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學誠
大家知道,“詩經(jīng)”這個概念是到漢代才有的,秦漢之前叫“詩”或者“詩三百”等,安大簡測定為戰(zhàn)國早中期,所以稱名“詩經(jīng)”并不是很合適。
安大簡《詩經(jīng)》有58首,我們以《關雎》的一個字為例來談談相關問題。諸如如何正確對待異文,怎么去使用通假,如何認識古書的經(jīng)典化,等等。今天想通過這樣一個例子來談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非常重要,它們涉及對出土文獻的認識,對出土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包括文獻的二次利用。出土文獻的初次整理與研究如果出現(xiàn)偏差,就會誤導利用這些材料所進行的研究,就會給后續(xù)研究帶來新問題。
《詩·周南·關雎》毛詩第三章:“參差荇菜,左右芼之。”安大簡《詩》“芼”作“教”。整理者注釋說:“上古音‘教’屬見紐宵部,‘芼’屬明紐宵部。二字韻部相同,聲紐有關,當為通假關系。毛傳:‘芼,擇也?!卑泊蠛喺碚摺敖獭蓖ā捌d”的說法,在訓詁上缺乏依據(jù),在先秦找不到用例,在語音上也有窒礙。
先看看訓詁材料?!墩f文·攴部》:“教,上所施下所效也?!薄夺屆め屟哉Z》:“教,效也,下所法效也。”《廣韻》平聲《肴韻》“古肴切”,釋曰“效也”;去聲《效韻》“古孝切”,釋曰“教訓也,又法也、語也?!对吩疲骸齑刮南笕诵衅涫轮^之教,教之為言傚也?!薄都崱菲铰暋敦稠崱贰熬与惹小?,釋曰“令也”;去聲《效韻》“居效切”,異體字有“學”等,引《說文》為釋。從這些古辭書提供的訓釋材料可見,教化、效法、教育、傳授、使令等是“教”的本義和主要引申義?!捌d”的本義是指草鋪地蔓延,《說文·艸部》:“芼,艸覆蔓?!泵姷牡妆緫撌呛茉绲模蓵趹?zhàn)國末年的《爾雅·釋言》就已經(jīng)有了“芼,搴也”這一訓釋,郭注明確解釋說:“謂拔取菜?!薄稜栄拧泛凸⒍际且浴对姟贰白笥移d之”這一句作為依據(jù)的,毛傳“芼,擇也”則對“搴”這一動作義作了進一步概括,以使之更切合自己所理解的《詩》意??梢姡敖獭焙汀捌d”在意義上沒有任何關聯(lián),也就是說,既沒有發(fā)現(xiàn)“教”可訓“擇”的任何故訓資料,也沒有見到“教”與“芼”相通的古注辭書依據(jù)。
再看看語言事實。先秦文獻中,“教”字的用例非常多,但并沒有一條是作為“芼”的通假字來使用的。比如《左傳》,書中“教”的用例不是動詞就是名詞,其意義基本上是在前文所引故訓范圍內(nèi)。楊伯峻、徐提編《春秋左傳詞典》中,“教訓”“教誨”作為雙音詞單列詞條,“教”作為單音詞列了兩個義項,一是“教育,教訓”,二是“指教,教導”,沒有其他解釋。例如《左傳·隱公元年》:“稱鄭伯,譏失教也?!薄蹲髠鳌る[公三年》:“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也?!薄蹲髠鳌せ腹辍罚骸肮蕜掌淙龝r,修其五教,親其九族?!泵娎锩?,“教”的全部用例只有7條,也沒有一例通“芼”。例如《小雅·小宛》:“教誨爾子,式榖似之?!薄缎⊙拧ぼ嚺r》:“辰彼碩女,令德來教。”《小雅·綿蠻》:“飲之食之,教之誨之。”
最后看看語音。一般來說,通假關系的確定并不能單純依據(jù)語音相同或相近這一條,換句話說,語音相同或相近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所以通假關系的確定還需要故訓資料、文獻用例等方面的證據(jù)。如上所說,在故訓資料和文獻語言方面,都沒有材料為“教”通“芼”的說法提供佐證。即使單純從語音上來看,整理者認為“教”通“芼”也是有問題的?!敖獭焙汀捌d”的上古韻部雖有一二等之別,但同屬宵部,與下文的“樂”構成宵、藥合韻,也就是說,疊韻是沒有問題的。但聲紐則頗為相隔:“教”是見紐,屬牙音清音;“芼”是明紐,屬唇音鼻音。兩個聲紐的發(fā)音部位、發(fā)音方法,差別很大?!敖獭焙汀捌d”連鄰紐也算不上,整理者說二者“聲紐有關”,既無論據(jù),也無論證,讓讀者很難理解如何“有關”。整理者把差別如此大的兩個聲紐看成“有關”,也許是因為他們注意到以往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人指出中古曉母字與明母字在上古有聯(lián)系。其實這個研究結論目前只在特定的范圍內(nèi)得到了認可,并不能簡單類推,比如中古曉母字與幫滂並諸母就不存在與明母字同樣的聯(lián)系。反之,也不能據(jù)此作如下推理:既然中古曉母字與明母字在上古有聯(lián)系,那么中古見溪群疑諸母與明母字在上古也應該有聯(lián)系;更不能不加論證就理所當然地認定它們“有關”。
有了上面這些理由,我們認為安大簡說“芼”和“教”是通假就難以成立。那么這個地方出現(xiàn)了異文,這個異文怎么解釋?所以接下來我們就要談談“詩”的經(jīng)典化。
眾所周知,《詩》很早就廣泛流傳,上古文獻中用《詩》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單是一部《左傳》,用《詩》就有277條,其中賦詩68條,引詩181條?!对姟吩?jīng)是孔子所用的教材,并經(jīng)過孔子整理,這一整理是《詩》的學者經(jīng)典化。
安大簡被測定為戰(zhàn)國早中期,那個時期《詩》在實際流傳中的抄寫本應該不少,孔子的眾多門人和再傳弟子都應該有經(jīng)過孔子整理的抄寫本,安大簡《詩》是不是屬于孔子整理本的傳本并不清楚,當然也不能排除。包括孔子整理本在內(nèi)的各種抄寫本,在戰(zhàn)國時期流布地區(qū)很廣,傳抄代代不輟,比如齊魯一帶就定然有不少抄寫本,說不定在今后的某一天我們又能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簡本。既然古書那個時期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上的傳布方式主要是傳抄,而且戰(zhàn)國時期言語異聲、文字異形,那么傳抄過程中就既可能有抄錯的情況,也可能有憑意改動的情況。傳抄出現(xiàn)的錯訛是不自覺的,而憑意改動則可以視為《詩》的民間俗本化。
無論是傳抄錯訛,還是憑意改動,結果就是,先秦古書包括漢代來源不同的古書,文句歧異、異文較多,《帛書老子》甲乙本與傳世《老子》之間的歧異就是顯著的例子,阜陽漢簡《詩》不屬于齊魯韓毛四家詩的任何一家也是明證。秦始皇帝焚書坑儒之后,《詩》《書》等禁書的傳播方式被迫改變?yōu)榭诙鄠?,后來?jù)此記錄的書又增加了更多歧異。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詩》則有齊魯韓三家立于學官,稍微晚出的古文詩學毛詩則私學相授并于東漢盛行。四家詩和其他“經(jīng)”學一樣,在漢武帝之后經(jīng)歷了一個“官”“學”經(jīng)典化的過程,《詩》的傳本經(jīng)典化定型于毛、鄭之手,此后就是版本經(jīng)典化的過程了。
正因為先秦古書包括《詩》,都有上述復雜的流傳過程和經(jīng)典化過程,所以今天看到的戰(zhàn)國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之間存在大量的文句歧異和異文,毫不奇怪,這些文句歧異和異文,有些是正誤性質(zhì),有些就未必如此了。譬如“教”,這是安大簡《詩》的用字,而“芼”則是毛詩所據(jù)古本的用字。如果這兩個字都是代表該字所記錄的詞,也就是說,這兩個字的不同,并不是一個詞的用字不同,而是不同古本的用詞不同,那么我們千方百計用“通假”來溝通,就會距離本來面貌越來越遠。整理者為什么會堅持用通假來溝通安大簡《詩》與毛詩呢?筆者猜測,沒有顧及如上所說的經(jīng)典化過程可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可能還是整理者有一個預設:毛詩的用字、用詞是正確的,與毛詩不同的安大簡《詩》異文應該是通假,因為簡帛中存在的通假現(xiàn)象比傳世文獻要多得多。
現(xiàn)在再回到《關雎》這首詩本身。這首詩不管是分三章還是分五章,其內(nèi)容都可以分為四層。第一層起興之后說“君子好逑”就是“窈窕淑女”,接下來三層抒寫了“君子”思慕追求“淑女”的過程和結果。如果我們把安大簡《詩》和毛詩的文字不同,首先看成是本字本詞,也就是說,不把“教”與“芼”視為通假,那么,詩意的呈現(xiàn)會有所不同。這首詩后面三層所表達的基本意思是:“參差荇菜,左右流之”以下,是說“君子”求之而不得所經(jīng)歷的思念折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以下,是說“君子”將如何“有/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教/芼之”以下,是說“君子”將如何“樂”之。
“流”和“芼”的本義都不訓“采”,但《毛傳》曰“流,求也”“芼,擇也”,這是把“流”“芼”視為“采”的同義詞,這當然是毛詩所理解的詩意。朱熹《詩集傳》說:“順水之流而取之也。”陳奐《毛詩傳疏》說:“流本不訓求,而訓詁云耳者,流讀與求同,其字作流,其意為求,此古人假借之法也。”朱熹、陳奐對毛詩的理解是準確的,毛詩把“流”“采”“芼”的意義訓為求取、采擇、選擇,那么這三層的意思就形成了一個同義平面,達到循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的效果。
安大簡《詩》與毛詩“流、采、芼”相同位置上出現(xiàn)的三個字是“流、采、教”,按照毛詩的詩意,“教”當然無法理解了,所以整理者就講通假。如果不把安大簡《詩》與漢代經(jīng)典化之后的毛詩理解成同一個傳本,那么具體字詞就可以不受毛詩的束縛。荇菜屬于淺水性植物,葉子漂浮于水面而根生于水底淤泥中。參差不齊的荇菜,葉子會隨流左右漂蕩,以此設喻,所以《關雎》說“左右×之”。這個“×”,安大簡《詩》分別為“流”“采”“教”,結合下面對應位置的“求”“有”“樂”并以其自身的意義來解讀,是可以講通的,這樣去解讀安大簡《詩》也許才能真正接近這個本子所要表達的《詩》意,即與毛詩不盡一致的《詩》意。
明白了《詩》的經(jīng)典化過程,我們就可以來看看這個“教”到底應該怎么來理解了。
《說文》所云“上所施下所效也”,即“教化”之意。上古常常特指樂教?!抖Y記·樂記》:“天地之道,寒暑不時則疾,風雨不節(jié)則饑。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時則傷世;事者,民之風雨也,事不節(jié)則無功。”鄭玄注:“教,謂樂也?!薄抖Y記》原文的大意是:天地的道理是這樣的,寒暑不合時令就會發(fā)生疾病,風雨無法調(diào)節(jié)就會產(chǎn)生饑荒。樂教,如同寒暑一樣,不適時宜就會危害時世;禮制,如同風雨一樣,不加調(diào)節(jié)就會勞而無功。鄭玄云“謂樂也”,這是以狹義的樂教來解釋廣義的教化,也就是說,在這一句里“教”特指“樂教”?!抖Y記·樂記》:“是以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笨追f達疏:“謂寬廣樂之義理,以成就其政教之事也。”“廣樂以成其教”說的也是“樂教”。
“樂教”有很古老而悠久的歷史,古圣賢都非常重視。下面這些都是關于樂教的重要記載:《尚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薄抖Y記·文王世子》:“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薄犊鬃蛹艺Z·問玉》:“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惫瓿啞墩Z叢一》:“樂,或生或教者也。”又《尊德義》:“教以禮,則民果以勁;教以樂,則民弗得爭將?!庇帧缎宰悦錾稀罚骸胺补艠穭有?,益樂動恉,皆教其人者也?!笨鬃涌创皹方獭钡淖饔煤鸵饬x所站的高度更是無以復加。《論語·泰伯》:“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p>
今天一般把《關雎》看成普通的抒情詩,認為這首詩描寫了一個男子對一位女子的思慕與追求。這一解讀還原了原生民歌本來的面目,但未必符合先秦兩漢文獻經(jīng)典化過程中對這首詩的理解。換句話說,對先秦兩漢《詩》的各種傳本做文獻整理和解讀,應該置于詩教、樂教等語境之下,應該充分重視這種語境對《詩》經(jīng)典化的深刻影響。只有這樣,才能正確理解先秦兩漢上層人物眼中的《詩》,才能解釋《左傳》《國語》等古史記載諸侯、卿大夫朝聘會盟、應對酬酢每每用《詩》的現(xiàn)象,才能理解戰(zhàn)國諸子在論著中喜歡引《詩》的現(xiàn)象。
“詩言志”應該是中國最古老的詩論,而《毛詩序》無疑是中國最早的系統(tǒng)詩論,所以理解先秦兩漢《詩》的經(jīng)典化,《毛詩序》自然是最重要、最關鍵的參考文獻?!睹娦颉吩唬骸啊蛾P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這句的主要意思是說,《關雎》這首詩表彰的是后妃美德,目的是教化天下而正夫婦之道。又曰:“《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边@句話的大意如下:《關雎》贊美得到賢淑的女子來匹配給君子,憂慮如何進舉賢良之人而非貪戀女色;憐愛靜美嫻雅的美女,思念賢德良善的人才,卻沒有傷風敗俗的邪念。這就是《關雎》的要義?!睹娦颉愤@段話是在揭示《關雎》的主題,而這一觀點顯然本自孔子?!墩撜Z·八佾》:“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既然孔子與毛詩對《關雎》主題的認識是一脈相承的,那么對于春秋以來《詩》的各種傳本進行解讀時就不能不重視這一觀點。
安大簡《詩》有關的幾句摘錄如下:“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有之。參差荇菜,左右教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苯Y合上文的論述,我們這樣來理解安大簡《詩》這幾句:長短不齊的荇菜(如同美女)啊,忽左忽右漂流之;美麗善良的女子啊,(君子)睜眼閉眼都想著她。長短不齊的荇菜(如同美女)啊,從左從右采摘之;美麗善良的女子啊,(君子)彈琴鼓瑟擁有她。長短不齊的荇菜(如同美女)啊,在左在右教化之;美麗善良的女子啊,(君子)敲鐘擊鼓樂教她。上述理解,是基于如下認識?!皡⒉钴舨恕笔潜扔鳎士梢岳ㄗⅰ叭缤琅眮砝斫?。第一層表示美麗賢淑的女子像荇菜一樣漂流不定,故而要“求”;“流”用本字解,不用毛傳之“求”訓。第二層表示美麗賢淑的女子像荇菜一樣可以采摘,故而說“有”;“有”用本字解,不視為“友”的通假,毛詩作“友”是后來經(jīng)典化的結果。第三層表示美麗賢淑的女子可以教化,故而能夠進行樂教;“教”用本字解,“樂”應是“樂教”之“樂”而非“快樂”之“樂”。這三層從“流之”而“求之”,到“采之”而“有之”,再到“教之”而“樂之”,層層遞進,尤其是最后一層,畫龍點睛,直白表達“后妃之德”說。
荇菜有“左右流之”的特點,荇菜也能“左右采之”,說荇菜可以“左右教之”并不合事理。筆者充分注意到了這一點,幾位與我有交流的專家也重點提到了這一疑慮。筆者所以作如此解,是基于如下兩點考慮:第一,“教”與下文樂教之“樂”是完全對應的,這是詩旨的體現(xiàn),直言樂教、不假修辭是安大簡《詩》作為早期民間俗本的特征;第二,表達了詩旨而沒有顧及“教”與荇菜的特點,這種顧此失彼的瑕疵正是戰(zhàn)國早中期民間俗本所以為俗本的原因之一,不必為之“完善”。毛詩用“芼”并訓為“擇”,既有對荇菜擇取所長、舍棄所短之意,又有比喻教化使人去俗就雅之功,在表達上比安大簡《詩》勝出一籌,由此也能讓今人看到了毛詩經(jīng)典化過程的一斑。
總之,依照“教”本字作解,能客觀反映出安大簡《詩》和毛詩的不同,從而反映出處于經(jīng)典化早期的《詩》與完成經(jīng)典化的毛詩之間的不同。安大簡整理如能夠全面客觀地呈現(xiàn)并解釋這些不同,而不是一味地將簡本往經(jīng)典化之后的毛詩上附會,不僅可供研究歷時條件下文獻用字的不同、語言修辭的推敲,而且可供研究先秦至漢代經(jīng)典化的具體過程及其規(guī)律。如果說漢代之前的經(jīng)典化是文獻的經(jīng)典化,那么漢代之后四家詩的不同則屬于版本的經(jīng)典化。文獻的經(jīng)典化與版本的經(jīng)典化,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這是另外一個論題,這里就不再談了。
安大簡《詩》“教”“樂”作如上解釋,還有一些旁證。
“鐘鼓樂之”之“樂”,《毛傳》《鄭箋》都解釋為快樂之“樂”;后人沿用之,以為使動用法,意謂使快樂。這樣解釋符合毛詩的上下文語境,但并不適合安大簡《詩》。安大簡《詩》的“樂”與上文“教”對應,我們理解為“樂教”之“樂”。陸德明《釋文》說“音洛又音岳”,陸氏又音就是“樂教”之“樂”的音?!俄n詩外傳》有兩則材料能夠為我們的理解提供佐證,其中一則是《韓詩外傳》卷一第十六章:古者天子左五鐘,右五鐘。將出,則撞黃鐘,而右五鐘皆應之。馬鳴中律,駕者有文,御者有數(shù)。立則磬折,拱則抱鼓,行步中規(guī),折旋中矩。然后太師奏升車之樂,告出也。入則撞蕤賓,而左五鐘皆應之,以治容貌。容貌得則顏色齊,顏色齊則肌膚安。蕤賓有聲,鵠震馬鳴,及倮介之蟲,無不延頸以聽。在內(nèi)者皆玉色,在外者皆金聲,然后少師奏升堂之樂,即席告入也。此言音樂相和,物類相感,同聲相應之義也?!对姟吩疲骸扮姽臉分!贝酥^也。
《關雎》四家詩異文,可以旁證安大簡《詩》所屬古本系統(tǒng)不同。四家詩《關雎》依次有如下異文:關關雎鳩/關關鴡鳩;在河之洲/在河之州;君子好逑/君子好仇;參差荇菜/槮差莕菜;輾轉(zhuǎn)反側(cè)/展轉(zhuǎn)反側(cè);左右芼之/左右覒之;鐘鼓樂之/鼓鐘樂之?!扮姽摹迸c“鼓鐘”,詞序不同,沒有文字、詞匯的差異,不予討論。其他各例可以看看如下材料。
鴡:《說文·鳥部》:“鴡,王鴡也。從鳥,且聲?!泵稀蛾P雎》題下陸德明《釋文》云:“依字,且旁隹……旁或作鳥?!薄稜栄拧め岠B》:“鴡鳩,王鴡。”陸德明《釋文》:“鴡,本又作雎?!薄队衿B部》:“鴡,亦作雎?!蓖躞蕖毒渥x》:“鴡,毛詩作雎。雎鳩,王雎也?!睋?jù)此,“鴡”“雎”異體字,《說文》無“雎”字,“雎”蓋俗字。
洲:《說文》無“洲”字。《說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曰州。”“州”字下引《詩》作“州”。陳喬樅《詩經(jīng)四家異文考》:“此毛氏古文也。加水旁作洲,乃今文俗體也?!崩罡粚O《詩經(jīng)異文釋》:“州從重川,本州島渚字,又為九州島,已取水周繞其旁意,俗復加水旁以別于九州島字,失其義矣。張氏弨曰:自唐天寶間以隸寫六經(jīng),遂雜用俗改字,如州復加水……之類。”
逑:陸德明《釋文》:“逑音求,毛云‘匹也’。本亦作仇,音同,鄭云‘怨耦曰仇’?!标悊虡骸对娊?jīng)四家異文考》:“孔穎達正義云:‘《詩》本作逑,《爾雅》多作仇,字異音義同?!駬?jù)鄭君以‘怨耦’釋‘仇’字,則《詩箋》本不作‘好逑’也?!崩罡粚O《詩經(jīng)異文釋》:“據(jù)許氏,逑為正字;其作仇,或三家本相傳如此?!?/p>
參:《說文·木部》“槮”字下引《詩》作“槮差荇菜”。參差,連綿詞,或?qū)懽鳂Σ睿ā墩f文·木部》)、或?qū)懽骱d差(《說文·竹部》),許氏所見《詩》作“槮”,毛詩作“參”。
荇:陸德明《釋文》:“荇,本亦作莕?!标悊虡骸对娊?jīng)四家異文考》:“《爾雅·釋草》:‘莕,接余。其葉苻。’《爾雅》是魯詩之學,則作莕者,魯詩異文也?!?/p>
輾:陸德明《釋文》:“輾,本亦作展?!崩罡粚O《詩經(jīng)異文釋》:“呂忱《字林》從車、展?!逗鬂h書》注、《淮南□□》注、《楚辭·九嘆》王逸注、《文選》注并引作‘展轉(zhuǎn)’。案,古本皆當作展,《說文》云‘展轉(zhuǎn)也’,今從車旁,則《字林》所加也?!?/p>
芼:陳喬樅《詩經(jīng)四家詩異文考》:“顧野王《玉篇·見部》:‘詩曰左右覒之。覒,擇也。覒,本亦作芼?!?,覒,毛詩作芼?!薄墩f文·見部》:“覒,擇也。從見,毛聲。讀若苗。”李富孫《詩經(jīng)異文釋》:“毛詩多假借,此當為‘覒’之借字,三家多從本字。”
從簡單梳理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述異文有些是四家詩所據(jù)傳本的區(qū)別,也有些是毛詩經(jīng)典化之后形成的異文,前者可以說是文獻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異文,后者則是版本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異文。這些異文的形成雖然有階段的不同,但有一個根本性質(zhì)并無區(qū)別,即這些異文都是同一詞的用字不同。那么,我們能否據(jù)此作出如下推論:四家詩雖然各有師承,用字有不同,但都源自一脈,而安大簡《詩》與四家詩則不屬于同一個傳本系統(tǒng)。
華老師這個題目主要講了三個問題,第一個是怎樣認識異文,第二個是怎么來使用通假,第三個是怎么認識典籍在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用字變化。不同時代、不同版本之間存在很多差異,出土文獻材料、傳世文獻材料的情形也千差萬別。我們做歷史語言文字研究,首先要把材料弄清楚,要有歷史發(fā)展眼光,要講究方法,否則我們的研究基礎就不牢靠,我們的結論就可能是建立在沙灘上。華老師最近多年來一直著力推動文獻語言學學科建設,本文就是文獻語言學的一個精彩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