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四平 李 丹
《梁光正的光》是一部什么書?
它是梁鴻的“梁莊”系列長篇小說的第一部,小說以梁光正的兒女們的視角敘寫了梁光正帶有悲劇性的一生。這是一部光芒四射的作品,無論是其人物形象、思想主旨,還是其藝術表達,都在熠熠生輝。
《梁光正的光》塑造了梁光正、梁冬雪、梁勇智、蠻子等一系列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形象都光彩熠熠,但其中最為耀眼的當屬梁光正——他的光彩錯雜詭異,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很難輕易地看清其本相。
梁光正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其行為舉止又有很多與其農民的身份不太相符的地方。他熱衷于參加政治運動,愛趕時代潮流;他在種地時從不像一個農民一樣老老實實,總愛投機取巧,種植一些在他看來能讓他暴富的作物,如麥冬、豆角、油菜等;在不允許隨便外出打工的集體化年代,他跑到內蒙古、北京等地打工,冒著犯投機倒把罪的危險進山收購藥材、與山民做用煙葉換糧食之類的買賣,販賣菜籽;他喜歡穿白襯衫,甚至是在“全家連基本的食物都難以保證,那青色的深口面缸總是張著空蕩蕩的大嘴,等待有人往里面充實內容”的時候,“竭力省出一點錢來,去買這樣一件頗為昂貴的不實用的奢侈品”,并且在“要鋤地撒種拔草翻秧,要搬磚扛泥打麥”的情況下,“能長年保持白襯衫一塵不染”。(1)梁鴻:《梁光正的光》,第31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以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標注。
他是一位丈夫,而且是一個對妻子用情深篤的丈夫。在與妻子成親之前,他便對她心往神馳,以至于爬到高高的樹上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在樹上等了好長時間,只期一瞥藏在麥地里的她;但在想到她藏在麥地里會很難受后,他便喊著“我走了啊,你趕緊出來吧”(第181頁)離開。在與妻子成親之后,他對她愛戀有加,舍不得讓她干活,常常是他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后,還要做飯洗衣服。平常,只要她一說頭疼,他就趕緊讓她躺下,啥都不讓她干;買回西瓜后,他不吃,也不讓孩子們吃,而用碗扣著,單等她回來吃。在妻子病倒后,他背著她“到遙遠的城市去看病,身無分文時再回來,掙一些錢后,再背著她去找醫(yī)院,他心無旁鶩、一心一意,好像那女人是世間最珍貴的財寶”,(第106頁)他“一會兒背著女人出去了,一會兒又抬著副擔架回來了,女人總是躺在那里,而他,專心低頭看著,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第172頁)照料她八年如一日,僅喂她飯每天就要喂兩頓,“每頓飯都要喂一個多小時”;(第172頁)妻子生褥瘡之后,他“給她洗瘡口時,總是立不住,站不穩(wěn),眼花繚亂”,以至于最后“突然倒下”(第168頁)……然而,他并不是一個好丈夫。在與妻子結婚之后,他因為熱衷于追趕時代潮流,或因為不安分守己,或因為生活所迫……不斷地令妻子擔驚受怕,讓她日夜不寧、寢食不安,以至于因受氣、受辱而病倒,最后竟臥床不起,一命嗚呼。他雖然珍愛妻子,但最后卻又“無意識地下了狠心腸”將她“殺害”。(第170頁)在妻子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把已婚女子蠻子帶到家里與她偷情,甚至不避妻子、兒女;在妻子的病榻前與赤腳醫(yī)生梅菊“耳鬢廝磨”,在背地里與她“蠅營狗茍”,以致于惹得她的丈夫對她窮追猛打。在妻子去世之后,他又公開地與巧艷她媽同居。
他是一位父親,而且堪稱是一位充滿慈愛的父親。他在十九歲的時候,與妻子一道“沖破無數艱難險阻、忍饑挨餓、受氣受辱、忍氣吞聲”(第283頁)地撫養(yǎng)孩子。為了養(yǎng)活孩子,他不惜冒著被抓、被打、被批斗之險進山用煙葉換取山民的糧食;不惜違背道德而偷集體的糧食;為了孩子,他不惜受苦、受累、受辱,比如,為了煙葉不被作為“資本主義尾巴”沒收,像躲土匪一樣地躲避“打辦室”的人;弄到了一點糧食后就往家趕,可在行將到家之際,糧食被“打辦室”的人沒收了,人也被打了一頓……他在因偷集體的糧食而被批斗時所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受辱,而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挨餓;他拼命地掙錢讓孩子們上學。他疼愛孩子,如當兒子梁勇智與蠻子發(fā)生沖突時,他舉手想要打梁勇智,但隨即垂下了手,站在那里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當蠻子指責梁勇智偷看她的身子時,他一再替梁勇智說話……他愛每一個孩子,希望每一個孩子都好,以至于不惜“強取豪奪”。經濟條件稍好一點時,他接濟身體殘疾、生活艱難的繼子楊小峰;為了讓楊小峰能戒掉賭癮、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不惜拖著病入膏肓之軀去種自己在年輕時都未曾好好地種過的地;為了消除女兒梁冬竹與楊小峰、蠻子之間的隔閡,他在彌留不能言語之際,“死死盯著冬竹,又去看小峰和蠻子,他似乎想要把他們三個人的目光粘在一起,讓他們互相融合,互為一體”。(第278頁)為了讓楊小峰能被其他子女所接納,為了所有的孩子能相親相愛,他甚至不惜在死后也要做一番努力,且直到成功為止。他躺在棺材里在墓穴的上空懸著,直到楊小峰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其他子女之中,他才“入土為安”。
然而,他又不是一個好父親。盡管他絞盡腦汁、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孩子,但他的孩子還是飽受了饑寒之苦。他放縱地與蠻子歡愛,給孩子的心靈帶來不小的傷害,如當時已經“明白”他們之事的梁勇智“每天怒氣沖沖的”,(第107頁)梁冬竹不能一心一意地學習,結果上了兩次高三也沒有考上大學。為了自己的快樂,他不僅丟下家、丟下未成年的孩子,以打工之名與蠻子一起離家出走,將年幼的楊小峰留給年紀也不大的女兒梁冬雪等照顧,結果,楊小峰被燙傷,并留下終身殘疾;在蠻子和楊小峰離開他后,他帶著家里所有秋糧所賣之錢,扔下孩子們獨自去尋蠻子,至于孩子們吃什么、穿什么,怎么上學、怎么熬過那個冬天,他都不管不顧。他想通過種植麥冬來暴富,結果不但沒有暴富,反而讓孩子們都跟著他受夠了苦,受夠了累,兒子在押車到廣州出售麥冬時因銷路不暢,麥冬無法如期銷售,身無分文,差點流落街頭。他年輕時總愛與人戰(zhàn)斗,結果弄得女兒們天天都得拿著磚頭,走到哪兒都被欺負,在學校抬不起頭來;年老時他強迫孩子們陪著他四處尋親,孩子們不得不花錢、費時間、陪感情,疲于奔命。身患癌癥之后,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他不時耍小孩脾氣,總要孩子們陪護,弄得孩子們沒法安靜地生活;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已經成家立業(yè)的孩子們,讓他們非常為難。臨近去世之際,他還鼓動村民與父母官們作對,結果,兒子因此而受牽連、被停職。
他是一個多情、真情的情人。“能和任何年輕人相處得很好,尤其是年輕女人”,“在所有女人面前”都“妙語如珠”;(第69頁)他既有公開的情人,如蠻子、梅菊、巧艷她媽,又有隱形的情人,如春蓮、幫他收麥冬的大乳房“老姑娘”。同時,他對每個情人都情真意切,始終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如對蠻子,為了她,他可以拋棄家業(yè)和孩子而與她一起離家出走;被蠻子的夫家打得死去活來,他也無怨無悔;他在身患絕癥,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時,仍對蠻子牽腸掛肚,并纏著一群孩子陪自己進山去看望蠻子,把自己平時的積蓄盡其所有地送給蠻子,最后,他死在蠻子的懷里,從而完成了對蠻子從生理的需求到精神的依戀、“皈依”;對梅菊,他雖身患絕癥、行將就木,但仍然念念不忘,并和孩子一起長途跋涉去看望她;對巧艷她媽,他十幾年如一日地為她家掙錢,替她養(yǎng)活孩子;對春蓮,他雖只在少年時代與她有一面之緣,但對她一見鐘情,以至于幾十年之后,他一得知她的消息便要兒子和大女兒冒著酷暑開著車帶他去見她……然而,他不是一個好情人。他同時對蠻子和梅菊用情,一輩子對所有的情人都念念不忘。而從邏輯上來說,他是不可能對每一個情人都“一心一意”“忠貞不貳”的!如此情人,當然不是一個好情人!
他是一個“俠士”。他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輩子愛出個風頭,愛管個閑事”,(第33頁)喜歡幫助別人,“每當有人有求于他的時候,他總是由內到外散發(fā)出活力,洋溢著快樂”,(第31頁)“家里總是人來人往,父子吵架、朋友失和、宅基地紛爭、告狀打官司,凡與嘴有關的事情”,他“都能插上一杠子?!?第220頁)如果有哪個女人挨了丈夫的欺壓,他便打抱不平揍人家的丈夫;如果有哪個兒媳不孝敬公婆,他便批評人家。支部書記欺壓百姓,他便“到處收集資料,鼓動大家反抗,在公開大會上揭發(fā)村會計村支書,要把他們趕下臺。”(第217頁)鄰村姐弟倆受村支書欺壓,他便幫助他們狀告村支書,且讓他們住在他家,一住就是將近一個月,之后,又繼續(xù)住。梁莊的父母官與房地產商勾結,試圖巧取豪奪農民的土地,他便“帶著梁莊的群眾,開始往穰縣跑,想往信訪局遞告狀信”(第293頁)……但他又常常有懦夫之舉,如在給家人留下一堆麻煩后一走了之;常常好心辦壞事,如他在熱情地幫助鄰村姐弟倆打官司時,“夸下那么大的???,他給她們全家以希望,讓她們孤注一擲,和村莊的最高權威作對,最后害得他們幾乎家破人亡?!?第2頁)他鼓動村民阻撓父母官們與地產商勾結征地,雖然地最終沒有被征,但也使許多想賣地后進城里買房子的人夢想落空了,而且那些地后來也荒蕪了。
梁光正如此集眾多矛盾因素于一身,而這些矛盾因素不是外在的,更不是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反動、革命或消極、積極的那類,而是內在于人性的,且水乳交融般地統一在一起,從而使他的世界像一團獨立的亂麻,熱情地席卷過所有人,留下一地慌亂;也使他簡直像一個光芒耀眼的不明飛行物、像一個謎底深藏的謎語,既讓我們感到熟悉,可又在我們感到熟悉的范圍之外,既讓我們看得見,又讓我們看不清。就一個人而言,梁光正堪稱是人這座花園中的一朵“奇葩”!就一個文學形象而言,梁光正也可以說是中外文學形象中,尤其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形象這座花園中的一朵“奇葩”!
就題材而言,《梁光正的光》屬農村題材小說??偟膩砜矗袊F當代文學史上農村題材小說要么是批判型的,如魯迅的《阿Q正傳》《祝福》《故鄉(xiāng)》及20世紀20年代早期的部分“鄉(xiāng)土派小說”或批判國民劣根性,或批判宗法制度下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愚昧、落后;要么是歌頌型的,如沈從文的《邊城》、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桃園》《棗》《橋》及汪曾祺的《受戒》等歌頌鄉(xiāng)村的寧靜美、人性美。但是,《梁光正的光》全然有別于這兩者,而獨具光彩。
一方面,小說表達了敘述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對梁光正的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
總的來看,梁光正是一個悲劇色彩濃重的人物。如前所述,無論是作為農民,還是作為丈夫、父親、情人、“俠士”,梁光正都名不副實,也就是說,實際上他是一個全方位的失敗者,這是多么值得人們同情哀憐!
然而,梁光正的不幸,尤其是成年后的不幸,基本上是他自找的。他作為一個農民,如果能守住一個農民的本分,老老實實地種地,不那么愛折騰,即使不會怎么富有,至少也能讓一家人團團圓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至少不會讓原本就很貧寒的家境陷入更加貧寒的境地、讓妻子整天地為他擔驚受怕最后臥床不起一命嗚呼、讓女兒們走到哪兒都受欺負以致于在學校抬不起頭來、讓兒子為了銷售麥冬而在廣州差點流落街頭、讓情人挨打、讓他所幫助的人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由此可見,梁光正是多么不爭氣!是多么令人感到憤怒!而且小說是以揶揄、諷刺的語言敘寫梁光正的不守本分、愛折騰的,這更是對他不爭氣的憤怒的一種直接表達!
另一方面,小說表達了敘述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對梁光正的一種欣賞、愛戴和崇敬之情。
梁光正的很多與其身份不符的行為,如不墨守一個傳統農民的本分,“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地種植一些在他看來經濟效益會好,能給他帶來暴富的作物;八年如一日地照顧臥床不起的妻子;不惜受苦、受累、受辱、犯法地讓孩子不挨餓,并最終把所有孩子都撫養(yǎng)成人;身染沉疴、生命垂危之際也對情人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替那些受欺壓、遭侵犯的人打官司……這些行為不僅于情、于理、于事均無可挑剔,而且還是應該鼓勵和頌揚的。也正因為如此,梁光正才會在農活忙不過來時,便有人幫他干農活,在需要有人幫助他照料臥病在床的妻子時,梅菊挺身而出;才會讓妻子即使因他而受苦受累、擔驚受怕也無怨無悔,才會有那么多女性愛他也很渴望得到他的愛、很滿足于他的愛撫;才會讓孩子們無論多么不認可他的言行舉止但最終還是依從他,并在他去世之后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他的珍貴,連一向與他格格不入、對他耿耿于懷的兒子也對他產生了一種敬愛和懷念之情……敘述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對他的這些行為念念不忘,這也顯然飽含著欣賞、愛戴和崇敬之情!而小說在結尾時寫到有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人出席梁光正的葬禮、為他送行,這更是明確地表達了梁光正確實值得敘述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欣賞、愛戴和崇敬。
然而,梁光正只不過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形象,只是作為一個人的梁光正所具有的那些品性的載體或表征,因此,小說所表達的敘述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對梁光正的欣賞、愛戴和崇敬,歸根到底是對梁光正作為文學形象所承載或表征的那些品性的欣賞、愛戴和崇敬。而那些品性,尤其是那些好的品性,如不墨守成規(guī)、勇于創(chuàng)新,對妻子一往情深,對孩子慈愛有加,敢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都是人性美好的一面,也是我們民族固有的美好品性和優(yōu)良傳統!
從根本上來說,小說是一種藝術,藝術性是小說的根本屬性,藝術表達的成功與否是小說成功與否的根本性標志。作為一部成功的小說,《梁光正的光》最為成功也最為出彩的地方當屬其藝術表達。除塑造了梁光正這一光彩錯雜的人物形象之外,小說在藝術表達方面還有諸多閃光點:
其一,故事情節(jié)淡化,敘事情節(jié)碎片化,形式散文化。
小說沒有一條貫穿始終的故事線索,小說雖然所敘寫的主要是梁光正帶有悲劇性的一生,但又并不是從梁光正的出生寫起,按部就班地寫到他的去世為止的,而是以倒敘或插敘的方式敘寫了其人生的幾個片段、一些能突出其性格特點的事情。整個故事情節(jié)實際上既沒有明顯的發(fā)展或高潮,又不連貫或者說不太連貫,顯得很淡。
小說主要是按照敘寫梁光正帶有悲劇性的一生、刻畫梁光正這一人物形象的需要來展開敘事的,敘事順序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各敘事單元實際上可以獨立成篇,整個敘事情節(jié)由此而碎片化。
故事情節(jié)淡化,敘事情節(jié)碎片化,加上敘事語言的“散漫”——“慢慢悠悠”“絮絮叨叨”,使得小說在形式上呈現出明顯的散文化特征,整部小說很有點像一部散文集,讀者可以隨便從某一章開始閱讀,而且無論從哪一章開始閱讀都不會或不太會影響對小說的整體把握。能讓人感到像蒙田所說的那樣,在閱讀它的時候,無須凝神專注,在無暇顧及它的時候,可以先把它放在一邊(《論書籍》)。而故事情節(jié)的淡化,則沖淡了小說的虛構性,增強了小說的寫實性,進而增強了讀者對人物的親近感和認同感。
其二,敘事方式運用得恰到好處。
1.采用了多種敘事方法。小說雖然敘寫了梁光正帶有悲劇性的一生,但又是從他六十五歲之后的時候寫起,然后倒敘、插敘了一些故事情節(jié),如梁光正與蠻子之間的情感糾葛,梁光正種豆角、麥冬等,梁光正與妻子結婚、相守相伴……都是用倒敘、插敘來完成的。
2.采用了多種敘事人稱。由于小說主要是以敘事者或梁光正的兒女們的視角來敘事的,且從敘事語調來看,小說所寫的事好像是敘事者耳聞目睹的,或者是敘事者親歷過的。因此,小說在純粹敘寫梁光正的事情的時候,用第三人稱敘述,在敘寫敘事者參與過或與之相關的一些事情的時候,用第一人稱敘述。
3.采用了“異元”敘事技巧??偟膩碚f,小說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注重寫實,注重將人物形象典型化,追求一種歷史性,但也采用了一些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技巧。如在刻畫梁冬雪時,為了突出其火暴性子,揭示其急切的心理活動,小說有好幾處采用了意識流小說的寫法,大段的文字不使用標點符號,人物的心理活動到哪里小說就寫到哪里,且一氣呵成地把人物的心理活動寫完。
總的來看,小說無論采用哪種敘事方式都是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也沒有小說常有的那種“匠氣”。
其三,巧妙地設置了蠻子這一人物。
除梁光正之外,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當屬蠻子。然而,在這部著力刻畫人物的現實主義小說中,蠻子最突出的地方卻并不是其形象的“光彩熠熠”,而是其獨特的結構功能。
整部小說雖然以刻畫梁光正這一人物形象為主,但故事情節(jié)卻主要是圍繞著蠻子展開的。梁家尋找蠻子之事引出了敘事者關于蠻子的敘述,即梁家尋找蠻子之事實際上是推動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情節(jié)要素。在蠻子被找到之后,她的存在引爆了梁光正和四個孩子之間的矛盾,也勾起了他們對陳年往事的回憶。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由此進一步地展開,最后,梁光正死在蠻子的懷里,從而把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
其四,語言規(guī)范、生動、典雅、干凈,有張力。
小說的語言除非是表達上的需要,幾乎沒有不規(guī)范之處,沒有句子成分殘缺不全或搭配不當、錯別字、字或詞用得不準確等毛病。
一般來說,語言太規(guī)范了或刻意追求規(guī)范,容易變得呆板,從而不生動。但這部小說的語言卻既規(guī)范又不呆板,有些語言簡直是活蹦亂跳似的,如“門前路上,風卷著地上的垃圾,塑料袋麥秸稈干菜葉臟布條,跳著轉著,卷過對面的百貨店煙酒店熱干面店,梭成一個個小三角堆,堆在春天新栽的小樹根部”,(第7頁)“陣陣旋風從院子上面的大玻璃罩上空掠過,發(fā)出類似于打雷的聲音,‘呯呯’敲著勇智的頭。”(第5頁)
小說寫的是農村、農民,很土、很俗,也描寫了梁光正吐痰、用指甲摳鼻子的痣里的膿塊兒和挖耳屎、偷情等并不高雅的事,但語言毫不粗俗,而是相反——相當典雅。
小說雖然長達十七八萬字,但沒有一個臟字、臟詞,也沒有一句臟話,所有的語言均很干凈。
小說語言很有張力,很多語句,特別是人物語言,往往是人物剛說完話,接下來的語句就對那話做出相反的分析或闡釋,如“‘我這手術都十年了,氣數也該到了,胃癌活這些年,也算到頭了。’/瞎說。上個月復查,醫(yī)生還說他的胃再撐個十年八年沒問題。/‘你們姊妹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真能胡扯。說的好像真管過我們似的……”(第6頁)似乎有兩股相反的力量在較勁,耐人尋味。
總之,小說語言純正而又別致,簡直可以用到作寫作課、語言課的教學案例中。
其五,相當成功地學習、借鑒了一些現代經典小說的寫法。
除了相當成功地學習、借鑒了西方意識流小說描寫人物心理活動“不標點”的寫法之外,這部小說還相當成功地學習、借鑒了中國現當代經典小說的寫法:
1.從整體上來看,小說與蕭紅的《生死場》、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張潔的《無字》、王安憶的《長恨歌》等在文風上很相似,學習、借鑒的傾向較明顯,像小說的開頭《開始》那一章,“絮絮叨叨”“晃晃悠悠”,與王安憶的《長恨歌》的開頭頗為神似。
2.小說打破故事情節(jié)線性發(fā)展的順序,采用倒敘、插敘等手法理順、補全故事情節(jié),立體化地呈現小說的內容。這雖然是西方現代派小說的常見寫法,中國當代小說也有不少采用了這種寫法,將這種寫法運用得最為集中、最到位的是莫言的小說,莫言的十一部長篇小說差不多都運用了這種寫法。而作者身為當代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教授,顯然有意或無意地學習、借鑒了莫言小說的同類寫法,如小說略帶揶揄、反諷的敘事語調,與《紅高粱家族》的語調非常相似,而“父親”這一人物稱謂更是與《紅高粱》中“我爺爺”“我奶奶”的人物稱謂神似。小說對一些具有民俗色彩的事情的描寫也與莫言一些小說的寫法相似,如寫梁光正的母親被死去的人附體與《紅高粱》寫戀兒被黑貓附體、《豐乳肥臀》寫上官領弟被鳥仙附體及方金枝被狐仙附體、《檀香刑》寫呂大娘被狐仙附體等相似。
3.小說對梁光正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明顯地受到了《堂吉訶德》《孔乙己》《阿Q正傳》《祝?!返刃≌f的影響。梁光正像堂吉訶德一樣地執(zhí)著地為理想而奮斗、像孔乙己愛穿長衫一樣地愛穿白襯衫、像阿Q一樣“再大的失敗或苦難,在他的幽默嘲弄之下,三下五除二地化為烏有,把痛苦轉為諷刺甚至歡笑的源頭”,(2)《梁光正的“光”:在生活的暗處生出光來》,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網站,2017-11-09,http://www.rw-cn.com/index.php/category/view?id=7333。像祥林嫂重復著“‘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3)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第1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一樣地重復著“‘那年我十五歲,去鄖陽尋你老外婆家’”、(第180頁)“‘我這一生啊’”。(第180頁)
小說在藝術表達方面的閃光點還有不少,如注重刻畫人物的心理,象征、諷刺等手法以及比喻、夸張等修辭格的運用很到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