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施子美注體例初探

“七書”即《武經(jīng)七書》，是宋神宗在位時，詔令國子監(jiān)司業(yè)朱服等人編?？小秾O子》《吳子》《司馬法》《尉繚子》《黃石公三略》《六韜》《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在內(nèi)的七部兵書，作為官方頒行的軍事教科書，號稱《武經(jīng)七書》。歷史上給《武經(jīng)七書》作注的人很多，施子美是最早為其作注的，所以《施氏七書講義》①施子美：《施氏七書講義》，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92年版。是中國第一部把《武經(jīng)七書》作為一個整體統(tǒng)一注釋的兵書。②謝祥皓：《點亮兵書——施氏七書講義》,《孫子研究》，2015年第5 期。施子美，正史無傳，生平不詳。為其“鋟木以廣其傳”的江伯虎僅在序言中有簡單介紹：“三山施公子美，為儒者流，談兵家事，年少而升右庠，不數(shù)載而取高第，為孫吳之學者多宗師之?！雹凼┳用溃骸妒┦掀邥v義》，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92年版，第1頁?！捌邥敝校秾O子兵法》被后世喻為“百代談兵之祖”，位列“武經(jīng)七書”之首，自然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所以，本文僅就施子美注釋《孫子兵法》的體例進行一定的分析。

一、施子美對于字詞的注釋非常詳盡

《孫子兵法》的文字并不晦澀難懂，加之又有前人所作注釋，已經(jīng)解決了大部分的問題，但仍有一些軍事術(shù)語對非專業(yè)的人來說存在理解上的困難，所以施子美依舊十分注重對字詞的注解。

第一，對于軍隊編制的解釋。如：“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保ā妒加嬈罚┦┳用绖t舉以例證，他說：“此言立法，必當備此數(shù)事也。曲，部曲也。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此曲也。制者，旌旗金鼓之制也。卞旗物之用，卞號名之用，卞鼓鐸鐲鐃之用，此制也。官者，百官也。伍有伍長，卒有卒長，師有師帥，旅有旅帥，此官也。道者，往來所由之道也?？v橫所城，漕運所通，此道也。主用者，主將所用也。膠漆、車甲之所需，賓客賞資之所資，此主用也。或以曲制為部曲之制，以官道為官人之道，亦一說也。”施注對專有名詞“曲、制、官、道、主、用”逐字進行解釋，點明了這六類概念的具體所指及劃分要求。

第二，對于地形的注解。如：“凡用兵之法，將受命于君，合軍聚眾，圮地無舍，衢地交合，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zhàn)?！保ā毒抛兤罚┦┳ⅲ骸佰艿卣撸畾е匾?，不可舍此。惟亟去無留，當圮地則無舍，于禁處軍卑下。關(guān)羽得決水而浸之，是于禁不合舍于圮地也。衢地，則四通八達之所，有援則成，無援必敗。必當合其交與之國，以為應(yīng)援。秦人襲鄭，晉人敗之于殽，不知合交之地也。絕地，則無所通之地也。其地進不可進，退不可退，易為人所乘，故不可留。鄧禹不取長安，謂前無可仰之積，后無轉(zhuǎn)輸之至，此正絕地也。圍地者，可以圍人之地也。地雖可以圍人，然必有謀，乃可以勝之，圍地則當謀。朱雋登土山，望韓忠曰：‘今外圍周密，內(nèi)圍迫急，欲出不得，不如徹圍?！旖鈬鴵繇n忠，是能謀之也。張昭之說不然，謂我為敵所圍，無謀則敗，宜出奇計以取勝。如李廣為匈奴所圍，乃為圓陣外向，令士持蒲勿發(fā)，身以大黃射敵，是能謀也。死地則戰(zhàn)者，蓋人惟迫于不得已，而后求為自生之計，故必盡力以戰(zhàn)。兵置于死地，則其為不得已也亦甚矣。不得已則斗，宜其必戰(zhàn)。韓信作背水陣以擊趙，是置之于死地也。故士殊死戰(zhàn)不可敗，此無他，死地則戰(zhàn)也。”孫子在此處提出了五種地形，施注采用“一地、一注、一例”的方式，舉出每種地形所代表的典型戰(zhàn)例，也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對于“兵要地理”的充分肯定。

第三，對于較為抽象、難以直觀把握的“道”的解釋，施子美旁征博引，常引熟知的古語來進行解釋，以理論理。比如：“道者，令民與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也?！保ā妒加嬈罚┦┳ⅲ骸按搜匀司械?，可以得民之心也?！度浴吩唬骸c眾同好靡不成，今既與民同意，則事可以必成矣。’故死生同之，雖危不懼，人君何以能使人之若是哉？道足以合其心也。道者，仁義莫非道也。《孟子》曰：‘得道者多助。’《易》曰：‘說以犯難，民忘其死。’皆言道足以為之也。”施子美在解釋“道”之義時，先發(fā)個人之所見，指明此處“道”是指人君之道，引《三略》之言進一步說明“道”之為何物——“道者，仁義莫非道也”，其后又引《孟子》與《易》強化人君有道可以得民心的重要性。

二、施子美在注解時強調(diào)篇章段落之間的完整性與系統(tǒng)性

施子美在作注時，對原有的篇章結(jié)構(gòu)重新進行了組合。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中，不論是在對全篇、整段抑或是對單句進行注解時，基本上都采用“先總后分”的論述結(jié)構(gòu)，并且能密切注意到《孫子兵法》內(nèi)在的邏輯規(guī)律與語意關(guān)聯(lián)。

第一，《孫子兵法》共十三篇，施子美則將其歸為十一卷。他把《軍形篇》《兵勢篇》合為第四卷，《軍爭篇》《九變篇》合為第六卷。施子美在《施氏七書講義卷》第四中強調(diào)說：“軍有形有勢。形者，言其大體也。勢者，言其權(quán)，臨時之宜也?！避姲ā靶巍薄皠荨眱煞矫妫┳⒑隙橐?，把握了篇章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聯(lián)絡(luò)了前后的觀點，體現(xiàn)出他對《孫子兵法》的新體悟。《施氏七書講義》卷第六合《軍爭篇》《九變篇》為一卷。施子美對《軍爭篇》的題解為“軍以利用，故必有所爭。然爭而不利，反為己害，故其爭實難。此孫子所以有《軍爭》?！币庵竷绍姞巹贍幚麑嶋y，要想先于對方占領(lǐng)戰(zhàn)略要地，須先排兵布陣，一方面在地形上占據(jù)或化為有利態(tài)勢，另一方面查明敵人的弱點，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在此篇中，孫子提到“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的觀點，意為軍隊是用詭詐的方法來隱藏自己的意圖，根據(jù)有利的情況來決定自己的行動。此處施注結(jié)合孫子在《始計篇》中的論述，與前文相呼應(yīng)：“《法》曰：‘兵，詭道也?！室栽p立，兵而不本乎詐，則其為謀也，人得而窺之矣。”這與《九變篇》施注所指之義“九變者，言此九者，必通其變而后用之。九變者，自圮地無舍。至于地有所不爭，是為九變。九者，數(shù)之極也。用兵者，必極其變而用之也”多有類似?！熬拧狈褐付啵白儭敝覆话凑照Ｔ瓌t處置，道明對各種特殊情況的機斷措施。施子美把此兩篇合為一卷，體現(xiàn)了他對于篇章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把握與運用。

第二，在對每一卷的注釋中，施子美從全局角度出發(fā)，采用“總分”式結(jié)構(gòu)，先對內(nèi)容有一個概括性的把握，再分點分類敘述。如施子美在每一卷的計策后都附有題解，講明該計的緣由。再如《施氏七書講義》卷第五《虛實》：“夫用兵，識虛實之勢，則無不勝。世將皆能言避實而擊虛，及其臨機，鮮識虛實者，此《虛實》之所由作?！庇秩缭趯湟獾拇庵?，施子美一般先提煉核心觀點，再逐字逐句進行注釋。例如，在“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謀攻篇》）句意的串解中，施子美先挑明“用兵之道，彼己而已”的觀點，而后再逐句論述道：“校計索情，彼己之說也；知吾卒之可以擊，知敵之可擊，彼己之說也。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彼己之說也。知彼知己，則勝負可決，故雖百戰(zhàn)而不危殆?！毕噍^于杜牧對此句的注釋，施注更為貼合孫子的本意。杜注如下：“以我之政，料敵之政；以我之將，料敵之將；以我之眾，料敵之眾；以我之食，料敵之食；以我之地，料敵之地。校量已定，優(yōu)劣短長皆先見之，然后兵起，故有百戰(zhàn)百勝也。”①（春秋）孫武撰，（三國）曹操等注，楊炳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9頁?！秾O子兵法》原文是“百戰(zhàn)不殆”，“殆”在《說文解字》為：“危也。危者，在高而懼也?！雹冢h）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頁。孫子本意“百戰(zhàn)不殆”是指經(jīng)歷許多次戰(zhàn)役，都沒有遭到危險。敵我雙方在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不可控的因素諸多，即使具備了“知彼知己”的因素，依然還有其他因素可能會左右戰(zhàn)爭的局勢，如“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等各種情況需要考慮?！爸酥骸敝ǎ钅苓_到的效果就是施注的“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較之杜注的絕對性，體現(xiàn)了施子美在考慮問題時的全面性。

第三，施子美在作注時不是單純的就事論事，而是注重聯(lián)絡(luò)文章前后的觀點，密切注意前后語義邏輯之關(guān)聯(lián)。如在《軍形篇》中“孫子曰：昔之善戰(zhàn)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zhàn)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倍凇短搶嵠分袆t曰：“以吾度之，越人之兵雖多，亦奚益于勝哉！故曰：勝可為也，敵雖眾，可使無斗?！睂O子的這種“勝不可為”“勝可為也”的結(jié)論看似前后矛盾，但針對此種情況，施子美在注釋前者時為：“即其所以為勝負之勢者而觀之，則其彼己之情亦可知矣。故不可勝者在己，可勝者在敵?！芍?，見敵形則可以知其勝負。若敵密而無形，亦不能強使之必敗。”注釋后者時指出“勝可為”與“勝不可為”具體應(yīng)用情形之異，則曰：“前言勝可知不可為者，以未知敵之必可勝，故不可得而為之，今有以度之，故勝可為也。蓋知彼知勝，勝乃不殆，是以可為也?！痹谶@番情境之下，不難得出“夫如是，則敵雖眾可使無斗，言自然服我也”的觀點。又如在《地形篇》中，施子美在對于“故曰：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的注解中，聯(lián)系首篇《始計篇》中的觀點，“且以七計觀之，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則彼己天地之得否者，不可以不知也”來加以論述。這些，都體現(xiàn)出施子美對于《孫子兵法》的整體把握。

三、施子美在注釋孫子觀點時，常采用多種論說手法

施子美在論述中的手法可謂多樣。他常常通過設(shè)問、反問、對偶的修辭手法來加強語氣，鮮明有力地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與觀點。除此之外，他還征引大量的例子來加以佐證?？傊?，或以理論證，或以事論證，或事理兼證，使人信服。

第一，施子美善用設(shè)問和反問引出論點，語氣強勁有力，表達態(tài)度鮮明。除此之外，他常用對偶的句式，句式整齊，富有節(jié)奏感、韻律感，以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如對“明君賢將”的注釋，施子美接連運用三個設(shè)問的手法，層層遞進，極有說服力：“將求之于鬼神耶？而鬼神之道，無影無形，依人而行，溺于虛無，不可以必信也。將求之于事類耶？而事類之際，涉于已然，不可以往而察來，難以取信也?！瓕⑶笾谥贫纫?？而制度之間，麗于行跡，亦不可以取信也。”（《用間篇》）此外，或以反問以加強語氣，如：“故古之人有書合肥之亟而孫權(quán)挫，交潼關(guān)之馬而韓遂離，決下邳之水而呂布擒，焚烏巢之車而袁紹死，非詭道之所寓乎？”（《始計篇》）再者，他還以具體戰(zhàn)例證明“兵者，詭道也”的觀點?；蜻\用對偶的句式，如：“畏而不愛，力脅之也。愛而不畏，姑息之也?！保ā缎熊娖罚┗虿捎脤ε嫉木涫郊右哉撟C：“人不能皆勇，而所以使之勇者，必有法；人不能皆剛，而所以使之剛者，必得其勢?！保ā毒诺仄罚┰诖藢ε季渲?，施注將“使之勇者”與“使之剛者”并列論述，解釋孫子“齊勇若一，政之道也；剛?cè)峤缘茫刂硪病敝鲝埖暮侠硇浴?/p>

第二，施子美在論述中，經(jīng)常把道理論證與舉例論證相結(jié)合，善于引用經(jīng)典著作中的精辟見解與歷史上的著名戰(zhàn)例，使論述更具權(quán)威性和思想性，且能夠具體有力地證明論點，以增強說服力。如在《軍形篇》中，對于“守則不足，攻則有余”的注釋，曹操、皇甫嵩、李筌等人均對此有簡單的論述，施子美把前人的注解大致分為三類：“皇甫嵩曰：‘彼守不足，我攻有余?！庵^敵不足于守，我則攻之有余，是敵弱而我強也。張昭曰：‘守之則不足，攻之則有余?！庵^不足則守，有余則攻；是弱則守，而強則攻也。曹公之說，亦如張昭之說。”但施子美顯然不贊同這兩種觀點，認為第三種觀點才是正確的：“孫子之意，殆不然也。孫子之意，蓋謂守者，當示敵以不足；攻者，當示敵以有余，是說也?！庇纱诉M而引出唐太宗對此這一觀點的肯定：“惟太宗得之，太宗曰：‘守之法，要在示敵以不足，則敵必來攻，是敵不知其所攻。攻之法，要在示敵以有余，示敵以有余，則敵必自守，是敵不知其所守也。大抵將以守者必匿其形，將以攻者必張其勢，示以不足匿其形也?！痹诖嘶A(chǔ)上，施注又征引史實，使其論述更具有權(quán)威性：“昔劉裕之守海鹽也，偃旗匿眾，使羸疾登城。而孫恩果來攻，卒為劉裕所敗。非守則不足乎？示以有余張其勢也。杜預(yù)之伐吳，以奇兵夜襲樂鄉(xiāng)，多張旗幟以奪賊心。吳郡震恐，非攻則有余乎？”并征引趙充國等人的觀點作為補充：“若充國曰：‘攻不足者，守有余?！T異亦曰：‘攻者不足，守者則有余?！庵^不足于攻，猶有余于守。又一說也?！庇纱?，可見施注之詳盡。

第三，施子美在引用歷史上典型的軍事案例時，常采用對比論證的方法，這樣事物的特征和本質(zhì)在對比中最容易顯露出來。如：“軍爭之難者，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故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后人發(fā)，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計者也。”（《軍爭篇》）施子美舉“鄧艾入蜀”的戰(zhàn)例加以說明：“由陰平而進行七百里，亦迂矣。而能徑至劍閣，非以迂為直乎？將士攀木緣崖，魚貫而進。艾亦毛氈自裹，推轂而下，亦患矣。而卒平劉禪，非以患為利乎？”從正面進行論證后，再舉“乃若馬援征蠻，不從充道，有壺頭而進，敵人得以乘高擲下，則不知此爾”的例子從反面進行論證，使所闡述“以迂為直，以患為利”的事理更加深刻。又如“不用鄉(xiāng)導(dǎo)者，不能得地利”，施注曰：“李廣入單于軍亡導(dǎo)，遂失道，此不用鄉(xiāng)導(dǎo)而失利也。乃若衛(wèi)青伐匈奴，以張騫導(dǎo)軍無饑渴。高宗伐高麗，得南生以為鄉(xiāng)導(dǎo)，故盡知彼之情偽，是能用鄉(xiāng)導(dǎo)也。”總之，他以實際的戰(zhàn)例兩相對比，凸顯出鄉(xiāng)導(dǎo)的重要性，更具說服力。

江伯虎在序言中提到：“今得其平昔所著七書講義于學舍間，觀其議論出自胸臆，又引史傳為其參證，古人成敗之跡、奇正之用，皆得以鑒觀焉。”①施子美：《施氏七書講義》，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92年版，第1頁。《孫子兵法》施子美注體例之完善，論證之嚴密，對于字詞、句段、篇章的闡述之詳盡，在所有關(guān)于《孫子兵法》的注釋中，具有很高的意義和價值。他征引大量史實相參證，所引戰(zhàn)例大多見于《左傳》《國語》《史記》等歷代史籍，一方面有助于佐證《孫子兵法》的正確性，另一方面使這些“用兵之法”更為生動易懂，也給讀者以深刻的啟迪。在作注時，他能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加入自己的心得與體會，繼承并發(fā)展了《孫子兵法》的思想與理論，使孫子的軍事思想得以進一步發(fā)揚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