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有關(guān)曹振彥和包衣曹家研究的重要材料
——王鼎呂“得歸民籍”考析

劉上生

內(nèi)容提要：考索明清寶坻戰(zhàn)事期間，清包衣佐領(lǐng)曹振彥“護持指示”被俘抗清志士后裔王鼎呂“得歸民籍”的史實，進而揭示曹振彥的民族同胞情懷與義勇精神以及包衣曹家深隱的為奴之痛與“歸民籍”的世代夢想。 王鼎呂“得歸民籍”這一條材料對于探討曹振彥思想性格和包衣曹家精神傳承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近幾年，曹寅與王煐的關(guān)系引起人們注意①，曹寅逝世后王煐的《挽曹荔軒使君十二首》被披露。 其中第十二首涉及曹振彥，這是對現(xiàn)存極為稀少的曹振彥史料的重要補充。 可惜人們大多只關(guān)心曹寅，并沒有充分發(fā)掘和重視這一材料的隱含信息。 在筆者看來，這是一份對研究曹振彥生平思想和包衣曹家精神傳承有著重要意義的材料。 筆者愿意陳述淺見，以就教于方家同仁。

一

王煐(1651-1726)，字子千，號盤麓、南村等。 直隸寶坻(今屬天津市)人。 康熙時詩人，有詩集十余種。 曾任刑部郎中、惠州太守、四川按察副使等。 大約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與曹寅相識于知交曹鈖寓所，成為數(shù)十年好友。②曹寅逝世后作詩十二首，回憶兩人交誼。 最后一首特別追敘兩家世交之因緣，乃在曹寅祖父曹振彥對其父王鼎呂的救助之恩。

這首詩全文及作者自注如下:

三世論交七十年，君家祖德古名賢。 感知未報虛先命，徒來生芻哭幾筵。 (注：國初先大人患難中獲交令祖，轉(zhuǎn)運公護持指示得歸民籍。 其詳見己丑病后寄公詩注中。)

詩注極為重要。 遺憾的是，找遍作者十幾個詩集③，都沒能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己丑病后寄公詩》及注，未知其詳。 不過僅僅從這首詩及注，人們已經(jīng)可以大體了解事件的原委，即曹寅的祖父曹振彥(后任兩浙都轉(zhuǎn)運鹽使司鹽運使，故詩稱“轉(zhuǎn)運公”)，曾經(jīng)在“國初”于“患難”中救過王煐的父親王鼎呂，使他“得歸民籍”，王煐父子感恩戴德，這成為兩家“三世論交七十年”的起點。

那么，王煐詩中所述的“祖德”是一回什么事情呢? 他的父親王鼎呂遭遇到怎樣的“患難”? 曹振彥是在什么情況下使王鼎呂“護持指示得歸民籍”的呢? 這樣一件事對于王家和曹家各意味著什么呢?

史料闕如。 筆者對此進行了一番考索，發(fā)現(xiàn)此事發(fā)生在清崇德元年，明崇禎九年(1636)的明清寶坻之戰(zhàn)，因為這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所以身在清朝的王煐稱為國初。④

據(jù)《清太宗實錄》卷三十“崇德元年”條，這年五月，皇太極命武英郡王阿濟格等率兵伐明，九月己酉，阿濟格遣使奏捷(原文略)，隨后，皇太極給在寧錦待命的多爾袞和多鐸的上諭對此有詳細敘述:

乙卯，上諭奉命征西和碩睿親王和碩豫親王等，近者往征燕京武英郡王有捷音至，賴上天眷佑，威聲大振，克獲城池，所在敵兵，無不披靡，我國出征將士俱無恙。 朕心甚為慰愜，故令爾等知之。 總計捷攻克十二城，敗敵五十六次，或有獲馬甚多者，或有獲五六匹以上者，共俘獲人畜十七萬九千八百二十，輜重等物無算。 除粗惡外，已令人籍之以歸矣。

其敘具體戰(zhàn)役略引如下:

兩黃旗兩紅旗鑲藍旗滿洲蒙古共十旗攻定興縣，譚泰所領(lǐng)一旗兵，先登取之。 拜尹圖一旗兵獨克安永縣。 葉臣一旗兵獨克安州。 兩黃兩紅兩白及鑲藍旗步兵及漢軍共十旗兵合攻寶坻縣，葉臣一旗穴其城，取之。 ……大軍所向，在在成功，爾等聞之，自為欣悅。特諭。⑤

王先謙《東華錄》對寶坻之戰(zhàn)的敘述是:

兩黃兩紅兩白鑲藍旗白奇超哈烏真超哈滿洲蒙古漢人十固山合攻寶坻縣，葉臣穴其城，取之。⑥

白奇超哈(《滿文老檔》第28 冊此處作“博奇超哈”)、烏真超哈都是滿語音譯。 “白奇超哈”，張書才謂即為步兵。 “烏真”滿語意為重的、沉重的；“超哈”即“士兵”?！盀跽娉奔础爸乇保虺踅〞r與炮兵建立有關(guān)而得名。后成為“漢軍”之名。 《清史稿》志一〇五:“舊漢兵為烏真超哈?！薄盀跽娉粷h軍。”《滿文老檔》記前方信使報告戰(zhàn)事，關(guān)于寶坻之戰(zhàn)敘述道:

寶坻縣城四周皆放水，水渠不能攻。 見敵毀橋處水淺，遂入壕內(nèi)。 沿壕掘洞，以毀其城。 葉臣之孫戴薩喀先登。 胡西(此處殘缺)揚蓋繼之。 城內(nèi)游擊一員，知縣一員，千總一員，時滿蒙漢九旗兵攻克其城。⑦

滿洲蒙古漢軍十支部隊合圍攻寶坻。 可見抵抗之激烈。 計六奇《明季北略》則記載了知縣被殺之事。 該書卷十二“清兵入塞”條記載:明崇禎九年即清崇德元年(1636)，是年七月“初六丁未，清兵深入，掠山西，初八己酉，間道過昌平，降丁內(nèi)應(yīng)，城陷。 ……十六丁巳，攻寶坻，入之，殺知縣趙國鼎。 二十二癸亥，入定興，殺家居少卿鹿善繼，又入房山。 都城戒嚴”⑧。

據(jù)有關(guān)資料，寶坻城被攻破，城內(nèi)官員和民眾被殺數(shù)千人，是為寶坻歷史上死于戰(zhàn)亂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史稱“丙子之難”。 奇怪的是，《滿文老檔》對于此次入侵各地的戰(zhàn)果，包括殺死、俘獲人畜的情況記敘相當詳盡，而于寶坻未置一詞。 使人懷疑是否對屠殺有所隱諱?⑨由于當時明王朝中央政權(quán)仍然存在，而清兵的入侵，并非“解民于倒懸”，主要是為了掠取人畜，并且進行破壞和屠殺，因而遭到當?shù)毓倜竦挚故潜厝坏?，也是完全正義的。 這是對這場戰(zhàn)爭的基本性質(zhì)的判斷。

二

之所以需要了解這場戰(zhàn)事，是因為事件的雙方各在戰(zhàn)場的一邊。 曹振彥在攻城的阿濟格鑲白旗麾下，而王鼎臣和他的父親王溥則在協(xié)助縣令趙國鼎守城。

關(guān)于王鼎呂在這場戰(zhàn)事中的遭遇，主要有以下三條記載:一條是乾隆十年《寶坻縣志》關(guān)于其父親即王煐祖父王溥協(xié)助知縣趙國鼎抗清全家殉難的記載:

(王溥)字德涵，萬歷己酉鄉(xiāng)舉。 甫讀書即慨然以忠孝自命。 垂髫失恃，哀毀如成人。 ……崇禎九年，大兵猝至，溥助縣令趙國鼎死守。 城破，或勸溥去，溥曰；“奈何負趙公?”但揮其子鼎呂去，曰：“先人一脈汝延之。 吾畢命于此矣?！标H門男女凡殉者二十余人。 事定，鼎呂歸，乃號哭營葬。⑩

一條是《寶坻縣志》關(guān)于王鼎呂逃出的記載:

(鼎呂)字翼明，溥之子也。 明丙子(1636)城破，溥舉家死于兵。 鼎呂年十七耳，獨與從侄烈得免。 號哭營葬，并期功(按：指伯叔親戚)諸暴骸瘞之。[11]

另一條是姜宸英為王鼎呂寫的《翼明王君墓表》，其中關(guān)于王鼎呂出逃的過程寫得較詳細:

……及明末被兵城陷，公一門自父通判公以下，數(shù)十口盡罹其難，而王氏幾不祀。 獨公與其從侄烈跳身得免。 ……當城陷時，公母李孺人先歿矣，通判公急命公出，公哀戀不忍，固遣之，不得已攜幼弟縋城，遁伏潴田中三日，免，而幼弟竟失。 歸則號哭，營葬事。 自通判公下，旁及期功，諸暴骸無不就穴者。 時齒尚十七……[12]

由于涉及所處時代的敏感話題，各條記載事有隱現(xiàn)。但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悲壯動人的滿門忠烈的抗清志士故事。 年僅十七歲的王鼎呂在父親的催促下“跳身得免”，留得一命。 然而王鼎呂并沒有能逃出虎口，他被清兵俘獲。應(yīng)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王鼎呂遇上了曹振彥。 如果沒有遇上曹振彥，他可能也會成為武英郡王帶回盛京的“俘獲人畜十七萬九千八百二十”中的一個。 至于從被俘到曹振彥使他“護持指示得歸民籍”的經(jīng)過，也許同樣由于涉及敏感話題，甚至涉及曹振彥的安全，各種記載均避而不提。 幸好他的兒子王煐不忘救父之恩，特地在悼念曹寅的詩中敘及，否則，曹振彥的可貴義舉就完全湮沒了。 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兒子自述的第一手材料，事情的真實性就是絕對可靠而無可懷疑了。 王煐把這一重要信息披露的時間點選擇在曹振彥及其兒子曹寅逝世后的康熙五十一年，而不是父親王鼎呂逝世后姜宸英作《墓表》的康熙三十六七年[13]，也意味深長，似可窺見這一事件的特殊政治性質(zhì)，和刻意保護當事人的用心。

這顯然牽涉幾個問題:第一，曹振彥必須在寶坻戰(zhàn)場，他是怎么以什么身份來到寶坻的? 第二，他為什么能夠救助王鼎臣，如王煐所述“護持指示得歸民籍”，像這種事情，沒有一定的職權(quán)是做不到的；第三，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在敵對的明清戰(zhàn)場，這是有相當風險的事情，他敢于如此做，說明了什么?

在崇德元年(1636)之前，人們熟知的有關(guān)曹振彥的正式任職材料，是《清太宗實錄》天聰八年(1634)的記載:“墨爾根戴青貝勒多爾袞屬下旗鼓牛錄章京曹振彥有功加半個前程?！眴渭儜{這一條材料，人們很可能以為曹振彥就只是多爾袞麾下的儀衛(wèi)親兵(旗鼓)頭目，或曰包衣佐領(lǐng)。 就旗主的領(lǐng)屬關(guān)系而言，這種說法大體不錯。[14]但事實上的領(lǐng)屬關(guān)系層次可能更為復(fù)雜。 多爾袞任鑲白旗旗主是在天聰二年，在此之前，旗主是其兄阿濟格，這年三月，皇太極以“貝勒多鐸欲娶國舅游擊阿布泰之女，貝勒阿濟格不奏請于上，又不與眾貝勒議”等為由，奪了阿濟格旗主之職，“上命罰阿濟格……仍革固山貝勒任，以其弟多爾袞代之”。[15]至于阿濟格何時開始任鑲白旗旗主，學(xué)界尚無定論。[16]可見包衣曹家原是阿濟格部屬，后來旗主換了，但與阿濟格的部屬關(guān)系仍然未變。 即阿濟格雖然已非旗主，卻還是包衣曹家的府主。 崇德元年，皇太極下令，改旗鼓之名:“皇帝敕令駕下旗鼓及王貝勒旗鼓，今后俱不許稱旗鼓。 駕下旗鼓，滿洲稱凡擔章京，漢人稱旗手衛(wèi)指揮。 王、貝勒旗鼓，滿洲稱擺塔大，漢人稱長史?！逼渎氊煟稣鲿r率儀衛(wèi)親兵，平時則為管家。 今存史料表明，崇德年間，曹振彥(或譯作曹謹言、曹金顏，甚至邵振筵)確任鑲白旗下長史，武英郡王下管家。[17]這才能夠說明，為什么旗主多爾袞并未出征，而曹振彥卻隨阿濟格出征。 只因為他是府主阿濟格的長史，統(tǒng)率一個半牛錄(應(yīng)為450 人)的包衣漢人佐領(lǐng)。 前引《清太宗實錄》表明，寶坻之戰(zhàn)有兩白旗(正白、鑲白)參加，作為鑲白旗長史的曹振彥所以到了前線，這才有見到王鼎呂并施救的機會。

王鼎呂奉父命縋出城逃命，并非如姜宸英所言，潛伏在潴田(潴，積水之地)中三天逃脫，而后被清軍俘獲了，并且送到了曹振彥跟前，這才有王煐詩注所敘之事:“國初先大人于患難中獲交令祖，轉(zhuǎn)運公護持指示，得歸民籍?！薄白o持指示，得歸民籍?！边@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八個字。 它包含著異常豐富的信息內(nèi)容和意義。 從字面說:“護持”，保護扶持照料；“指示”，具體指點教導(dǎo)。 由此四字，可知曹振彥對王鼎臣的態(tài)度和作為。 “得歸民籍”，四字極為重要。 “奴籍”和“民籍”，對于王鼎呂是除了生死之外的人生命運界限。 而對于曹振彥，使王鼎呂免于為奴，回歸家鄉(xiāng)，就是他努力的目標和結(jié)果。 雖然王煐未能提供更多的細節(jié)，無法還原彼時彼地的場景，但這一目標的最終實現(xiàn)，使我們有可能做一些合乎邏輯的推想。

這次清兵入關(guān)，意在騷擾、破壞和掠奪。 從阿濟格奏捷和皇太極上諭內(nèi)容就可以看到，獲取人畜財富是其最重要的戰(zhàn)果目標(《滿文老檔》對此記敘均詳盡到個位數(shù))。 它反映了相對落后的滿洲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要求。 掠取人口，就是為了增加勞動力和戰(zhàn)斗力。 所以，皇太極在前述上諭中特別提到，“除粗惡外，已令人籍之以歸”。 “籍”，就是登記造冊。 對于所俘獲人口，就是進入“奴籍”，而后再作為戰(zhàn)利品，分配給貴族將士作為獎賞，成為“佐領(lǐng)下人”“辛者庫”，或其他莊奴。 像王鼎呂那樣當時十七歲的年輕男子，尤為奴役之亟需。 由此可以想見，王鼎呂被俘后，進入奴籍的可能性有多大，而一旦最終進入奴籍，要擺脫厄運“得歸民籍”又會多么困難(甚至不可能)。 而要使年輕男子王鼎呂逃脫為奴的命運，與當時滿清政權(quán)和此次用兵的掠奪目標完全背道而馳。 《大清律例》規(guī)定:(俘囚)“放縱者，不分官役，各與囚之徒、流、遷徙、充軍同罪。”[18]在清初亟需補充戰(zhàn)斗力和勞動力的時代私縱俘囚肯定罪罰更重。天聰元年，有生員岳起鸞上書，請求“與明和應(yīng)將漢人速行放還，否則亦當歸其紳士”，遭到皇太極痛斥:“至俘獲士民之所與，豈可復(fù)送還敵國耶?”并傳諭眾漢官議，結(jié)果是“群臣力請曰:‘此等之人，蓄謀向敵。 不可不誅。’上從之?！盵19]這位被殺的生員只不過提了不合時宜的建議，就被扣上可怕的罪名。 而曹振彥更需有所行動，這樣做要冒著多大的政治和個人風險，弄得不好將給自己和全家?guī)碓鯓拥臑?zāi)禍。 而從王鼎呂那面說，被俘之后，他不但擔心自己的未來命運，更有眼前父母及殉難全家尸骨暴露在外，無人營葬掩埋，可以想見，他會多么著急和痛苦!

這就是曹振彥和王鼎呂面對的嚴峻現(xiàn)實。 在當時情況下，曹振彥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無疑困難重重。 按照“得歸民籍”語意分析，似乎是王鼎呂曾經(jīng)一度已入奴籍，而后才“得歸民籍”。 那么，這一“得歸”的解救究竟是在寶坻當?shù)赝瓿傻模€是被清軍押到盛京(沈陽)以后才實現(xiàn)的? 按照前引有關(guān)史料的記載，王鼎呂后來“號哭營葬”及其他親人的“暴骸”，這就不可能離開寶坻太久或太遠，而清兵此次行動是并不占領(lǐng)而只掠取人畜的，大軍隨行。 所以這一切解救過程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實施完成。 我們無法推知過程的細節(jié)。 也許曹振彥是利用了自己作為一位包衣漢人頭目，阿濟格統(tǒng)帥府長史的職權(quán)，以及通曉滿漢兩種語言的方便，來克服這些困難。 例如，找出某種理由，將鼎呂列入皇太極所排除的“粗惡”，不堪使用者，使其不入籍；或者在入籍之初，尚未押送回程之時，讓他得以脫逃；或者在入籍大局未定之時，為其巧妙改易，使其“得歸民籍”……不論怎樣做，都不難想象時間的緊迫和處置的艱難甚至風險，因為隨著清軍撤回關(guān)外，俘囚剃發(fā)易服，入籍已定，就一切難以挽回。 而在這一過程中，王鼎呂也許還可能遇到種種虐待傷害，是曹振彥的”護持指示“，才讓他受到保護指點，得以渡過難關(guān)，并且回歸鄉(xiāng)里，“號哭營葬”。 從今天回想，在當時明清嚴重敵對形勢和滿清政權(quán)嚴酷奴籍政策下，曹振彥能夠使王鼎呂“得歸民籍’，簡直是一個奇跡。 難怪王煐會在父親去世數(shù)十年后，仍念念不忘，要稱頌曹振彥此舉為“君家祖德古先賢”。 而崇德元年(1636)至曹寅逝世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歷振彥、璽、寅三代，正合“三世論交七十年”之意。

當然，由于王煐詩注過于簡略，上述論述仍不免于推想。 那么，是否可能作其他推想，例如此事或發(fā)生在順治初年，因曹家在寶坻有授田，王鼎呂欲帶地投充(投充即為莊奴)，而曹振彥助其歸“民籍”? 然據(jù)《寶坻縣志》記載，鼎呂脫難后“流寓京師，數(shù)年乃歸，理舊業(yè)，并為(從侄)烈完其家室，撫從兄弟子女逾于所生，王氏復(fù)振”，及“于順治丁酉(順治十五年)拔貢，亦痛父終身不仕”等經(jīng)歷[20]。 既王氏家業(yè)復(fù)振，則無“患難”可言，更不必投充旗人以自存。 所以，就王煐詩注“患難”語意，還應(yīng)以寶坻之戰(zhàn)獲救的推論為當。 雖然這個問題還有待材料的進一步發(fā)掘考證，但不論怎樣，曹振彥“護持指示”使王鼎呂“得歸民籍”的基本事實及其意義是無可懷疑的了。

三

曹振彥的義舉對于王煐一家的意義顯而易見，對于王煐與曹寅數(shù)十年交誼的意義已有人論述。 然而，這一史實對于曹振彥和包衣曹家的意義何在? 卻是人們忽視的一個重要問題。

筆者認為，首先它為我們揭示了曹振彥思想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 要分析曹振彥為什么能這樣做，了解他的心理動機和過程是困難的，但卻是有跡可循的。 一個素昧平生的被俘獲的寶坻年輕人的命運，甚至是敵對的抗清志士的遺孓，為什么能引起一位入滿已久的包衣漢人頭目曹振彥的深切關(guān)懷和同情，以至于使他敢于冒著風險給予救助?他們的情感契合點在哪里? 王煐的詩注可以給我們提供答案。 這個答案就是“得歸民籍”所包含的信息內(nèi)容。 我們可以想象，這位十七歲小男孩為抗清全家殉難的身世，一定很深地觸動了曹振彥的隱痛，因為十幾年前后金天命六年(1621)努爾哈赤攻破沈陽城時，二十來歲的振彥正是同樣被俘，與父親和全家一起成為滿洲包衣，而且世世代代無法改變其奴籍。 雖然天聰三年皇太極選拔人才，“諸貝勒府以下及滿漢蒙古家所有生員，俱令考試，……得二百人，凡在皇上包衣下，八貝勒等包衣下，及滿漢蒙古家為奴者，盡皆拔出”。[21]他也因此有幸成為“教官”，但他一家的奴籍也并未得到改變。 可以說，“得歸民籍”正是包衣曹家的心結(jié)和夢想。 他不忍也不愿這位年輕人遭受他自己和包衣曹家受過的為奴之苦。 如果真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包衣奴才與主子親信密邇，可以享受種種自由民沒有的旗人特權(quán)和好處，他為什么不把王鼎呂帶回去享受幸福，而要冒著風險給予救助呢? 事實是:無論王鼎呂還是曹振彥心中，出奴籍，歸民籍，都是當時脫離苦海的唯一抉擇。 盡管民籍并不意味著幸福，但對人的基本生存需求而言，人身自由乃是高于一切的價值。 也許正是自己和全家浹骨淪髓的為奴之痛，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愛情懷，以及血脈命運相連的民族同胞情感，驅(qū)使他做出了救助王鼎呂“護持指示”“得歸民籍”的勇敢義舉。

我們絕不應(yīng)低估王鼎呂“得歸民籍”事件對于曹振彥和包衣曹家的研究意義。 可以說，在包衣曹家家世材料極其缺乏的今天，救助王鼎呂“護持指示”“得歸民籍”是一個重要的補充和突破口。 它揭示了曹振彥隱秘的精神世界和人格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閃光點。 過去，人們只看到曹振彥這位前明生員，入清后，歷任教官、佐領(lǐng)，以貢士任州府官員，直到從三品鹽運使忠心耿耿步步上升的一面，曹振彥救助王鼎呂“得歸民籍”的事件被發(fā)現(xiàn)，把他長期壓抑掩埋的痛恨奴籍、向往民籍、痛恨奴役、向往自由的隱秘內(nèi)心追求和敢作敢為的義勇精神推向了前臺，閃耀出真正的人性光輝。按照這種思路，可以推想，也許曹振彥救助的并不止一人一事，可惜留下的歷史記錄太少太少，王煐詩及注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彌足珍貴了。

王鼎呂“得歸民籍”的發(fā)現(xiàn)和解讀，也填補了包衣曹家精神傳承研究的一個重要空白。 本人在曹寅和曹雪芹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祖孫一脈相傳的反奴情結(jié)和自由心性追求。 本來，在滿清王朝“嚴主奴之分”“嚴滿漢之分”的基本國策下，世代為奴的包衣曹家的反奴情結(jié)和自由心性追求是一個完全合乎邏輯也合乎事實情理的人性命題。 然而由于曹家一度享有的榮華富貴掩蓋了這一基本事實，人們并未給予足夠重視。 而且，當試圖把這種精神傳承鏈條向上延伸時，還遇到了困難，出現(xiàn)了空白和斷裂。 空白和斷裂帶主要就是曹振彥一代。 筆者曾經(jīng)越過這一空白，尋找到前明武官曹錫遠，從他被俘后的拒絕出仕的倔強個性和不合作態(tài)度(這也許是其家族成為遼東曹氏唯一淪為滿洲包衣的重要原因)發(fā)現(xiàn)家族傳承淵源。[22]但曹振彥的政治轉(zhuǎn)向卻使證據(jù)薄弱的探索遇到了困難。 現(xiàn)在，王鼎呂“得歸民籍”事件的發(fā)現(xiàn)和解讀，使這一傳承鏈條得到了完整的鏈接。 原來，救助王鼎呂實現(xiàn)的“得歸民籍”乃是被俘的曹振彥父子和全家的終世夢想，也是它后來得以延續(xù)的起點。 往后，是曹璽開始的與明遺民密切交往所隱含的民族回歸情感。 再往后是曹寅的“身心相悖的雙重人格”，特別是他的奴性忠誠與反奴人格并存的復(fù)雜狀態(tài)，他年少侍衛(wèi)時期反復(fù)感嘆“塵役苦無厭”“轅轍何時休”的無法擺脫的行役之苦，他對親友傾吐的“莫嘆無榮名，要當出籬藩”“身世悲深麥亦秋”的身世之感，他通過病鶴、羈馬、籠鷹、圈虎等系列隱喻形象表達的羈囚之憤，他的愛石情結(jié)和作品石頭意象表達的自由心性追求[23]，他對老友姚潛(1624-1709)侍養(yǎng)終身，不僅因為姚是氣節(jié)高尚的明遺民，也還因為姚氏“值其妹家被禍，沒入戚里為奴，不惜罄毀家貲，走京師，極盡謀慮，贖妹氏及孤甥以歸”，在這種義舉里，我們依稀看到其祖父振彥救助王鼎呂“得歸民籍”的義舉影子[24]……直到曹雪芹，由于家庭變故，時代滋養(yǎng)和個性發(fā)展，祖輩的雙重人格向“嶙峋更見此支離”的叛逆性人格轉(zhuǎn)變，并通過《紅樓夢》進行偉大的反奴藝術(shù)創(chuàng)造:他借助補天頑石隱喻“天不拘兮地不羈”的自由本性哲理，借晴雯、鴛鴦、齡官等形象奏出的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反奴強音，“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為健仆走卒，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的人格宣示，通過賈寶玉“全放出去，由本人父母自便”傳達的解放奴婢的理想，對等級奴役制度和奴性人格的揭露批判，等等，以及曹雪芹晚年“出旗為民”爭取人身自由的努力[25]，我們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傳承發(fā)展創(chuàng)新軌跡。[26]可以說，《紅樓夢》不但凝聚著數(shù)千年的民族文化文學(xué)傳承創(chuàng)造，也凝聚著作者及其包衣曹家為奴的百年辛酸和反奴的百年夢想。

筆者認為，在曹雪芹家世研究中，存在著重材料考證、輕意義詮釋，重血緣關(guān)系、輕精神傳承的偏向。 考證是基礎(chǔ)，但沒有意義詮釋，材料的隱含信息就不可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掘和顯示。 王鼎呂“得歸民籍”就是一個例子。 當然，對包衣曹家精神傳承的研究的意義遠不止于弄清其自身的線索脈絡(luò)，更在于加深對《紅樓夢》博大深邃內(nèi)涵的理解，并為曹雪芹著作權(quán)奠定無可置辯的內(nèi)證基礎(chǔ)。 因為只有走近曹雪芹，才能走進《紅樓夢》。

包含曹振彥在內(nèi)的包衣曹家的精神傳承研究，正是走近曹雪芹的重要通道。

2020 年元月寫，9 月改定于深圳

注釋

① 參見高樹偉《王南村·風木圖·曹寅——兩份關(guān)于曹寅的新材料》，《紅樓夢學(xué)刊》2012 年第2 輯；顧斌《曹學(xué)文獻探考——有關(guān)曹學(xué)考證方法的檢驗》，閱文出版社2019 年版，第194—197 頁。

② 參見宋健《發(fā)現(xiàn)清初著名詩人王煐》及所附資料，王煐原著，宋健整理《王南村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 頁。

③ 《清代詩文集匯編》收有王煐《憶雪樓集》《少作偶存》《田盤紀游》《磵上草》《蜀裝》《蘆中吟》《秋山吟》《 衡游草》《并鄉(xiāng)》《前后寫憂》《還庚》等十余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至2012 年影印版。 今人宋健整理有《王南村集》。王煐《挽曹荔軒使君十二首》載《蘆中吟》。

④ 清人稱“國初”，指1644 年順治入關(guān)之前。 如福格《聽雨叢談》卷一“滿蒙漢旗分”條云“漢軍乃遼東、三韓、三衛(wèi)人民，國初稱烏真超哈”；“筆帖式”條云“國初都沈陽時，未備文學(xué)翰林之職”等。 福格《聽雨叢談》，中華書局1984年版。

⑤ 《清太宗實錄》卷三十“崇德元年”條，《清實錄》，中華書局1986 年影印本。

⑥ 王先謙編《正續(xù)東華錄》崇德一“九月己酉”條，擷華書局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影印本。

⑦ 《滿文老檔》第十五函，第26 冊，中國第一歷史博物館，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譯注，中華書局1990 年版。 “白奇超哈”解，據(jù)張書才2020 年9 月9 日給筆者的微信。

⑧ 計六奇《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 年版。

⑨ 參見《寶坻話古今：寶坻城的演變》，微信公眾號“寶坻微生活”2019 年3 月23 日；《滿文老檔》第十四、十五函，第22—28 冊。

⑩[11][12] 宋健《王南村年譜》，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6、6、7 頁。 另有《光緒順天府志》等記載，大體相同，茲不贅引。

[13] 參見宋健《王南村年譜》，第240、328 頁。

[14] 張書才、李一鶚編注《曹寅全集·奏疏卷·前言》，未刊稿，張書才提供。

[15] 《清太宗實錄》卷四“天聰二年三月庚寅”條，《清實錄》，中華書局1986 年影印本。

[16] 黃一農(nóng)認為，至遲在天命八年前，阿濟格已任鑲白旗旗主。參見黃一農(nóng)《二重奏：清史與紅學(xué)的對話》，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9 頁。

[17] 參見黃一農(nóng)《二重奏：紅學(xué)與清史的對話》，第46—55、59 頁。

[18] 《大清律例》《捕亡》篇“徒流人逃”條，參見杜軍強《私放在押人員罪法律適用探究》，鄭州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7 年。

[19] 《清太宗實錄》卷二“天聰元年三月己巳”條，《清實錄》，中華書局1986 年影印本。

[20] 乾隆十年《寶坻縣志》，轉(zhuǎn)引自宋健《王南村年譜》，第6 頁。

[21] 《清太宗實錄》卷五“天聰三月”條，《清實錄》，中華書局1986 年影印本。

[22] 參見劉上生《走進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年版，第170—174 頁；《曹寅與曹雪芹》，海南出版社2001 年版，第11—18 頁。

[23] 參見劉上生《曹寅與曹雪芹》，第163—188 頁。

[24] 參見方曉偉《曹寅評傳》，廣陵書社2010 年版，第205 頁。

[25] 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第187—203 頁。

[26] 參見劉上生《論曹寅童奴生涯和紅樓夢的反奴文化創(chuàng)造》，《紅樓夢學(xué)刊》2018 年第1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