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善清
倆年頭了,依然如夢。表姐總是默默地摸摸墻,摸摸窗,摸摸氣灶,摸摸水龍頭……我家?不用挑水割柴的哪是我的家呀!人家城里人的吧?我咋能住這兒?下輩子的房子吧?我是山里人,千秋萬代山里人,山擋著、路隔著的山里人,土墻黑屋進出的山里人呢!我屬土命的,土命的我也做夢想住城里人家亮堂堂、干干凈凈的屋子,過不用挑水擔柴的日子?這是蠢夢啊,哪是我能做的夢!
表姐總是這樣自言自語。白凈凈的屋子、明亮亮的陽光照進來,似乎與自己無關,像從前一個農家孩子到了城里親戚家,什么都縮手縮腳,怕碰到啥,踢著啥,弄臟了啥,小心翼翼的,跟屋子客氣又客氣。天天客氣著,生疏著,這會是自己家么?
外遷那年,前腳走后腳老屋被推倒,她回頭跪地磕了幾個頭,眼酸酸的,流淚了,有點像出嫁那次的淚。之前她已到這個叫龍韻村的城邊村看了,工作隊領著她和其他幾戶人家走進了一片高樓里,臨街一棟樓的第四層左手那個門是她的。她滿屋子轉了一遍,客廳、餐廳、廚房、臥室、陽臺,看得徹底眼花了,驚呆了??戳T走出來,給工作隊說:“我要是熬到能住這樣的屋子就不枉活人了!”工作隊笑著說:“張大媽,您說啥呀?這就是您的家啦!別再在夢里了!”一直到接過鑰匙搬進屋,她仍恍恍惚惚,似是而非,不時在新屋子里發(fā)呆。
我們姑表親,聽說表姐住進了政府專為貧困戶建的安居樂業(yè)一條街,真為她高興。一同遷去的鄉(xiāng)親都傳她笑話,說她早早晚晚迷糊著,不相信這是真的,說話都像說夢話。
表姐是我印象中不褪色的美人。我還是小屁孩,她已出落得花枝招展,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總愛追在她身后,盯著那兩把長辮子把她看個夠。有人說這姑娘不嫁城里,虧了八輩子,可她有娃娃親,她愛那個住得只隔一架山的同齡小哥,他們算得上青梅竹馬,小時候放牛,大了割柴,都在一起過家家,好得牛郎織女似的。那年,表姐進了一趟城,城里那個親戚住的樓房里把她眼羨壞了,驚奇世上還有這樣的住屋,回來就不住地說:人家城里人咋就住那么好的房?地板干凈得沒灰灰兒,能當床睡,滿地打滾就行。早上太陽照進屋,晚上月亮照窗臺,電燈照到床頭上,屋里就沒點兒黑影兒……唉,咋就天宮一樣呢?
說一遍兩遍沒事,說多了姑媽聽出了話影兒:“天宮再好,那是神仙住的。媽就在這山溝住了一輩子,你奶、你老太也在這山溝終老,你生來就是住這山溝的,不要再說這說那!”姑媽一頓攔阻,表姐認命了,沒幾年就與表姐夫成親了。山好水好,娃娃親也很好,土房子布置的新婚房也喜慶!
日子挺好,重復著上輩人的路徑,吃稠的喝稀的,成家養(yǎng)孩子過日子。然而表姐的妹妹,我叫她小表姐,卻百般想念姐姐嘴里那城那住屋:我就不信命是韁繩,我要到城里,城里應該有我的婆家。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是山里人就不想嫁給山里,穿一輩子草鞋,一輩子后悔在這土灶瓦缸邊。表妹敢想敢嫁,人托人寶托寶,她真的嫁給了一個城市人,嫁得風光了好一陣子,村子里人人稱說。那年看著花朵一樣的小表姐嫁進城,我們一群山里娃兒心里也追慕起來,可是男孩咋嫁?誰要?沒想頭。不久有信息就傳出,小表姐沒戶口,一大家子人容不下她,她和丈夫只能住到樓頂的自家壘起的棚子里,明亮的套間沒她的份,天熱天寒,忍了咽了。她自尊強,以為娘家人都始終認為她生活在城里那明亮的屋子,回娘家一派城里人的范兒。其實村里人誰不心知肚明,面上大家一個勁稱譽她,背后都嘆息不已。
轉眼,大表姐小表姐的兒女也都長大了。娃娃親仍在流行,娃娃親背景下的姨娘親、姑侄親之類姻親在我們那里也還很通行。更何況兩位表姐美人胚子,大表姐那兒子、小表姐那女兒都天生隨母樣貌出眾。表兄妹,哥好妹子好,這不成親哪成親?大人一琢磨,定了。然而她們居然忽略一個常識,一個城里一個鄉(xiāng)里,多不對稱?。⌒”斫汶y道就忘記了自己嫁給城里私自吞下的風霜?讓自己女兒再回到自己人生起步的地方,這現(xiàn)實面對得了么?大表姐的兒子使勁讀書,小表姐的女兒當然也讀書奮進,不甘落后?,F(xiàn)實最終不那么全遂人愿,姑娘考了個中專城里就業(yè),大表姐那兒子高中畢業(yè)落榜,回到我們村。學校缺個民辦教師他頂上了,也算是長了臉??刹黄胶庹蔑@了,姑娘漸漸不太與男孩聯(lián)系了,電話里有時愛理不理。一次她說,給你三年時間,一年轉成正式教師,一年調進城,一年在城里買套房,然后我們有緣有份。過后不等。
三年三大臺階,這都不是自己用力可以攀登得了的事啊,大表姐說,啥事我都可以砸鍋賣鐵,可姑娘提這要求不是她上天入地解決得了的呀。小表姐也幫不上一點忙,有時候似乎還覺得女兒要求也不份外呀,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一套像樣的城里人房子,女兒不能再跟我一樣;她連樓頂也沒有,難道住到我這頂棚之上?
結果無懸念。
三年能在鄉(xiāng)里蓋幾十間房,能喂幾十頭豬,養(yǎng)幾百只雞、幾十頭牛,能攥幾萬塊錢,但那三件事天大地大,全村人合力也解決不了。那姑娘毫不遲疑地另嫁了,嫁得很體面,很實際,刷新了母親的命運。
大表姐夫婦失落了,兒子無比失落,幾天不吃不喝,蒙頭大睡,那年秋季開學前,他給家里留了個紙條:“爸媽,我走了,不要找我,出門混個人樣。千里萬里,我心里永遠裝著您們!”等大表姐發(fā)現(xiàn)時,兒子早已乘上遠去的班車。那時尚無手機,人一走就掉進了茫茫大海。
五雷轟頂,大表姐夫婦鎖上門,沒命尋找,沿著兒子可能外出的路線找,找遍天下。表姐夫病倒了,一病不起。表姐舍下千貫求一貫,只好呆在家里照顧病人。表姐夫想兒子念兒子,躺倒再沒起來,十數年后睜著眼去了。大表姐天昏地暗,自此成為一堵風雨中瑟瑟的墻,前面對著行蹤不知的兒子,后面對著丈夫那思念叢生的青冢。
時間一天一天,希望始終是門前一桿旗,表姐巨大悲傷被消磨成悠悠的祈禱。當進城不再是神話,村里人一家一家進城打工,而后舉家住進城里,她感嘆:世道咋變得這好?山溝人有無能耐的,都說進城就進城。也許我的兒子早已成為城里人,有房有兒孫了。我還要守到這兒,不然他回來找不著我們會著急。
村里人一年少一年,精準扶貧開始的時候,就只七戶十來個人,一多半貧困戶。遙遠的山路,逼仄的坡地,咋整也扶不起來,富不起來,唯一出路外遷。大表姐當然首扶,聽說要遷她怎么也不肯,她要在這兒等兒子。當工作隊說遷到龍韻村,跟城里一樣的村,有樓有街,還會有適合她做的工,每月都能掙到現(xiàn)錢,兒子從哪兒回來都會途經那里,她淚嘩嘩地流濕了一袖頭。
去年我隨幾位作家采訪這座全新建起的亦村亦城的扶貧新村時,在一個專為貧困戶辦的制襪車間迎面看到大表姐。已是古稀之年的她與我打招呼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她滿面皺紋里折疊的都是笑意,狀態(tài)很讓我欣慰。
“累么?習慣么?”我問。
“不累,不累,可緊可慢,廠里做,帶回家做也行,這日子沒說的?!北斫氵B聲說。
“掙錢么?夠生活么?”我很關切這一點。
“掙錢!掙錢!比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地強!夠生活,還有養(yǎng)老補助?!北斫阏f得很誠懇,是她真心話。
“表姐,住樓房習慣么?還覺得那房子不是你的么?”想起風傳她的笑話,我想證實一下。
“一時半會兒咋習慣呢?還不是云里霧里。哪會想到突然之間就成了城里人?”她不好意思笑了。
“兒子有下落了么?”最后我還是很不忍心的問起了她那個傷心事兒。
“沒下落。工作隊說中央臺有個《等著我》欄目,可以幫忙找到失散親人,他們會幫我這個忙,到時候我會請他們,請電視臺告訴我兒子,爸爸已過世,媽媽還在等,在這個新嶄嶄的樓房里等他,還沒成家的話,媽現(xiàn)在這個家夠他成家的了。兒子回來,農村人不再是以前的農村人了!兒子回來,我們也是城里人了!”
說到這兒,大表姐淚流不止。忽的,她一抹淚,一轉身,指著廠外不遠處樓房:“表弟,去我家坐會兒,那扇開著窗戶的樓屋就是我家!”我雙手打恭祝福她:“表姐保重,表姐保重,好日子綿長,進城夢都實現(xiàn)了,還有啥遺憾不能月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