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虹
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的爹不見了。我不知道爹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日子失蹤,這樣的日子應該是為游山玩水而特意設立的。
那些天我把爹托付給妹,請了年假,便和先生出去旅行。我承認那些天我樂不思蜀,完全陶醉在一種緊張而刺激的狀態(tài)里,那種從一座城市穿越到另一座城市的神奇速度,讓我眼里的世界夢一般光怪陸離。當我把手機和相機儲滿沉甸甸的照片,滿載幸福歡樂的回憶坐上回家的火車時,卻接到妹的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不再陽光明媚,晴天與雨天的交匯,把幸福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人明白什么叫做樂極生悲。
一年多前,我們就發(fā)現(xiàn)爹不對勁,不是掉鑰匙就是掉手機。記憶力越來越差,剛說過的話,轉(zhuǎn)身就忘,回過頭來又開始重復,在絮絮叨叨反復多次以后,卻在轉(zhuǎn)身又給忘了。這大概就是老年癡呆癥吧。
這種在醫(yī)學上叫做“阿爾茨海默病”的病癥,究竟因何而起,我不得而知。一年多前爹還好好的,那時候媽還在。媽死于心肌梗塞,一會還好好的,一會就沒了。爹一會還好好的,一會就癡不癡呆不呆了。我要說的是,爹的癡呆是從媽死后開始的,媽死造就了爹的癡呆。
爹跟媽的關(guān)系,你永遠都搞不明白。爹從來不跟媽說話,在媽面前,永遠是一副無比高傲、無比尊貴的“壞模樣”。媽在爹面前,永遠是一副愧疚和遷就的“好樣子”。
如果說婚姻是一件衣服,那么爹就是面子,媽是里子。媽為了把爹這張面子打造得有形有色,每一季都要給爹做新衣裳,讓爹看上去又干凈又體面。媽對爹,比對我們幾個孩子都好。爹的衣服占了半個穿衣柜,我們幾個的所有衣服加在一起,頂多只有半個穿衣柜而已。在自己的穿衣問題上,媽的吝嗇簡直到了極點,一件衣服穿了好些年,補丁貼著補丁,看上去破破爛爛,像個拾荒的婦女。
買菜做飯,洗衣晾被,媽就是一只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伺候完小的,又來伺候大的。媽給爹倒洗腳水,封建丫鬟一樣把爹的腳摁進盆子里搓著揉著。把爹第二天穿的衣服清理出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爹的床頭。至于穿什么衣服,爹媽之間有一個共同默契,爹的嘴呶向哪里、白眼翻到哪里,就是哪一件。媽總能分辨白眼與白眼的不同質(zhì)地,準確地把爹明日要穿的衣服給找出來。爹封建老爺一樣心安理得地享受媽對他所做的一切,遵守沉默是金的夫妻關(guān)系。
家里的事情,難免要進行商榷吧?媽有一回主動問爹,孩子他爹,姑爹八十大壽,我們該趕多少情錢,你總要給個話吧?爹跟媽翻了一串兒白眼,就去找二叔。爹跟二叔的親密,無人可比。我們家所有需要商榷的大事小事,都是通過二叔來完成的,包括家里吃什么葷菜,買什么家具,爹都要經(jīng)過二叔從中帶話給媽,然后媽把自己的意見給二叔,由二叔傳達給爹。二叔輾轉(zhuǎn)于爹媽的意見之中,進行中間磋商,最終完成爹媽的共識。
媽究竟哪里得罪了爹,爹為何要對她那樣,這是一直以來我們兄妹三人的最大疑問。小時候有一天我們問爹為什么不跟媽說話,爹哼了一聲,說,自己去問你們的媽。我們?nèi)枊?,媽卻捂著臉哭。從此,我們再也不提這事,后來反倒習慣了爹媽之間形同陌路的家庭關(guān)系。
有些東東是很奇怪的,當你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誰都不會告訴你答案。當你把它拋到九霄云外,它卻像沉在水底的石頭,有一日抽干了水,真相大白。
那天二叔在我家吃完了夜飯,把我拉到一邊,借助酒精的作用,道出了爹媽的全部秘密。二叔說,面子的事,你爹怎么過得去喲。
什么面子?
男人的面子?。?/p>
有一個細節(jié),我必須交待。我們的外公,是個商人,開米鋪和布店,生意很是紅火,爹是外公家的長工。
二叔說媽年輕的時候,那真是漂亮啊。有一天,一個國民黨團長騎著馬無比風光地走在街上,看到了我媽,悲劇便從這一天開始。
團長拉著我媽要她做小老婆,我媽哪里肯。團長就來到她家,硬要我外公把女兒許配給他。大家閨秀哪能去做姨太太?外公堅決不同意。團長就叫了幾個士兵把我外公給架了出去,隨后強暴了我媽。
生米煮成熟飯,我媽不同意也得同意吧?可我媽寧死不做姨太太,團長只好帶著部隊走了。后來,外公就讓他家的長工,也就是我們的爹,入贅進來。
雖然爹一直暗戀媽,可因為媽被人強暴過了,爹猶豫不決。不過這可由不得他,我外公是誰,他是老爺,團長面前軟,在家可不這樣。外公命令我爹立即入贅,我爹半推半就做了上門女婿。
新婚之夜,爹徹底后悔,心里不知有多么憋屈,多么窩火,從此對媽不理不睬。我們本來是隨媽姓的,外公去世后,爹把我們的姓氏都改成了他的。
媽這輩子實在太苦。改革開放不久,爹為了順應時代潮流,也把自己開放了出去。爹開了個飯館,還愛上打麻將,后來打了個皮絆。
爹的皮絆是個寡婦,叫桂芬。她的男人是個挖煤的,死于一場礦難。當年雖然賠了一大筆錢,卻都被死鬼丈夫的父母兄弟給瓜分了,她一毛錢都沒有得到。寡婦帶著獨生女搬離了她與公婆共同居住的房屋,正當無處可去之時,遇到了我爹。我想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而是我爹預謀好的。他早就相中了寡婦,為了每天能看她一眼,我爹在寡婦每日出沒的梧桐樹下站成一尊雕像。那時候,寡婦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婦,他的丈夫尚在人世,她的臉上時常流露出美滿婚姻的幸福光彩,哪里會在意我爹。而當一日,災禍像一塊巨餅把這個女人砸得頭破血流之時,她肯定認為天塌了。我爹瞄準時機,趕緊替寡婦把那片天頂了上去。
我爹送寒送暖,還給她租了房子。寡婦心存感激,以至于后來主動投懷送抱。我想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我爹肯定會為心上人死去丈夫而心花怒放,當他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時,他絕對悲喜交集。爹的歡喜是必須的。為何要悲?你知道我爹不可能為了打皮絆離婚,他這人死要面子,怕被人亂嚼舌根。
他矛盾,他糾結(jié),又舍不得這份情感。這份情感見不得光,只能窩著、掖著、藏著,暗地里像搞地下活動。
其實,我早就知道爹把寡婦藏在棉紡廠18棟二樓的出租房里。我三番五次跟蹤過爹,看見他最初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即將閃進棉紡廠大門時,爹開始左顧右盼,賊一樣的目光打探行人,確定沒有熟人之后,爹整了整衣領,邁開輕快的步伐,踏上樓梯,用鑰匙擰開租屋的門,然后輕輕關(guān)上。
我有一次站在門口偷聽到爹和寡婦談話的內(nèi)容。
大概是寡婦被炒了魷魚,在里面哭。爹說,別哭了。寡婦說,我跟著你沒名沒分的,分手吧。爹說,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寡婦說,你又不肯離婚,有什么意思。寡婦又開始哭。半晌,我聽見爹說,我養(yǎng)你。
我呸!我忍無可忍,吐了口響亮的唾沫,聽見爹在里面說,外面有人!
我迅速逃離,在沒有旁人撐腰的情況下,我不敢與爹撕破臉皮。爹脾氣臭臭的,弄不好要打人。
我得趕緊把這件事情告訴給哥,是勸媽跟爹離婚,讓爹卷鋪蓋滾蛋,還是要求爹跟寡婦一刀兩斷回來好好過日子,我要跟哥商量一個對策來。我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爹跟寡婦都那么些年了,哥早知道了他的事,跟媽攤過牌。而我們的媽,在抹了幾滴悲傷的眼淚之后,再三囑咐他別管上輩的事。這是哥后來告訴我的。
爹把飯店賺到的錢,三分之一留給媽,三分之一往麻將館里運,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是偷偷摸摸往寡婦那里送了。爹每次總是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為由,把那三分之一的錢塞進兜里。出門之后,爹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去寡婦那里了。他笑容滿面,翹起眼角和嘴角的快樂神情泄露了整個機密,以至于我習慣性地跟著他來到租屋門前,竊聽他們的談話。不過自從那次被爹發(fā)現(xiàn)門外有人之后,他們在屋里說話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再也偷聽不到什么。
我們兄妹三人稍大一點的時候,爹張羅著給哥說媳婦。爹給哥說的媳婦竟然是寡婦的女兒!虧爹怎么想得出來,簡直昏了頭。
誰不知道你在外面跟那個老騷貨打皮絆!哥脫口而出。
你亂嚼么事!
誰亂嚼了,本來就是!
長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敢跟老子頂嘴了是吧!
頂你的嘴怎么啦!
小心老子打死你!
你敢!說著,人高馬大的哥就把爹一拳給撂倒了。哥說,你不配做我們的爹!
哥賭氣去了深圳,成家之后到上海發(fā)展。哥只有逢年過節(jié)回家,每回都給媽帶禮物,給媽錢,甚至要把媽接到上海去定居。哥對媽的好,我們都看得見,摸得著。但是哥從來不跟爹說話,見了爹,就把臉歪到一邊去。爹也不理哥,也把臉歪到一邊去,一副無視哥的模樣。
我旅行返家的途中,在火車上接到妹的電話,說爹不見了。我把妹埋怨了一通,想到上海的哥,給哥去了電話。
他死了我都不管!
到底是我們的爹,你不能不管。
他對媽怎樣,對我們又怎樣?
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爹都后悔了,媽走的那幾天,你沒看見爹哭得死去活來嗎?
鱷魚的眼淚!你想想,我們小的時候,爹哪一天管過我們?成天往寡婦家跑,媽在的時候,他連句話都不跟她說,人死了才哭,有個屁用!
爹都老成那個樣子了,能活幾天?別跟他計較了,爹對我們怎么樣,是爹的事,我們可不要對不起老人,媽是怎么教育我們的,哥難道都忘了?
我寧可遭雷劈,也不想對他盡孝!
我在電話里吼了一句,說了這么多,你到底回不回?
哥回吼了一聲,不回!
說歸說,做歸做。到底是親爹,當我下了火車回到家時,哥也以動車的速度從上?;亓恕?/p>
老年以后,爹的心慢慢往家里收,往屋里緊,對媽的冷漠態(tài)度也好了點。
不過爹仍然不跟媽說話,都幾十年了,爹媽像啞巴夫妻,用肢體語言交流成為一種習慣。每日傍晚,爹媽會一同去公園散步。爹白眼翻一翻,嘴巴呶一呶,手臂揮一揮,媽就知道爹要求她做什么。媽尾巴一樣跟在爹身后,那種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樣子,完全是丫鬟骨子里頭的溫和謙卑。爹把手背在后面,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永遠是封建老爺?shù)纳袂闅舛取5谇懊孀叩煤芸?,媽在后頭跟不上來,爹就回過頭去狠狠盯媽一眼,一把牽住媽的手,看上去,他們恩愛極了。
媽晚年時查出患有高血壓,爹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上溫開水,把媽的降壓藥數(shù)出來,放在自己的掌心里,用逼迫的眼神命令媽吞下藥丸。很顯然,爹還是關(guān)心媽的,但是爹的關(guān)心看上去冷冰冰的,不怎么對勁。媽接過藥丸,就著溫水往喉嚨里送的時候,爹緊閉的嘴巴便微微張開,梗著脖子,好像吞藥丸的,是他似的。見媽吃完了藥,爹微張的嘴這才合攏。合攏的嘴角又掉了下去。爹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眼睛斜睨著往上翻了翻,似乎又白了媽一眼。
我們都認為爹老了,肯定不會再跟寡婦來往。然而我們都錯了,因為爹會去麻將館打麻將。
麻將館里,爹每天都能看見寡婦,她像爹一樣,老到喪失了性別。
到底今非昔比,老頭看到老太婆的時候,目光里頭不再有年輕時代的火熱和深情。爹渾濁著眼球,以普通麻友的口吻跟老太婆打招呼,打麻將呀。
是啊。老太婆用相同的口吻回應了爹。
那就趕緊的唄。爹招手叫了兩個老人過來,四人搓起了麻將。
我們的媽就是在爹樂此不疲往麻將館跑去的日子里沒的。兩天前,媽還給爹做了八十大壽,兩天后,媽毫無征兆地沒了,葉子一樣掉進沉寂的土壤。媽死的那天,爹看都不看她一眼,卻在媽下葬之后,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給媽燒頭七的日子,家里來了很多親戚,他們圍坐在一起,對著一個發(fā)黑的鑄鐵盆子燒紙錢。每個人都跪拜在死者遺像面前喃喃有詞,進行緬懷和追憶。爹就是這個時候從里屋奔出來的,他雙眼紅腫,看樣子,肯定躲在房里哭了好久。爹奔向媽的遺像,跪在面前,放聲嚎哭,老婆子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面面相覷。所有人都知道媽生前,爹對她的態(tài)度。嘈雜無比的堂屋迅疾安靜下來,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爹。爹張大嘴巴,吸入一口長氣,拖出一聲長長的哭。那聲長哭在空中突然凝住,半天發(fā)不出聲來。爹半天才緩過一口氣,把哭聲接了下去。又是一聲長哭。爹邊哭邊喊,雙淚滂沱著,捶胸頓足著,把頭往地上磕著、往墻上撞著,完全是一副“我要跟你去”的決絕態(tài)度。
打那以后,爹就癡不癡呆不呆的了。
爹媽的家在中山路的巷子口上,一間兩層的陳舊民宅,是爹當年開飯館分給媽三分之一的錢買的。媽走了之后,爹就經(jīng)常坐在家門口,雙手扣在胸前,目光呆滯地望向巷子悠長逼仄的那頭。
爹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皺紋和五官擠到了一塊兒,皺紋和皺紋粘連在一起的老年斑紋里,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死亡的蒼白顏色和泥土氣息。爹的目光里頭不再有繽紛的內(nèi)容和復雜的情緒,都松散了,都粘不住東西了,蔫得越來越小的眼里,白是渾濁的黃白,黑是渾濁的黃黑。
我想把爹接到我家來住,但是爹不愿意,便和妹商量了一番,把爹送進了養(yǎng)老院。然而我們的爹,以我們把他送進養(yǎng)老院的速度逃回了家里。
爹的腦子在變壞,記憶偶爾斷層。只是這個斷層的面太窄了,窄到把爹所有的現(xiàn)實生活都給抹去了,只剩下一點光亮的東西在爹的腦子里閃閃爍爍。爹的記憶出現(xiàn)斷層的時候,就記得少年時期,暗戀富家小姐。
爹的記憶力真是太好了,連續(xù)三天,他都向我和妹追憶他和媽的少年時光。爹追憶往事的時候,似乎飛奔到了少年時代。爹說,你不知道小姐到底有多漂亮!爹根本不記得他后來入贅小姐家做了上門女婿,爹以后的生活,似乎與小姐沒有半點瓜葛。我問爹,難道你不知道小姐就是我們的媽嗎?爹卻說,莫亂瞎講,你媽怎么會是她呢,根本沒法比。爹犯癡呆的時候,連我媽是誰都不知道,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而爹在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很正常的。正常的爹,不傻也不呆,會對著媽的遺像哭一陣子,然后蹲在地上給她燒紙錢,嘴里懊惱地嘀咕些什么。人真是奇怪,偏要等到伴侶沒了才反思和后悔。爹最大的毛病,就是心眼窄。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當年又不是媽自愿被人強暴的,爹干嘛一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兒呢?
爹不住養(yǎng)老院就不住,我和妹商量著,沒事去老屋看看爹。人老了,說不準像媽一樣,哪天就沒了。
爹害怕孤獨,喜歡往人多的地方跑,超市或者河濱公園,總能看見爹的影子。爹不做飯,每天,爹都會去麻將館消磨時光,麻將館還管飯,減省了我和妹給爹做飯的麻煩。爹的衣服臟了,他是不洗的,往盆子一扔,第二天我過來洗。
晚上,爹會給我打電話,詢問外孫女的學習成績。爹囑咐我有空多在家陪陪孩子,多做些好吃的,孩子的營養(yǎng)要跟上來。我聽得出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既焦急又心疼的口吻,實在無法相信,這就是我們的爹。小時候,爹哪里管過我們,如今卻比誰都關(guān)心外孫女。不過爹太嘮叨了,就那么幾句話,爹翻來復去,至少要說上半個小時。
每日午飯后,我都要去老屋清理爹的臟衣服,讓我納悶的是,接連幾天,爹的衣服都洗干凈了,晾在陽臺上差不多半干。這個時辰,爹應該在麻將館。我去麻將館找到爹,問他什么時候?qū)W會的洗衣服。爹一邊搓麻將,一邊說,就幾件衣服,以后就不麻煩你了,我又不是動不得??匆姷蚺茣r容光煥發(fā)的樣子,與前陣子的呆傻判若兩人,我尋思著爹大概走出了失去老伴的陰霾,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一天晚上,我心血來潮去老屋看爹,用鑰匙開門,門反鎖了打不開。我敲了半天門,電話也打不通,以為爹在里頭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撿了塊磚頭砸門。爹這才披著外套,趿拉著拖鞋開門。
爹皺著一臉的老年斑,極不耐煩地說,你來干么,我都睡了,討不討人嫌!爹的目光躲閃著,他使勁推我,要我趕緊走。
我覺得爹很不對勁,側(cè)過身體一閃進屋,在爹的臥室門背后揪出了那個衣冠不整、神色慌張、同樣趿拉著拖鞋的老太婆。
我實在不知道他們都這么老了,睡在一張床上,能搞出什么花花腸子來。我盯著老太婆看了一會,把憤怒的目光轉(zhuǎn)向爹,吼道,你都八十多歲了,還跟這個老太婆鬼在一起,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
爹把手搓來搓去,咬了咬嘴唇說,文藝,桂芬也是一個人,不如讓我們搭伙過日子吧!
休想!我朝桂芬咆哮,趕緊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這事之后,我和妹作了另外的打算,每周一三五晚,妹過來陪爹,二四六日晚,我過來陪,我們把爹看得緊緊的。
爹又開始犯癡呆。麻將打得好好的,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把牌一推,站起身來,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頭天這樣,第二天也這樣,第三天依舊如此。爹回歸正常之后,不光對麻友們再三解釋,是腦殼突然短路引起的,還當下保證,以后絕對不會發(fā)生類似的事情。可無論爹怎樣保證,都無人愿意再跟他打麻將。
告別麻將之后,爹的癡呆又遞進了一層,他像很多將死的老人一樣,百無聊賴地過著等死生活,要么坐著發(fā)呆,要么盯著電視發(fā)呆。
為了改善爹的癡呆,晚飯后,我會陪著爹到河濱公園散步。
那天,我們在公園的龍頭橋上與桂芬撞了個滿懷,在昏暗的路燈下,我一眼認出了她,趕緊擋住爹。但是來不及了,爹的腳步停滯不前,目光也定在老太婆的臉上。爹嘶啞著喉嚨,沉悶地喊了一聲,桂——芬!
我聽的出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喊得我心驚肉跳,喊得我撕心裂肺。我驚異于爹此時的表情,他正常人一樣,顯現(xiàn)出應有的激動情緒。他的目光沒有松散,更沒有呆滯,涵蓋了緊密而扎實的詳細內(nèi)容,劈頭蓋臉地朝向?qū)γ娴睦咸拧?/p>
剛才還捏著小拳頭、疾步行走、哼著小曲的桂芬,這會也定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第一次看到她凝視爹的那種渴求的目光,那閃爍著淚花的老年斑紋里,蘊藏了一種生命激情,一種難以割舍的真情實感。
他們相視而立,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我確定我在那一刻,被這兩個老人深深感動。但是很快,我站穩(wěn)了腳跟,沒讓自己的心往兩個老人那邊飄。我想,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爹媽,那該多好啊。媽無怨無悔服侍了爹一輩子,可是爹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媽,卻把這樣深情專注的目光無償?shù)胤瞰I給了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寡婦,于情于理,都對我九泉之下的媽不公平。
我死盯了桂芬一眼,拖著爹匆匆走開。爹扭著頭,邊走邊看桂芬,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
爹的癡呆癥越來越嚴重,經(jīng)常尿褲子,才給他換過,一會又尿了。爹流著兩條綠鼻涕,見了我便傻笑。
爹問,你是誰?
我是文藝啊。我哽咽著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掉了。
年紀大了,記不清了。爹歉意地說。
你有幾個孩子,記得嗎?
爹想了想,說,一個。
在哪兒。
上海。
我變得十分激動,大聲說,那是我哥文革呀!
爹狐疑地看著我,半天,他發(fā)出醉酒的人才有的神態(tài),指著我說,你騙我。
你是文革,你是哥。爹的目光里充滿了慈祥的父愛,他摸著我的頭說,文革,爹給你說個媳婦。
我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一把握住爹皺巴巴的手,惶恐地喊了一聲,爹!爹連性別都分不清了,連自己的兒子和女兒都不認得了,我悲戚地哭了。爹拍打著我的手,把嘴湊到我耳邊,神神叨叨不知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懂。
我想那天如果成全了爹和桂芬,也許爹的癡呆癥就不會有這么嚴重了。我把爹刷洗干凈,哄他睡著之后,匆匆逃脫。
我只能逃脫,跟著月亮往云里逃。皎潔的月光竄進云里的時候,把我的影子拉得無比綿長,拉得心事重重。
下了火車,春雨迷霧般朦朧了我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亂的人群在雨中來來去去。我把行李扔給先生,急忙往老屋跑。妹打著雨傘早在巷子口等我了,哥也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老屋。
哥埋怨,你們兩個是咋搞的。
我也埋怨妹,我才走了幾天,你就把爹弄丟了。
妹哭著說,左鄰右舍都打聽過了,麻將館也去過,公園,超市,全都找高了,就是找不到,爹長了腿,誰知道他去了哪兒。
好了好了別哭了,你有沒有問二叔。
問了,二叔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只說幾個月前,爹來找過他,說我們不答應他和桂芬在一起,要和她私奔,二叔當時勸過他,都一把年紀了,別給后人添亂。妹忽然大驚失色,莫不真和桂芬跑了。
他都癡呆成這樣了,誰還要他。我搖搖頭。
妹結(jié)過我的話茬,說得也對。
哥咬著牙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去桂芬家看看。
在漢丹路鄰近火車站二樓的商品房里,我們敲開了桂芬家的門。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探出頭來,不太友好地問,你們找誰?
您是桂芬的女兒吧?我客氣地問。
哦,你們是找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他們剛剛把房子賣給我搬走了。
他們?不就是一個老太婆嗎?我質(zhì)疑道。
一對老年夫婦,老頭腿腳不太利索,走路很慢。
聽她這么一說,我就覺得這老頭像爹,便繼續(xù)問年齡身高。女人回答,至少有八十歲了,一米六多。
老頭是不是有點癡呆?妹問。
癡呆?我看正常得很呢。
他們搬去了哪兒?我焦急地問道。
不知道!女人極不耐煩地關(guān)上了門。
在這個雨水泛濫的夜晚,城市一如既往地過著它慣有的喧囂生活,所有的門店都朝著街道依次敞開,雜亂的聲響,在雨中無邊地奔跑和游竄。我們兄妹三人低著頭一直在雨中走著,沒有誰再說一句話。
馬虹,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報刊雜志、文學網(wǎng)站,入選多個版本文集,多次榮獲全國、省、市各類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