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東
在杜甫身后,最早評價杜詩的樊晃就稱頌杜詩繼承了《詩經(jīng)》“大雅”傳統(tǒng)且是“當今一人而已”(《杜工部小集序》)。杜甫去世不到半世紀,元稹應杜甫之孫杜嗣業(yè)之請為杜甫撰寫墓志銘,對杜甫其人其詩進行專門的評述——這也是至今所見最早比較深入地對杜甫詩學進行論證、闡釋的文字,元稹突出強調(diào)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對前人詩歌經(jīng)驗系統(tǒng)的學習和借鑒:“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總萃焉?!劣谧用溃w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這個評價后來成為宋代秦觀提出的杜詩、韓文“集大成”(《韓愈論》)說法的思想來源①。確實,杜甫生活在盛唐詩歌高度繁榮之后,他帶著仰慕的態(tài)度進入詩壇,他留下了大量贊美同時代詩人以及論述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詩句,更留下了表明他自覺學習古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詩句——這是杜甫與盛唐其他詩人頗為不同之處,如“熟精文選理”②(《宗武生日》)等,《戲為六絕句》就是他虛心學習態(tài)度的集中陳述:“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其五)“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其六)當然,杜甫的真正成就不是簡單的繼承,而是通過繼承、借鑒以掌握詩歌藝術(shù)的秘密,進而推陳出新,反映自己的生活感受,最終形成了“沉郁頓挫”(《進雕賦表》)的獨特風格③,并因此“開詩世界”(王禹偁《日長簡仲咸》),深刻地影響了中唐以后詩歌。因此,我們研究杜甫詩歌的特色,必須引進詩史運動的視角,關(guān)注杜甫的推陳與出新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guān),杜甫帶著妻小逃難到鄜州(今陜西富縣),寄居羌村。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今屬寧夏),杜甫便于八月離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但是,此時叛軍勢力已膨脹到鄜州以北,杜甫啟程不久,就被安史叛軍捕獲,被押解到淪陷后的長安。杜甫在中秋之夜望月思家,創(chuàng)作了《月夜》這篇名作。杜甫行動被限制于長安,在中秋之夜思念妻子兒女卻不直說,而說妻子憶念自己。清代以來的學者歸納這種藝術(shù)構(gòu)思為“對面著筆”(清·許印芳)④,并高度贊美這種手法,王嗣奭分析得頗為全面:“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進一層。至念及兒女之不能思,又進一層。須溪云:‘愈緩愈悲?!且病!器摺癖邸Z麗而情更悲。至于‘雙照’可以自慰矣,而仍帶‘淚痕’說,與泊船悲喜,驚定拭淚同。皆至情也。孟子言窮民無告,蓋人處苦難,若有親人講話,猶可過日;若寡婦無夫,苦向誰說?今閨中看月者,兒女尚小,雖與言父在長安,全然不解,有夫而與無夫同,其苦可勝道耶?月本傷神,而偏說到‘香霧’‘清輝’,‘香霧’與‘云鬟’相宜,而無奈其‘濕’也;‘清輝’與‘玉臂’相映,而不勝其‘寒’也。以看之久也,月似可快而實苦也。至他日相會,并倚虛幌,香霧、清輝,不減于今,然追思今日苦,亦必先墜淚而后干,雖樂而不能忘其苦也。然不厭于久看矣。意亦兩層,描寫情事曲盡?!?《杜臆》卷二)⑤學者們對此有很多發(fā)揮,贊美有加,如清代學者李調(diào)元云:“杜詩‘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自應說閨中之憶長安,卻接‘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此借葉襯花也??傊?,古人善用反筆,善用傍筆,故有伏筆,有起筆,有淡筆,有濃筆。”(《雨村詩話》二卷本卷下)⑥對此,劉學鍇先生說:“讀這首詩,要避免兩個誤區(qū):一是將詩人發(fā)于自然的深摯感情解為刻意追求用意與筆法的深曲;二是將詩人的感情神圣化,不敢面對詩中已經(jīng)明顯表現(xiàn)出來的綺思柔情。不走出這兩個誤區(qū),都不可能真正了解真實的杜甫?!薄斑@是一首在戰(zhàn)亂年代的大背景下,身處淪陷區(qū)的詩人在京城長安對月思家的詩。題為‘月夜’,這月便是詩中所有情緒的觸發(fā)物和寄托物。但詩的一開頭卻似完全撇開身處長安,對月思家這層詩人原就存在的感情意緒,而直書‘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于是便有了種種‘從對面寫來’一類的分析。其實,詩人這樣寫,完全是長安對月時自然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⑦劉學鍇先生否定了前人片面強調(diào)此詩的寫法是杜甫刻意追求的結(jié)果這一故神其說,這確是卓見,但是,我們也不能據(jù)此否認杜甫在創(chuàng)作時的有意借鑒。當然,我們既要關(guān)注杜甫對既有詩歌經(jīng)驗和基本體式、規(guī)范的繼承,更要關(guān)注杜甫的推陳出新與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
《月夜》是生活的苦難意外成就的一篇名作,既反映了杜甫關(guān)注家庭、關(guān)心親人的思想情感特點,也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征。對這首詩的內(nèi)容和特點,雖然前人已有過一些基本相近的認識,不過,并不深入,有些誤解即由此產(chǎn)生。本文力圖還原杜甫創(chuàng)作的詩學情景,嘗試從詩歌源流和詩體學的角度分析此詩獨特的思想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特點。
清代學者許印芳已經(jīng)注意到《月夜》詩的借鑒與淵源:“《三百篇》為始祖,少陵此等詩從《陟岵》篇化出。對面著筆,不言我思家人,卻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兒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苦衷已在言外。”⑧《詩經(jīng)·魏風·陟岵》詩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⑨此詩表達了行役士兵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的悲傷心理。服役在外思念親人,親人當然也思念從軍在外的親人,二者相權(quán),顯然在家里的親人更擔心在外的親人,因為服役在外面臨著死亡的危險。《月夜》固然是“對面著筆”,主題卻是表現(xiàn)男女相思和夫妻之情,因此,杜甫創(chuàng)作當有著更直接的淵源,簡言之,杜甫此詩借鑒了中古思婦詩這一創(chuàng)作基本體式與經(jīng)驗,同時,還借鑒了相關(guān)的閨怨詩、宮怨詩乃至宮體詩等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與經(jīng)驗。
表現(xiàn)思婦感情的詩歌起源甚早,《呂氏春秋·音初篇》就記載:“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簡短的“候人兮猗”四個字,表達了涂山之女對外出治水大禹的無限思念?!对娊?jīng)》中表現(xiàn)女性情感的詩歌很多,呈現(xiàn)了未受文明壓抑的女性的樸素面貌和熱烈情感,充滿了無限的生氣和活力,如《鄭風·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鄘風·載馳》:“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邶風·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邶風·雄雉》:“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王風·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最深情的還是《秦風·蒹葭》中主人公對愛戀對象的深情追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不過,從寫作上看,《詩經(jīng)》中的這些詩歌還顯得樸素。漢末是思婦詩的高產(chǎn)期,因為大量士子游學不歸,留守空床的思婦便采用當時正在興起的五言詩表達深沉的思念,如著名的“古詩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對思婦的形象有了生動的刻畫,女性更加溫柔多情,感情的表達也更加細膩。如果說先秦和漢代的思婦詩還是女性的真情流露,自由抒發(fā),到了魏晉南北朝文人詩出現(xiàn)后,文人開始介入思婦詩創(chuàng)作,大量代言體思婦詩出現(xiàn)了,思婦詩創(chuàng)作思想與藝術(shù)就得到進一步提升。今天能看到的最早的一首七言詩《燕歌行》(二首),就是曹丕代擬的思婦詩: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云往不還。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嘆?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仰看星月觀云間。飛鸧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這兩首詩沒有出現(xiàn)男主人公,曹丕身為男性作家,設想一位思婦因為思念久出不歸的丈夫而在家坐臥不寧的情況,蕭條的季節(jié)和皎潔的月色都足以撩起她的孤獨之感和哀傷之情。曹丕《代劉勛妻王氏雜詩二首》,題目直白地表明是代言體,其序曰:“王宋者,平虜將軍劉勛妻也。入門二十余年。后勛悅山陽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還于道中作詩?!蓖跏弦驗闊o子而遭劉勛休棄。詩以劉勛妻子的視角表現(xiàn)其心理感受:“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昔將爾同去,今將爾同歸。緘藏篋笥里,當復何時披?”這種“出”婦現(xiàn)象當時比較普遍,王粲和曹植都寫作了《出婦賦》,生動地刻畫了她們的生活場景,表現(xiàn)了她們被休棄的悲慘命運,寄托了作者的同情。
值得注意的是,后來出現(xiàn)的閨怨詩、宮體詩與思婦詩存在繼承關(guān)系。梁代王僧孺《秋閨怨詩》云:
斜光隱西壁,暮雀上南枝。風來秋扇屏,月出夜燈吹。深心起百際,遙淚非一垂。徒勞妾辛苦,終言君不知。
魏晉時代一般游子思婦演變?yōu)橘F族小姐——結(jié)婚或沒結(jié)婚并不明確。而南朝民歌中大量的抒情主人公為女性的單相思顯然也與魏晉思婦詩一脈相承,如著名的《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首詩呈現(xiàn)了一位深情的女性因思念對象而孤苦無依、百事無趣的行為與情感。
從文學傳統(tǒng)來說,梁陳宮體詩也師承了魏晉思婦詩,因為作者是活動于宮廷中的蕭綱等人,所以,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抒情主人公就不再是民間女性或一般貴族女性,而是他們最熟悉的上層貴族女性,尤其是宮廷中的女性。典型者如論者經(jīng)常引用的蕭綱《詠內(nèi)人晝眠詩》: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
《和湘東王名士悅傾城詩》:
美人稱絕世,麗色譬花叢。經(jīng)居李城北,住在宋家東。教歌公主第,學舞漢成宮。多游淇水上,好在鳳樓中。履高疑上砌,裾開特畏風。衫輕見跳脫,珠概雜青蟲。垂絲繞帷幔,落日度房櫳。妝窗隔柳色,井水照桃紅。非憐江浦佩,羞使春閨空。
“宮體詩”特點鮮明,就是筆觸直接描寫女性身體,甚至男女歡愛的場面,用詞華艷,格調(diào)不太高。
唐詩表現(xiàn)女性感情的詩歌仍然繼承了前代思婦詩、閨怨詩乃至宮體詩的傳統(tǒng)。如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崩畎住队耠A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蓖醪g《閨怨》:“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薄堕L信秋詞五首》(之三):“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暫裴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倍拍痢肚锵Α罚骸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他們都是代言體。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實也屬于思婦詩,而且從這首詩的題目來看,顯然屬于梁陳宮體詩舊題,陳后主和隋煬帝都有同題詩作。但是,在初唐自覺反對南朝“艷詩”的背景下,如同聞一多所云,此詩實現(xiàn)了“宮體詩的自贖”而脫胎換骨,筆觸不再著眼于女主人公的身體,而突出表現(xiàn)了她的唯美而深情的生活環(huán)境和情感世界。另外,我們注意到,唐代思婦詩在刻畫女性生活環(huán)境時,總是習慣抓住月這個動情的因素和意象,因為月既是實際的環(huán)境,也是感情的觸媒。
杜甫的《月夜》,直接表現(xiàn)的不是他本人的生活與感受,而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行動和情感,這顯然正是傳統(tǒng)思婦詩的基本體式——代言體。杜甫的妻子確實也是一位思婦,她在中秋月圓之夜對丈夫的深深思念,正如古往今來不論富貴貧賤的妻子一樣: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因為賞月是中古流行的風俗,觸景生情,在這月圓之夜,她情不自禁思念遠方的丈夫。孩子難以理解媽媽的心思,只有她一人孤獨地呆立在窗前,她不忍離開,她“望月”就是“懷遠”,直到夜已深——夜寒霧重濕潤了她的頭發(fā),溫潤的夜色更增添了她手臂的寒冷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此詩中出現(xiàn)了艷麗之詞“香霧云鬟”“清輝玉臂”。如元稹所言,杜甫“夫人弘農(nóng)楊氏女,父曰司農(nóng)少卿怡”(《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其出身于官宦之家,不過,由于長期顛沛流離,“四十九年而終”,可見她生前身體也不會太好。前一年,杜甫已經(jīng)稱呼妻子為“老妻”:“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年之后,她帶著幾個孩子,流落到鄜州,經(jīng)濟狀況不可能很好。杜甫后來乘間逃離長安投奔唐肅宗,后因故觸怒唐肅宗,被打發(fā)回家探親,他撰寫了長詩《北征》,其中有一段生動地刻畫了他到家之后的場景:
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shù)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
從此詩可看到杜甫不在家時其夫人、孩子的實際生活狀況,“妻子衣百結(jié)”“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而直到杜甫回家,才帶回來一些化妝品——“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真是無限心酸!由此可以判斷,杜甫《月夜》詩,寫妻子“香霧云鬟”“清輝玉臂”,顯然純是想象之詞。從寫作手法的角度看,此前宮體詩對女性身體的美化描寫無疑對杜甫有著啟發(fā)作用。
所以,從基本的體式看,《月夜》來自思婦詩是沒有疑問的。
我們固然要注意到杜甫的繼承,更應該看到杜甫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造。從形式可見,既往的思婦詩都是古體,而杜甫的《月夜》卻為形式謹嚴的五律。
第一,《月夜》與既往的思婦詩、閨怨詩、宮體詩的不同也是極其明顯的:雖然都是代言體,但后者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與作者沒有親情或者夫妻關(guān)系,而《月夜》里面的抒情主人公卻是作者杜甫的妻子;其他作者是代其他女性抒情,而杜甫則是代妻子抒情。代別人妻子抒情,固然有表達同情之意,但畢竟自己難以感同身受??梢姡瑐鹘y(tǒng)的思婦詩已演變?yōu)槎鸥Φ挠H情詩了。
唐代詩人中并不是沒有表達夫妻親情的詩歌,據(jù)孫紹振教授統(tǒng)計,檢索《全唐詩》,以“寄內(nèi)”為題的詩有12首,卻都不是代言體。崔融《塞上寄內(nèi)》詩云:“旅魂驚塞北,歸望斷河西。春風若可寄,暫為繞蘭閨?!碧K颋《春晚紫微省直寄內(nèi)》詩云:“直省清華接建章,向來無事日猶長?;ㄩg燕子棲鳷鵲,竹下鹓雛繞鳳皇。內(nèi)史通宵承紫誥,中人落晚愛紅妝。別離不慣無窮憶,莫誤卿卿學太常?!崩畎子?首“寄內(nèi)”詩,如《秋浦寄內(nèi)》詩云:“我今尋陽去,辭家千里余。結(jié)荷倦水宿,卻寄大雷書。雖不同辛苦,愴離各自居。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紅顏愁落盡,白發(fā)不能除。有客自梁苑,手攜五色魚。開魚得錦字,歸問我何如。江山雖道阻,意合不為殊。”《在潯陽非所寄內(nèi)》詩云:“聞難知慟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知登吳章嶺,昔與死無分。崎嶇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見若悲嘆,哀聲那可聞?!薄赌狭饕估杉膬?nèi)》詩云:“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敝刑茩?quán)德輿《發(fā)硤石路上卻寄內(nèi)》詩云:“莎柵東行五谷深,千峰萬壑雨沈沈。細君幾日路經(jīng)此,應見悲翁相望心?!卑拙右住都膬?nèi)》詩云:“條桑初綠即為別,柿葉半紅猶未歸。不如村婦知時節(jié),解為田夫秋搗衣。”這些詩歌只著重于寫詩人自己的生活,以通報給妻子,至于在自己離開后妻子的表現(xiàn),卻并不是他所關(guān)注的內(nèi)容。
《月夜》的主題是寄內(nèi),但卻借鑒了思婦詩的寫法,體現(xiàn)出杜甫的創(chuàng)造:著重于表現(xiàn)妻子在丈夫離開后艱難的生活與寂寞的情感,表現(xiàn)了作為丈夫的作者對妻子的關(guān)心和同情,而不像以往的寄內(nèi)詩只是向妻子通報信息。當杜甫將代言的對象由既往的他人婦變?yōu)樽约旱钠拮樱墓P端便充滿了真實的人間生活氣息且包含更多真誠的憐愛之情、人之常情。
就前一方面說,此詩中出現(xiàn)了孩子的角色?!斑b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孩子不理解媽媽對父親的思念,但是,杜甫并未怪罪孩子,他反而覺得孩子更加可愛。中古詩歌中,孩子的出現(xiàn)并不多,因為中古士大夫積極入世,關(guān)心政治,家庭生活并不是他們所關(guān)注的,而西晉左思的《嬌女詩》和李商隱的《嬌兒詩》卻是比較罕見的。
就后一方面說,就是杜甫刻意美化妻子的那個細節(jié)描寫。傅庚生先生曾說“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中“香霧”“玉臂”用詞“倩麗”,可能是“后世的風流文士所竄改的”,應該是“薄霧(或白露)侵鬟濕,清輝入臂寒”。其實,如前引劉學鍇先生所云,傅庚生先生正是將“詩人的感情神圣化,不敢面對詩中已經(jīng)明顯表現(xiàn)出來的綺思柔情”。其實,杜甫這么寫,完全符合生活的邏輯,符合杜甫此刻的心理: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杜甫并不知道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他只是在一個充滿詩意的夜晚想象自己妻子美麗的形象,所以,他對妻子的適當美化完全符合當時的氛圍,符合世俗夫妻之情的正常邏輯。不僅如此,杜甫將妻子想象得如此艷麗,還有著更深刻的目的:妻子夜深不眠,既是表現(xiàn)她在戰(zhàn)爭背景下對丈夫生命安危的深深擔憂(在當時兵荒馬亂之際,她也許并不知道杜甫此時已被安史叛軍捕獲到長安),也是希望丈夫在這個美妙的月夜意外平安歸來,趕回來和自己一起欣賞這皎潔的月光。而為了迎接丈夫的歸來,她采取了所有忠貞、善良、美麗的女性都會采取的行為——傾其所有,打扮自己,將自己的美麗展示給歸來的丈夫,準備給丈夫一個意外的驚喜。換言之,“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不僅寫其貌,更是寫其神——她的心理、精神和品格。在《月夜》中,杜甫的妻子確實是一位嫻靜、優(yōu)雅的女性:孩子不理解她,她沒有生氣;她的動作也不多,只是靜靜地獨坐在窗邊,仰望著一輪圓月,也憂心忡忡地眺望著黑暗的遠方——那是丈夫歸來的方向。事實上,杜甫全部詩歌中有關(guān)妻子的詩歌竟然多到二十多首,可見杜甫與妻子的感情非常深厚。這位楊氏夫人確實與杜甫患難與共,是一位真誠、體貼、賢惠的賢妻良母?!肚即濉吩娋蛯懙蕉鸥σ馔鈿w來,其妻子的表現(xiàn)是“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可見她對杜甫非常關(guān)心。后來,杜甫一家寄居于成都草堂,妻子楊氏與杜甫相濡以沫:“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進艇》)、“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
杜甫這一類詩如果勉強加以命名,那就是杜甫風格的親情詩,這在盛唐詩人中極其突出,甚至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都很醒目。日本學者筧久美子就說:“杜甫的這些詩篇之所以在今天仍能深深地打動我們,就在于他情感中將妻子所置的位置與人不同。我們透過其詩可自然感受到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是同支配與被支配的關(guān)系無緣的,其夫妻感情是真切而牢固的?!?/p>
第二,即使借鑒傳統(tǒng)思婦詩代言體的寫法,即古代學者所謂“對面著筆”,亦絕非對傳統(tǒng)形式的簡單繼承,而是體現(xiàn)了杜甫的表達目的與情感邏輯。對其具體內(nèi)容,霍松林先生有過深刻的分析:
題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長安月。如果從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應該寫“今夜長安月,客中只獨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處境,而是妻子對自己的處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動容,神馳千里,直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這已經(jīng)透過一層。
杜甫對妻子見月傷心的想象,對妻子美麗的想象,其實都是杜甫體貼人情的結(jié)果。杜甫被安史叛軍拘禁于長安,顯然時刻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但是,他卻不焦慮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擔心因為自己不在家里陪伴,導致妻子孤獨、憂心,由此可見杜甫為人的忘我、無私,對親人的體貼、溫厚。換言之,對于杜甫而言,所謂“對面著筆”并非一個簡單的表達技巧,而完全是出于其感情的自然邏輯。
古代很多學者認為杜甫此詩“對面著筆”作為一種藝術(shù)構(gòu)思,和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李商隱《夜雨寄北》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對于杜甫、白居易、李商隱這樣的杰出詩人而言,即使是技巧,也是來自感情表達的需要,感情的表達需要是第一位的。劉學鍇先生的話深刻地揭示了杜甫為人與寫詩藝術(shù)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他認為“將詩人發(fā)于自然的深摯感情解為刻意追求用意與筆法的深曲”是對杜甫的嚴重誤讀??梢姡@首詩確實有藝術(shù)借鑒,更重要的是杜甫基于生活感受表達的需要而發(fā)展了既有的藝術(shù)經(jīng)驗。杜甫寫作此詩應該說是有參照的,但是,絕非單純的藝術(shù)構(gòu)思文體,換言之,藝術(shù)技巧的創(chuàng)新來自作者的感情和感情表達的需要。
如同歷來的文學史家都指出的,詩歌發(fā)展到盛唐這個最具有“詩性”的時代而達到極盛,名家輩出,風起云涌,氣象萬千,他們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遠比我們今天的想象更為豐富、復雜,也因此形成了創(chuàng)作的思維定勢。在此情況下,初入詩壇的杜甫確實面對著巨大的壓力——“影響的焦慮”,杜甫因此而形成了與同時代詩人大不相同的自覺而強烈的詩歌理論意識。但是,杜甫具有出眾天資且依靠“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的支撐,他善于總結(jié)詩歌寫作規(guī)則,自覺地學習并消化了前人的藝術(shù)經(jīng)驗。這些藝術(shù)經(jīng)驗,在題材、體裁之下集中體現(xiàn)為詩歌體式的基本規(guī)則,在已有的各種詩歌體式中,我們都能看到杜甫將其消化得爐火純青,比如山水詩、樂府詩以及思婦詩等,而對思婦詩的理解也不例外。
艾略特在其名作《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說:“他的作品,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我并非指易接受影響的青年時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時期?!敝档米⒁獾氖?,“前輩詩人”“不朽的地方”到了偉大的詩人那里,其實只是他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化作他的血肉,化作他的創(chuàng)造。杜甫基于安史之亂這一意外生活事件的強烈刺激,在接受傳統(tǒng)的同時也發(fā)展著傳統(tǒng)。一場意外的波瀾壯闊的歷史事件——安史之亂,最終導致大唐王朝盛極而衰,也導致了盛唐詩歌的劇變,詩壇中心人物發(fā)生了代際革命。杜甫親身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生死劫難,實現(xiàn)了由詩壇邊緣走向中心,由追隨、模仿走向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華麗轉(zhuǎn)身?!对乱埂肪褪沁@一轉(zhuǎn)折的思想與藝術(shù)上都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品。此詩展示了因為安史之亂所激起的時代思想主題的變化——從追求浪漫理想到俯視人間、悲天憫人,體現(xiàn)了杜甫憂國憂民的人間情懷,歷來被視作杜甫親情詩的代表作。同時,從詩歌體式和藝術(shù)角度觀察,杜甫借鑒了思婦詩傳統(tǒng)卻通過融匯新的思想情感與審美趣味而實現(xiàn)脫胎換骨——由思婦詩轉(zhuǎn)變?yōu)橛H情詩。歷來的學者都強調(diào),在藝術(shù)性層面,杜甫是一個“規(guī)則”詩人——不像李白之詩充滿了奇情異想。其實,杜甫何嘗不是一個勇敢突破規(guī)則的詩人呢?《月夜》詩既有著明顯的繼承,更顯示了偉大的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造。
其實,杜甫的創(chuàng)造方式正如黃庭堅所歸納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法。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被莺椤独潺S夜話》(卷一)引用黃庭堅語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睂Υ耍Z鋒先生解釋說:“除了生民之初以外,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總是其前一個時代文學的繼續(xù)和發(fā)展。誠然,生活之樹是長青的,生活所提供的創(chuàng)作源泉是變化無窮的。但是,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而語言是有‘巨大的穩(wěn)固性’的”,也就必然導致文學的繼承性,不過,這種繼承只是作為表現(xiàn)自己生活的手段,而非目的。后人大多只從繼承性這一方面解讀黃庭堅的卓見,顯然是一種誤讀,其實,黃庭堅的說法正揭示了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繼承與發(fā)展相統(tǒng)一的本質(zhì)特點。
注釋:
①正因如此,宋代學者的杜詩研究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片面強調(diào)杜詩對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借鑒甚至模仿,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鼻宕鹫做椀摹抖旁娫斪ⅰ肪褪窃谶@種詩學研究思想指導下的成果。
②本文引杜甫詩俱出自蕭滌非主編、張忠綱終審統(tǒng)稿《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為節(jié)省篇幅,恕不一一出注。
③“三吏”“三別”被后人視作杜甫最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具有鮮明的“詩史”精神,但是,如果從淵源看,杜甫也是自覺借鑒了漢樂府的詩體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關(guān)于杜甫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復雜關(guān)系,詳論參見拙著《詩史運動與作家創(chuàng)造——杜甫與六朝詩歌關(guān)系研究》之《余論:“集大成”與超越、開拓的共生互動》,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④⑦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5冊,第35頁、第36頁。
⑤(明)王嗣奭著:《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2-43頁。
⑥(清)李調(diào)元著,詹杭倫、沈時蓉校正:《雨村詩話校正》,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15頁。
⑧唐國忠《從杜甫〈月夜〉談古詩“曲筆”手法的美學意蘊》(《綏化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有詳細論述。
⑨程俊英、蔣見元注釋:《詩經(jīng)》,岳麓書社2008年版,為節(jié)省篇幅,恕不一一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