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程
【內容提要】與傳統性別文化中的女性意識觀念不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林黛玉、王熙鳳、探春等才華傲世的才女形象,湘云、晴雯等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尤三姐、司棋等渴望追求婚姻自由的純潔女性形象。從《紅樓夢》詮釋的典型人物中可見曹雪芹的非傳統女性意識突破封建的婦女觀,蘊含著男女平等、揚女抑男、女清男濁的倫理基調。反映出《紅樓夢》小說即便創(chuàng)作在封建社會當中,但仍具有獨特的先進性別文化思想和非傳統女性意識觀念,飽含著作者沖決傳統兩性倫理秩序,對女性自由發(fā)展的向往。
《紅樓夢》是一部以女性為中心,為女性樹碑立傳的“閨閣昭傳”小說,曹雪芹以大觀園世界為特定環(huán)境,集中刻畫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他率先打破了描繪傳統女性形象的寫法,以父權制文化為批判對象,將父權制壓迫下“異化”了的女性形象與女性意識重新注入他筆下的女性人物當中,從而為讀者展現出一群在封建時代但卻具有非傳統女性氣質與個性的女性形象,真切地讓讀者體會到曹雪芹筆下的女子都被賦予了“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須眉不如裙釵”的深刻感悟?;厥字袊膶W歷史長河,對《紅樓夢》中女性形象和女性意識的研究,一直都是“紅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議題,有的學者從《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閱讀到女性意識批判,有的學者從女性主義視角透視出女性形象的性別錯位及性別彎曲及反叛意識。雖然這些研究都指明了《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超越了傳統社會對女性形象的期待、要求和評價,但是,還很少有從現代性視角進行分析,很少有對《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所反映出的非傳統女性意識——盡管尚未構成現代女性意識,卻以其反抗傳統、超越傳統的主體姿態(tài),脫離了傳統女性意識的束縛——及其當代意義進行分析和思考。面對當前現實社會某些人對女德班的推崇,傳統女性文化的不足逐漸顯露,因此,透過《紅樓夢》中女性形象透視其非傳統女性意識,從經典中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華和道德精髓,把跨越歷史時空、富有永恒魅力和當代價值的優(yōu)秀傳統性別文化弘揚起來,加大正面宣傳與研究力度,對于新時代女性的進步與發(fā)展,仍然具有當代價值與時代意義。
從時間歷史范疇看,傳統是指前現代,具體來說,經濟上是指近代資本主義工業(yè)革命之前,政治上是以資產階級革命建立的資本主義社會及政體為界。那么,《紅樓夢》小說的寫作時代應該是我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產生于康熙、乾隆兩代盛世時。隨著西方現代資本主義政治經濟文化興起,中國的閉關鎖國政策雖然使封建王朝仍然處于康乾盛世的鶯歌燕舞之中,但從世界歷史發(fā)展趨勢看實屬處于封建末期,傳統的政治、經濟、文化日漸式微。即便《紅樓夢》小說產生的社會背景是在清王朝“由盛趨衰”的過程當中,但由于中國封建社會固有的發(fā)展規(guī)律發(fā)生作用,小說中所反映的當時社會依舊存在著“統治階級力量”。因此,《紅樓夢》中的傳統性集中體現在對文學作品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繼承和發(fā)揚,以及其與現實生活的關系。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就深刻地揭示出封建官僚地主階級的生活內容,并真實描寫了這一階級的殘酷剝削、無情的統治以及荒淫無恥的心靈?!都t樓夢》中所體現的反封建傾向,具有封建社會末期產生的啟蒙主義性質,表現了離經叛道的反封建新思想,其中就包括非傳統女性意識的萌芽。
資本主義機器生產方式的轉變以及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給人類兩性的平等帶來了曙光?,F代性對傳統性的沖擊動搖了傳統性別文化,具有平等和獨立意識的現代性別文化促進了女性的覺醒與解放。明中葉至清代中葉以來,在中國文化思想史上儒家道統日漸傾頹,綱常失墜,儒家建立的倫理體系逐漸走向瓦解和崩潰。中國傳統性別文化發(fā)生了裂變。在這一時期,明清小說為我們再現了市井女性形象以及與主流性別文化相背離的性別亞文化。在思想文化領域上,隨著資本主義萌芽漸漸顯露,以抨擊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呼吁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為先導的啟蒙思想形成一股強大的思想洪流,注入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文本中,這個時候產生了一種新興市民階層,市民階層的不斷興起和力量的壯大,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如“三言”“二拍”《紅樓夢》等市民文學作品作為反映中國未成熟的資本主義關系與形態(tài)的產物得到認可與推崇。在這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種種新的思想和意識,非傳統女性意識作為一種新的社會思潮在這個封建歷史時期顯得尤為突出。
女性意識是指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或以女性的角度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①喬以鋼:《論中國女性文學的思想內涵》,《南開學報》,2001年第4期。曹雪芹作為男性文學作家,把目光投向女人,從女性的性別差異著手,向讀者展現了封建制度下的大觀園中以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探春、湘云、晴雯等女性形象為例的女性群體的生存境遇與現狀,表現了她們的女性意識覺醒?!都t樓夢》中的非傳統女性意識的覺醒并非無淵源,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男尊女卑”“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封建教條一直束縛著廣大中國女性,使她們無時無刻不處在受壓抑、受剝削、受限制的第二屬性地位。從晚明以來,這種封建教條式的傳統性別觀念被予以了挑戰(zhàn),并在社會上掀起了一股爭取婦女解放的社會思潮,具體表現為要求愛情和婚姻自主和男女平等。這種思潮既體現在先進思想家的理論呼吁聲中,又體現在大量文學作品上。例如,“心學”的思想家李贄以孔孟傳統儒學的“異端”而自居,對封建的男尊女卑、社會腐敗、假道學等大加痛斥批判,主張“革故鼎新”,反對思想禁錮。他在《焚書·答以女人學道為短見書》中提出,“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①[明]李贄,《焚書續(xù)焚書》,中華書局,2011年,第59頁。認為女人的見識并不比男人差,批判男人見識長、女人見識短的封建說法。他對歷史上有所表現的婦女大加頌揚,稱武則天“勝高宗十倍,中宗萬倍”,②見《藏書·后妃·唐太宗才人武氏》。認為趙娥、孔融女等人“才智過人,真男子,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兒”。明代著名思想家呂坤也曾在《呻吟語·治道》中提到“夫禮也,嚴于婦人之守貞,而疏于男子之縱欲”,批判封建社會中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守身如玉的傳統性別觀念。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顏元也在《言行錄·法乾第六》中提到“世俗但知婦女之污為失身,為辱父母,而不知男子或污,其失身,辱親一也”,這不僅是對男女平等思想的宣揚,也是對程朱理學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封建思想的叛逆。
在晚明時期的大量文學作品中,亦出現了一系列宣揚要求男女平等的作品,這些作品都以“顯揚女子,頌其異能”為其特色,從歌頌女性優(yōu)秀美德與才華中表現出女子并不比男子差的非傳統女性意識。例如,晚明著名戲劇家徐渭的雜劇《女狀元》中塑造了一個“才學既自出群,吏事又十分精敏”的黃崇嘏的女性形象。在《雌木蘭》中他又塑造了一個“裙釵伴,立地撐天,說什么男兒漢”的花木蘭形象。蒲松齡的著名鬼怪小說《聊齋志異》雖刻畫了許多花妖魅狐,但也塑造了女扮男裝、能力才華大大超越男子的商三官、顏氏等女性形象。還有《牡丹亭》《桃花扇》《西廂記》等描繪女子沖破封建婚姻牢籠,極力追求思想自由、婚戀自由的文學作品,這些文學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廣大婦女要求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希望與男子獲得同等社會地位的愿望。可見,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時代,亦是反抗“男尊女卑”,擁護“男女平等”的歷史時期,曹雪芹在小說中塑造女性形象的時候也添加了“顯揚女子、壓倒須眉”的特點。
提起傳統女性形象,文學作品塑造的刻板印象大致有四類:賢妻良母型女性形象、歸順的淑女形象、丑化的妖女形象以及被拯救的弱女形象,很少有關注到傳統女性所體現出的非傳統意識。然而,《紅樓夢》的面世,突破了文學作品對傳統女性形象的書寫,它以人本主義的情愛關懷和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手法,改變了傳統文學女性觀念的空洞能指,把女性形象重新拉回到女性主義的本位。曹雪芹在作品中運用嶄新的思維角度和敘事手法塑造了如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晴雯、湘云、秦可卿等眾多典型女性人物。雖然曹雪芹在塑造每一個女性人物形象時的側重點不同,但都體現了他想要將在男權意識形態(tài)下被異化了的女性形象及女性意識重新注入文學作品中,并以審美的眼光來關注封建社會中女性的悲劇命運的態(tài)度。
中國傳統文學作品對傳統女性的刻板意識常常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然而,“才德論”卻是《紅樓夢》小說中塑造女性形象所依托的重要元素之一。曹雪芹認為,堂堂須眉也不及女子才華,這是對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性別觀念的大刀闊斧的改革。
“冷月葬詩魂”的林黛玉
有著“眼空蓄淚淚空垂”稱號的林黛玉雖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但內心卻蘊藏著別樣的才華,因其父親膝下無兒,因此林如海特意請了老師教她讀書,培養(yǎng)得她既有傳統閨閣之秀的品德,又有知書達理的才情智慧。林黛玉博覽群書、知識淵博,林黛玉創(chuàng)作的詩詞新穎別致、風流瀟灑,雖與薛寶釵“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但每次詩社賽詩,林黛玉的詩作往往最受眾人推崇。在小說中元妃省親慶元宵詩會上,她的“杏簾在望”獲得前三首詩之冠。在小說的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她的海棠詩“嬌羞默默同誰訴”寫盡了海棠的神韻與少女的情愫心思。在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的創(chuàng)作詩詞題意、詩句、立意新穎。在小說的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令人讀后不自覺地傷感,也凸顯了她“感時花濺淚”多愁善感的性格。再如《葬花詞》《秋窗風雨夕》等詩詞都是黛玉所作的最嘆為觀止的代表詩詞,在大觀園中,“詠絮才”的天資非她莫屬。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
曹雪芹筆下的探春不僅“志高”,并且精明能干,他將探春比喻成“老鵠窩里的鳳凰”,認為她雖是庶出,但卻有敏銳的眼光和超人的見識。細看探春的閨閣并沒有一點少女閨房的特點,她喜書法,在房間內放著一張大案臺,案上疊著各種名人法帖與寶硯,這更像是一間公子的書房。她在發(fā)起成立詩社上說:“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這一席話表明了她在封建制度中卻早已有了想與男子一決高下、平等相處的獨立女性意識。因此,她雖為女子,但在賈府中亦代理家政,上任伊始,就公私分明,嚴厲理性,以自己的魄力和能力制服了看不起她“庶出”的眾人,樹立了自己的威信。探春這一女性形象是封建社會中渴望沖出深閨立一番事業(yè)的典型代表,也最能充分反映女子爭強好勝、突破自身身份瓶頸、要求思想解放的愿望。
“殺伐決斷”的王熙鳳
有著“正邪兩賦”稱號的王熙鳳是《紅樓夢》中爭議最多的一位女性人物,有的學者認為她有著“未見其面,先聞其聲”的放縱個性,有的學者認為她是殺伐決斷的“辣妹子”,無論是哪位學者,都不可否認其身上所折射出的華彩和女性魅力是《紅樓夢》小說中任何角色所不能比擬的。王熙鳳的才華雖未表現在吟詩作賦上,但卻顯露在如男子般的處事作風和能力上。在小說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中,描繪了她在賈府中管理家政的精明辦事才能。她針對寧國府存在的問題,進行嚴厲的整頓,一方面加重了奴仆的勞動負擔,對仆人遲到懶惰的情況殺一儆百;一方面為了維持賈府的封建宗法統治和自己的權勢,她奉承賈母,依靠王夫人,拉攏賈府中的權貴,用盡了統治階級慣用的伎倆,既穩(wěn)固了自己在賈府的家庭地位,也獲得了賈府上下人的贊嘆和認可。前有冷子興稱贊鳳姐“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后有秦可卿贊嘆“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王熙鳳的“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的才干是當時封建社會中不可多得的。
傳統女性常常是逆來順受的,缺乏反抗精神。然而,在大觀園里,亦有一批不愿屈服、匍匐于宗法等級制度下的女性,她們反抗奴性、堅強不屈、要求個性解放。她們“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與之斗爭”①[俄]列寧:《紀念葛伊甸伯爵》//列寧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頁。,與“津津樂道地贊賞美妙的奴隸生活并對和善好心的主人感恩不盡”②[俄]列寧:《紀念葛伊甸伯爵》//列寧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頁。的奴隸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撕扇子”的晴雯
晴雯雖身為奴才,但卻認為誰也不比誰高貴些,她與賈寶玉雖在形式上是主仆關系,但卻以朋友身份真誠相待。她鄙視襲人出賣自己諂媚主人的卑劣品格,希望自己在黑暗的封建世俗社會中仍保有一絲天真、純潔的清麗尊貴的女性氣質。《紅樓夢》小說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的晴雯形象可稱是紅樓中的一道風景線,這一情節(jié)也是曹雪芹為晴雯精心設計的一個華彩段。她因氣憤襲人的逆來順受性格,當著賈寶玉的面撕扇。她的這一“撕”不僅是對封建統治階級的狠狠一擊,也詮釋了她雖為奴隸但卻不卑躬屈膝的倔強個性。在小說第七十四回中,作者借王善保的嘴點出晴雯在大觀園眾人眼中的桀驁不馴、敢說敢為的女性形象——“生了一張巧嘴,在人跟前能說會道,一句話不投機,便立起兩只眼睛罵人”。雖然晴雯的一生的確映照了作為奴隸形象所共有的悲慘,但她作為反抗封建階級斗爭的女性代表,卻給予了其他生活在底層社會的勞動女奴們渴望打碎奴隸枷鎖、揚眉吐氣的希望。
女中巾幗的湘云
史湘云是《紅樓夢》中描繪女性陽剛之美的代表人物,小說中的湘云總是以女扮男裝的形態(tài)出現在讀者眼前。在小說第四十九回,林黛玉形容史湘云身穿大褂的樣子如“孫行者”一般,如同武士一樣的英姿勃發(fā),這亦是對湘云身上所擁有的男性氣質的一次全面展示。湘云的豪爽的性格還體現在作詩和酒興上,在小說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湘云入社的迫切心情流露了出來,“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愿”。在第五十回,眾人前往蘆雪庭賞雪作詩時,湘云說:“我吃鹿肉方愛吃酒,吃了酒才能作詩。”可見,湘云不僅有男兒的英姿風發(fā),還具備豪氣逼人、不拘小節(jié)的男性氣質。雖然最終湘云的結局逃脫不了封建時期曹雪芹對女性的傳統刻板觀念,“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但她曾經的瀟灑豪放、才華橫溢、詩情俠氣卻是封建世俗大家族中的一股清流,照亮了封建制度、封建禮教下受壓迫的女性們的一條出路。
《紅樓夢》中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頗多,多局限于在賈府中賣力干活的女奴們,但曹雪芹在塑造女奴形象的時候,卻賦予了她們“山川日月之靈秀所鐘”,展現了她們的心靈手巧和種種才能。在小說開頭第五回中,曹雪芹便將丫環(huán)們列入“又副冊”,這無異于向人們宣布女奴們也是人,給予了她們作為“人”的權利。曹雪芹在當時把奴婢們視作“最卑賤的人”的封建社會中,給了大觀園中的女奴們一片可以暫時享受作為“人”的樂土家園。
自由是現代意識的核心內容,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說,現代意義上的革命就是為自由而戰(zhàn)。曹雪芹在《紅樓夢》小說中寫道:“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她們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云債難償”①[清]曹雪芹:《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45頁。。可見曹雪芹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群為愛癡情的女性形象,從中我們可以體察到他身處封建社會中,看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并將控訴封建婚姻制度產生的惡果與表達對愛情婚姻自由的崇尚載入《紅樓夢》當中,最終表達了在晚明時期婦女仍然無法追求婚姻自由而造成的婚姻悲劇的深刻同情和深沉思考。
以身殉情的尤三姐
尤三姐是《紅樓夢》中反封建禮教、反封建婚姻的一個典型女性人物,雖然她在小說中的出場只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和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兩章中做出了重點描述,但作者仍然為她塑造了一個性格特征鮮明的女性形象。尤三姐作為一個卑微的寄人籬下的美人形象,在賈府這樣淫亂的環(huán)境里面,面對賈珍、賈璉兄弟的調戲騷擾,她運用自己的獨特的斗爭方式與二人斗智斗勇,面對柳湘蓮悔婚退鴛鴦劍時,她為了維護自己純潔的愛情,拔劍自刎、以死明志。在小說第六十六回中,她在渴望于這種作踐的生活解脫出來時說“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她在與尤二姐思念柳湘蓮時說道“這人一年不來,我等他一年;十年不來,我等他十年”,“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這充分體現了尤三姐對婚姻愛情的看法,表現了在封建社會中她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尤三姐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與剛強,是“如刀斧般決斷,火焰般剛烈”②王昌定:《紅樓夢藝術探》,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133頁。,是對封建禮教的否定,是反叛封建婚姻制度的一個典型。涂瀛在《紅樓夢論贊》中亦評價尤三姐是一位敢愛敢恨的女中豪杰:“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天下斷無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蓮者”。③涂瀛:《紅樓夢論贊》//《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第68頁。曹雪芹把尤三姐的死定格為“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一方面夸贊尤三姐守身如玉,以死拒絕被污染的愛情,一方面以尤三姐和湘蓮的愛情故事映照寶黛的坎坷情感,表達出作者本人對無法逃脫封建婚姻制度的悲慘愛情的同情。
私訂終身的司棋
在封建社會里,男女自由戀愛被看作大逆不道的行為,司棋與潘又安雖然互相愛慕,但司棋作為賈府的女奴,與潘又安私訂終身的行為是與舊禮教背道而馳的,她既渴望自由戀愛又害怕事情暴露,直到二人的事情被鴛鴦撞破后,潘又安暗暗逃走了,司棋覺得“真真男人沒情意”,進而絕望生病。但在小說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中,司棋被搜出她與潘又安的往來書信與定情私物后,卻無畏懼慚愧之意,并坦然承認了自己與潘又安的戀愛事實,并表露出對潘又安逃走之事的恨意和哀怨,她說:“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我只恨他沒良心?!边@樣為了愛情如此剛烈的女子,終于使潘又安回心轉意,但由于婚姻自由、戀愛自由的現象在當時的封建社會還是一種奇觀,所以二人的悲慘結局與尤三姐并無兩樣。
《紅樓夢》所反映的愛情和婚姻觀,與同時期的《西廂記》《連城》《瑞云》等文學作品反映的大致相同,即對封建婚姻制度的揭露和批判,通過描寫一個個愛情與婚姻的悲慘故事,來狠狠鞭撻造成悲劇的封建統治者和封建制度,此外,《紅樓夢》通過對一對對恩愛情侶的描述來贊頌愛情和主張婚姻自由。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學習和掌握其中的各種思想精華,對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很有益處?!雹?013年3月7日在中央黨校建校80周年慶祝大會暨2013年春季學期開學典禮上的講話。傳統文化經歷了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后,到了清代已經開始有了現代文學的萌芽。明清文學作品作為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紅樓夢》這部“傳統文化結晶”,里面滲透著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性別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更可以提高、加深、豐富人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都t樓夢》中對女性形象的刻畫已然成為古典小說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從文學虛構的性別形象和言語敘事以及她們的命運多舛來看,既反映了對當時社會主流儒家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傳統性別文化的批判,也反映出了反主流的市井文化,折射出對封建三綱五常文化的挑戰(zhàn),時至今日,仍然熠熠閃光。
首先,向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思想的挑戰(zhàn)。《詩經》、《女誡》、宋明理學中都提出對女性的規(guī)訓。早期的《周禮·天官》中有“九嬪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的“四德”之說;東漢時期,班昭將“四德”之說稱為“女子之大德”,將“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與“四德”合并為“三從四德”;此后,南宋程頤、朱熹的“從一而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男權學說成為流傳至今的,被廣大婦女所遵奉的“婦道”。這些古籍對婦女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和行為規(guī)范都制定出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然而,《紅樓夢》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優(yōu)秀瑰寶,亦是明清時期人們乃至后人的精神文化食糧,一反傳統封建思想對女性的桎梏,提出對女性現代性的崇尚?!都t樓夢》中亦有以民主、自由、平等為主的現代人權思想,而這種人權思想既是《紅樓夢》對傳統思想觀念的解構,又確立了一種對新的女性意識的價值追求。例如小說中提到的“女清男濁”,“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等觀點,認為男人是濁臭逼人的,而在封建制度壓迫下的女人們是得氣最清者,認為“古今之天于英瑰奇特,往往置之寥廓之區(qū)。又或不畀于男子,而忠于婦人”。曹雪芹以人性之清濁為標準,來重新劃分封建等級制度,提出了一種超越封建等級并顛倒等級的清濁貴賤論,再例如小說中,從女主人到女奴,從“女人”到“女兒”,每個人物身上都萌發(fā)著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表露出在當時封建宗法制度下人們對封建人倫綱常的逆反情緒。時空跨越至今日,“女德班”以及類似“女德班”的活動在全國各地呈現復興的態(tài)勢,意味著仍然有人想重拾封建傳統,“女德班”聲稱學習《女誡》《女論語》《列女傳》《女范捷錄》等中國傳統文化書錄,旨在重振傳統女德規(guī)范。但這些規(guī)范持有明顯的性別雙重標準,單一地強調女性犧牲為大,避而不談女性的自我提升及需求、個人發(fā)展與社會參與,在這些“女德班”的規(guī)范下,一些女性被培養(yǎng)成“無我”且“無能”的退化狀態(tài)?!都t樓夢》在呈現封建社會物質和精神世界的腐朽與不堪的同時,又塑造了一組組生動的女性形象,贊頌了女性叛逆精神的同時,又對傳統女性觀進行了批判?!都t樓夢》彰顯的女性意識覺醒不僅對明清時代的思想發(fā)展有著巨大作用,亦對當代女性價值的分析以及性別平等的實現有著重要的啟示。
其次,對自由、自尊、自愛的向往與追求?!都t樓夢》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表現出對自由愛情的向往。作品中的林黛玉把全部自我都沉浸在感情當中,她同賈寶玉青梅竹馬,視其為生命中唯一知己、精神上唯一支柱。她對賈寶玉的愛是人世間至高無上、純粹貞潔的愛,正如《紅樓夢》卷首中所寫,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是自然之靈氣所化生。她下凡的目的是去尋求具有同等“甘露”般純潔的知己,實現自身在情愛中的真正價值。林黛玉在詩中寫道:“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將自己與賈寶玉的關系視為湘妃與舜,主動大膽表明了自己的婚戀意識。林黛玉想要的愛情是完全建立在男女平等基礎上的,可以享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客觀地體現了她性別意識的覺醒。尤三姐作為一個卑微的寄人籬下的女性形象,為了維護與柳湘蓮的愛情寧愿拔劍自刎的尖銳、有力、深沉的烈女形象是對封建主義片面女性貞操觀的強烈沖擊。曹雪芹對尤三姐形象的塑造有力地批判了封建社會、封建道德和封建節(jié)操觀念,體現出支持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強烈主張。一般來說,傳統女性都具有自卑、敏感、多疑等性格特征。但《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卻展現出高傲的女性自我意識。雖然也有因年幼父母早亡寄人籬下的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等傳統女性特征,但是,她對愛情的追求是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上,建立在對女性尊嚴的維護上,表現出女性的自尊自愛自強。她認為女子用美貌來獲取男人的歡心是缺乏女性獨立人格的,正如她在《五美吟·明妃》詩中表達了自己對美貌的看法:“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北磉_出封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忽視和否定。由此可見,林黛玉并非一個只沉浸在情愛當中的弱女子,而是一個明白大是大非且具備女性意識的覺醒者形象。與林黛玉相比,精明能干的探春對女性意識的醒悟已然達到更高的高度,在《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中探春曾感嘆:“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yè)來。”表明探春已經感受到封建貴族出身、封建倫理綱常為女性規(guī)定的生存方式和人生道路所構成的沉重環(huán)境。在展現探春的女性意識復蘇的同時,作品亦展現了湘云、晴雯等各類女性覺醒者,這與曹雪芹所塑造的襲人甘愿成為封建制度的陪葬品,薛寶釵的安分隨時、逆來順受等恪守婦道之理形成鮮明對比。
最后,對二元對立性別氣質的跨越與挑戰(zhàn)。傳統性別文化是基于性別本質主義之建構出男強女弱、男才女貌、男主女從等一套男女對立的性別氣質與規(guī)范,并把它與陰陽乾坤聯系起來。然而,《紅樓夢》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打破了這種傳統定式。曹雪芹立足男女性別不同,在作品中形成女性主義意識的同時,強調“雙性氣質”的塑造。在老祖宗、薛寶釵、王熙鳳、探春、湘云等女性人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顯現了男性氣質。例如,王熙鳳在嫵媚可人的同時又有潑辣干練的一面,作品中多次描寫王熙鳳協理榮國府的辦事能力,如放債取息、毒設相思局等;她大鬧寧國府、避退賈探春,表現出她把握人事機微的狡猾和機智。探春在代理家務時英勇聰慧,她創(chuàng)建大觀園詩社,打開了大觀園中女性陳腐的精神世界;她在協理家務時既為被欺凌的女兒們抗爭,又向為男權俯首的異化女人們展開猛烈攻勢。湘云女扮男裝頗有風流公子瀟灑男兒的氣派。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便展開了對湘云易裝的正面描寫,紅樓人物面對湘云的這種違背封建禮教的服裝形象,更取欣賞態(tài)度,認為“倒是扮上男人好看了”,“原比打扮女兒更俏麗些”。曹雪芹的“雙性氣質”塑造打破了“男女不通衣裳”的封建禮教和理學戒律,又透露出一種新的審美趨勢,求新求異,將之前的男女之美互不相容、根本對立截然分開,更表明了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可以相融相通,可以完美統一于一身,逐漸填補了男女兩性之間的鴻溝。
總之,《紅樓夢》小說雖然誕生于明清時期,但其獨特的先進性別文化思想和非傳統女性意識卻影響著當今的時代。越來越多的現代女性具備獨立人格,經濟自主,更廣泛地參與社會政治活動和公眾事務,希望在政治舞臺上實現自我價值。在職場上,出現越來越多的女性白領,在愈來愈多的影視作品中,也可看見“女主外,男主內”“異化”的性別觀??梢?,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意味著女性人格擺脫了所蒙受的價值同化和價值蒙昧,她們在當今社會中真切地擁有了一席之地,實現了自身的人格尊嚴,可以說這是一種先進性別文化顛覆傳統性別文化的強大力量,給幾千年來被壓迫乃至窒息的女性打開了一個新的精神窗口。
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中的先進性別文化逐步成為人們普遍遵循和認同的主流價值觀。2013年習總書記在同全國婦聯談話中指出:“要堅持男女平等基本國策,充分發(fā)揮我國婦女偉大作用,為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痹?015年9月的全球婦女峰會上,習總書記強調:“男女共有一個世界,消除對婦女的歧視和偏見,將使社會更加包容和更有活力……我們要以男女平等為核心,打破有礙婦女發(fā)展的落后觀念和陳規(guī)舊俗?!痹?018年的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總書記又一次提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由之路必須要堅持文化自信,黨和人民既要成為中國先進文化積極引領者和踐行者,又要成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忠實傳承者和弘揚者。《紅樓夢》小說便是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以及先進性別文化的文化瑰寶,正如馮其庸所說:“《紅樓夢》是幾千年來傳統文化的結晶,沒有幾千年傳統文化的孕育,是不可能有《紅樓夢》的?!雹亳T其庸:《解夢集(上)》,青島出版社,2014年,第169頁。所以《紅樓夢》承載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精髓,是傳統文化的集大成之作。在當今社會,我們更應該致力于接續(xù)先進性別文化薪火,在深穩(wěn)立足于傳統文化、繼承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同時,將先進性別文化納入精神文明建設主流當中,才能更好地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