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燊
陳鴛今年三十三,帥氣、富有、不近女色。幾年前他在超級城市從事將人工智能應用于醫(yī)療器械的技術(shù)研發(fā)工作,為腦損傷患者提供高科技康復手段?,F(xiàn)在陳鴛退居國內(nèi)一線城市,是一家健身房的??停f超級城市咬了他的腦子,所以他就把腦子丟在了那兒,和用肉包子打狗一樣安全、劃算。
失去了腦子的陳鴛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強健體魄上,從肥膩、疲憊、抑郁的狀態(tài)走了出來,臉上的痤瘡也如驚弓之鳥一般消失了。他獲得了一筆無法用錢衡量的財富——好心情。幾年前他還妄圖用自己全部資產(chǎn)換購一天歡愉,但是想買卻沒人賣?,F(xiàn)在陳鴛只擔心一件事,就是被他遺棄在紐約的腦子會不會不遠萬里、歷盡艱辛地回來找他,如果有一天它真的敲響了自己的房門該如何是好。每每想到這兒他都不寒而栗,加倍舉鐵以消除這種從肌肉中增長出的焦慮,他不能讓自己的肉也進化出思想。
健身房的規(guī)矩挺有意思,當男顧客來,老板就安排青春靚麗的女教練去賣私教課,如果是女顧客來則安排高大威猛的男教練。這種“異性相吸”法則屢屢奏效,只在陳鴛身上除外。他總是以十分純粹的動機和年輕人說說笑笑,目的僅是打發(fā)時光,不過偶爾也憑借一身健碩的肌肉幫忙巡巡場。有些女顧客總想往他身邊湊,陳鴛只覺得她們是飄浮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棉絮,散散漫漫,互不相容。
母親的死是一場騙局的詩眼所在。那時候陳鴛事業(yè)高峰,與相戀十年的女友打算訂婚,訂好酒席的那天母親拿到體檢結(jié)果,癌癥初期。其實是一種天大的幸運,醫(yī)生說在初期有一定概率可以控制住癌細胞,發(fā)現(xiàn)得早,術(shù)后或許可以痊愈。但是母親被深深震懾住了,覺得癌細胞很快就會壯大,如果這時候兒子結(jié)婚,再生出個孫子來,誰去陪護病床上的她呢?母親有了想要拆散這場姻緣的想法,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那時陳鴛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覺得在步入婚姻殿堂前雙方應該開誠布公。他向女友坦白自己肉體出軌的經(jīng)歷,女友則向他坦白了一場精神出軌,二人選擇原諒彼此。不過陳鴛越想越覺得難受,似乎精神出軌比肉體歡愉更令人發(fā)指。他不知道自己抽了哪門子瘋,竟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
結(jié)果是,母親以放棄治療相逼,說婚姻容不下不忠并如愿以償?shù)夭鹕⒘诉@場十年戀情。她入院治療期間陳鴛跑東跑西,用大量金錢換取了一間有陪床的單間病房。然而術(shù)后母親的癌細胞并沒有像老鼠一樣藏匿進森林深處,反而變成了花豹,又由花豹變成了大象。母親臨終之際抬起兩只手,艱難地比劃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shù)字,陳鴛問什么意思,母親苦笑著說:“除了我,你爸這輩子還有這么多女人。”
陳鴛一面給母親換壽衣,一面想著自己那因性病而早逝的父親,想著母親生殖系統(tǒng)的動物園是否與父親的“關(guān)照”有關(guān)。母親對父親究竟有多好,他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可能就像最低等的高等植物苔蘚對潮濕的石壁那樣,或者像一片非得跟著靴子回家的雪花那樣。那天陳鴛第一次察覺母親原來是將對她自己的恨全部撒在了孩子身上。
最近健身房里來了一位令陳鴛莫名其妙感到緊張的女性,那種緊張不是來自荷爾蒙,而是如同一扇神秘的窗子后緊緊拉著的那扇印花窗簾。聽前臺負責登記的姑娘議論,這個女人看起來像三十多歲,實則已經(jīng)年過半百,她擁有完美身材,即使是教練也找不出向她賣課的理由。她在跑步機上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像一只曼妙的花豹,絕不用汗臭來降低自己危險的氣息。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女人每天下午三點準時打卡,只在跑步機上徐行十分鐘,既不積極流汗也不與人交談,在她的映照下,那些為擴張肌肉而咬牙切齒的人顯得愚蠢起來。其他女顧客開始議論紛紛,用偏見掩蓋心底的嫉妒。陳鴛確信她聽見了,但她無動于衷,臉上既不竊喜也不賣弄。她的眼睛始終凝視著計時器,只要十分鐘一到便穿衣走人。
陳鴛雖然不近女色,但他喜歡一切有意思的事物,終于忍不住上前搭訕。他單刀直入地問女人為何舉止怪異,女人爽朗地笑了起來。原來到健身房來鍛煉是兒子送她的禮物,為了防止以后美麗的媽媽換上帕金森病。但是她并不想流汗,又無法辜負孩子的孝心。陳鴛覺得這是一位受上天眷顧的媽媽,進一步交談得知她姓白,兒子在離健身房不遠的一所重點大學里讀博。
此后幾天白姐一直沒來,陳鴛覺得平原上突然少了某種最具威脅的動物,只剩下大象、長頸鹿、野牛這樣肌肉發(fā)達的素食動物在怡然自得。他不是想她,只是會不自主地想到她存在的意義。一個星期以后,白姐再次出現(xiàn),使用固定的跑步機,就像花豹只鐘情于同一簇灌木叢。
“上周兒子在學術(shù)上出了點問題,我得看著他?!卑捉憬忉尅?/p>
陳鴛覺得好笑,一個博士生也不比自己小多少歲,竟然還像小學生一樣要家長看著做作業(yè)?他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白姐,不料她神情嚴肅地說:“別看我兒子智商高,心理卻不成熟,我們家離得近,他不住校,臟衣服什么的都是我給洗,就連早上吃雞蛋也是我給剝。不過,我兒子不是沒有自理能力,只是他的時間都用來做學問了,不能浪費在生活小事上。”陳鴛大跌眼鏡,詢問這位博士在何種科研領域拼搏,白姐驕傲地回答:“腦神經(jīng)”。
“我兒子的課題如果做好了,那是要為全人類做貢獻的,他們搞的可是人工智能與腦神經(jīng)的研究,高級得很,咱們不懂?!?/p>
陳鴛笑了出來,問:“既然不懂,那你怎么輔導兒子?”
白姐笑得前仰后合,說:“我兒子小學的作業(yè)我就輔導不了啦,不是照樣把他培養(yǎng)成了博士?”
陳鴛覺得這位母親有點意思,但他還是在靠近她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緊張,確切地形容應該是“機警”,條件反射地機警。這是他在紐約時鍛煉出來的本領——第六感。在有可能威脅到自己或團隊切身利益的時候,腦袋里就會有一圈蜜蜂嗡嗡飛舞,它們像衛(wèi)兵一樣為他的神經(jīng)通傳敵情。在面對白姐時,“衛(wèi)兵”好像被增派了。
兩個月后,白姐神情憔悴,滿臉憂心忡忡。陳鴛本來不想再與她攀談,奈何白姐主動找他訴起了苦,說兒子辛苦寫的論文竟被導師竊取了勞動成果,迫于壓力兒子只能由第一作者降為第二作者。她一面憤恨,一面佯裝淡定,像顆涂了厚厚一層脂粉的炸彈。陳鴛不知事情真假,不好評論,但卻對這位博士的論文頗感好奇,無論事情面臨什么樣的困局,論文內(nèi)容想必是精彩的。
陳鴛向白姐介紹自己的真實身份,在這座城市她是第一個知道自己究竟從事什么工作的人。白姐起初不信,她和大眾一樣,以為陳鴛發(fā)達的肌肉線肯定不會是潛藏霞光的地平線。陳鴛通過介紹相關(guān)專業(yè)的工作前景,這才在驚訝中獲得了信任。第二天,白姐興致沖沖地帶著兒子來到健身房,與陳鴛三人在休息區(qū)坐下。眼前這位博士年輕英俊,頭上秀發(fā)又黑又亮,如同最晴朗的午夜一般散發(fā)著使人迷惑的芬芳。陳鴛這樣形容不是因為自己有什么不正常的性取向,相反,用流行詞來解釋的話,他本人非常“直男”。只是這位博士和他母親一樣,都有一種潛藏的危險性,他們的眼神里有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光暈,仿佛推動數(shù)字零與一進行二進制交媾的某種奇特存在,不小心鉆進了他們體內(nèi)。
博士讓陳鴛叫他小陶,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足見良好修養(yǎng)。陳鴛曾經(jīng)面試過畢業(yè)于麻省理工的一位華人學生,小陶和那位學生一樣有著標準精英的專屬自信。論文原文人家自當不會拿給陳鴛看,但從他提及到的科研角度來分析,小陶主攻的領域可謂十分新穎且可行性很高。再加上潛心三年的實驗已經(jīng)為他提供了足夠佐證,陳鴛當即建議小陶向《Nature》投稿。白姐聽到此處,一拍桌子,興奮地對小陶說:“看,我沒騙你吧?”
“怎么說?”陳鴛不解。
白姐笑著對陳鴛說:“你果然是專家?!?/p>
小陶難掩激動,雙頰漲紅,如沐春風,“我也想發(fā)《Nature》,可是沒什么門路,陳哥,你說我的論文即使能投上去,會不會人家也看不上?”陳鴛說:“有可能,具體還要看你在文中是如何論述的?!毙√漳θ琳?,很明顯是在衡量究竟要不要把原文拿來給陳鴛看。
“我倒是熟悉《Nature》的發(fā)表渠道,也愿意幫你們年輕人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看論文,要是信不過,我把途徑告訴你,你自己去做?!标慀x說道。白姐沖小陶使了個眼色,小陶猶豫片刻,說:“行,陳哥,我信你,要是你真能幫我們發(fā)表,我就把你名字也加上。”陳鴛擺擺手,用一副云淡風輕的口氣說了三個字:“不需要?!?/p>
當晚,小陶把紙質(zhì)版論文送到了陳鴛手里,其中第一作者并不是小陶的名字,陳鴛猜測,這位應該就是白姐說的那個“坐享其成”的導師。他沒多問,既然小陶能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外人不好再攪局。陳鴛連軸轉(zhuǎn)了幾天,終于把文中似是而非的語言、模棱兩可的立場和偏激片面的論斷都找了出來,說實話小陶研究的領域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的經(jīng)驗,他只能在有限的認知內(nèi)盡可能多的幫助這位前途無量的博士。許久沒有逐字推敲過文章,陳鴛覺得體內(nèi)有股火被燃了起來。他本想把論文遞給自己在美國的朋友,可是腦子里的“衛(wèi)兵”再次加強了警備,這次蜜蜂們把警戒線拉得很高,雖然陳鴛大可以從底下鉆過去,但是他的腳卻邁不動步子。
因為發(fā)論文的事情,白姐變得殷勤起來,特意煲了魚湯裝在保溫飯盒里帶來給陳鴛,看著他喝下去。年輕人們看到這一幕不禁起哄調(diào)侃,搞得陳鴛十分不好意思。不料白姐大聲宣布“我是單身”,看起來似乎在反抗年輕人的玩笑,實則也進行了某種暗示。陳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都冒了出來,像一只誤入別人領地的貓,想悄無聲息地退出去,越是隱藏波瀾越怕鬧出動靜。
“我沒結(jié)過婚?!卑捉銣惖疥慀x耳朵邊,充滿雌性誘惑力地說道?!澳切√帐恰标慀x不解。白姐邪魅一笑,說:“偷來的?!?/p>
陳鴛覺得白姐挺開放,她那個年代能未婚先孕,且一個人把孩子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真是實打?qū)嵉呐畯娙?。如果他還沒有打定作不婚族的主意,也許會考慮一下這只欲望強烈的花豹,都說姐弟戀的感覺很奇妙。不過與前女友分手以后,陳鴛這輩子沒考慮過再有別的女人。母親的死亡過程讓他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潔癖,入殮那天他跑到樓頂看了一整晚月亮,以至于現(xiàn)在看見彎的東西都會忍不住反胃。白姐的前凸后翹正是令陳鴛無法接受的弧度,只要他一靠近別的女人,就會想起母親的騙局,想到對前女友的傷害。
為了擺脫白姐,陳鴛有好幾天都沒去健身房,白姐不知從哪打聽到的消息,竟然直接殺到了他家樓下。陳鴛只是想幫小陶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未曾想他母親非得用自己表達謝意,事態(tài)變得嚴重了。陳鴛也不怕傷害白姐,直說自己不可能和她發(fā)展關(guān)系,結(jié)果白姐放下豪言:“我就是愛征服優(yōu)秀的男人?!?/p>
迫于無奈,陳鴛只得把小陶約出來,希望他能說服自己的母親不要犯傻。這場會面是陳鴛經(jīng)歷過最尷尬的情境,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在艷陽底下擺動的雨刷器,摩擦著既沒有灰塵也沒有雨水的玻璃,企圖用笨拙的“吱嘎”聲來掩飾一些非分的辭藻。
“你母親的控制欲很強?!标慀x委婉地說道。小陶點點頭,沒吱聲?!八坪蹩傆行判哪艿玫阶约合胍摹Ч!标慀x本來沒想加“效果”二字,但謙和的心態(tài)使他脫口而出地表明了一種中性立場,既不太傷人也給自己留有周旋的余地。
小陶讓陳鴛喝咖啡,問自己那篇論文現(xiàn)在進展如何,看樣子并不想談論母親。不過從他的微表情中陳鴛不難發(fā)現(xiàn),小陶肯定被戳中了痛處。作為掌控對話局面的老油條,只要陳鴛想,沒有他不能駕馭的舵。他巧妙地避開論文不談,圍繞小陶的痛處窸窸窣窣,如同派遣一隊螞蟻助攻,溫水煮青蛙。最終小陶敗下陣來,極不耐煩地說:“她的事我管不了。”
沒有小陶的理解,陳鴛孤軍奮戰(zhàn)地對抗白姐,壓力很大。他感覺自己的腦子正在以加速度從紐約趕來,比起白姐他更怕他的腦子,那個塞滿了抑郁的集裝箱燙手得很。他打算尋找一個新住處,徹底擺脫煩惱。至于小陶的論文,過陣子編個借口,讓他自己開辟道路吧。
陳鴛故意放出風去,說自己要搬家,希望白姐知道后可以就此“放過他”。這座城市的房源不太好找,陳鴛現(xiàn)在這個住處是他最滿意的,并不想輕易放棄。白姐倒也識趣,果真沒有再來找過。正當陳鴛竊喜的時候,小陶卻虎視眈眈地找上了門。
“我的論文還沒有進展嗎?”小陶毫不客氣地質(zhì)問陳鴛,語氣令陳鴛十分不舒服。“沒什么進展,你如果著急就另謀出路。”小陶的兩條眉毛頓時像火柴盒邊正在打架的紅磷和三硫化二銻,他說:“到現(xiàn)在都沒進展,你為什么急著要我的核心數(shù)據(jù)?”
陳鴛大惑,什么意思?
小陶面紅耳赤地說:“別在這兒裝糊涂!”
陳鴛氣得站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如同石塊擲地一般說:“我不清楚你說的‘核心數(shù)據(jù)’,第一,你給我的論文,里面但凡涉及到具體數(shù)據(jù)的,你自己都隱去了,我改后也已經(jīng)第一時間拿給了你。當時我和你說,等我這邊聯(lián)絡好了,你自己再把完整的稿子投過去。我是這么說的,對不對?”
小陶被震懾住,臉上布滿陰云,開始重新整頓自己的思路。陳鴛想叫他離開,但是他的腦子里似乎打響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看那滿頭大汗就知道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正經(jīng)受著巨大的精神煎熬。陳鴛心軟,見不得別人情緒崩潰,因此給了他喘息的機會。
“可能是我誤會你了,陳哥。”半天,小陶開口說道。陳鴛憤慨地說:“我真是好心惹了一身腥,再重申一遍,你的論文除了你打算給我看的內(nèi)容,別的我什么都沒動?!薄澳桥瞬皇俏覌??!毙√蘸鋈挥醚凵翊滔蜿慀x,好像一盆絕望的開水突然潑向零下四十度的空氣?!靶瞻椎哪莻€?!币婈慀x一臉錯愕,小陶補充。接著,他全盤托出:“陳哥,你得幫幫我。姓白的那女人是個騙子,問我要實驗的核心數(shù)據(jù),說是你要的。當時我也沒多想,以為你要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現(xiàn)在我明白了,她是騙走了我的實驗,那些核心數(shù)據(jù)足夠她倒賣一大筆錢,咱倆都被她利用了。”
陳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小陶的可憐、白姐的可恨都比不上自己的可悲。
半晌,他咬著牙伸出手指,使勁指了指小陶的臉。這個動作像極了母親去世時對他做的?!拔抑牢掖?,陳哥,我也是慌不擇路。我寫這篇論文的時候沒經(jīng)過導師同意就擅作主張把他的名字放在了第一位,所以姓白的那騙子等于勒索的不是我的成果,而是我導師的。這事要是弄大了,我就真把導師坑慘了?!标慀x恨不得揍小陶一拳,大罵:“你有病嗎?你的成果,你給你導師算怎么回事?”“我只是想討好他老人家,陳哥,我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導師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他要是知道我這么干,又被人騙,非氣死不可?!毙√盏难蹨I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像在懸崖邊溜冰的小女孩。
陳鴛見小陶一下子從驕傲的高材生變成了惹禍的小孩子,又好氣又好笑,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扔給他,安慰的話他不會講,靜靜看他喝完的耐心倒是有?!瓣惛?,你能不能幫幫我?”小陶乞求。
陳鴛攤攤手,表示無奈。“你要是不幫我,恐怕我這輩子都完了?!?/p>
就小陶被盜的科研價值來看,一次重大失誤足以讓他在這個領域里名聲大跌,所以他的擔心并不夸張,沒人愿意和討好型蠢人做隊友,畢竟能推動時代進步的智商少了小陶的大腦,別處也會出現(xiàn)。
一個猝不及防,小陶重重地跪在地上,說陳鴛是唯一知道這事的人,是他的救命稻草。陳鴛屬于典型的吃軟不吃硬,雖然理智告訴他不要再摻和這事,感性卻如同踢出去的皮球,越滾越遠,叫人不得不追。
陳鴛盤算著如何能幫小陶從騙子手里再把成果騙回來,但是這個問題光靠他發(fā)達的肌肉肯定想不出來,唯有他好不容易甩掉的腦子回來,事情也許才有轉(zhuǎn)機。不過這個代價太大了,陳鴛感到窒息。他的每一根腦神經(jīng)都是散發(fā)著腐臭和訕笑的黑色深淵,它們一旦回來,陳鴛想,一旦回來……
白姐已不知所蹤,不管花豹如何在原野上獵殺目標,大地仍然平靜地呼吸著,巖石和風沙作為皮屑和呼出的二氧化碳,把一切陰險和狡詐都罩上了一層新陳代謝的自然屬性。只要一個騙子愿意,他的逍遙快活人們不會找到痕跡。他會成為一個故事被一代代地講下去,越傳越神。陳鴛琢磨著要不要請以前的老朋友幫忙查出這個女人的下落,但為著一個不相干的受害者動用塵封已久的老關(guān)系,似乎不太劃算。
出人意料的是,在陳鴛用他的肱二頭肌想象著白姐此時的境遇時——她找到了合適的買家(可能是中間商),把小陶的核心數(shù)據(jù)賣了一大筆錢,她懷著報復心理(陳鴛總覺得所有騙子都存在報復心理)遠走高飛,繼而在海外購買一處房產(chǎn)為自己養(yǎng)老做準備。她可能有不少不動產(chǎn),如果她只做科研騙子的話,她應該比別的女騙子更理智,更會管理她的不義之財。也許通過什么高明的洗錢手段,她能問心無愧地繼續(xù)下一個目標。她的野心在一次次成功中加倍膨脹,所以才有了跑步機上那種誘惑而穩(wěn)健的步伐……正當這些令人反胃的香艷畫面浮現(xiàn)在他的手臂上時,他的電話突然響了。
白月約他見一面,語氣舒緩,像一個柔軟的命令,像一條不怕下雪的小溪。陳鴛很驚訝,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但是只要想到白月那張精致的臉,陳鴛就多少有點“姑且”的退步,這是男性基因決定的,他也對抗不了。白月肯定不敢在這個城市久留,也不會再胡攪蠻纏。陳鴛想,如同一塊雨坑里的泥巴,強迫自己從容。
會面地點在一個沒有監(jiān)控的胡同里,周圍景色如畫,陳鴛不知道這座城市還有這么一個有趣的漏洞。白姐開門見山:“你應該以為我是個騙子。”陳鴛本來想裝糊涂,看她是什么動機,如此一來他倒不清楚該怎樣回答了。
“真正的騙子是小陶他親媽?!卑自抡f道,步步緊逼陳鴛躲閃的目光。
“我聽不懂你什么意思?!彼f。
白月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一股芬芳的清涼順著陳鴛的靜脈向上流淌,驕傲地對抗著地心引力,像一棵薄荷突然做了森林之王,誰不服就抓住誰,蔓延他,纏繞他。
“我是小陶的生母‘雇’來專門騙他的。你沒聽錯,就是他的親媽,不是后媽,叫王菁。是我的好姐妹?!卑自碌ǖ卣f。
陳鴛像聽戲曲一樣聽著白月那陰晴不定的音調(diào),體內(nèi)那股因好奇而燃起的火燒得更旺了。
“比起他媽媽,我根本算不上騙子。小陶父親是商界巨擘,二十幾年前,王菁就是用設計好的方法成功傍上小陶父親,擠走了原配。那個法子,還是我?guī)退氤鰜淼摹M踺际莻€控制欲特別強的女人,一旦掌控不了什么人她就會發(fā)瘋。小陶他爸爸受不了,把錢都留給她,自己跑到外面‘避難’去了,她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小陶身上?!卑自抡f。雖然歲月沒有在她的皮囊上留下痕跡,但一定在她心里割了道疤。
“你知道‘討好型人格’嗎?王菁每天變著法折磨孩子,還美其名曰‘培養(yǎng)’。只要孩子有一點做得不好,她就把婚姻里受的委屈全撒在孩子身上。小陶從小為了討好他媽,養(yǎng)成了這種性格,所以才未經(jīng)老師允許就以人家名義寫論文。王菁知道了此事,如夢初醒般地發(fā)覺小陶這種性格如果再不糾正,以后肯定會吃大虧,于是她找到我,想讓我替她‘教育’一下這孩子?!卑自抡f。
陳鴛聽到這里,心里的燒水壺已達到八十度。如果放在以前,說什么他也不會相信一個母親會去坑害她的孩子,但是現(xiàn)在他信了,世間萬物都有一個人們普遍認為的必然和它自身的偶然,雖然必然占絕大多數(shù)含量,但一毫克偶然就可以迅速發(fā)酵,扭轉(zhuǎn)全局。他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小柄量勺,塵封在塑料袋里,貪婪地吮吸返潮的水汽,父親幾年都不會瞧她一眼。
白月凄慘地說:“我是真心喜歡小陶這孩子才答應幫她,畢竟我們也是幾十年的姐妹,小時候跟同一個師父討生活。雖然小陶從沒見過我,但我卻是看著他長大。王菁總是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她得到的每一份喜悅,經(jīng)常會偷偷把小陶的照片寄給我,以及照片中她‘不經(jīng)意’顯露出的各種昂貴用品?!?/p>
看白月的神情不像在撒謊,陳鴛忍不住問:“你是怎么盯上我的?”白月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行業(yè)精英”式的自信:“我們做功課的認真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問,你們?yōu)槭裁蠢梦??”“在了解你的事業(yè)和家庭以后,我發(fā)現(xiàn)你和小陶一樣,都愛討好人?!?/p>
陳鴛覺得白月這是在扯淡,自己從來沒討好過任何人,相反,他最看不起這種凡事委屈自己的“哈巴狗”。
“你母親下葬時,你父親來了,對吧?”“你怎么知道?”陳鴛大驚。“我說了,我做功課很仔細。當時你父親講了話,他說他為你驕傲,你象征性地笑了一下?!?/p>
確有此事,不過白月究竟怎么知道的?難不成她看到了當時殯儀館的監(jiān)控錄像?陳鴛感到汗毛倒豎,雖然熟悉電腦的他深知這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沒有隱私,但這種事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他直接從旁觀者變成了受害者,根本無法理智地接受。即使白月是個女人,他也有想一拳打歪她鼻子的沖動,但他克制住了,這也是雄性基因在面對美麗的異性入侵時所作出的短暫投降。
白月繼續(xù)說道:“你那個笑容很是欣慰和驕傲。”“胡說!”陳鴛氣急敗壞。
“你可能不敢承認,但瞬間的心理情緒反應在微表情上時,很難立即隱藏,除非你接受過專門訓練。顯然你沒想到你父親會在你母親的葬禮上夸贊你,因為他從沒認可過你……和你的母親。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實都是出于想討好你父親?!?/p>
陳鴛簡直要跳起來,他的肺像被人吹進了好多氣,就要炸裂?!澳阍僬f一句,我就真的不客氣了!”他說。
白月連忙擺手,轉(zhuǎn)移話題:“OK,我不說這個。所以,拋開資源方面單就情感來說,你一定會幫助小陶。”“我助人為樂?!标慀x自嘲。
“沒錯,你確實愛幫助別人,雖然看上去沒有討好他們的意思,但你的動機是期望日后能得到回報。愛討好別人的人總是在巧妙地掩飾他們對自己的投資,喜歡為自私戴上一頂冠冕堂皇的帽子。你大概經(jīng)常會幻想你父親老了以后,下不了床的時候,你一邊侍奉左右,一邊聽他懺悔這輩子如何對不起你們母子。那時你會擁有世界上最有分量的權(quán)利——要不要原諒一個將死的至親,讓他無憾地離開人世。那時你會感到一種巨大的成就感。”白月冷靜地分析,像花豹靜靜剔除著獵物的腸肚。
陳鴛啞口無言,他的確構(gòu)想過這樣的畫面,對這個女騙子的憎惡突然間多了一分欣賞,但他不會承認的,頂多冷靜下來。“你只在學術(shù)界干這個?”過了一會兒,陳鴛一面問白月,一面比劃了一個寓意不光彩的手勢。
白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著說:“現(xiàn)在我?guī)退逃炅藘鹤?,她竟然要反咬我一口。”“那是你自找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沒有要小陶的核心數(shù)據(jù)?!?/p>
陳鴛點了根煙,無奈地搖搖頭。
“我特別喜歡小陶這孩子,再怎么‘教育’他也不會使這么下賤的手段,我真的沒有向他要核心數(shù)據(jù),我要那東西干什么?拿去賣錢嗎?我沒有那么不要臉。但是王菁非說我賣了小陶的心血,要起訴我!”
陳鴛沒有質(zhì)問白月為什么要倒賣小陶的核心數(shù)據(jù),白月反而自己說出來,這里面一定有個蹊蹺,陳鴛連他的肩胛肌群都用上了,也沒挖出這個蹊蹺是什么,他感到頭痛,脖子也痛。一個職業(yè)騙子和一個博士,究竟誰在說謊?“幾十年的姐妹……我一直以為我們除了彼此再沒有別的親人。”白月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瓣慀x,你幫幫我吧,就當為了小陶,王菁這種騙子不配做他母親?!?/p>
“關(guān)我什么事?”
“要是你能幫我‘假戲真做’,我就欠你一個大人情,你總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卑自隆罢\懇”地說。陳鴛剛想反駁,一股電流席卷全身。宇宙中有太陽也有黑洞,以前做生意的時候,他也沒少動用見不得人的“暗資源”,像白月這樣的老手,如果哪天他的腦子找上門來,使他變得更貪婪……
真正的騙子到底是誰?陳鴛像一條活蹦亂跳的蚯蚓,特別想被串到吊鉤上,飛到半空。
想知道真相有一個特別有效的辦法——陳鴛出面見王菁,假裝自己是白月的同伙,如果王菁執(zhí)意起訴,他就把小陶論文里的核心數(shù)據(jù)公布出去。如果王菁想幫兒子要回知識產(chǎn)權(quán)就得拿錢來買。這樣一來如果是小陶說謊(雖然陳鴛想不通他說謊的動機),自會告知母親不要出錢;如果是白月說謊,陳鴛就把這筆不義之財截胡,回頭再還給小陶一家。白月立馬贊同這個主意,看起來仿佛真是被冤枉的。
第二天,白月把王菁約了出來,陳鴛特意戴上墨鏡和口罩,雖然他是個好人,但一入戲總難免心虛。王菁外形比白月還要美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特別無辜,有少女的清純。單憑這雙眼睛沒人會把她和“騙子”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想必白月是在刻意詆毀她,也許出于嫉妒。
陳鴛向小陶母親說明情勢后,王菁十分氣憤,但是優(yōu)雅像一張透明的大手,及時撫平了她暴跳如雷的下一秒。她沒怎么思考便說:“我買,只要不讓我兒子的成果付之一炬,多少錢你說?!?/p>
白月突然猛拍一下大腿,顯然本來應該發(fā)作在王菁身上的暴跳如雷竟跑到她身上去了。她指著王菁的鼻子說:“你不問問小陶事情的真相就掏錢,你腦子銹掉了吧!”
“你把你的同伙都帶來了,你們正在這兒敲詐我呢,你覺得我還要問我兒子什么?難道坐在我眼前的不是騙子,我兒子才是騙子?”王菁聲音尖銳,脖子青筋暴起。
白月轉(zhuǎn)身離開,她本想伸手打王菁,但她克制住了,手掌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又落下,也像一條吊鉤上的蚯蚓。
陳鴛迅速結(jié)束了會面,與王菁約好三天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白月氣急敗壞,對陳鴛說:“她錢多,正好,我錢少,她不相信我,好,那她就斥巨資買空氣去吧。”
“你如果真拿了小陶的核心數(shù)據(jù),現(xiàn)在交給我吧,三天后替你賣個好價錢,你不虧,賣誰都是賣,這么干還不至于太傷天害理?!标慀x激將白月?!拔覜]有我拿什么?我自己去造嗎?”白月狠捶了一下陳鴛肩膀。
第二天晚上,陳鴛接到王菁電話,約在明天晚上八點西華賓館見,只能陳鴛一個人去。放下電話后陳鴛一陣狐疑,選什么地兒“交易”不行,怎么小陶他母親非得選在賓館?他打了一個寒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F(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真相自己浮出水面——陳鴛告訴白月,讓她明晚八點十分帶著小陶一起到西華賓館,說這是唯一證明她清白的機會,實則卻是一個對白月的考驗,如果她真竊取了小陶的核心數(shù)據(jù),她一定無法把小陶帶去“交易現(xiàn)場”,一個騙子不可能把受害人帶到犯罪地點,那等于把證據(jù)赤裸裸地曝光給了原告。結(jié)果白月竟對陳鴛說:“不用你說,我一定把小陶帶去,讓他親眼見識一下他母親的變態(tài)和愚蠢?!?/p>
現(xiàn)在陳鴛有理由相信白月沒有竊取小陶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但他總覺得在她眼神后面還隱藏著其他眼神,就像王菁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后也隱藏著其他眼睛一樣。內(nèi)心復雜的人會有蒼蠅一樣的視覺和嗅覺系統(tǒng),無論他們怎么掩蓋,總會被人識破。陳鴛腦殼里面的蜜蜂做出了進攻姿勢,敵人是狡猾的蒼蠅。
到了與王菁的約定時間,陳鴛準時來到西華賓館,王菁先來一步,已經(jīng)開好房了。陳鴛進去發(fā)現(xiàn)是套房,玄關(guān)處可見室內(nèi)一半燈光,昏黃曖昧。一種危險的香氣躥入陳鴛鼻孔,是剛洗完澡的水蒸氣味道,里面夾雜著各種香波。“王菁?”陳鴛猶豫著沒敢走進去,在門口試探性地問道。
只見王菁穿著性感睡衣,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姍姍來遲”地從大床上下來,扭動屁股走向陳鴛。這下陳鴛真要被花豹攻擊了,他下意識地往后退,嗓子眼因緊張而發(fā)辣,這種緊張一方面緣于幾年沒碰女人,一方面緣于對女人有心理恐懼。
“你這是干什么?”陳鴛問。
“我來付你錢啊?!蓖踺颊Z氣中充滿了誘惑和鄙夷,誘惑的音調(diào)大于鄙夷?!笆裁匆馑迹俊薄扳n票我一分沒帶,但是咱們可以通過別的渠道解決這事?!?/p>
陳鴛明白了,王菁這是要用肉體來交易,他的胃因緊張和恐懼突然翻江倒海,越咽唾沫越憋不住,食物一下子嘔了出來。王菁嚇得驚叫一聲,沖陳鴛大喝:“你干什么!”陳鴛跑到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一陣猛吐,好像胃里積攢了好幾年沒能消化的東西這會兒一股腦全噴了出來,酸腐味夾雜著水蒸氣里的香波形成一種奇特的巨臭,瞬間散入房間里。王菁跑到窗邊大喊:“惡心死了!”
不過隨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質(zhì)問陳鴛:“我有這么惡心嗎?”陳鴛完全聽不見,他被便池內(nèi)的嘔吐物熏得更加想吐,心臟似乎都要吐出來了,在這些惡心的渾濁物的刺激下,他產(chǎn)生了一種極大的興奮,像所謂的“顱內(nèi)高潮”,美妙至極。
“我有這么惡心嗎!”王菁來到衛(wèi)生間門口,站在陳鴛身后質(zhì)問。見陳鴛不回答,她竟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丈夫嫌我惡心,躲到外面鬼混,現(xiàn)在我倒貼你,你也嫌我惡心!”
陳鴛什么也聽不見,只隱約覺得母親在他周圍喊叫,可能是自己要吐死了?
突然,他感覺有一個尖銳冰冷的東西頂住了他后背,嘔吐戛然而止。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王菁正用匕首頂在他心臟的位置。
“今天你要是不和我上床,我就殺了你!”她憤怒地說道,眼瞼處貼著被淚水沖掉的假睫毛,像一個戴著面具的鬼怪。
陳鴛緩緩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他和王菁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房門被開了一道縫,白月和小陶的眼睛正從縫隙中延伸過來,如同四只觸手。如果算上小陶手中的攝像機,應該是五只觸手。
等到陳鴛被尖刀逼著往床邊走的時候,門縫又被悄然關(guān)上了。
“都錄上了?”白月問小陶。其實她知道小陶剛才絲毫沒有手抖。
小陶沒出聲,緊緊低著頭,沒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什么時候把視頻傳給你爸?他們越早離婚你才能越早解脫?!卑自掠謫枴P√找廊粵]有言語。兩個人像兩條魚一樣游進了電梯里,他們只按了關(guān)門鍵卻沒有按樓層。
“不要有心理負擔,你那么優(yōu)秀,只有我能做你媽媽。我,你,你爸,咱們?nèi)齻€才應該是真正的一家人?!币皇器锏陌自鹿馍溥M電梯里,變成一個女聲,對一個深深低著頭的年輕人說道。年輕人壓低帽檐,將雙腳緊緊地并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