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娟
(1.大理大學 文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2.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傳統(tǒng)哲學意涵的本體論(ontology)是關于世界存在及其本原的探究,是人類透過事物表象認識本質的一種形而上的思維探索。一般說來,不同的本體論反映了人們對世界基質的不同認識和理解。而對電影的本體即電影本原的探究和認識也不可能是靜止的、一成不變的。100多年前,在巴黎卡普辛路14號大咖啡館的地下室里,盧米埃爾兄弟公開放映了利用“活動電影機”拍攝的紀實短片《火車進站》,那呼嘯而來的火車鏡頭引發(fā)了在場觀眾的恐慌和逃散。從這一天起,被意大利理論家卡努杜宣稱為“第七藝術”的電影一經面向大眾,其魅力便回旋至今。人們從最初對電影這種真實活動影像的驚恐轉而對電影本質、特性、與現(xiàn)實的關系及其藝術屬性的探究。可以說,關于“電影是什么”的討論成為經典電影理論時期的研究主體。一個世紀以來,電影本體論在經歷了巴贊時代的短暫共識后便逐漸呈現(xiàn)多元離散之態(tài)。1976年,隨著影片《星球大戰(zhàn)》上映,拉開了現(xiàn)代電影技術的序幕。巴贊的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zhàn)。20世紀60年代后,在符號學、語言學、哲學、社會學等多元學科的觀照下,電影本體之思便逐漸處于非實體性、多元復數(shù)式的“生成”中,成為一種持續(xù)開放中的生成主義本體論?!半娪笆鞘裁础边@樣的問題逐漸被“電影可能是什么”所代替。進入21世紀以來,電影在觀念上成為泛在的、飄浮的影像,電影的邊界正在消弭,電影的本體愈加撲朔迷離。于是,我們有必要暫時懸置本體,采取“邊緣—中心”的“反本體論”策略,反問“什么不是電影?”通過重構電影的邊界以重返和抵達電影的本體之思。
美國電影理論家達德利·安德魯認為,經典電影理論時期存在造型主義和寫實主義兩種思潮,與之相對應的是以愛森斯坦為代表的“蒙太奇本體論”和以巴贊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如果說,“蒙太奇本體論”是基于黑白默片時代電影早期技術的階段性認知產物,是一種形式主義立場,那么,“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則是彩色有聲膠片電影時代形成的關于“電影是什么”的共識,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立場。
可以說,傳統(tǒng)的電影本體論是以巴贊的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為主流的。1958年,他的論文集《電影是什么?》問世,奠定了巴贊電影本體論在經典電影理論中不可撼動的地位。巴贊將膠片電影的發(fā)生學問題歸結為一種人類與生俱來對時間流逝的恐懼心理,他通過回溯人類遠古的生產生活,提出人類自古便有一種欲與時間相抗衡的所謂“木乃伊情結”。而電影影像第一次實現(xiàn)了對客觀現(xiàn)實的永久保存,正好滿足了人類這種追求復現(xiàn)現(xiàn)實的心理需求。巴贊認為“電影這個概念與完整無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是等同的”,即影像與被攝物同一,攝影機拍下的客體影像真實再現(xiàn)了原物。而“一切藝術都以人的參與為基礎,唯獨在攝影中,我們享有不讓人介入的特權”。在他看來,電影影像是唯一無須人為介入即可對現(xiàn)實真實再現(xiàn),這給電影成為一門獨立藝術賦予了理論支點和獨特的美學地位。為此,他強烈反對愛森斯坦的蒙太奇技術。對電影《戰(zhàn)艦波將金號》中著名片段“敖德薩階梯”進行了批判,認為利用蒙太奇手法制造錯覺,嚴重破壞了現(xiàn)實空間的真實感,是對觀眾的一種赤裸裸的操控。然而,巴贊的電影本體論時常被扣上“機械唯物主義”“天真的實在論”“技術決定論”的帽子,屢遭誤讀。
事實上,存在兩個“巴贊”:早期的巴贊寫出了《攝影影像的本體論》,這部著作也使得巴贊常被誤解為本質主義立場;而后期巴贊的《非純電影辯》則呈現(xiàn)出明顯的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的立場。他深受薩特、梅洛-龐蒂等現(xiàn)象學家的影響,提出了“現(xiàn)象學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成為巴贊電影觀的內核。他曾在其著作《電影是什么?》中,使用“現(xiàn)象學”一詞多達五次?,F(xiàn)象學與電影幾乎同步誕生,卻歷經半個世紀后,在巴贊這里相遇。正是這一現(xiàn)象學立場,賦予了巴贊電影本體論的長久生命力。
其一,巴贊現(xiàn)象學立場上的現(xiàn)實觀強調的并不僅僅是客觀現(xiàn)實的復現(xiàn),還隱晦、曖昧地指向了人的意向性體驗的真實感。巴贊一方面把電影等同于“完整無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所謂的“完整電影”的神話;另一方面他又緊接著說:“他們所想象的就是再現(xiàn)一個聲音、色彩、立體感等一應俱全的外在世界的幻景?!边@里“完整無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和“外在世界的幻景”看似是自相矛盾的,但如果我們意識到巴贊的電影本體論是一種現(xiàn)象學立場的話,我們就不難理解這里的“幻景”與人的“意向性體驗”相關聯(lián),因為“幻景”并不是現(xiàn)實,它必然是人的意識的幻化。這恰恰不是自我矛盾,而是為現(xiàn)象學留下了“一扇窗”,包含了一種留有余地的開放關系。巴贊電影本體論在膠片電影時代顯現(xiàn)出強大生命力的同時,在后電影時代依然有其借鑒的價值。那些抽離了攝影機的物質性功能,而完全依靠數(shù)字虛擬影像技術生成的電影看似顛覆了巴贊本體論的兩大核心要點,即客觀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和人為的不可介入性,據(jù)此,掀起了一股終結巴贊電影本體論的風潮。然而,結合他所提出的“現(xiàn)象學現(xiàn)實主義”觀點,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數(shù)字時代的電影所再現(xiàn)的并未超越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真實,即人的意向體驗的真實。巴贊對電影技術早有前瞻性思考,“聲音、色彩、立體感這些新技術的目的就是為電影增添真實感,所以,反對技術的進步是荒唐的”。電影技術正朝著越來越完整、逼真地打造銀幕形象及營造觀影體驗的真實感方向上發(fā)展,數(shù)字電影時代身臨其境的真實觀影體驗體現(xiàn)的不正是巴贊所謂的“電影是現(xiàn)實的漸進線”嗎?這一趨勢正一步步使巴贊“完整電影”的神話成為可能。
其二,現(xiàn)象學認為世界存在先于之思,因此,本體問題始終是敞開的。巴贊曾挪用薩特的名言宣稱“電影的存在先于本質”,即電影的本質是不可先驗的。因此,從現(xiàn)象學的立場出發(fā),電影的本體自然也是不確定的、開放流動的。梅洛-龐蒂也曾反復指出:“在我能夠對世界做任何分析以前,世界就在那里了?!彼J為世界的本質是多面的、曖昧的,現(xiàn)實本身就是多義性的深度整體,是不可能輕易通達的對象。他同時認為電影是一種能將物質與精神完美融合的“居間性”藝術形式。巴贊深受這種“曖昧性”“居間性”“辯證性”的現(xiàn)象學立場影響,因而,我們在巴贊的論著中時常發(fā)現(xiàn)某些看似“矛盾”之處,但正是這些“矛盾”“糾結”體現(xiàn)了巴贊對電影本體的謹慎態(tài)度。他深刻地意識到電影的本體問題是不可能完全通達的,他將電影本體論置于一種“敞開之境”,需要在歷史—時間進程中逐步顯露出來,在歷史—時間維度上持續(xù)開放,不斷納入豐富的異質性內涵??梢哉f,巴贊的電影本體論開啟的現(xiàn)象學立場,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開端,也使得巴贊電影本體論保持了跨越世紀,經久不衰的生命力。
在經典電影理論時期,電影的本體論問題始終是研究主體。除了愛森斯坦和巴贊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外,德國電影理論家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曾于1960年發(fā)表名為《電影的本性——物質現(xiàn)實的復原》的文章,將電影看作是“照相的一次外延”,認為電影是以攝影為基礎在屏幕上呈現(xiàn)出物質真實感。其觀點同樣被歸為電影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此外,法國電影理論家讓·米特里試圖尋找到愛森斯坦和巴贊之間的折中立場,他從電影心理學和符號學出發(fā),闡述了電影潛在的符號屬性,并將“蒙太奇”看作是電影表現(xiàn)形式的基本元素之一,反對以“景深鏡頭”完全取代“蒙太奇”,為20世紀60年代后興起的電影符號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總體說來,在經典電影理論時期,集中探討了影像與現(xiàn)實的關系,并揭示了電影的藝術本質,電影本體論形成了以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為主導的共識,尤其以巴贊的現(xiàn)象學本體論最為耀眼。
20世紀,西方發(fā)生了哲學的語言學轉向,語言被看作是哲學發(fā)展所面臨的根本問題。60年代以后,在結構主義影響下,法國理論家克里斯蒂安·麥茨發(fā)表了《電影:語言還是言語》,標志著現(xiàn)代電影理論的出現(xiàn)。如果說經典電影理論時期,人們主要探討的是電影的藝術屬性,那么,麥茨則將人們對電影的關注引入了結構主義語言學視野,開創(chuàng)了電影符號學,形成了電影語言本體論。他早期將電影看作是一種影像符號,研究電影文本的語言符碼,提出第一電影符號學。后期他將電影進一步看作是“想象的能指”,提出第二電影符號學,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拉康的鏡像理論等深入探討“觀影心理對于符號能指的建構”,研究的重點從封閉的電影文本轉向影片的意義生成,其研究范式也從結構主義轉向了后結構主義。
20世紀60年代也正是西方掀起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時期。電影的本體之思從早期通過揭示影像與現(xiàn)實的關系來肯定電影的藝術本質到將電影看作是文化的分支,并在后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下,使得電影研究呈現(xiàn)出多學科綜合、多元開放的態(tài)勢。其中,電影研究的哲學化格外引人注目。電影引起了柏格森、梅洛-龐蒂、德勒茲等眾多哲學家的興趣,從哲學的角度探索影像的本質。其中,德勒茲獨樹一幟,先后發(fā)表了《電影Ⅰ:運動—影像》《電影Ⅱ:時間—影像》兩部著作,直接推動了“電影—哲學”的誕生。對于自己的研究對象到底是什么,他曾經解釋道:“我們不應該問什么是電影,而是什么是哲學?!彼麖恼軐W觀照電影,亦從電影闡釋哲學。有學者曾提出21世紀將發(fā)生“哲學的電影學轉向”,而基于電影與思維二者的緊密關系,哲學運思問題將在很大程度上被電影問題所代替。這一轉向曾被麥克盧漢所預言,并被德勒茲所啟動。
德勒茲對電影的研究既不同于以巴贊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更與麥茨的電影語言本體論相去甚遠。德勒茲堅信電影本身不是語言,因此,自然不贊成用語言學、符號學的相關理論來闡釋電影。他深受柏格森生命哲學以及影像本體論的影響,認為“一切皆影像”“影像之外別無他物”,藝術的宗旨在于表現(xiàn)生命、時間和思想本身。他將電影的本質看作是“思維和它的運作過程”。德勒茲哲學視角下的電影超越了對物質世界的摹寫,而是作為連接物質材料和思維記憶的機制,使得外在世界和內在意識發(fā)生交匯、融通,讓一種“心智質料”現(xiàn)世。電影本身不僅是一種“自動”的運動,更是一種時間的綿延。據(jù)此,德勒茲從哲學層面賦予電影本體一種新的可能,即“人的思維和影像的結合體”。電影的本體也從一種實體性轉為一種非實體性存在。電影與哲學的正面相遇,始終沒有帶給我們關于“電影是什么”的清晰表達。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興起了一股“電影考古學”(archaeology of cinema)的時髦風潮。米蓮姆·漢森、湯姆·岡寧等學者開啟了一種有別于精神分析、符號學及意識形態(tài)研究等以電影文本為主的研究方法,將早期電影與20世紀初的現(xiàn)代性問題結合起來探討,致力于挖掘歷史上那些被遺忘和遮蔽的電影形式與風格,在主流電影史之外尋求新的歷史線索,此種“回溯—前瞻”式的研究路徑被稱為“電影考古學”。近年來,火爆的“媒介考古學”正是脫胎于此。從德國媒介理論家基特勒的《留聲機,電影,打字機》(1986)、《光學媒介》(1999)、齊林斯基的《視聽:電影與電視作為歷史中的幕間休息》(1999)、《媒介考古學——探索視聽技術的深層時間》(2002)到荷蘭學者托馬斯·埃爾塞瑟的近作《電影史作為媒體考古學——追溯數(shù)字電影》,都將電影作為重要的觀照,以電影存在的“物質域”為研究取向,通過發(fā)現(xiàn)那些極其偶然的、被主流電影史遮蔽的“物質域”,重新書寫出不同于傳統(tǒng)電影史的“新電影史”。這是一種全新的物質性轉向的方法論。當我們將電影看作是一種媒介的時候,我們并非以電影去研究媒介,而是以媒介去研究電影,研究媒介的本體即研究電影的本體。因此,“媒介考古學”視野下的電影本體論轉變?yōu)橐环N電影媒介本體論。而電影史和媒介史早在100多年前電影誕生之日起就已相生相伴。按照埃爾塞瑟較為激進的觀點看來,電影正走向一種技術本體。
如果說現(xiàn)實主義本體論是巴贊時代不可動搖的關于電影本體的主導共識,那么,這種主導在當下正退居防守的戰(zhàn)壕,學者們從各自的立場正生發(fā)出新的電影觀念。因而,在后巴贊時代,“電影是語言”“電影是思維”“電影是媒介”……電影的本體變得越來越多元、異質,甚至走向了模糊。而觀念與觀念間也呈現(xiàn)出多元離散之態(tài),始終無法再次聚合。如果巴贊的古典電影本體論是對“電影是什么”的標準回答,那么,后巴贊時代,這一問題儼然變成了一道開放式論述題,我們給予的所有答案,都在回答另一個問題,即“電影可能是什么”——一種流動的、生成主義的思考。
德勒茲曾在其著作《電影Ⅱ:時間—影像》的文末,對數(shù)碼時代的電影有著前瞻性的思考。他認為當下的電影從三個方面突破了傳統(tǒng)電影:一是影像空間轉變?yōu)樾畔⒖臻g;二是影像媒介轉變?yōu)樾畔⒚浇?;三是影像感知轉變?yōu)樾畔⑻幚???梢?,德勒茲將傳統(tǒng)電影到數(shù)碼電影的演變看作是從影像到信息的嬗變。毫無疑問,他將數(shù)碼電影看作是一種信息?!靶畔ⅰ边@個概念較之“電影”,其內涵和外延都顯得無比模糊和空泛。當下的數(shù)碼電影無疑走入了尼葛洛龐帝所謂的“比特代替原子”的數(shù)字時代,即電影脫離了膠片這種物質性載體而變?yōu)椤?”和“1”寫入數(shù)字網(wǎng)絡空間中。從這個層面上說,電影當然是一種信息。然而,德勒茲緊接著卻拋出了他驚世駭俗的結論“電影之死”——“電子影像,就是說電視或錄像影像,新興的數(shù)字影像,可能轉換電影,或者取代電影,宣布它的滅亡。”我們不難理解,在德勒茲看來,當電影泛化為一種信息,或者換言之,電影成為信息這種空泛的概念時,電影的本體也日漸模糊,其邊界不斷泛化,以至于電影這個概念被最終替代,宣告了“電影之死”。
埃爾塞瑟與德勒茲似乎存在著某種共鳴,只是他更激進地提出電影是“存在而無所不在的”,意味著電影的邊界正在打開,“電影會變成一切,或者一切都會生成電影(all becomes cinema)”。而“媒介考古學”的研究路徑正是使電影“能夠再一次在實存上變得感知,在視覺上變得可以追溯”。在他看來,數(shù)字時代,各種電影類型層出不窮,奇觀電影、謎題電影、桌面電影、VR電影等都在將抽象世界不斷具化,將意識變?yōu)楝F(xiàn)實。與此同時,電影院發(fā)生了“遷移”與“重定位”,電影已經從銀幕轉移到其他的空間和平臺上,成為一種“點擊的影像”,如在線電影、手機電影、博物館、美術館電影等。電影由此成為一種泛在、飄浮的影像,重新形塑著對世界的呈現(xiàn)方式,人們對電影的“觀看”也隨之轉變?yōu)閷τ跋竦摹绑w驗”和“觸感”。因而,未來的電影史亦是“存在而無所不在”的,它構成了人們的全部生活。
如果繼續(xù)沿襲著“電影可能是什么”的生成論視角,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正走在一條離電影本體越來越遠的路徑上。持續(xù)生發(fā)的本體仿佛一道道屏障,迷惑了我們的雙眼,遮蔽了那個真正的本體。這樣“中心—邊緣”的路徑注定將我們淹沒在無數(shù)可能的本體中,最終走向了“反本體”。當我們認為電影是無處不在的、流動漂浮的,它就如同幽靈一般撲朔迷離、捉摸不透。那么,我們不妨反其道而行,采取“邊緣—中心”的“反本體論”的策略,將“電影是什么”“電影可能是什么”這樣的本體性問題暫時懸置起來,轉而對“什么不是電影”進行質詢,通過對電影邊界的重構最終重返和抵達電影的本體。
100多年來,電影史上對于電影本體的認識層出不窮,而技術的革命性震蕩和顛覆性想象則是電影本體論得以持續(xù)流動的根本動力。一部電影發(fā)展史既是一部電影藝術史,亦是一部電影技術史?;厮?9世紀末電影的誕生,無疑,得益于“活動電影機”的發(fā)明。毫不夸張地說,電影始于技術。
電影從黑白默片到彩色有聲時代、從窄屏到寬幕再到移動小屏、從膠片的光影變化到數(shù)字的視覺魔幻,從2D到3D、4D甚至VR電影……100多年來,聲音、色彩、數(shù)字技術相繼掀起了電影技術的三次革命,推動著電影的形式、風格、主題、類型、載體、觀影等不斷流變。電影的本體之思也隨著電影新技術一次次帶來的魔力而持續(xù)流動。如果說,早期電影時期,人們第一次通過活動的影像重新認識了客觀世界,那么在數(shù)字電影時期,虛擬現(xiàn)實技術創(chuàng)造的“奇觀”則再現(xiàn)了人們頭腦中的主觀世界。電影從誕生之日起就開始了一場持久的“造夢”運動,傳統(tǒng)電影憑借著“吸引力”為觀眾營造出真實的幻覺,而數(shù)字電影則憑借著“體驗力”讓觀眾共同參與到“造夢”中,將意識具化為現(xiàn)實。技術哲學家伊德在胡塞爾式的“人—世界”的直接知覺關系上提出了“人—技術—世界”的間接知覺關系。當下,人對生活世界的感知是通過技術作為中介的。人與技術的關系越來越體現(xiàn)為具身性。在技術的推動下,電影媒介形態(tài)迭代更進,電影作為一種媒介必然延伸和中介著人對生活世界的新感知。
彼得·沃倫認為,數(shù)字技術給電影創(chuàng)作和接受帶來了新變化,也必然引發(fā)人們對電影本體的重新思考。一個世紀以來,電影技術如同魔術師不斷變換著電影的藝術面孔,驅使著人們始終對巴贊之問抱有好奇。而達德利·安德魯?shù)慕鳌峨娪笆鞘裁?!》已大膽地將“?”改為了“!”。在他看來,電影就其自身來說本質上是無(nothing),它全然是關于被改編/調試的和被引領成為的東西。他提醒那些敢于接過巴贊重任的人,必須在對電影的追詢中保持警惕,“因為它以常新的偽裝出現(xiàn),變化的只有它自身”。無疑,電影技術的發(fā)展正是促使電影不斷變化、電影本體之思不斷流動的根本驅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