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社會的另一種“凸顯”
——基于抖音短視頻的思考

文/李紅艷 冉學平

自圣·奧古斯丁撰寫《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一書以來，人們始終在追問這樣一個問題，即上帝在世人面前如何顯圣的問題。彼得斯（2003）試圖從傳播學的角度闡釋這一問題并指出：“奧古斯丁對上帝和人交流的描繪，預示著現代的傳播，也預示著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想象出一個不在場的實體，讓一個時間、空間和程度上相距遙遠的受眾覺得，這個實體的存在是真實可信的?！碧热舭言搯栴}置于鄉(xiāng)村短視頻中加以檢視，我們會發(fā)現，一定程度上該視角為理解鄉(xiāng)村社會提供了一種解釋：透過城鄉(xiāng)邊界的消解、時空邊界的跨越，使鄉(xiāng)村現實原本的“缺場”在新的媒介形態(tài)中可視化、具象化，進而達致一種新的鄉(xiāng)村社會的呈現形式。西奧多·羅斯扎克（1994）強調這種“新奇玩藝兒”寄托了人們對幸福、希望和盡善盡美的想象，也象征著流行及進步。本文關注的問題是，在作為新的信息呈現形式或手段的短視頻中，鄉(xiāng)村社會是如何“凸顯”出來的？

本文選擇抖音短視頻作為研究鄉(xiāng)村社會的切入點，主要出于以下兩方面原因。一方面，作為短視頻行業(yè)的翹楚，截至2019年1月，抖音在國內日活躍用戶突破2.5億，月活躍用戶突破5億。這種以“短、快、新”為特點且極具新媒介代表性的短視頻精準契合了用戶需求，無論是作為生活工具對鄉(xiāng)村人群日常的影響，還是作為傳播手段對鄉(xiāng)村社會未來的作用，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另一方面，抖音短視頻在當下的迅猛發(fā)展被視作一種鄉(xiāng)村自主表達、社會身份認同、鄉(xiāng)村亞文化傳播的主要工具之一，毋庸置疑，由這種工具所引發(fā)的鄉(xiāng)村傳播理論與實踐的重大轉向，也需要我們作進一步探究。

筆者借助麥克盧漢父子的“媒介定律”（或稱“四元律”），作如下解釋：一方面，不管是“提升”還是“過時”，短視頻僅是在新媒介語境下的一種表述，其最終目的還是要回歸深切的人文關懷和現實關懷，最終回歸到人的尺度的最高準則；另一方面，“再現”或“逆轉”在媒介環(huán)境學的境遇里體現必然的新科學性，可以將其理解為凸顯整體性的去媒人界面較為妥當，進而對來自后人類主義的挑戰(zhàn)作出一脈回應?；谏鲜隼碛?，本文將分別以“人的尺度”和“去媒人界面”進行敘事，由此來呈現抖音短視頻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的一種新型關系，以探究在技術層面上，鄉(xiāng)村社會在新技術時代的新特點。

虛擬現實論與經驗現實論之間的“媒介人”

亞里士多德把手描述為工具或武器的洞見，使人們認識到手還可以被視為“多種工具組合”或者“工具之工具”的問題（苗力田，1997）。馬克思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強調“錢、商品、土地和機器”轉換或延伸于人類“基本生產力”或“勞力”（萊文森，2017）。這種思想還可以追溯到卡普那里?？ㄆ諊@技術哲學這一核心范疇提出了“器官投影論”，即把人體器官看成是一切人造機器或工具的投影原型，而器官投影的程度取決于機器或工具與人體本質性之間的勾連程度（王楠等，2005）。弗洛伊德則認為工具通過延伸人的生理或心理，消除了人自身能力方面的限制，如望遠鏡克服了距離，顯微鏡克服了視力，照相機克服了瞬間，留聲機克服了聽覺（萊文森，2017）。波茲曼（2007）指出人類文明演進歷經工具使用、技術統(tǒng)治與技術壟斷三個階段，這些階段都肇始于工具使用，以謀求解決人的進化與發(fā)展問題。這些觀點闡釋了人與工具之間的關系，盡管這種關系在某些時候是通過某種“扭曲”方式才得以實現的。實際上，這也正是本文強調對抖音短視頻與鄉(xiāng)村人群之間關系進行討論的意義所在。

卡爾·雅斯貝斯（1989）指出媒介技術是人類控制自然的過程，其目的是塑造人類自身的存在，使得人類免于匱乏，令環(huán)境具有諸事取決于自身的形式。在他看來，媒介技術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人類自身。就這個意義而言，雅斯貝斯的焦點從來都不集中在某一特定的媒介技術上，而在于人的尺度這一平面上。這也可以看作是人類對媒介技術的回應，由此勾勒出人的最大包容和統(tǒng)一目標。麥克盧漢（2011）認為人類在機械時代完成了身體的空間延伸，在電力時代中樞神經系統(tǒng)又得到了延伸，并正在逼近技術模擬意識的最后階段。他試圖給媒介技術披上了一件“人的尺度”的外衣，并將它與新興社區(qū)、有機平衡、社會和諧勾連起來。這一構想試圖將媒介技術奉為社會變革與社區(qū)治理的動力，以及重建人道主義社會的關鍵所在。然而，這一根植于人的主張也揭示出局限性，即人在理解他自身的能力方面存在邏輯上的局限，因為人永遠無法離開自身而檢視自身的運作，尤其是在抖音短視頻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虛擬現實論與經驗現實論之間的緊張關系，抖音短視頻一方面竭力強調虛擬社交、網絡認同、電子匿名的行為，另一方面短視頻所呈現的行為又與經驗現實社會中呼喚提高向善的能力格格不入。

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有必要特別強調，上述虛擬現實的討論與經驗現實討論之間的關系絕非斷然兩分，更非簡單緊張或對抗。本文討論的最終目的也并不在于直接回答二者之間的緊張問題，而在于試圖揭示隱含于這些鄉(xiāng)村社會問題背后的內在邏輯，繼而為人們提供以下幾方面思考：

其一，人類在認識抖音短視頻的影響方面存在著理性限度，這是因為人無法擺脫操縱與影響自身的技術。不爭的事實是，后真相時代鄉(xiāng)村社會的“拇指運動”表明：冗余化的信息垃圾、碎片化的信息盲點、失憶化的信息黑洞、割裂化的信息繭房、偽裝化的信息交流、商業(yè)化的信息植入極易導致鄉(xiāng)村主體淺層記憶，進而失去追求真善美的主體理性。一方面，從外部性來看，只有通過政治權力的介入，通過遏制短視頻技術擴張主義的潛在異化，通過在技術控制范圍之外創(chuàng)造新的討論與參與的可能路徑，這種鄉(xiāng)村社會偏移才能夠得以控制、修正和轉變。另一方面，就鄉(xiāng)村人群自身來說，如果他們想從抖音短視頻那里提取任何支撐鄉(xiāng)村生命本體的東西，就必須自己去看、去觸摸、去感受、去把玩、去歌唱、去舞蹈、去交流。如果他們自己的靈魂是單一的，那么新技術只能夠使他們更加單一。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是消極而無能為力的，那么將使他們變得更加孱弱（芒福德，2009）。

其二，在抖音短視頻從拍攝到觀看，再到評論、點贊乃至分享的過程中，鄉(xiāng)村社會被集體化身為人們所想象的虛擬世界，他們患夢游癥似地游離于其中，幻想網絡大眾可以掌控和征服那個帶有未來主義色彩的“網上”鄉(xiāng)村社會。這一過程最顯見于當下流行的“鄉(xiāng)村網紅”現象，它似乎確立起鄉(xiāng)村社會正處在一個“人人是明星的時代”或“以人人是明星為軸心的時代”，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征之一表現為鄉(xiāng)村人群的深度參與訴求。深度參與“似乎”是抖音短視頻的核心景觀之一，或者說，抖音短視頻的重要任務之一“似乎”在于推動鄉(xiāng)村人群的深度參與。然而，由于技術鴻溝、城鄉(xiāng)區(qū)隔、文化差異的緣故（勒納，1958），鄉(xiāng)村人群的深度參與并不會在更大范圍內擴散開來，這種參與也不會將鄉(xiāng)村文明從技術至上的傾向中“解脫”出來，更不可能成為區(qū)域、種族、性別之間的公平行動路徑。

其三，抖音短視頻的極大誘惑還在于它向人們提供了多個虛擬身份，進而替代唯一現實身份，這似乎為鄉(xiāng)村社會提供了一個“消費的場所”。這些身份通過元敘事的方式記錄鄉(xiāng)村生活，構建起以鄉(xiāng)村文化認同為中心的虛擬社交空間，隱喻著鄉(xiāng)村社會的文化價值。然而，技術延伸及其帶來的文化重置只殘留了人類學意義上的儀式和敘事，鄉(xiāng)村文化已經不再完整（凱瑞，2005）。事實上，人們透過短視頻從鄉(xiāng)村文化那里所獲得的意義或快感，并不會改變其在業(yè)已固化的鄉(xiāng)村社會中被深描的位置，這也使得研究者從一開始便看穿了這層面紗所遮蓋的區(qū)域、文化和權力之間關系的真相，作為一種與主流文化對照的亞文化，鄉(xiāng)村文化最終無法逃脫被收編的命運，或被都市話語建構成娛樂對象，又或被商業(yè)話語解構（劉娜，2018）。就這種關于鄉(xiāng)村文化最終歸宿的論斷而言，它從更深層次上體現出的是對都市文化的一種拼貼式、戲仿式、反諷式的儀式反抗，實質上這也是對更大范圍“母體文化”內部的矛盾和緊張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解決（羅鋼等，2000）。

去媒人界面的“新社會”

當本文把論辯的焦點在更大的范圍內適用于鄉(xiāng)村短視頻，透過對人與媒介之間關系的重述與建構的時候，如下問題又擺在我們面前：一是任何關于人的尺度的命題必須考慮到媒介技術進化的逆向性和人類理性的有限性，進而給出涉及本體論問題的回應；二是這種回應反過來對人的尺度的命題提出了嚴肅的挑戰(zhàn)，繼而達致一種去媒人界面下人類物種本身的哲學反省與后人類主義發(fā)展的本體轉向。需要追問的問題是，如何理解這一去媒人界面？它將會把人們引向何方？海姆（2000）把這一界面描述為一個“接觸點”，即“神秘的、非物質的點，電子信號在此成了信息”。這意味著“人類正被線連起來。反過來說，技術合并了人類”。從某種程度上，海姆這種帶有反邊疆理論的思想可被視為重構社會秩序與凝聚社會力量的源泉，它指向即將臨近的未來，這或許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終目標。

進一步就去媒人界面而論，它表現為后人類主義質疑自啟蒙運動以來人類理性及主體的建構等問題，強調去人形中心化，即置人與物于同等的本體狀態(tài)（冉聃等，2012）。梅洛·龐蒂認為這種結合乃是一種“自我—他人—物”的體系的重構，也是一種經驗得以在科學中構成的“現象場”的重構（賈撒諾夫等，2004）。這種重構本身就是一個社會與自然、主體與客體共同演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主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體性統(tǒng)一。拉圖爾（1999）稱這個去媒人界面的世界為“集體”，亦即“人與非人”在一個整體中的屬性交換，在這個“集體”中，科學進步不再是分裂式、純化式的，而是雜合式、轉譯式的（吳飛，2018）。這種去媒人界面的敘事轉向在鄉(xiāng)村社會那里既產生了時間、空間、程度、變遷等新的議題，也產生了符號、結構、性質、權力等新的思考對象。

僅從這個意義上說，鄉(xiāng)村短視頻可被視作虛擬全景視界延伸人的視覺、立體空間音效延伸人的聽覺、隔空動作觸屏延伸人的觸覺。但這只是鄉(xiāng)村社會表征的一個方面，鄉(xiāng)村社會表征的另一方面是：鄉(xiāng)村娛樂延伸人的心智，鄉(xiāng)村民俗延伸人的心理，游子鄉(xiāng)愁延伸人的情緒，鄉(xiāng)村特產延伸人的情感。透過對去媒人界面的討論，還可以發(fā)現，在最壞的時候，它產生的是一個由冗余信息累積而成的“信息剩余場”，在最好的時候，它營造了一種良好的信息與思想交流的環(huán)境，進而解放人類（胡泳，2008）。有鑒于此，一種立基于抖音短視頻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關系的未來走向漸趨明朗，亦即抖音短視頻不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鄉(xiāng)村社會的“新未來”，而是讓鄉(xiāng)村人群參與某種控制或被控制儀式。毫無疑問，這種未來絕對不是一個注定到來的開放空間，也不是真正建立在人的理性需求之上的視聽空間，而是建立在技術控制性之上的對抗空間，可以由此延展出如下的問題：

一方面，抖音短視頻被移植到人們所向往的田園鄉(xiāng)村，試圖通過對鄉(xiāng)村景觀進行選擇性的呈現，而使自己與那種從一個非歷史觀出發(fā)認識并建構鄉(xiāng)村社會的觀念保持一致，這對追求真正意義上的城鄉(xiāng)一體化帶來挑戰(zhàn)。這一選擇性呈現與豪威爾關于“使城市和鄉(xiāng)村從獨享走向共享”的設想，或者與凱瑞對于“地方聯(lián)盟主義”的構想相去甚遠（凱瑞，2005）。事實上，抖音短視頻不論是竭力表現特定鄉(xiāng)村社會的貧窮、怪誕、愚昧、庸俗，或是努力訴諸休閑、搞笑、時尚、獵奇，還是建構、標簽鄉(xiāng)土記憶及田園牧歌式的身份，都是不可欲的。換言之，倘若要達致城鄉(xiāng)之間的整合或統(tǒng)一，那么關鍵就在于不能把鄉(xiāng)村社會置于一個單一的場域而與城市社會分割，因為這只能加劇二者之間的區(qū)隔甚至對抗。一如波茲曼（2004）在回答莫爾關于“上帝創(chuàng)造了什么”的問題時所述，涌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住滿陌生人的擁擠的社區(qū)，或者說，是一個破碎而斷裂的世界。

另一方面，從某種意義上，抖音短視頻擴增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公共空間，但這并不意味著它能夠避免狹隘、瑣碎和異化的個性。鄉(xiāng)村公共領域的審美意味正逐漸被抖音短視頻極力呈現的淺薄、空洞、粗鄙、噱頭、戲謔的審丑個性及功利主張所替代，進而導致真正參與鄉(xiāng)村公共領域話語的消逝。進一步說，當鄉(xiāng)村政治、文化、教育等公共領域皆以娛樂方式呈現，并異化為一種沉浸于快感而缺乏自覺的共同景觀的時候，這就形成了他們追求社會認同的兩大歧路：自戀與從眾（胡泳，2008）。一方面，抖音短視頻極力打造的技術專家模式為鄉(xiāng)村社會“自戀”提供新路徑，諸如星空妝、控雨術、雙屏合拍、原聲片段模仿等道具，以及貓臉、兔耳朵等特效與花樣搞怪場景，客觀而論，這些路徑僅是現有鄉(xiāng)村娛樂與休閑工業(yè)的擴展。另一方面，抖音短視頻所呈現出來的“從眾”效應，或許僅僅是鄉(xiāng)村人群被邊緣化后被迫提出的一種挑戰(zhàn)都市話語的邊界，他們試圖以新的身份進入其所向往的城市公共空間。然而，這種“從眾”是否代表著鄉(xiāng)村社會的主流話語？它又能否為都市話語所接受？或者說，多大程度上被接受？接受的具體內容又是什么？這些問題都有待觀察。

結語

綜上，本文立基于抖音短視頻的思考，乃建立在以人與媒介之間關系為基本設定的“人的尺度”與“去媒人界面”的論爭中。這種思考表現在：一方面，通過對“人的尺度”的追溯與闡釋，揭示了鄉(xiāng)村社會存在的虛擬現實論與經驗現實論之間的緊張關系，進而回應了抖音短視頻帶給鄉(xiāng)村社會的新挑戰(zhàn)；另一方面，透過對“去媒人界面”的討論與檢視，繼而達致一種鄉(xiāng)村社會與來自后人類主義思想的一脈關聯(lián)性的認識論轉向、“新社會”反省及新問題思考。對于這些問題的討論，絕對不能簡單地把抖音短視頻解釋成單一的交流工具，也同樣不能簡單地將其視作最終立基于人的尺度的生活工具，還要求我們在研究去媒人界面的時候，對抖音短視頻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彼此勾連且更具有現實意義的問題作出進一步的追究：一是抖音短視頻在多大程度上有助益鄉(xiāng)村社會治理，在現有國情條件下，它給國家、社會與個體之間的治理權利、邊界和交換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二是抖音短視頻在何種程度上提升或減少了鄉(xiāng)村社會向善的能力，倘若它提升了人們天性中與善的聯(lián)系，那么具體哪一部分的善將會被它釋放或者擴散，反之，如果它減少了，那么具體哪一部分的善將會被它壓抑或者破壞呢？在當下技術創(chuàng)新如日中天的背后，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