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種聲音》：批評的質(zhì)地
——王朝軍評論集散論

◆劉媛媛

王朝軍的文學評論集《又一種聲音》榮獲2016—2018年度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學評論界分為高校、作協(xié)和媒體三大板塊，有三足鼎立之說。朝軍供職于出版社，按上述分類當屬于媒體派。從年齡上說他是“80后”，不論是供職在高校還是作協(xié)抑或媒體，他們都有同時代的共性：大多受過系統(tǒng)專業(yè)訓練，教育背景良好，理論體系完備，從理論到實踐都有了比較全面的積淀，正是厚積薄發(fā)、年富力強出成果的黃金季節(jié)。山西作協(xié)大力扶持，首創(chuàng)簽約評論家機制，給這些年輕人搭建出良好的平臺。老一輩評論家熱心扶持，故此一段時期，山西評論界佳作頻出，甚至有人打出了“晉派批評”的口號。朝軍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們常說獲獎不是評價作品的唯一標準，但也一定是標準之一。

溫儒敏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中指出：“現(xiàn)代批評講求理論性、系統(tǒng)性、科學性，是對傳統(tǒng)感悟性批評的突破與發(fā)展。從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以來，多數(shù)批評家的評論文章都采用嚴肅的論說文體，注重分析歸納，邏輯推斷，有的則還是堂堂正正地高頭講章式，有明確地指導讀者的意向。盡管各家的批評風格不同，寫文章的方法與情味也不一樣，但在文體上又大都趨向謹嚴?！盵1]這種情況近年來尤甚，所謂學院派批評成為風氣的引領(lǐng)。現(xiàn)在的刊物刊發(fā)作品不僅看名氣，還講究規(guī)范和格式，要有理論深度。但有些批評文章寫得越來越云山霧罩，讓人看不懂。批評逐漸成為象牙塔里精英們的自我玩味，成了花式學術(shù)秀。理論深度當然是需要的，也是批評的必備條件，關(guān)鍵是度的把握，是否與批評對象有關(guān)系，理論的引入是要更有針對性更深刻地說明問題，而不是生搬硬套賣弄學問。很多評論文章為了避免被說成是文本解讀，極力避免對文本的闡釋，明明是評論作品，卻不見作品的影子，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樣的批評范式在青年評論家中似乎更多一些，他們往往受到嚴格的學術(shù)訓練，很自然地就會形成某種學術(shù)套路。朝軍也是科班出身，但他似乎是個例外，這也許和他不在高校有關(guān)。楊占平曾就山西文學批評的三足鼎立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理想的文學批評當然是既要有“作協(xié)派批評”的生動活潑和尖銳犀利，又要有“學院派批評”的理論深度和旁征博引，還要有“媒體派批評”的及時跟進和敏銳判斷。朝軍的評論顯然更具備靈動性和敏銳性，韓石山給朝軍的序里不無夸贊地說：“等了多少年，我終于看到，山西文學評論界有了酷肖我的風格的批評家。”[2]這個評價不可謂不高。韓老師被譽為“文壇刀客”，以風趣辛辣著稱，朝軍的文章風格由此可以大致推斷出來。

看朝軍的評論文章，常常會想到他的人。這個外表看上去圓頭圓腦一團和氣并且常常笑容可掬的年輕人，一經(jīng)交談就會發(fā)現(xiàn)彬彬有禮的言談在關(guān)鍵節(jié)點上自有其鋒芒。他的文章即如此——感性與理性交織，鑒賞與思考并進，行文文雅節(jié)制卻不是一味迎合，他是有自己的一套的。這本評論集子分為四輯，分別是“具象闡述之前”“作家與作品”“經(jīng)典小說的又一種聲音”“通俗小說可觀者”，分類清楚，囊括的內(nèi)容從宏觀論述到具體作家作品，從成長作家到經(jīng)典作品到網(wǎng)絡(luò)流行作品，可謂是應(yīng)有盡有，視野不可謂不開闊，用韓石山的話說：“朝軍是中文系正兒八經(jīng)念出來的，視野開闊與否對他來說是個無需考慮的事體，原本就開闊，自然就不會放在心上?！盵3]

我注意到這本書里一個很高頻的詞“80后”。顯然，作為“80后”的一分子，朝軍很自然地關(guān)注同齡人的創(chuàng)作以及這些作品中反映出來的時代性，他的評論更具有感同身受的貼近感和認同感。隨著“70后”“80后”作家影響的擴大，作家的代際問題在新世紀初逐漸被學界重視起來。洪治綱在《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一書中，借用心理學的理論，闡釋作家成長過程中精神原型的形成，以及集體記憶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代際共性。他對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當代作家，以十年為一個大體的代際階段，分別加以論述，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意識，到時代集體印記，宏觀上概述了不同代際作家之間的不同。根據(jù)他的理論，“80后”作家群出生于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之后的獨生子女家庭，受惠于改革開放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自幼便浸潤在消費文化和信息文化之中，有著與前輩完全不同的成長背景。這一代作家以大眾化的審美面貌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并在市場化的運作過程中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格局，他們的寫作是一種類型化寫作，迎合市場化的需求。從50到80年代出生的幾個作家群，不僅在敘事內(nèi)容上表現(xiàn)為宏大敘事和使命意識的不斷弱化，個人意愿的不斷增強，還在敘事形式上體現(xiàn)為或崇尚寫實風格或追求現(xiàn)代手法或迷戀于碎片化細節(jié)等不同的審美特質(zhì)。同時也折射了各種不同的審美觀念。這種代際差別，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就是特定時代人群的集體記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投射。集體記憶是留存一個時代獨特性的重要方式，相似的經(jīng)歷、情感體驗和價值取向，把一代人聚合在一起，并塑造出他們存在的形態(tài)共同體，當他們中的人將這些記憶轉(zhuǎn)化為文學形態(tài)，就成為很多作家共有的思想資源和生活積累。正是在集體記憶的旗幟下，這些研究者分出了作家不同的代際和群體。但是一個代際的集體記憶必須也只能通過個體來呈現(xiàn)，這些個人記憶敘述有時會與集體記憶形成錯位關(guān)系，這也是文學生態(tài)不能完全由“代際”這樣一個區(qū)分標準來完全涵蓋的重要原因。朝軍在分析手指、陳克海的作品時，明確指出“80后”“寫自己”這樣一個代際特征：“現(xiàn)今的80后小說家，似乎大多數(shù)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寫‘我’?？梢院苊黠@地看到，他們這個‘我’包含著很多的自己的經(jīng)歷、感受和感情?！盵4]而他認為這種“我經(jīng)驗”的敘述方式，是“時代社會的整體語境使然”[5]。同時，他也在笛安的創(chuàng)作上看到了即便是同時代人，因為生存環(huán)境的不同所導致的巨大差異。這是因為除了相同的大背景，個體成長經(jīng)歷“小環(huán)境”的千差萬別，才是影響創(chuàng)作主體最直接的因素。這在其他代際作家中也是一樣的，比如同為50年代作家，路遙、梁曉聲、陳建功這些男性作家表現(xiàn)出來的文學形態(tài)，便與王安憶、鐵凝、池莉這些女性作家有很大不同；60年代作家中，南方的蘇童、畢飛宇，與北方的遲子建、呂新也完全不同；70年代的作家里，既有衛(wèi)慧《上海寶貝》這樣以大城市為背景的充滿現(xiàn)代元素的作品，也有魯敏充滿懷舊的“東壩系列”。因此，朝軍對笛安作品表現(xiàn)的生活充滿了疑問，覺得“真的有這樣的生活嗎？”盡管他們生活在一個共同的城市。而對和自己有相近生活經(jīng)驗的手指的作品則表現(xiàn)出經(jīng)驗上的認同，他非常理解手指“我他媽的”這樣的粗口背后隱含的巨大焦慮，明白這是手指們表達焦慮的一個出口。但同時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這種敘事的問題所在：“手指這一泛眾化的敘事視角，在書寫80后一代人（這里主要指80后下層）生存現(xiàn)狀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某種弊端及人物形象的扁平化和類型化。由于作者急切地希望通過小說中的人物，‘直截了當?shù)馗爬ǔ鑫覍κ澜绲目捶ā谝欢ǔ潭壬?。造成了理念先行的結(jié)果，人物屈從于理念的表達，人物自身的光芒自然被遮蓋?！盵6]對自己熟悉的作家能發(fā)出這樣不留情面的批評，朝軍的批評意識可見一斑。

讓我特別贊賞的是朝軍對郭敬明小說《悲傷逆流成河》的評論。當下的主流觀點：郭敬明是被打入另冊的，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他的電影，都被貼上“商業(yè)”的標簽，他的各種炒作，豪宅名品抄襲等等一系列負面新聞，注定讓他難以躋身于嚴肅文學的殿堂，甚至連通俗小說都談不上。評論界鮮有人從正面發(fā)聲。而朝軍似乎完全無視這樣的心照不宣，用非?？隙ǖ膽B(tài)度表達了對這部作品的敬意：“當我在郭敬明悲傷的河流中一次次落淚，我的心靈也為之震顫不已……那是青春和生命不為俗世容納的無奈，那是抗爭后依舊被殘忍地推向地獄之門的凄楚之音。而這聲音正是《悲傷逆流成河》這部被所謂主流文學界不屑一觀的長篇小說娓娓道來的。”他的淚水和語言透露出作為批評家可貴的真誠和良心。這還不夠，結(jié)尾處他幾乎是在大唱贊歌了：“郭敬明不愧為新青春派掌門人，在他的筆下青春不再是故作矯情的虛偽憂傷，而是踏足于現(xiàn)實土地上的真誠訴說，那一幕幕活躍在紙面上的少年人生都被他熔鑄在哀婉凄涼的詩性語句中，那一絲絲浸透著滴滴血淚的情感告白，都被他悄無生息地糅入了讀者的靈魂深處，那一幅幅淡定從容的生活畫面都被他賦予了無盡的汩汩悲傷。青春的血液在這里默默地流淌，人生的悲劇不再是成人的名帖，生命的歷程中到處都有悲傷的河流。”[7]2019年電影《少年的你》引起廣泛注意，校園欺凌現(xiàn)象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走進人們的視野，人們這時才想起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梢姵娮鳛橐粋€評論家的敏感與堅持自我判斷的獨立立場。我們對待作家作品要更客觀一些，不因人廢文。我一直認為不同類型的文學各有讀者和價值，不應(yīng)該分為三六九等，嚴肅的具有普世價值且成為經(jīng)典的作品當然是人類智慧和文化的結(jié)晶，但是那些流行的受大眾歡迎的作品未必就沒有價值。中國的四大名著再加上《金瓶梅》，在它們誕生的那個年代都被視為誨淫誨盜的非正經(jīng)書。張愛玲當初投稿找的是周瘦鵑，擺明了自己寫的是流行小說。趙樹理的夢想是做一個寫書匠，自己的書在集市上兩分錢一本有人買。張恨水的小說按現(xiàn)在的說法那是典型的商業(yè)寫作，他靠自己的一支筆養(yǎng)活一家人還買得起豪宅。即便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史里將其作品歸為通俗文學，但是不也得承認他作品里的社會意義嗎？很多被奉為圭臬的晦澀夢囈一般的西方作品，我覺得也未必真的那么高明，試想那些混亂的屬于個體的意識流能反映出什么來呢？如果非要揭示出其深刻性和批評性，我們記錄精神病的胡言亂語好了。郭敬明在他所謂的小時代里能夠成為一代人的偶像，不是僅僅會炒作那么簡單，也不是靠抄襲能夠獲得這么大的影響力，拋開他個人的付出與努力不談，僅從文學角度來看，他無疑是適應(yīng)和引領(lǐng)了時代潮流的。再看看今天真正有影響力的作家作品，茅盾文學獎得主的閱讀量恐怕是敵不過網(wǎng)絡(luò)上那些人氣作家的。就是一些主流作家，明里暗里也在改變手法，向大眾暗送秋波，這就是時代發(fā)展的要求，任何標準和判斷都無法阻擋。批評的意義也在于此，要敢于逆向而行，堅持審美價值思考，提出有見地的觀點，不隨波逐流趨炎附勢，保持自己批評的質(zhì)地。也許，這就是朝軍為自己的書定名為《又一種聲音》的原因吧。

當然，朝軍畢竟還是成長中的年輕評論家，這部集子盡管獲了獎，但并不說明已經(jīng)十分完美。他自己也謙遜地認為這部集子只是自己成長路上的一塊石頭，有很多不足。這是很正常的，一個人感到自己過去的不足，那恰恰表明他在不斷進步。我的看法是在文章的結(jié)構(gòu)上可以再下功夫，盡管我不贊同所有評論文章都寫成學院派那樣，但是結(jié)構(gòu)嚴謹、邏輯清晰是評論文章必要的因素。另外，朝軍還應(yīng)該再加深理論視野，理論的作用不是用來掉書袋，而是讓我們的分析更透徹，更能抓住本質(zhì)，抵達更高的高度，也可以由此尋找到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批評風格。在語言上保持自己現(xiàn)有的特色，溫煦的感性，不失鋒芒的批評，偶爾文白相雜的藹藹古風氣，讓人有一種很舒服的閱讀體驗。獲獎后的朝軍似乎氣場大開，佳作不斷，頻頻見諸各大報刊，最近的文章讀來感覺又有很大的不同，視野更加寬廣，厚重感和批評意識更鮮明。相信假以時日，朝軍一定不負眾望，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在文學評論的園地里發(fā)出獨特的高辨識度的“又一種聲音”！

注釋：

[1]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頁。

[2][3][4][5][6][7]王朝軍：《又一種聲音》，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2頁，123頁，93頁，96頁，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