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之禍視閾下漢武帝與戾太子父子糾葛探析
——與辛德勇等先生商榷

文/李峰

漢武帝統(tǒng)治晚期，由于武帝與戾太子所秉持的治國理念有異、戾太子羽翼已成、戾太子繼位朝政可能為衛(wèi)氏外戚所操控等原因，使武帝與戾太子之間的矛盾日漸加深，兼之各利益攸關(guān)方的深度參與，使武帝意欲更換繼嗣。但因茲事體大，使他一度猶豫不決，而上天的警示又讓他欲罷不能，至征和元年（公元前92）冬最終決定廢黜戾太子，遂對衛(wèi)氏外戚集團大開殺戒。面對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勢，戾太子一直采取守勢，隱忍以對，直到江充在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為求自保，方奮起抗爭。

漢武帝晚年與戾太子的矛盾

通過對《漢書》等相關(guān)史料的研讀，可以發(fā)現(xiàn)漢武帝晚年與戾太子之間矛盾重重。首先，武帝父子治國理念不同。此說由張烈首倡，而為田余慶所弘揚，嗣后蒲慕州、閻步克、陳曦等屢有闡發(fā)，然諸家皆征引有《資治通鑒》中出處不明的史料，在這些史料的可信性受到質(zhì)疑的當下，似乎諸家之論皆難以成立。然而蒲慕州、陳曦的部分觀點還是頗有說服力的，如蒲慕州認為戾太子以文治為主的政治傾向，可以由他的教育背景及他性格的仁慈寬厚上看出。陳曦通過對《漢書》所敘戾太子“私問《谷梁》而善之”一事解讀，指出戾太子立足于《谷梁傳》，形成了與漢武帝政治色彩不同的“守文”思想。但辛德勇卻認為戾太子之“私問《谷梁》”，當在其既通《公羊》之后、舉行冠禮之前。因此懷疑戾太子是否真正理解《谷梁傳》。進而指出元狩六年（公元前117），戾太子12歲時，被武帝寵幸的王夫人子劉閎受封為諸侯王，立8年而薨，時年戾太子20歲，這也就意味著在此期間戾太子正處于母親衛(wèi)皇后遭受漢武帝冷落而異母弟劉閎深得寵幸的環(huán)境之中。由于衛(wèi)皇后母子地位受到王夫人母子的威脅，而《谷梁傳》關(guān)于魯隱公與魯桓公身份問題的敘述與評價有利于維護戾太子的地位，因此戾太子對《谷梁傳》感興趣。

據(jù)《漢書·戾太子傳》《儒林傳》所載，可知戾太子是在通曉《公羊傳》后，學(xué)的《谷梁傳》。而兩傳即如辛德勇所言，本同源異流，則戾太子在通曉《公羊傳》的基礎(chǔ)上再學(xué)習(xí)《谷梁傳》，自應(yīng)是輕車熟路。且《公羊傳》兼?zhèn)鳌洞呵铩反罅x微言，《谷梁傳》但傳《春秋》大義，則相對于《公羊傳》，修習(xí)《谷梁傳》較為容易，所以戾太子“私問《谷梁》而善之”是合乎情理的。

同時，征諸史實，齊王劉閎卒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戾太子時年19歲。王夫人卒于元狩六年武帝封其子劉閎為齊王前后。王夫人卒后，史無載任何武帝寵愛劉閎之語，可知劉閎之寵已衰，不再對戾太子構(gòu)成威脅。同時，戾太子的靠山大司馬大將軍衛(wèi)青此時尚在。所以自劉閎被立為王至其薨這段時間，衛(wèi)子夫雖色衰，然其皇后之位尚穩(wěn)。在此期間，戾太子也得到武帝的著意栽培，且武帝對戾太子的寵愛一直持續(xù)到他行冠禮后尚不衰，也就是說戾太子是安全的，并無被奪嫡之憂。所以辛德勇假定衛(wèi)子夫母子地位受到王夫人母子威脅的觀點是不成立的，其由此而發(fā)的議論自然亦不能成立。由于《公羊傳》宣揚大一統(tǒng)、鼓吹大義滅親，強調(diào)復(fù)國仇，《谷梁傳》講親親尊尊、重視禮教、主張以民為本，而武帝重《公羊傳》，戾太子善《谷梁傳》，故此確可視為武帝與戾太子之間存在著治國路線之異的佐證。

另外從戾太子深得民心也可看出他與武帝的治國路線之異。如始元五年（公元前82）春，發(fā)生偽戾太子詣闕自陳事件，長安數(shù)萬吏民聞訊前來聚觀，并對偽戾太子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

其次，武帝晚年，戾太子羽翼已成，讓武帝對他充滿疑忌。關(guān)于武帝疑忌戾太子事，筆者在拙著《巫蠱之禍——西漢中期政壇秘辛》一書中已指出，武帝時以衛(wèi)、霍為首的軍功外戚集團，成為太子母子的重要依靠。同時還要補充說明的是，衛(wèi)氏外戚的核心人物中其時頗有身居要職者。而石慶、卜式等名臣皆曾為太子之師，這些人后皆不得意，或以過見譴，或獲罪自殺，屬于他們的勢力為圖東山再起，在政治上傾向于支持戾太子是可以想見的。戾太子成人后，武帝特為他立博望苑，任由他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招攬賓客，這使社會上許多才俊被戾太子所延攬，成為他的親信。另外戾太子還擁有武帝的授權(quán)，可以行使部分皇權(quán)。總此諸方面原因，使戾太子在朝中權(quán)勢頗盛，更何況戾太子親黨中頗多跋扈之徒。因此縱使戾太子無逆亂之心，但其親黨恣意妄為，如何能讓武帝心安？武帝公開肯定政治投機者江充舉報戾太子屬下違制之舉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

最后，若戾太子繼位，漢家可能會再度出現(xiàn)太后擅權(quán)的局面，這也是武帝所不能容忍的。

此外，衛(wèi)皇后色衰后，王夫人、李夫人、鉤弋夫人等相繼受寵，并皆有子，由此而導(dǎo)致武帝與戾太子關(guān)系疏離，從而深化二者之間的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

總之，巫蠱之禍，是以漢武帝與戾太子的矛盾斗爭為核心，各利益攸關(guān)方深度參與政治博弈的結(jié)果，其背景極其復(fù)雜。

武帝發(fā)動巫蠱之獄的心路歷程

太始三年（公元前94）鉤弋夫人因孕十四月而生劉弗陵后，武帝以堯母亦孕十四月而生堯為由，乃命鉤弋之門曰“堯母”。司馬光認為此事透露了武帝欲更換繼嗣之心，而在辛德勇看來，武帝只是想廢除戾太子，而不是要誅殺，因為在兩漢時期即便太子被廢，也并無擅殺廢太子之事。事實是景帝廢太子劉榮之死就是出自景帝的授意。

然而，堯母門事件后有年余，針對戾太子，武帝似乎并未采取什么實質(zhì)性的行動。究其原因，首先可能是自己年過花甲而得少子，讓他自覺身體尚健，認為易儲之事不必急在一時；其次，由于太子羽翼甚眾，若輕率動搖太子，稍一不慎，就會引起朝局的動蕩；最后，他與太子為父子數(shù)十年，對太子還是有感情的，讓他斷然下狠手處置太子，確實于心不忍。但是來自上天的警示卻又讓他屢屢欲罷不能。

太始四年七月，趙國有蛇從邯鄲郭外進入城邑中，與邑中蛇群斗于文帝廟下，結(jié)果邑中蛇斗死。此事當引起武帝的注意，因為歷史上曾發(fā)生過類似的蛇斗事件。春秋時，鄭莊公死后，各方勢力角力，諸子爭位，魯莊公十四年流亡在外的鄭厲公突復(fù)入，在鄭厲公復(fù)位前，子儀為君，鄭國的國都南門曾發(fā)生過被視為妖異之事的蛇斗事件。

就太始四年發(fā)生在趙國的蛇斗事件而言，由于江充是趙人，因此《漢書》認為這是江充將為禍宮廷之讖。進一步講此為君主諸子爭位之讖。從歷史上的案例及相關(guān)讖理推考，此事喻示著武帝他子將與戾太子爭立，郭外蛇由外侵入邑內(nèi)，處于爭位，象征要攻取太子之位的武帝他子；邑中蛇處于守位，象征要保有太子之位的戾太子，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郭外蛇戰(zhàn)勝了郭內(nèi)蛇，也就預(yù)示著武帝他子戰(zhàn)勝了戾太子，故武帝應(yīng)當欣慰。然而武帝能做此解讀，未必戾太子就不能。并且覬覦太子之位的擁鉤弋夫人勢力及李氏外戚集團，也有可能各自將此解讀為此讖喻示著己方將爭得太子之位，而這勢必會進一步激化各方的矛盾，并嚴重影響武帝對時局的判斷。

太始四年十月甲寅，發(fā)生日食。征和元年夏，大旱。征和元年十一月，武帝發(fā)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武帝在上林苑、長安城大搜奸人，當是因為他感到自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認為有必要予以搜捕。而若推考誰為奸人的幕后指使者，雖然武帝認為欲謀害自己的人甚眾，但聯(lián)想到太始四年七月出現(xiàn)的蛇斗之讖，繼而發(fā)生的預(yù)示可能發(fā)生非常之事的日食、大旱等異兆，使其更有理由斷定這很可能是出自戾太子勢力所為。總之，通察武帝除掉戾太子的過程，此次大搜的對象“奸人”，在巫蠱之禍中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因為正是所搜捕的“奸人”徹底激怒了武帝，使他對衛(wèi)氏外戚大開殺戒。

考武帝鏟除戾太子羽翼的過程，始自抓捕朱安世。因求之不得，遂直接以罪抓捕太仆公孫敬聲，而劍指公孫賀，強攻衛(wèi)氏外戚。公孫賀救子心切，竟自請逐捕朱安世以贖公孫敬聲之罪。此舉正中武帝下懷，因許之，后果得朱安世。接下來朱安世即于獄中上書，告公孫敬聲犯下與陽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祝詛武帝等大罪。征和二年正月，公孫賀父子死獄中，其家被族誅。三月，武帝提拔自己的侄子、貳師將軍李廣利的親家、涿郡太守劉屈氂為左丞相。及至閏五月，在衛(wèi)氏外戚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武帝驟然出手，諸邑公主、陽石公主、衛(wèi)青子故長平侯衛(wèi)伉皆坐巫蠱死，至此衛(wèi)氏外戚核心人物盡除。

在剪除掉衛(wèi)氏外戚集團的骨干力量之后，武帝幸甘泉宮，幕后操控除掉已形同困獸的衛(wèi)后、戾太子母子事宜。在此過程中，江充一度表現(xiàn)得相當活躍，然而需要說明的是，江充能介入其中，乃在于他窺測到武帝的心思后，自己積極爭取所致，其實他并不在武帝的計劃之內(nèi)，因為扶持一個新起的外戚打擊另一個正在得勢的外戚，是武帝慣用的伎倆，此次他將劉屈氂招至長安，就是意圖借劉屈氂之手廢黜戾太子。

武帝幸甘泉后疾病，江充因奏言武帝的疾病是被人巫蠱祝詛所致，武帝于是命他為使者治巫蠱。當然由于武帝工于權(quán)謀，他是不會明確指示江充除掉戾太子的。所以江充治蠱先在民間展開，其意既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招致戾太子的反制，同時也含有揣摩武帝的心思的想法。及見武帝對自己的舉措并無不滿，接下來又奏言宮中有蠱氣，意在向武帝請示是否向衛(wèi)后、戾太子下手，而武帝則允許他入宮治蠱。為了使工作得以順利展開，武帝又使韓說、章贛、蘇文等協(xié)助江充。由于得到了武帝的授權(quán)，江充等入宮治蠱，矛頭直指衛(wèi)后、戾太子。

巫蠱之禍中戾太子的被動應(yīng)對

征和年間，面對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勢，戾太子一直采取守勢，隱忍以對。此固然與武帝手段老辣關(guān)系甚大，同時也與《通鑒》所言的戾太子“性仁恕溫謹”“敦重好靜”有關(guān)。但辛德勇、成祖明等皆不認可此說。對此筆者不能茍同。

關(guān)于戾太子的性情，可從培養(yǎng)、教育他的一批貴族、重臣的共性來推理。武帝喜歡恭謹?shù)某枷拢虼诵l(wèi)氏外戚集團的骨干成員如衛(wèi)青、霍去病等皆注重修飭自己的言行。就衛(wèi)子夫而言，其被立為皇后以后，直到巫蠱之禍前，史書無一語言及其自身有纖芥之過，可知其為人也一慣謹慎內(nèi)斂，尤其是在色衰后。戾太子作為衛(wèi)氏外戚集團的希望、其他政治勢力諂害的對象，熟知武帝性情的衛(wèi)子夫、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一定會注意教育、提醒他行事要穩(wěn)重謹慎，并注意規(guī)范他的言行。而武帝為戾太子所置之傅亦皆以恭謹知名。總之，戾太子自其出生之后，尤其是在被立為太子之后，就為這樣一個群體所環(huán)繞，則他們的言行必然會對戾太子性格的形成產(chǎn)生重要影響。事實上《漢書·戾太子傳》亦無一語言及戾太子本人有失德之舉。

當然太子家使有擅行馳道的違禮逾制之舉，然謹慎如金日磾，其子亦有與宮人戲的不謹之行，要在如何處置爾。金日磾是直接將兒子殺掉，戾太子則是請求江充原諒，此舉顯示其處事能力存在著不足。首先，事情發(fā)生后，戾太子不是主動向武帝承認自己有管教屬下不嚴之過，而是企圖隱瞞自己的過失，這就犯了武帝的忌諱；其次，江充是一個政治投機者，并不值得信賴，但戾太子卻試圖以自己的威望影響江充的決斷，這顯然非明智之舉。故就此事而言，稱戾太子處事思慮不周、舉止草率是不為過的。并且，此事發(fā)生后，戾太子不是嚴懲家使，而是希望江充不要上報武帝，也顯示出他對待屬下的寬厚。另外從衛(wèi)氏外戚的成員李禹、公孫敬聲等在朝中為所欲為的表現(xiàn)，也可看出戾太子缺乏駕馭群下之能。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武帝與戾太子有父子之親，然而戾太子犯了錯誤卻寧肯去求江充，也不敢去向武帝認錯，顯見由于此時他們父子之間隔閡甚深，戾太子已無法與乃父坦誠相見。

據(jù)《漢書·江充傳》《戾太子傳》稱江充等從戾太子宮中掘出桐木人，辛德勇?lián)苏J為戾太子詛咒武帝當屬事實。然而以常理揣度，設(shè)若戾太子果真為巫蠱祝詛武帝，后見武帝嚴查巫蠱事，為求自保，太子母子也當及早挖出所埋之蠱。并且江充入宮治蠱，最初是從甘泉宮開始的，因此他們完全有時間也有機會消滅痕跡?？墒墙涞冗€是在太子宮掘出了蠱，這可能宮中本就有蠱，但非戾太子所為。同時，也可能是江充等所置。并且《漢書》中多處明言戾太子死于江充的誣陷。

總之，自征和元年冬武帝向衛(wèi)氏外戚集團發(fā)難起，直到江充在太子宮掘出桐木人前，戾太子面對武帝咄咄逼人的攻勢，一直隱忍以對，及至江充在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戾太子被江充逼至絕境，進退失據(jù)，方才問計于太子少傅石德。

當戾太子問計于石德時，石德只是建議收捕江充等，窮治其奸詐，獲得江充等陷害戾太子的證據(jù)，使戾太子得以證其清白。而考戾太子之初衷，亦是要按照石德的建議行事，所以便自行抓捕江充等。沒想到抓捕中，韓說被殺，章贛、蘇文逃歸甘泉，這一下子打亂了戾太子的計劃。因為戾太子遣使持節(jié)假傳詔令，已犯了武帝的忌諱，更何況又擅殺使者，可謂大錯已成；而蘇文等逃歸甘泉，定會將治蠱情況匯報給武帝，到得此時，再審訊江充等已無意義。于是太子只好轉(zhuǎn)而為放手一搏，在抓捕江充等的當天夜間遣舍人無且入皇后宮商議，遂起事。

戾太子在衛(wèi)氏外戚骨干力量悉數(shù)被武帝鏟除的情況下倉猝起事，仍然頗具實力。故若他真處心積慮欲謀反，恐怕他們父子在長安城的殺戮不會僅僅持續(xù)五日、死亡數(shù)萬就能了事。

余論

巫蠱之禍是發(fā)生在武帝晚年的重大政治事件，對西漢中后期的政治走向影響至巨。因此，后世學(xué)者紛紛對巫蠱之禍進行剖析，闡幽發(fā)微，宏論間出。但往往新說甫出，異論即起，每成聚訟。近年來，圍繞《資治通鑒》所采錄的與巫蠱之禍相關(guān)的史料的可信性問題，更是屢起紛爭。

然征諸史實，除《漢書》行世外，其他敘述西漢歷史的著作在漢晉間頗有流傳者，故《通鑒》敘巫蠱之禍，其史料雖有不可考知出處者，但考慮到漢魏六朝間典籍大多頗有散佚，若司馬光等曾見到過后世所不見的史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如前所述，我們姑且擱置《通鑒》中的相關(guān)史料，僅利用《漢書》及其他可信據(jù)的史料，仍然可窺測到《通鑒》史料所彰顯的武帝與戾太子的治國理念之異，及戾太子“仁恕溫謹”“敦重好靜”的個性。顯見《通鑒》所采錄的史料與《漢書》反映的情況基本相同。因此筆者認為在探討巫蠱之禍時，將《通鑒》中不明出處的史料作為輔助史料來運用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