們也沒提到任何作品。事實上,直到一個星期前,我才看到《春天來了》掛在他家客廳的照片,算是一睹真容,謎底揭曉。
周:2009年你問我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這張畫,這張畫太重要了,我不敢多想。我有幾張八十年代的作品都毀了,想起來就很心疼。八十年代,我在去德國前,送了兩張畫給一個朋友。德國回來之后,已經(jīng)慢慢有了藝術(shù)市場。我問他,那兩張畫還在嗎?結(jié)果他說:“早就不在了,家里窗戶玻璃打爛了,舍不得花錢換玻璃,就把那兩張畫擋窗框上遮風(fēng)擋雨了。”這是很傷心的事。
尤:您重新見到這張畫是什么時候?
周:前年我在歐洲有工作,輾轉(zhuǎn)和嚴先生取得了聯(lián)系,并且和太太、兒子一起去盧森堡探望了他。在他家里,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畫,有羅中立的、艾軒的,也有我的,甚至還有龐茂琨附中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然后,他說,我給你看一張畫,他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的正是《春天來了》。我非常激動,真的,三十多年了,百感交集,畫也保存得非常好!他后來告訴我,他專門請了一位波蘭籍的修復(fù)師打開和修復(fù)。
尤:這張畫已經(jīng)到了中國,很快,我們就可以親眼目睹這件傳奇之作了。
周:我早期最重要的四件作品,有三件都已經(jīng)在重要的中國藏家手里。我想,《春天來了》也會找到她最好的歸宿。我更期待的是,這張畫能夠被大家看見,這是我最感到欣慰的。
附
時間 作品 尺幅 cm 市場記錄
1980 藏族新一代 150×198 香港佳士得2013秋拍,3372萬港幣
1981 剪羊毛 170×236 中國嘉德2011秋拍,3047.5萬人民幣
1984 春天來了 170×200
1985 諾爾蓋的春天 130×150 北京保利2009年秋拍,582.4萬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