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微
文獻中鮮有關(guān)于許之溥生平事跡之記載,與其父許鼎臣、其兄許之漸相比,許之溥的名氣要遜色不少,學界甚或有將他與其兄許之漸混為一人者①。陸勇強先生云:“其人事跡罕見。道光《武進陽湖縣合志》卷三十三《藝文志》載‘《賦閑樓詩》,武進諸生許之溥撰。’趙震《毗陵詩錄》卷一亦載:‘許之溥,字庶庵,有《賦閑樓詩》?!⑹沼衅淙自姟陡星镆鳌贰毒G水詞》《病起懷楊序玉》。其生平事跡有待詳考?!雹陉懥窒壬诖嘶A(chǔ)上續(xù)考,撰寫了《金圣嘆與武進許氏兄弟交游考》一文③,其中“許之溥事跡新考”部分頗有發(fā)明,是目前學界對許之溥生平考證最為深入者,然其中某些論斷亦不無值得商榷處,以下嘗試論之。
最早記載許之溥生平的文獻,是康熙時趙時揖《貫華堂評選杜詩》卷末之《附記》:
庶庵高才異致,登華山絕頂,墜崖而死。與貫華先生游,情味特契,故議論往往相似。④
此外,許之溥的生平事跡又見于吳定璋《七十二峰足徵集》《(光緒)重修馬跡山志》《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其中《七十二峰足徵集》載其小傳曰:
許之溥,字觀生,號庶庵,之漸胞弟。邑諸生,恃才曠放,與吳門金圣嘆稱同調(diào),金嘗贈句云:“庶庵死日原無病,圣嘆生來只有貧?!焙笥稳A山,登絕頂奇峰,舉首遐觀,鼓掌大笑,失足墮崖而卒。金詩“死日原無病”者,殆其讖歟?有《賦閑樓詩集》。⑤
另外,《(光緒)重修馬跡山志》亦載其小傳,文字略詳,其曰:
許之溥,字觀生,號庶庵,鼎臣三子。為人倜儻,行純篤,邑諸生。弟早卒,撫兩孤侄過己子,教之成立。之溥歲試,學使責其字多古體,遂終生不搦管,輒口授人書。聞闖賊陷京師,痛苦幾絕,自謂贅疣,佯狂詩酒間。后適秦,游華岳,自作祭文,醉飽而上,同游不敢從。溥獨至昌黎慟哭處,無何,攀援而下,鼓掌笑曰:“諸君何怯也!”失足墮而卒。之溥與金人瑞善,人瑞有句云:“庶庵死后原無病,圣嘆生前只有貧。”人以為讖云。著《賦閑樓詩》。⑥
另《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三十《雜事、摭遺》亦有許之溥小傳:
許之溥庶庵,縣學生,遭時多故,遂棄舉子業(yè),放游山水,與金人瑞圣嘆善。晚歲游秦,欲登華岳,先作自祭文,從游者頗以為不詳。之溥不顧,醉飽而上,至山半,賓客莫能從,乃獨登絕頂,至昌黎慟哭處,無何,攀援而下,鼓掌笑曰:“諸君何怯,吾已下矣!”語未竟,失足墮巉巖,遂卒。人瑞嘗有句云:“庶庵死后原無病,圣嘆生前只有貧?!彼斐稍娮彙"?/p>
以上三種文獻均記載了許之溥在華山墮崖而卒之事,然而文字卻互有異同。例如在《七十二峰足徵集》中,許庶庵的墮崖似乎只是一場意外事故,而《(光緒)重修馬跡山志》《光緒武進陽湖縣志》中,則增加了他在山下“自作祭文,醉飽而上”的情節(jié),這使得其墜崖更像是早已預(yù)謀的自殺而非意外。而且墮崖地點又由最初的“絕頂奇峰”明確為“昌黎慟哭處”,同時又增加了其墮崖前“諸君何怯也”之語的記載,這些細節(jié)的增加都表明三種記載的文獻來源并不一致,然而后起之文獻比早期文獻記載的信息更為豐富,仍不免令人生疑,因為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不能排除后人杜撰作偽之可能。值得指出的是,金圣嘆的詩讖也從“庶庵死日原無病,圣嘆生來只有貧”變成了“庶庵死后原無病,圣嘆生前只有貧”,雖僅改動了兩個字,但很容易讓人誤解為許庶庵卒于金圣嘆生前。實際上金圣嘆因“哭廟案”被腰斬于順治十八年(1661),許之溥墜崖而卒的時間則還要晚很多??滴跞迥?1696),曲江廖燕游吳門,作《金圣嘆先生傳》曰:“先生沒,效先生所評書,如長洲毛序始、徐而庵、武進吳見思、許庶庵為最著,至今學者稱焉?!雹鄵?jù)傳中語氣可知,許之溥于金圣嘆死后曾效金圣嘆之法來評點杜詩,則其必卒于金圣嘆之后。
據(jù)陸林先生推測,許之溥約出生于明天啟四年(1624),這是因為據(jù)鄭鄤《天山自敘年譜》“天啟五年乙丑年三十二歲”條載:“九月室人生女,府君命小名銀華。甫期月,中丞許定于公為其子之溥納采?!雹崃硗?,崇禎十七年(1644),黃道周撰《鄭峚陽年兄暨元配周孺人墓志》稱鄭鄤有六女,“長適庠生賀儒環(huán),己酉舉人□□府通判止叔公子;次適庠生許之溥,丁未進士巡撫山西右僉都御史定于公子”??芍嶃y華長大后確實嫁給了許之溥。按照古人風俗,訂娃娃親的兒女年齡應(yīng)彼此相仿,既然鄭鄤之女鄭銀華出生于天啟五年,許之溥與其年齡應(yīng)相差不大。上述兩條文獻確實至關(guān)重要,其為判斷許之溥的生年提供了大致的范圍和線索。
許之溥為許鼎臣三子、許之漸弟、鄭鄤之婿,這種特殊的身份及家庭背景對其性格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甚至決定了其人生軌跡。許之溥之父許鼎臣一生不受重用,屢受權(quán)奸和閹黨的打擊。其岳丈鄭鄤崇禎八年(1635)因得罪溫體仁被劾入獄,以杖母、奸媳、奸妹之不孝亂倫重罪,于崇禎十二年(1639)八月二十六日在京師西市被凌遲處死,這年許之溥才十六歲。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五《鄭鄤始末》詳細記錄了鄭鄤被凌遲的全過程,讀后讓人感覺既血腥又慘烈,也對明末黨爭之殘酷有了感性的認識。陸林指出,許氏在晚明放棄科考并自棄于世,借酒佯狂,便是因其岳父鄭鄤的忤逆亂倫之罪給了他帶來巨大精神壓力所致。另外,《重修馬跡山志》里說庶庵“聞闖賊陷京師,痛苦幾絕,自謂贅疣,佯狂詩酒間”,陸林先生對此亦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仍是鄭鄤事件給其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所致。《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三十《雜事、摭遺》曰“許之溥庶庵,縣學生,遭時多故,遂棄舉子業(yè),放游山水”,“遭時多故”云云似也可作為陸先生猜想之佐證。不過陸先生此說雖有一定道理,卻并不全面,因為按常理而言,許之溥的岳父鄭鄤慘死事件發(fā)生在明末,斯時造成他對朝廷的疏離與憤恨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入清之后許之溥卻為何又拒不出仕呢?其長兄許之漸不就仕清了嗎?這其中一定另有緣由。今檢《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十六《列女》載:
吳氏,許之溥妻,被兵,欲污之,不從,遇害。之溥救,亦被害。
另外,《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二十七《人物·列女》亦載此事,文字稍詳:
許之溥妻吳氏,順治初,訛言蘇州吳昜匿馬跡山,官兵至山搜捕,見吳美,逼之,吳不從,遂遇害。之溥救之,亦被殺。
陸林先生似未曾注意到這兩條文獻,而此兩條文獻卻正可解釋許之溥入清不仕之因。由于妻子吳氏為清兵所殺,許之溥遂絕意不仕清廷,其志可憫,其情可憐。當然方志中“之溥救之,亦被殺”之說顯然不確,當系誤記。不過以情理度之,若許之溥當時確在現(xiàn)場,見妻子有難,定當施救,雖僥幸未死,亦必受重傷,方志中稱其“被殺”,恐非空穴來風。而他親眼目睹妻子被害慘死,又如何能夠忘懷!故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巨痛之后,許之溥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去入仕新朝,這才是其入清后自甘沉淪、乃至后來輕生求死的真正原因。若明乎此,我們再返觀《重修馬跡山志》中關(guān)于許之溥“聞闖賊陷京師,痛苦幾絕,自謂贅疣,佯狂詩酒間”的記載,就明白其痛苦不僅是簡單的滅國亡君之痛,其中亦隱含著喪妻毀家之悲。和顧炎武、歸莊等明遺民一樣,滅國喪家的人生慘劇讓許之溥對生活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只能借詩酒佯狂排遣。需要提請注意的是,若方志所記不謬的話,順治初許之溥妻為吳氏,并非鄭氏,則此前鄭鄤之女鄭銀華或已過世,許之溥遂續(xù)娶吳氏為妻。因此,陸林先生圍繞著鄭鄤慘死之事來解釋許之溥于仕途上的消極心態(tài)只說對了一半。今據(jù)《康熙常州府志》《光緒武進陽湖縣志》的相關(guān)記載對其鼎革之際的經(jīng)歷加以補充,如此可深入理解許之溥入清后絕意仕進的真正原因。
《(道光)武進陽湖縣合志》卷三十三《藝文志》著錄了《賦閑樓詩》,稱“武進諸生許之溥撰”。許之溥的《賦閑樓詩》早已散佚不傳,康熙二十年(1681)蔣鑨、翁介眉編選的《清詩初集》中收錄其詩3首,分別是《感秋吟》《綠水詞》《病起懷楊序玉》,這3首詩后來亦被收錄于趙震《毗陵詩錄》卷一。此外,乾隆十年(1745)吳定璋編纂的《七十二峰足徵集》卷四十一著錄了許之溥詩11題19首,因此目前許之溥存世詩歌計有22首,通過解讀這些詩作或可約略觸摸到許之溥曲折復(fù)雜的心路歷程。
仔細品味許之溥這些遺存詩作,很難看出其因岳父被殺而遭受巨大精神壓力的端倪,卻能夠體會到他于出處之際的復(fù)雜矛盾心態(tài)。許之溥的詩多代言體,常模擬女性身份抒情,情感纖細而又敏感,如《山夜憂三首》《雜怨》《古意》皆是如此。當然,雖然他自甘廢棄,但詩歌中還是不時流露出生不逢時的悲慨,如《雜怨》其三云:“盛年廢巧笑,疇能免悲傷?!逼渌脑疲骸皻q月寄飛電,何時致公卿?”詩人說自己抱才守器、有才難申,就如出于芳齡的美人“廢巧笑”一樣令人傷感,所以他才常有歲月如梭、致身無由的焦灼。又如《偶感》云:
何事感人深,劉桐成古琴。木中本無響,指上非有音。何以山水奏,遂傳君子心。陰陽易感化,遇物成參差。羲農(nóng)去我久,情意自然沉。舉世無由問,情淚盈衣襟。
詩以“劉桐成古琴”起興,桐木本無響,指上亦無音,只有將桐木做成古琴,才能奏出美妙的樂章,隱晦地表達了自己有才難施是因為沒有遇到合適的入世機緣,意即所謂“遇物成參差”。 詩中“羲農(nóng)去我久”,系借用陶淵明《飲酒》其二十的成句,是說上古淳樸之俗去我已久,而現(xiàn)世濁惡不堪,故使我濟世之情意自然消沉?!芭e世無由問,情淚盈衣襟”二句表現(xiàn)出令人絕望的孤獨感,這表明詩人有志而不售,正是出于時代的原因。另外,《秋風感》也是值得注意的一首,詩中透露出的信息對我們解讀許之溥的出處心跡極有幫助,詩云:
空山氣肅秋風早,風卷山花滿樵道。山里衡門披褐人,每向山花惜懷抱。少年汲汲修空名,日暮看書嘆衰老。清溪流水何粼粼,水底白石何皓皓。流水白石既如此,人生立身有同好。子虛賦就貴同時,丞相門前君莫掃。一悟陰符不復(fù)言,日日開扉對青草。
詩由山中秋氣之蕭索起興,進而對“少年汲汲修空名”進行反思,然而詩人還是認為“子虛賦就貴同時,丞相門前君莫掃”,意即不能忘懷對功名的追求與留連,不過他最終卻是“一悟陰符不復(fù)言,日日開扉對青草”。《陰符經(jīng)》是道家典籍,詩人說自己因悟道而放棄了入世的追求,總讓人覺得像是托詞和借口,不然的話,他怎么還會有那么多寂寞和感嘆呢?另如《吐花詞》,序曰:“吐花,劉氏歌姬也。劉氏歌舞,照耀耳目,世變滄桑,旋致寂寞,時人感之,命予作《吐花詞》?!痹娫唬?/p>
玉欄春老紅芳失,海紗影薄東風疾。斂眉斜倚碧窗人,霧鬢花顏年十七。沉香回步錫明珠,玉燕飛光對寒日。態(tài)盡羅衣金鳳老,云和彈作燕支草。蜀山云去月荒涼,魂接輕煙墮清曉。
此詩意境、韻律、辭藻多仿李賀名篇《金銅仙人辭漢歌》,年方十七的歌姬吐花舞姿動人,卻不幸死于世變滄桑之時,但詩人并沒有交待吐花卒于世變之際的原因,詩中只余對佳人美好的追憶以及她香消玉殞的無盡感喟與惋惜。當然,吐花的命運只是時代悲劇的一個縮影,相信在詩人對往昔美好事物的追懷之中,一定也閃動著吳氏夫人的鮮活身影。
許之溥比金圣嘆小十六歲左右,是金圣嘆的晚輩,二人的交往不知起于何時。不過二人均視科場為兒戲,于盛年就輕易放棄了功名。方志稱“之溥歲試,學使責其字多古體,遂終生不搦管,輒口授人書”,而金圣嘆“以歲試之文怪誕不經(jīng)黜革,來年科試,頂張人瑞名就童子試”,看來金圣嘆與許之溥二人于恃才傲物方面真可謂是志同道合了。順治十七年(1660),金圣嘆“分解”唐詩時曾與許之溥商榷,這時許之溥約為三十七歲?!遏~庭聞貫》中有《與許庶庵之溥》曰:
昨讀尊教,云“詩在字前”,此只一語,而弟聽之,直如海底龍吟,其聲乃與元化合并,豈復(fù)章句小兒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弟因而思倉帝造字,自是后天人工;若詩,乃更生天生地。設(shè)使?jié)苟粗酰箯?fù)無詩,則是天地或久矣其已歇也。但今詩莫盛于唐,唐詩莫盛于律,世之儒者不察,猥云唐律詩例必五字為句,或七字為句,八五則四十字,八七則五十六字,其意殆欲便認此四十字與五十六字為詩也者。殊不知唐詩之字,固倉帝之字;若唐詩之詩,固倉帝已前澒洞之初之詩也。或者又疑唐詩氣力何便遂至于此,則吾不知尊教所云字前之詩,又指何詩哉?弟比者實曾盡出有唐諸大家名家,反復(fù)根切讀之,見其為詩,悉不在字,悉復(fù)離字別有其詩,因而忽然發(fā)興,意欲與之分解,或使后世之人不止見唐詩之字,而盡得見唐詩之詩,亦大快事!然又自顧身手無力,胡便得濟?仰望援接,乃非一端。
許之溥“詩在字前”說,當從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意在筆先”之說化出,金圣嘆在信中非常贊同此論,并希望在分解唐詩時能得到他的幫助,說明二人在論詩方面非常投契。另在《與楊云珮廷章》中,金圣嘆亦提到許之溥:
弟于唐律詩,不敢以難之心處之,為其詩則皆其人之誠然之心也,非別有所作而致之者也;又不敢以易之心處之,為其詩則皆其人生平所讀萬卷之詩之所出也,非率爾能為是言者也。知弟者,其惟許子庶庵乎,何故至今久不見來?
他在此札中將許之溥許為知己,并急切地想見到他,可以想見二人間的關(guān)系定是非常密切。按,楊廷章,字云珮,吳縣人,順治十四年舉人,據(jù)《(康熙)吳縣志》,其為順治十四年舉人,“字公式,治《詩經(jīng)》”,《(民國)吳縣志》稱其“廷覆革”,即因“丁酉科場案”被褫奪了功名??梢娊鹗@、楊廷章、許之溥都是失意的下層文人,或許正是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讓他們成為過從密切的好友。《七十二峰足徵集》稱庶庵“恃才曠放,與吳門金圣嘆稱同調(diào)”,也可側(cè)證二人的詩學旨趣相同。故金、許二人論詩有很多相通之處,有時甚至達到你中有我、膠漆難辨的程度。許之溥《庶庵說杜》最早為趙時揖附刻于《貫華堂評選杜詩》卷末,后來逐漸混入金圣嘆《杜詩解》之中,竟與金評混為一談,《杜詩解》的編輯者金昌對此已有所察覺,如《早起》詩后,編者金昌注云:“或曰:‘此是晉陵許庶庵筆,為唱經(jīng)所鑒定者?!兄嘧阆胍娛?。”今將《唱經(jīng)堂杜詩解》與《貫華堂評選杜詩》對比后可以確認,這五首詩之評語確實出自許之溥手筆,而非金圣嘆之評。按:貫華堂乃金圣嘆友人韓住之室名,韓住,字嗣昌,號貫華山人。
《庶庵說杜》附刻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桐陰書屋刻趙時揖輯《貫華堂評選杜詩》二卷之后,僅五則,分別評《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數(shù)百栽》《憑韋少府覓松樹子栽》《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早起》等五詩,總題為“庶庵說杜”,下題小字曰“附刻”,前有趙時揖《附記》云:
后五首,或亦以為貫華先生所說。以后有“庶庵”字,訪之,始知為許庶庵筆也。庶庵高才異致,登華山絕頂,墜崖而死。與貫華先生游,情味特契,故議論往往相似。余不忍使其人文勿傳,因為附刻于此。所說沉綿曠遠,置《才子書》中,幾或無辨,讀者當亦共為感惜耳。庶庵,常州武進人,諱之溥,侍御青嶼先生諱之漸者之弟也。
這段附記表明,許之溥與金氏論杜之語在金圣嘆卒后已經(jīng)有了相互混淆的情況,若無同時人趙時揖留意區(qū)分,后人恐難以分辨。許之溥對杜甫營建浣花溪草堂的五首詩別有會心,《庶庵說杜》前有對《早起》等五詩之總評曰:
吾讀杜詩至此五首,不覺啞然失笑也。無量劫來,生死相續(xù),無賢無愚,俱為妄想騙過。如漢高縱觀秦皇帝,喟然嘆曰:“大丈夫當如此矣!”豈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壽,卻道“季與仲所就孰多”,此時心滿意足,不過當日妄想圓成。陳涉輟耕之壟曰:“富貴無相忘?!贝藭r妄想,與漢高無別,到后為王便歇,不過妄想略現(xiàn)。阮嗣宗登廣武,觀劉、項戰(zhàn)處,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腸、一副眼淚。后來身不遇時,托于沉冥,以至于死,不過妄想消滅?;驗榈弁酰驗椴莞`,或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轍。因憶為兒嬉戲時,老人見之,漫無文理,不知渠心中無量經(jīng)營、無邊策畫,并非卒然徒然之事也。羊車竹馬,意中分明國君迎門擁篲,縣令負弩前驅(qū);陳飯途羹,意中分明盛饌變色,食前方丈;桐飛剪笏,榆落收錢,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繞床阿堵。其為妄想,與前三人有何分別?曾記幼年有一詩云:“營營共役役,情性易為工。留濕生螢火,張燈誘小蟲。笑啼兼飲食,來往自西東。不覺閑風日,居然頭白翁。”此時思之,真為可笑。既念生子孫,方思廣園圃,如此妄想,便足一生。我既生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孫,后來不知何人,俱同此一副妄想。譬如此五首詩,亦是少陵無邊妄想。妄想于虛空世界,劈空捏一園林,東家討樹,西家討碗,早起經(jīng)營,皆一時一刻造就,非真東用寸楮,西馳尺幅,往來乞覓也。大抵先生異于人者,于妄想中成三禪樂,世人于妄想中成五濁惡也。
許之溥分別舉出項羽、劉邦、陳勝、阮籍之言行,欲證明世人皆為妄想所欺,進而認為杜甫營造草堂的數(shù)首詩也并非真實情況,亦是其無邊妄想,是詩人“妄想于虛空世界,劈空捏一園林,東家討樹,西家討碗,早起經(jīng)營”,此說真乃匪夷所思,卻正可窺見許之溥獨特的人生感受。其所謂“無量劫來,生死相續(xù),無賢無愚,俱為妄想騙過”皆是他對歷史人生的自我總結(jié),雖不免偏頗,但亦能發(fā)人深省。許之溥認為少陵超越前人之處正在于“于妄想中成三禪樂,世人于妄想中成五濁惡”。所謂“三禪樂”,出自《世界次第初門》:“若證三禪之樂,則舍二禪之喜,不生悔心,故名為舍,亦名三禪樂?!彼^“五濁惡”,出自《阿彌陀經(jīng)》,指劫濁、眾生濁、命濁、煩惱濁、見濁。此外,許氏如還將這五首詩看成修禪的不同進境,其曰:“四絕一律五首,凡作三段頓挫,前二首一時高興勃勃,極具勇猛精進。第三首復(fù)了悟,第四首故于酒杯求大休歇,末首又想及時行樂,所為住諸妄境,不加了知,不辨真實,于諸妄心亦不熄滅也?!笨梢娫S之溥與金圣嘆一樣,都同樣有以佛論杜之習慣,而且金、許二人都同樣是借評杜抒發(fā)一肚皮不合時宜,即以杜詩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其如此論杜,往往與杜詩本意距離較遠,甚或毫不相干。不過若將這些評語作為庶庵真實的內(nèi)心獨白,倒正好可以作為解讀其奇特人生之絕佳材料。
作為一個失意者和邊緣人,許之溥的人生有著很多難以追懷之痛苦與無奈,故其常借林泉之勝以抒發(fā)郁悶之懷,而杜甫結(jié)廬于浣花溪畔的境況正與庶庵村野林居的寂寞生活有幾分相似,故他便借此話頭,通過評點杜甫營建草堂諸詩,以驅(qū)遣興致與情懷。如《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數(shù)百栽》:“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fù)見幽心?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痹S之溥評曰:“第三句必欲自注一句者,非表榿木易大,亦非表榿木不才,蓋笑俗人舉世無知,不知榿木可恁般受用,寫出獨得之秘,皆一時快活語?!薄靶λ兹伺e世無知”云云本非杜甫原意,榿木成蔭迅速更是世人皆知,但許之溥卻偏偏自說自話,以為“榿木可恁般受用”乃老杜“獨得之秘”。揣其緣由,當是其本人亦曾親歷幽居草木之樂,故借評杜詩以發(fā)之。當然,幽居林泉的生活并不總是那么快活和愜意,因此庶庵在其評點中有很多內(nèi)容是對自己悲涼人生的反思。如《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痹S之溥評曰:
蓋春夏樂事,備足無馀,其馀事事皆在可緩,無端無事討事,又想數(shù)松點綴,靜坐三思,不覺自笑:我欲成此園,原為逃名息機,聊以卒歲。今覓松樹子栽,既不能取效目前,又不能饋實日后。老蓋千年,霜根數(shù)寸,欲并三槐,作身后佳話。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迂緩荒唐,莫此為甚,一生匏落,正受此病。乃爾習氣未除,重復(fù)露山,因而自言自語,自嘲自笑,故詩中皆作推敲商榷之語。方尋快活,又起悲涼。若同前二首并看,不特文氣板腐,有負良工苦心,亦且逢人硬索,見物便取,使少陵與當世貴人一例去也。嗟乎!吾輩刳心嘔血,窮奇極奧,并為‘千年’二字所誤,皆覓數(shù)寸霜根者也。欲免斧斤,比壽櫟社,計亦疏矣。即使有成,饑寒嘗在身前,功名嘗在身后,悲夫!
“逃名息機,聊以卒歲”雖是評杜,但更像是庶庵自道心曲?!袄仙w千年,霜根數(shù)寸,欲并三槐,作身后佳話”,暗用蘇東坡《三槐堂銘》之典。晉國公王佑文武忠孝,以直道不容于時,嘗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薄百购又澹藟蹘缀?,迂緩荒唐,莫此為甚,一生匏落,正受此病”幾句,更是道出了他自己一生匏落無成、有才難施的壓抑與痛苦。這種失落與痛苦在其評點《早起》詩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杜詩云:“春來當早起,幽事頗相關(guān)。帖石防隤岸,開林出遠山。一丘藏曲折,緩步有躋攀。童仆來城市,瓶中得酒還?!痹S之溥評曰:
題最傷心,世間惟癡肥公子,夜飲朝眠,其他無一人不欲早起者。健兒提戈跨馬,農(nóng)夫負耒之田,抱布握粟,嘵嘵闐闐,側(cè)肩疊踵,伺候朱門,庭燎盈廷,裳衣顛倒。上自天子公卿大夫,及世庶人,無賢無愚,無不早起。即我當時,自謂挺拔,立登要路,一樣聞雞起舞。無奈許身太愚,為計太拙,直欲返俗唐虞,次躬稷契,老大無成,世既棄我,我亦棄世,頹然放廢,形為槁木,心成死灰,縱橫失計,妻子堪羞,眾里嫌身,人前短氣,夜中千思萬想,左計不成,右計不就,耿耿不寐。及到曉來,仰視屋梁,欲起無味,反覆沉沉睡去,致令早起絕少。夫高眠者,小人之所樂,而君子之所悲也。張循王園中老卒,日中睡著,循王問之,對曰:“無事可做,自得睡眠耳?!北昭砸?!循王立捐五百萬金錢,令之回易外國,乘巨舸,蹈鯨波,飄然而去,突然而來,珍奇光乎內(nèi)府,寶馬盈于外廄,喪敗之馀,一時循王軍容獨振。彼老卒不過略集馀技,昔年睡魔,頓然失去。庶庵十六年來昏昏醉夢,未知何時得早起也。
這段評語雖是從杜甫的口吻體味詩意,亦可看作庶庵的夫子自道?!胺蚋呙哒?,小人之所樂,而君子之所悲也”,正是許之溥有志難展痛苦心聲的吐露和宣泄。循王老卒事,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二“老卒回易”條。循王園中老卒因無所事事而整日睡眠,一旦有機會施展身手,遂乘舸蹈海,貿(mào)易于外國,并帶回巨大利益。這個故事中循王老卒的跌宕經(jīng)歷,這不正是庶庵所憧憬的理想人生嗎?可見他雖然在痛苦中沉淪,但一直期望著人生的反轉(zhuǎn)。然而在現(xiàn)實中許之溥終究沒有任何施展身手的機會,只能整日昏睡,頹然放廢,所以他才慨嘆說:“庶庵十六年來昏昏醉夢,未知何時得早起也?!逼渲刑N含了理想幻滅后的絕望與悲涼。
總之,許之溥是明末清初的奇人,獨特的家庭背景及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造成了其怪誕扭曲的人格。作為金圣嘆的同調(diào),許之溥在其詩文評點中多有驚世駭俗之論,其論雖不無偏激之處,但從中恰可管窺其獨特人生經(jīng)歷的巨大影響。然因許之溥的詩文著作目前多湮沒不彰,故不嫌辭費,特作鉤稽考辨如上,以就正于海內(nèi)方家。
注釋:
①鄭子運:《明末清初詩解研究》,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②陸勇強:《金圣嘆友人生平事跡探微》,《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4期,第182頁。
⑧(清)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廖燕全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頁。
⑨(明)鄭鄤:《天山自敘年譜》,《北京圖書館珍藏年譜叢刊》第61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2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