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不管怎樣,我的敘述是我本人的,帶有我的信念、我的躊躇,重復以及空缺,帶有我的實話和謊言,總之這就是我的記憶。
—布努埃爾《我的最后嘆息》
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或譯費利尼)說:“一個人所能做的記錄,永遠是,也只能是對他自己的記錄?!比祟悓λ说南胂笫翘烊坏摹V挥凶约阂约白约旱纳?,是記憶里無可撼動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記憶時刻發(fā)揮著超乎尋常的篡改力—事實上,它從未停止。所以,費里尼會那么說。電影《阿瑪柯德》(Amarcord,1973)很好地印證了這句話,因為電影里,那座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意大利海邊小鎮(zhèn),一戶普通人家的生活,似乎是費里尼對自己的一個交代。觀看這部電影時,十分羨慕,個人記憶在巨大的時代洪流下,居然生動地保存了下來—普通工人、又膽小的父親,家庭主婦、脾氣不太好的母親,頑皮的小弟,還有一個游手好閑的舅舅。一家人吵吵鬧鬧,生活就這樣一副無休無止進行下去的樣子。電影前半部分是小鎮(zhèn)上各種人的生活片段看上去,每個人的時間都是無限的:理發(fā)店內(nèi)的各種玩笑,焚燒老巫婆的狂歡儀式,教室里捉弄老師的惡作劇,去教堂為了手淫而懺悔的年輕人,爬上樹喊著我要一個女人的瘋子舅舅,當然還有那個始終騎摩托車在鎮(zhèn)上來來回回,卻沒有名字的人……至于,哪些屬于想象,哪些是所謂的“真正生活”,我們無從知曉。
如果,你讀過費里尼一些傳記,或者看過不少他的電影,你會發(fā)現(xiàn),《阿瑪柯德》里那個叫蒂塔的年輕人身上,的確投射著費里尼年輕時的影子—導演李安玩笑似的說過,男主角一般代表著樣貌好看的導演本人。通常認為,《阿瑪柯德》是一部成長電影。而我另有看法,即使在同意蒂塔的成長貫穿了小鎮(zhèn)生活的記憶,它的最重要的特點,也不是自傳性(很多電影都帶有導演個人色彩)。它最重要的特點是,指出了平凡生活的共性。“疲乏的目光被點醒了,添了新的敏感度,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每天都是過著視而不見的日子……”(夏洛特·錢德勒《我,費利尼》,黃翠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
這部電影無疑是我看過的所有電影里最快樂,同時也最悲傷的一部電影,理解它的關鍵在于,明確生活的意義,成長只是一部分而已。
《阿瑪柯德》里的快樂,源自純真。費里尼強調(diào)“純真的人可以從別人那兒學到東西,這是淺顯的道理”。悲傷是因為生活的浪潮之下,這些純真最終一定會被沖散,留下無盡的苦澀。這是生活的意義嗎?生活的意義,可能聽上去有些寬泛,我注意到越來越多人在圍繞“何為真正生活”展開討論。
真正生活,首先應接近真實。正因如此,費里尼描述女神葛拉迪絲卡、海邊蕩婦、煙草店胖女人對年輕人的吸引時,非常直接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狂熱—躁動不安和對性的憧憬,讓人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最初可能不為人知的炙熱。要知道,電影里鎮(zhèn)上的每個男孩都可以為葛拉迪絲卡發(fā)狂,甚至去死。主人公蒂塔也是其中之一。經(jīng)過與父親的對抗、對性的迷狂、母親的去世后,在電影一小時五十七分四十秒開始的三分鐘的段落里,蒂塔獨自走上堤岸,隨手在空中抓住一片“柳絮”—我想,這也是電影開頭,彌漫在空中的絮狀物,隨之而來的,是風聲之外,電影的第一句旁白:“當塵菌出現(xiàn)時候,寒冬就快要過去?!?/p>
電影結束之際,塵菌—我覺得像柳絮,再次出現(xiàn),可愛的小鎮(zhèn)人,在“柳絮”飛揚的黃昏,三三兩兩,各自回家。簡單的婚禮散了場。鏡頭從載走葛拉迪絲卡的汽車遠去的路上,搖回現(xiàn)場的一片狼藉,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蒂塔在哪里?”
有人記得他嗎?事實上,電影結尾的婚禮帶有一種歡樂(和電影前半部分略有不同)的氣氛,已經(jīng)把之前故事里的情緒沖散。費里尼在這里,通過我們并不知道是誰,也許只是小鎮(zhèn)群眾里隨便一個人的話,告訴我們:“蒂塔早些時候就離開了?!?/p>
全片最后一句對白,同時伴有孩子們的小聲私語,他們商量著去海邊釣魚??傊?,一切平靜下來……我是覺得,電影結束于更早的時刻—隨著葛拉迪絲卡的婚禮和離開,一同結束的還有年輕人蒂塔的青春。
“再見,葛拉迪絲卡”的意思是“再見,青春”。這句話像是對電影觀眾說出的。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的不少鏡頭,是角色直接面對鏡頭說話,猶如我們就在他們身邊。現(xiàn)在,不少電影為拉近觀眾和角色的距離,仍采用同樣手法。
據(jù)說,導演費里尼后來去了一趟可馬斯科牧場,那個泥濘的三角洲,就是為了找真正的“葛拉迪絲卡”。費里尼得知那個美麗的女人嫁到了那個平時少有人至的地方。在那里打聽一圈,也沒人知道這個女人,在他即將開車離開時,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菜園里曬衣服。那也是一個空中飄滿柳絮的日子。他走下車,靠近了那個老婦人。老婦人沉浸在和煦的陽光中,他大聲問:“請問葛拉迪絲卡還住在這嗎?”老婦人嚇了一跳:“你找她干嗎?”可能這個人知道些什么,費里尼繼續(xù)問:“我是她以前的一個老朋友?!崩蠇D人看了他一會兒:“我就是葛拉迪絲卡。我嫁到這邊很久了,但你是誰?”
費里尼愣在那里。眼前的葛拉迪絲卡六十多歲,不再是印象里那個讓年輕人神魂顛倒的風韻女人。這時,真正的生活又發(fā)生了變化,像我在某個地方讀到的一段話—大概是在費里尼訪談錄里—“我們的世界浩渺無限,理解那個世界的能力也寬廣無邊,所以有時我們能理解的真正的生活(現(xiàn)實),對于其他人來說則不成立,他們想方設法地加以解釋,于是就有了那些結論,認為這是鬼怪的現(xiàn)實主義或魔幻的現(xiàn)實主義。而對我來說,這僅僅就是現(xiàn)實主義?!?/p>
對于這部電影,對于那段生活,記憶深刻的,還有電影二十二分五十二秒處,外號叫“灰泥”的年邁的建筑工人,在海灘的工地上,在一群年紀各異但生活和自己并無太多區(qū)別的建筑工人之間,朗誦詩歌的樣子(我把這看作是他對自己生活的無奈)—
我祖父做磚頭,
我父親做磚頭,
我也做磚頭,
可我的房子在哪里?
這倒是一種更符合我們心中“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我也告訴自己,小人的勞苦與無奈,應該是那個時代大部分人真正的生活,是前面說到的那些個人記憶的大背景—導演費里尼想要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現(xiàn)實”,而是一個更廣泛的生活,那才是他拍這部電影的意義。小說《日瓦戈醫(yī)生》里有句話: “只有一種我們周圍人的別無二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同時,一種不能和大家共享的快樂,不是真正的快樂?!币馑际牵藢ι畹挠洃洿蟛糠质窍嗨频摹,F(xiàn)實情況是人時常會產(chǎn)生某種奇怪心理—明明可以感受到,又不愿直面,尤其是提到生活的苦澀時。法國作家阿蘭·巴迪歐有一本講稿叫《何為真正生活》,他在其中指出“在無意識層面上,死亡掌控著生活,摧毀著生活,讓生活不再有潛在的意義。這是年輕人的第一個內(nèi)在敵人,因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有這種經(jīng)歷”。這種生活的未來在哪兒?巴迪歐原話是:“未來完全是晦暗不明的,那么你們所得到的,只是一種虛無主義,一種沒有統(tǒng)一意義的生活概念,亦即缺乏意義的生活,最終無法走向真正的生活?!?/p>
關于生活,作家羅曼·羅蘭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就是“內(nèi)心生活是人的真正生活”。與其談論未來,不如從談論現(xiàn)在開始—時間的問題會逐步浮現(xiàn)出來。在這里,我想提一部小說《母與子》。羅曼·羅蘭這部不太著名的小說里寫的生活,牽動過我不少珍貴的個人記憶。它講述的是一個叫安乃德的女人在父親死后,獲得了一筆遺產(chǎn)。很多有錢家庭希望自己的兒子跟她結婚。同樣是有錢人家公子的洛瑞,最開始是真心喜歡安乃德。后來卻因為這些遺產(chǎn),而更加想得到她。當時,安乃德充滿少女的幻想,她很快接受了洛瑞。在洛瑞家住的日子,她發(fā)現(xiàn)了這家人的虛偽,后來跟洛瑞提出分手,但洛瑞苦苦哀求。出于那份真摯的憐憫,當然也有他們之間的感情因素,兩人發(fā)生了關系。從此,洛瑞對安乃德態(tài)度大變,最后她堅決離開了。隨著安乃德的懷孕,很快她又破產(chǎn)了,生活陷入一片旋渦之中。故事的重點在于之后,安乃德意識到自己多年的生活,與內(nèi)心向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毫無關系。于是,這個平凡的女人,在舊世界的道德面前,選擇帶上自己的孩子,從沉悶、虛偽、虛榮的生活離開……哪怕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她并不清晰,離開只是一個開始。
請別忘了,電影《阿瑪柯德》結尾處,女神葛拉迪絲卡的離開,不僅象征著一段記憶的沉沒,也意味著另一種未知的生活在敞開懷抱。
接下來,順著“離開”的主題繼續(xù)。一九五六年冬,也有一個人選擇從瑞士東北部海濱城市黑里紹的一所精神病院離開了。沒過多久,在小城靠近阿爾卑斯山脈的一片野地里,一群男孩子奔跑時被一具僵硬的尸體絆倒。據(jù)報道,這個死于大雪里的人,就是著名的德語作家羅伯特·瓦爾澤。關于這個幾乎在國內(nèi)默默無名的作家之死,本來不會引人注意。最早我只是在庫切的那本評論集《內(nèi)心活動》里見過一篇關于羅伯特·瓦爾澤的文章,并且一直誤以為庫切寫的是馬丁·瓦爾澤,后來我在查資料時才注意到他。這一極個人的事件發(fā)生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五五年秋,導演希區(qū)柯克拍攝的那部電影《怪尸案》就是從一個小男孩在山坡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開始講起的。
眾所周知,電影與真實無關。不過,這部電影的情感基礎是普通人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之情—故事里的人因一具尸體而連接在一起,最后獲得了各自想要的生活(是不是似曾相識)?這個人在電影一開始就已經(jīng)死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解決掉它。是什么讓這一切順利發(fā)生的?
我們從電影《怪尸案》三十五分二十九秒之后發(fā)生的一段對話開始深入下去。小男孩阿尼問忽然來他家做客的山姆:“怎么以前沒見過你來我家?”山姆笑著說:“我以前不知道你有個美麗的媽媽,或許我明天還來?!毙∧泻⒂謫枺骸笆裁磿r候呢?”山姆強調(diào)說:“明天?!边@時小男孩指出:“那是昨天,今天是明天?!鄙侥芬活^霧水,小男孩接著問:“昨天什么時候是明天???”山姆想了一會兒,說:“今天?”小男孩有些失望地說:“哦,當然是昨天?!敝钡诫娪叭质?,這段談話才結束于他美麗的媽媽珍妮弗的一句話:“你永遠搞不懂阿尼,他有自己的時間觀?!?/p>
電影的巧妙正是建立在孩子的時間觀上。準確地說,走向向往的生活的途徑,即掩飾罪行的方式,就是讓小男孩阿尼在明天再發(fā)現(xiàn)一次尸體!而他的媽媽珍妮弗說,對阿尼來說,明天就是昨天。
很多事真實發(fā)生時,已經(jīng)過去了,成了亦幻亦真的記憶?!拔胰匀槐A糁鴮b遠的過去,我的童年、青年時代浩繁而清晰的記憶,還有眾多的面孔和名字。如果我有時忘了某一個,我也不會為此過于擔心,因為我知道通過冥冥中不停運轉的潛意識的偶然作用,我會在某個意外時刻重新回憶起來?!背酥猓以陔娪皩а莶寂柕幕貞涗洝段业淖詈髧@息》里,還看到不少涉及記憶的段落—
只有當記憶開始喪失,哪怕只是一點一點地喪失的時候,我們才能意識到全部的生活都是由記憶構成的。沒有記憶的生活不算生活……記憶是我們的內(nèi)聚力,是我們的理性、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情感。失去它我們什么都不是。
真的是如此!生活和記憶,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再也沒什么,比記憶更能調(diào)動生活里被遮蔽的情感,就像觀看《阿瑪柯德》和閱讀《母與子》所帶來的感受。當這些情感涌現(xiàn)時,真正的生活,才有可能成為創(chuàng)作的指引。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也出現(xiàn)了,調(diào)動情感和理性時,我不免疑惑:真是這樣嗎?
關于開頭提到的那種篡改力,《我的最后嘆息》里也有這樣一段話—
記憶不斷被想象和夢幻侵擾,既然存在把想象力誤認為是現(xiàn)實的傾向,我們終難免把我們的假想制造成事實。
英國作家約翰·伯格說:“我們盡可能靠近這些瞬間,而我們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后來變得很明顯的東西都逃脫了我們的掌控。不過好在我們也不想消除這種含混性、現(xiàn)實本身的摩擦或是頑抗……現(xiàn)實的頑抗最終也為我們帶來了回報,這是虛構的事物永遠無法帶給我們的。”來自《第七人》里的這段話,讓我意識到,即使生活本身和人對生活的記憶是兩種東西也沒關系。因為,記憶一旦發(fā)生,它的一頭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生活(接近現(xiàn)實),另一頭是可能發(fā)生的生活(虛構)。兩者產(chǎn)生摩擦,一定會形成“聲音的顆粒”(羅蘭·巴特語)。創(chuàng)作其實就是提取這種聲音,這大概就是約翰·伯格的意思。只有現(xiàn)實可以帶給我們這些“顆?!薄厥獾纳钣洃洠蛘哒f,那些個人的真摯情感。
比如,現(xiàn)在我們再次觀看電影《阿瑪柯德》,一開場,在老電影特有的那種黃中透綠的影調(diào)中,就可以立刻感受到,那份甜蜜或苦澀的情感,隨風飄蕩。生活像遠處冬日的海水,涼熱自知,這也許就是永恒的意思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