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亭 楊唐峰
東華大學
十七世紀的玄學派詩人將理性的思辨和出人意料的意象和奇喻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經典玄學派詩歌。作為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約翰·鄧恩以其新穎的意象、奇思妙喻而為人們所知。他的愛情詩歌一反傳統(tǒng)愛情詩的陳詞濫調,運用新穎的比喻和前衛(wèi)的思想,令人印象深刻。在他的玄學派詩歌當中,《別離辭·莫傷悲》堪稱經典。這是1611年鄧恩出使巴黎時,在臨行前贈給妻子的詩。該詩贊頌了戀人之間更深層次的精神之愛,不因分別而遭到毀壞。
“陌生化”由20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是西方“陌生化”詩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也是西方“陌生化”詩學的成熟標志。這個理論強調的是在內容與形式上違反人們習見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時在藝術上超越常境。陌生化的基本構成原則是表面互不相關而內里存在聯(lián)系的諸種因素的對立和沖突,正是這種對立和沖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給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動。
陌生化意為將對象從其正常的感覺領域移出,通過施展創(chuàng)造性手段,重新構造對對象的感覺,從而擴大認知的難度和廣度,不斷給讀者以新鮮感的創(chuàng)作方式。文學的價值就在于讓人們通過閱讀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在這一感覺的過程中產生審美快感。陌生化手段的實質就是要設法增加對藝術形式感受的難度,拉長審美欣賞的時間,從而達到延長審美過程的目的。
形式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的代表作《作為手法的藝術》堪稱俄國形式主義的著名綱領性論文。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到:“那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的存在,正是為了喚回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頭更成其為石頭。藝術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感覺如同你所見的視象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知的那樣。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反?;笔址?,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1916)?!?/p>
楊向榮(2005)認為陌生化表現(xiàn)為一種螺旋上升的辨證發(fā)展過程:前在的符號經驗不再對我們的感覺產生影響,必須對之進行陌生處理,使其形象鮮明地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這種陌生的手法經常性地重復使用,久而久之,也逐漸成了一些干枯的符號,我們在更高一級的層面上再一次對之進行陌生處理,使之成為能調動我們感知積極性的新鮮符號,使我們永遠處于感知的不斷變異中,從而獲得持續(xù)的美感享受。
陌生化理論自提出以來,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賞析、文學翻譯甚至電影藝術中都受到了廣泛應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賞析方面,賴輝 (1999)從陌生化的角度,談論過《黑暗之心》的敘述者和敘述接收者;鄧建英 (2003)探討過陌生化與小說敘述視角;杜維平和高一瓊 (2009)研究過《贖罪》中陌生化的敘述結構。在文學翻譯方面,朱純深和張峻峰 (2011)探討過零翻譯、陌生化和話語解釋權之間的關系。徐劍平和梁金花 (2009)以賽珍珠英譯的《水滸傳》為例,研究過文學翻譯中審美的“陌生化”取向。
已有不少學者運用陌生化理論對詩歌和詩歌翻譯進行過研究,如肖曼瓊 (2008)用陌生化理論探討過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翻譯。張媛媛 (2013)探討過現(xiàn)代漢語詩歌“陌生化”與語言實現(xiàn)。陳琳和胡強 (2012)研究過陌生化詩歌翻譯與翻譯規(guī)范。
不管是從整體語言風格方面,還是從具體措辭方面來說,詩歌都是語言形式中的精髓。大部分詩歌都會采用較書面化的語言,華麗的辭藻,來體現(xiàn)其詩歌的優(yōu)雅和美學價值。但是鄧恩卻一反常態(tài),在詩歌《別離辭·莫傷悲》,大量使用口語化的語言,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對妻子進行勸導。如詩歌中的 away, go, sad, say, tell, bring 等詞匯,都是極為簡單和極為口語化的詞匯。這種口語化的用詞,口頭談話的敘事角度,讓讀者讀來倍感親切。讀者彷佛能看到鄧恩就站在自己面前,語重心長地對自己進行勸導,不要為他的暫時離開而難過。這種陌生化手法延長了我們的審美體驗。
在本詩中,作者還將一些簡單的詞匯拼接在一起,構成一些復合“新詞”,在形式上也運用了陌生化的手法,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如“sigh-tempests (嘆風)”和“tear-floods(淚浪)”,這種表達非常新穎和陌生,但是完全在讀者的接受范圍和理解范圍之內,也和原文要表達的意境(即戀人分開是眼淚縱橫,不斷悲嘆的場景)相吻合,讀來回味無窮。
全詩開篇就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意象,鄧恩將“我”的離開比喻成有德之人的逝世“As virtuous men pass mildly away”。有德之人的逝世是安靜而祥和的,正如“我”的離開,也應該安靜而祥和,而不應該像世俗之人那樣,充滿著眼淚與嘆息。死亡主題一般不會出現(xiàn)在愛情詩歌中,尤其是當主人公之間的感情正值熱烈,傳統(tǒng)的比喻會將愛情比喻成更為美好的事物,比如紅艷的玫瑰等等,而不是死亡這種會讓人聯(lián)想到負面情緒的意象。但是鄧恩直接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運用了死亡這一陌生的意象,明確勸導自己的妻子:我的暫時離開應該像有德之人的逝世,悄然而又鎮(zhèn)定,“whisper to their souls to go”。因為俗世之人是不會理解我們的愛情的,正如他們不理解有德之人面對死亡時的泰然自若。
本詩中第二個新穎清奇的意象是黃金的延展性這一意象。詩人表示此次“我”必須要離開了,但是“我”的離開并不會使我們的感情破裂,而是向外延展,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層“but an expansion, like gold to airy thinness beat”。直至今日,鉆石黃金仍然是愛情的象征,但是大多因其珍貴,來象征愛情的珍貴和永恒。而本詩中,作者從黃金延展性角度看待愛情,可以說是獨辟蹊徑,獨具匠心。冶金術中黃金可以被鍛造成薄薄的一層,正如作者和妻子的愛情,即使相隔遙遠,但卻可以無限延展,仍然緊緊相連。
《別離辭·莫傷悲》中最經典的意象當屬圓規(guī)“compass”這一意象。圓規(guī)本是一個日常幾何作圖工具,和愛情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但是鄧恩卻獨具匠心,將自己和妻子比喻成圓規(guī)的兩只腳,他們合一的靈魂與愛情就像是圓規(guī)的基點,時時刻刻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妻子就如同圓規(guī)的圓心腳“the fix’d foot”,安心守在家中,而暫時離開的“我”就如同圓周腳?!拔摇钡囊苿右矔縿又拮?,代表了妻子對“我”時時刻刻的牽掛。但是漂游在外的“我”最終仍然會回來,回歸家園,回到妻子身邊“as that comes home”。
本詩中的三個主要意象(有德之人的逝世、黃金的延展性和圓規(guī)),表面上和本詩表達的主題(圣潔的愛情、詩人的離開)互不相關,而內里存在聯(lián)系的諸種因素的對立和沖突,正是這種對立和沖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給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動。詩人筆下的陌生化并不是只求新奇,而是在本質相通的基礎上,用奇異的意象和類比來喚醒讀者麻木的審美知覺。正是這種典型的陌生化手法加強了詩歌表達的藝術效果。
《別離辭·莫傷悲》在主題思想上也體現(xiàn)了陌生化的原則。古往今來,詩人描寫與戀人分別時的情景大多表達的是悲傷情緒。似乎悲傷情緒描寫得越是真切,對戀人的感情就越是深刻。劉永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細膩刻畫了情人離別時的凄楚情狀。杜牧的“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寫出了那徹夜流溢的燭淚都在為男女主人公離別而傷心,從側面表現(xiàn)了詩人不忍分離的篤摯感情。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寫于其與丈夫趙明誠離別之后,寄寓著詞人不忍離別的一腔深情,反映出初婚少婦沉溺于情海之中的純潔心靈。還有很多類似的詩歌數(shù)不勝數(shù),都是通過描寫離別時的悲傷情緒來表達對對方的情真意切。表達方式上各有千秋,但是思想主題上實則千篇一律。
但是鄧恩卻一反常態(tài),反對離別時的悲傷情緒。《別離辭·莫傷悲》全詩中,詩人以勸導的口吻,告訴妻子不要因為自己的暫時離開而難過。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靈魂始終是合二為一,融為一體的。所以不必為了暫時的離開而悲傷,最終他們仍然會相遇。
如此新鮮前衛(wèi)的思想,在藝術上超越常境,造成了“陌生化”,給人以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震動,延長了讀者的審美時間。
作為玄學派詩人的代表人物,約翰·鄧恩的代表作《別離辭·莫傷悲》中所體現(xiàn)的語言形式、意象和主題思想和陌生化原則不謀而合。從對本詩的分析來看,陌生化理論是具有可操作性的。運用陌生化技巧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能令人耳目一新,深化讀者的審美體驗,延長讀者的審美過程。同時,陌生化理論又為詩歌欣賞提供了新的視角。一些特定的詩歌放在陌生化視角的框架下進行分析,能幫助我們發(fā)掘其美學價值,對其詩歌魅力產生更為清晰和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