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
出生在愛爾蘭的英國作家,文風詼諧,擅長以悖論表達觀點。
恐怕我不能將美國描繪成一塊十足的理想樂土——也許從最普通的角度來講,我對這個國家知之甚少。我說不出它的經緯度,也算不出它所出產的谷物的價值,我對它的政治更談不上熟悉。你也許對這些事情都不感興趣,當然我對它們也毫無興趣可言。
我登上美洲大陸的第一個深刻印象便是,如果說美國人稱不上是世界上穿著最好的人,他們也是穿著得最舒適的人。男人們頭上都戴著可怕的煙囪式高頂禮帽,卻很少有不戴帽子的;他們穿著丑陋至極的燕尾服,卻極少見到不穿外套的男人。這些人的穿戴到處透露出極為舒適的感覺,這和我們國家的情形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英國,衣衫襤褸之人到處可見。
另外一件事尤其值得注意:這里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在急匆匆地趕火車。這種情形對于詩歌和浪漫的愛情十分不利。假如羅密歐或朱麗葉也總是不斷地為趕火車而擔心,或者他們一直為返程票煩惱,則莎士比亞絕不可能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那幾幕充滿了詩意與傷感情調的陽臺場景戲了。
美國是世界上最嘈雜的國家。人們早上并不是被夜鶯的歡快歌聲喚醒,而是被汽笛的鳴叫聲吵醒。令人頗感驚異的是,頭腦如此清醒而又講求實際的美國人竟然沒有想到要減低這些難以恐受的噪音。一切藝術都依賴于精美細致的感覺,而這種持續(xù)不斷的喧囂最終會損壞人類的音樂天賦。
美國的城市并沒有牛津、劍橋、索爾茲伯里或溫切斯特那樣的美麗景致,沒有那些從優(yōu)雅時代保存下來的美麗古跡;然而這里仍然可以時常見到一些美麗的東西,不過這些地方的美只是美國人無意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在那些刻意要創(chuàng)造美的地方,他們顯然遭到了失敗。美國人中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便是他們將科學應用到現(xiàn)代生活中時采用的那種態(tài)度。
在紐約街頭稍作漫步,這一特點便一目了然。在英國,發(fā)明家?guī)缀醣蝗藗儺斪鳢傋觼韺Υ?,而發(fā)明最終導致失望與窮困的例子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美國,發(fā)明家享有極高的聲譽,隨時隨地都會受到人們的幫助。在那里,人類利用頭腦的智慧,將科學用于實際工作中,這是一條致富的捷徑。世界上再沒有其他國家比得上美國這里如此鐘愛機器了。
我一直期望著能夠確定力的線條也就是美的線條。而在我凝視著美國的機器時,這一愿望終于得到實現(xiàn)。直到我見過了芝加哥的供水系統(tǒng)時,我才意識到機器之奇妙:鋼制的鐵桿此起彼落,巨大的輪子所做的對稱性運動是我畢生所見的節(jié)奏最美的東西。這里的一切東西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巨大尺寸,這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不過這種印象并不十分愉快。這個國家似乎是想用它那令人難忘的巨大尺寸來強迫別人認同它的強大勢力。
我對尼亞加拉大瀑布感到失望——大多數(shù)人都會對它失望的。美國的每一位新娘都被帶到那里,因此這一巨大驚人的水瀑景觀,即便稱不上是美國人婚姻生活中最刻骨銘心的失望,也算得上是最早的失望之一了。人們只能在遠遠的地方,一種極為不利的情況下見到它,這種角度根本顯示不出水流的壯觀。為了真正欣賞到瀑布,人們必須到下面去看,這樣就不得不穿上一件黃色的油布雨衣,它簡直跟麥金托什雨衣一樣難看——我希望你們永遠也不要穿它。不過,像著名演員伯恩哈特女士那樣的藝術家不但穿上了那種丑陋的黃色雨衣,甚至還穿著它照了相這一點也許會帶給人們某種安慰。
也許美國最美麗的地方是它的西部,到達那里需要乘火車度過漫長的6天時間;火車在一只丑陋的馬口鐵壺般的蒸汽發(fā)動機牽引下奔馳著。這趟旅行使我頗為不快,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些穿行于車廂之間出售各種可以吃的或不能吃的東西的男孩們在銷售我的詩集;這些詩被粗劣地印在一種像灰色吸水紙般的紙上,每本只賣10美分的低價。我把這些孩子們叫到一邊,對他們說,盡管詩人們都喜歡出名,他們也愿意得到報酬,像這樣出售我的詩集卻不分給我利潤,簡直就是對文學的一大打擊,對那些有志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青年人也會產生災難性的影響。他們全都給出了千篇一律的答復:只要他們自己在這樁生意上有利可圖,其他的事也管不了許多了。
人們普遍地誤解為,在美國來訪者總是被統(tǒng)稱為“陌生人”,我卻從來沒有被人稱作“陌生人”。在得克薩斯我被稱為“上尉”;在這個國家的中部地區(qū)時又被稱作“上?!?,而到達臨近墨西哥的邊境時,我又變成了“將軍”。不過總的來說,英語當中稱呼人用的“先生(Sir)”一詞,也是使用頻率最高的。
也許有一點值得指出,大家通常所說的美式英語實際上不過是古英語的表達形式。它們在我們國家內已經消失,卻在我們的殖民地保存了下來。許多人認為美國人常講的“我猜(I guess)”這一詞是純粹的美式英語表達法,但是約翰·洛克在他的《人類理解論》中就用過這一說法,就像我們現(xiàn)在用“我想(I think)”一詞一樣。
一個國家的古老生活方式實際存在于它的殖民地中,而不是本土上。假如人們想了解什么是英國清教主義——并不是它的最糟形式(盡管這時它已經很糟了),而是它的最佳狀態(tài),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認為人們在英國肯定找不到很多清教主義,但是在波士頓和馬薩諸塞州卻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我們國家已經拋棄了清教主義,而美國還保留著,我希望美國人只不過把它當作一件短命的老古董罷了。
舊金山是一座真正的美麗城市。聚居著許多中國勞工的“中國城”,是我平生所見最具藝術氣息的城鎮(zhèn)。那些古怪又憂郁的東方人,在一般人看來很低微,他們當然也沒有多少錢——但是他們仿佛已經立下決心,自己身邊絕不能有任何不美的東西。
這些苦工們晚上聚集在中國餐館里吃飯,我發(fā)現(xiàn)他們用來喝茶的瓷杯就像玫瑰花瓣一樣精巧細致,而我下榻的那些俗氣賓館提供給我的茶具不過是只陶杯,足足有一英寸半厚。中國人的菜單全部是寫在宣紙上送上來的,那些用墨汁書寫出來的賬目就像是藝術家們在扇面上蝕刻出來的小鳥。
鹽湖城只有兩處建筑值得一看,最主要的一座便是禮拜堂。它的外形好像一只湯鍋,是本地唯一的一位藝術家裝飾的。他用早期的佛羅倫薩畫家們的天真精神來處理宗教主題,將穿著現(xiàn)代服裝的現(xiàn)代人物與身穿傳奇性服裝的《圣經》歷史人物并列畫在一起。
另外一處較重要的建筑是阿米利亞宮,是為了紀念摩門教首領楊百翰的一個妻子而建造的。在他死后,摩門教的現(xiàn)任會長站在禮拜堂內宣稱,他受到啟示說自己應該擁有阿米利亞宮,并且關于這一問題再也不會有其他神示了。
從鹽湖城穿過科羅拉多大平原,我們又登上了落基山脈,山上有一座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里德維爾。它另外還以最野蠻的城市而著稱,這里的每個人都隨身攜帶一支左輪手槍。有人對我說,我如果去那里的話,他們肯定會打死我或我的旅行經紀人。我寫信回答說,不論他們對我的旅行經紀人做出什么事,都不會把我嚇退。這些人都是礦工——與金屬打交道的人,于是我對他們作了一番關于藝術道德的演講,我還讀了幾段意大利藝術家切利尼的自傳給他們聽,他們似乎很高興。這些聽眾都責備我為什么沒有帶切利尼一起來,我解釋說他已死了有一段時間了,這時便有人詢問:“是誰打死他的?”然后他們又帶我去了一家舞廳,在那里我見到一則平生僅見的唯一合理的藝術評論。在鋼琴的上方印著這樣一條告示:
請別打死鋼琴師,他已經盡其所能。
在那個地方,鋼琴師的死亡率高得驚人。隨后他們又邀請我吃晚飯,我欣然接受。于是我不得不站在一只筐子里(這時是絕不可能表現(xiàn)得優(yōu)雅的),被放到了礦井下。我就在這山脈的中心地區(qū)享用了晚餐,第一道是威士忌,第二道也是威士忌,第三道還是威士忌。
我趕到劇院去演講時,有人告訴我,在我到達之前剛剛有兩個人因為謀殺罪而被捕。當晚8點鐘時,就在這家劇院內,他們被帶到舞臺上,在一大群擁擠的觀眾面前當場受到審判并被處決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這些礦工都非??蓯?,一點兒都不野蠻。
在南方一些年紀較大的居民當中,我發(fā)現(xiàn)有種傷感的傾向,即他們總是把一切重要的事情同最近的那場戰(zhàn)爭(南北戰(zhàn)爭)聯(lián)系起來。有一次我對一位站在身旁的紳士說道“今晚的月色多美?。 薄安诲e,”他回答道,“可惜你沒能在戰(zhàn)前見到它?!?/p>
在落基山脈以西的地區(qū),人們對藝術的知識簡直貧乏到了極點。有一位藝術愛好者——他年輕時也曾作過礦工——起訴了鐵路公司,因為他從巴黎定購的米洛的維納斯的石膏像竟然缺少了雙臂。益發(fā)令人吃驚的是,他打贏了這場官司并獲得了賠償。
賓夕法尼亞州那些多巖的山谷與茂密的森林景色,使我想起了瑞士。而草原又令我感覺像一大張吸水紙。
西班牙人和法國人所留下的美麗的地名,使得他們受到后人的紀念。那些擁有美麗的地名的城市都是西班牙人或法國人創(chuàng)建的。而英國人總是起些難聽至極的名字。其中有一個地方的名字實在太難聽了,我拒絕去那里演講,它叫“格里格茲維爾村(Grigsville)”。假設我在那里創(chuàng)立了一個藝術流派,那它的名字就會叫“早期格里格茲維爾派”,這實在令人難以接受,更不要說藝術學校會講授“格里格茲維爾文藝復興”了。
至于俚語,我聽到的并不多。只有一次,一位年輕女士在參加完下午的舞會換過衣服之后,確實講過一句:“踹了一會兒她就換了行頭(after the heel kick she shifted her day goods)?!?/p>
美國的年輕男子不是面色蒼白發(fā)育過早,就是皮膚病黃色,一派目中無人。不過美國的女孩子都是漂亮迷人的——就像是一片注重實際的廣闊無垠的沙漠中點綴的一片片美麗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綠洲。
每一位美國女孩都值得12個年輕男子為她著迷。他們應該一直做她的奴仆,而她則可以用一種迷人的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任意驅使他們。
男人們一心一意只注重生意。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他們十分重視新的機會。他們還勇于接受一切新的思想,而且所受的教育也很實際。我們對于兒童的全部教育都根植于書本中,但是在教導孩子之前,應該允許他們有自己的思想、頭腦。孩子們天生對書本有一種反感——手工藝則應該成為教育的基礎。我們應該教導男孩和女孩們怎樣用自己的雙手來制造東西,這樣他們便不會有破壞和調皮的傾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