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清喜詠海棠詞成因探析

牛偉利

摘 要：顧太清以其豐富的詩詞題材、清爽自然的詩詞風(fēng)格及詩詞作品中通達深刻的理性感念和其自身堅貞不屈的性格，成為滿清首屈一指的女詞人，備受后人贊譽。閨門杰秀，賞花覽景是其主要的娛樂內(nèi)容，作品關(guān)于花的描寫著墨頗多，尤其偏愛海棠。主要歸因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來自閨閣的拘囿;二是比德思想觀念的浸潤;三是宋代詠海棠詞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顧太清;海棠詞;探析

清代是我國古代女性文學(xué)高度繁榮的時期，這一時期的“閨秀”女作家在數(shù)量上可謂不勝枚舉，名家之眾多堪稱史所未有。顧太清在詩詞和書畫上均有造詣，作品涉獵多種題材，有詩集、詞集，戲曲、小說等。其詞作《東海漁歌》成就最佳，尤其是她的詠物詞，體現(xiàn)了詞人的非凡藝術(shù)功力和靈性感受。清代況周頤曾經(jīng)對《飲水詞》和《東海漁歌》進行了比較，認為納蘭容若在氣格上稍遜顧太清，“若以格調(diào)論，似乎容若不逮太清”[1]?？隙祟櫶逶谠娫~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上的成就。

古往今來，“花”一直是女性閨閣文學(xué)熱衷描寫的對象。牡丹代表高貴，蓮花意味高潔，菊花象征淡泊，然而太清的詠物寫景詞卻將海棠作為描寫的重心，占據(jù)了詞作大部分的位置，專門題詠海棠的詞作共17首。在她所住的天游閣和后來西養(yǎng)馬營賃宅中，將庭院的大部分空間賜予了海棠，并且常常邀請朋友到家中共賞海棠的芳姿，足見她對海棠的喜愛程度，然而海棠作為一種普遍的景物，為什么顧太清獨獨對海棠青睞有加呢？個中緣由值得我們探究。

一、閨閣的拘囿

古代女性的審美視野只能局限在空間狹小、閨閣化的生存場景中，并在封閉、壓抑的生活狀態(tài)中養(yǎng)成了敏感細致的心理特征。當(dāng)她們有能力涉獵文藝之時，難以脫離過于熟悉和狹窄生活場景、被剝奪參加科舉考試和出仕做官的權(quán)利的事實，使得她們只能在目所能及的閨閣中的細節(jié)變化中產(chǎn)生些許審美趣味，在玩味詩詞中遣悶抒懷，揮發(fā)性靈。盡管清代中后期知識女性因自身的才學(xué)和良好的教養(yǎng)，挑戰(zhàn)了中國上層文化傳統(tǒng)的根基，然而并沒有突破三綱五常所賦予的角色定位，始終無法撼動傳統(tǒng)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閨閣、庭院仍是她們主要的生存空間，她們也不得不將眼光局限在周圍的景物上，顧太清貴族女性的身份也沒有突破這個限制。

海棠從大自然進入到閨閣庭院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上溯至秦漢時期，從野生植物變成人工栽培，功能從實用漸漸轉(zhuǎn)變?yōu)橛^賞，之后廣泛流行于各大園林，上至皇家下至民間都能看到海棠的身影。明清時期，海棠在園林布局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成為園林造景中常見的景觀。乾隆帝也一度將視野放在海棠上，御制降雪軒海棠詩，常與群臣在御花園的降雪軒里將古海棠作為吟詠的對象。除此之外，海棠也是私家園林和寺廟園林中喜植的品種，海棠本身所具有的觀賞價值在人們的生活中流行開來。顧太清常去的法源寺當(dāng)時就以海棠聞名，使原本舉行宗教活動的場所不僅有了豐厚的歷史和文化價值，還具有了游賞價值，為人們的娛樂交往提供了活動場所。太清詞中曾記錄了自己栽種海棠的經(jīng)歷。如《臨江仙》：“萬點猩紅將吐萼，嫣然迥出凡塵。移來古寺種朱門?！盵2]這首詞可以看出太清對海棠的情有獨鐘，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特意從古寺中將花苞初放、非同凡塵的海棠移到園中，并對其寄予了希望，希望在自己辛勤栽種與呵護下能夠花繁葉茂。又如《訴衷情令》：“欲開猶斂意融融，豐韻特嬌庸。擔(dān)荷春光多少，生怕動微風(fēng)。扶絳萼，倚芳叢，粉墻東。”[3]這首詞描寫了墻東海棠的風(fēng)姿神韻，寫出了花的意態(tài)和嬌姿，暮春時節(jié)只有海棠還在綻放，為詩人留住了春天，可惜再美的花也難耐風(fēng)吹雨打，愛惜花的主人此時化身護花使者，倚在墻邊為花擋風(fēng)的場景，意在挽留，然而好花易落，終究逃脫不了零落成泥轉(zhuǎn)作塵的悲劇命運。太清通過花開花落品味到人生的波瀾曲折，采用零落、凋殘等凄涼的詞語來描寫海棠花，暗示了自己失落、傷感的生活狀態(tài)，寫出了對生命不可逆轉(zhuǎn)的悲涼心境，生動地展示了清代貴族婦女身處閨閣，以花自況的真實生活。

二、君子比德思想的浸潤

“君子比德”思想是指將某些自然事物與人的精神內(nèi)涵相聯(lián)系、相比擬，將自然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某些特點看成是人所蘊含的優(yōu)秀的品質(zhì)和涵養(yǎng)。先秦時期，人們的思維方式中早已種下“比”的觀念?？鬃右运砂刂|(zhì)比喻君子之志，認為在嚴寒中堅韌挺拔的松柏具有面對挫折，不改初心的堅韌力量。老子將水比喻成至善至柔的品德，贊揚其滋養(yǎng)萬物，包容一切的氣度。荀子以后，人們更是經(jīng)常運用自然物來比喻人及人的品性。在文人的潛意識里，萬物在本性上是和人同格的，它們的本性與人類的精神、氣質(zhì)達到了完美的契合和統(tǒng)一。

在具有人文主義色彩的中國的花文化中，也暗涵了“比德”的意味，中國人欣賞花，除了贊美花姿、花色、花態(tài)，更看中的是花背后所隱含的人格精神。劉熙載說：“昔人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盵4]文人詠物實際是詠自己，蘊含了濃厚的抒情色彩，如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以菊花自比堅貞高潔的精神，林逋之“梅妻鶴子”以梅、鶴來表達自己的孤高淡泊，周敦頤之“出污泥而不染”以蓮自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氣節(jié)等。海棠因其明媚艷麗的花姿備受世人稱譽，被視為“花中神仙”，白海棠因其品種的稀有，風(fēng)姿綽約的姿態(tài)讓無數(shù)文人雅客潑墨揮毫，極盡贊美之詞。顧太清傾心于海棠的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將其視為心中摯愛。如《玉燭新·詠白海棠》：“盈盈一點芳心，占多少春光，問卿知否？紅妝莫斗，誰得似、凈骨天然清瘦，神娟韻秀，雅稱個、花仙為首?！盵5]詞人欣賞白海棠的冰肌玉骨，“紅妝莫斗”用一種勸告的語氣，勸諫其他色彩艷麗的花卉不要試圖與白海棠一較高下，沒有花卉能夠像白海棠一樣擁有天然的清瘦玉骨和娟秀的神韻，因為在太清心中已經(jīng)認定白海棠才是花中極品、花仙之首。此時的太清不是將素潔高雅的海棠當(dāng)作植物來看待，而是將其引為知己，為它彈奏一曲“高山流水”，心事通過弦上之音向眼前這位伙伴緩緩傾訴。又如《金縷曲》一詞中：“冰綃霧縠誰烘染？愛依依、柔條照水，靚妝清艷。墻角綠陰欄外影，印上蕓窗冰簟?！盵6]這首詞贊美了白海棠不流于俗，安靜地獨立于庭院的一隅，與世無爭的品格。整首詞意境淡雅幽靜，白海棠柔弱的花枝倒映在水面上，能夠清晰地看到白海棠那清秀的姿態(tài)。詞人運用“冰”“水”“清”等詞為全首詞營造了一個清冷的意境，有隱隱“涼氣”溢出，透過略顯清涼的環(huán)境思及白海棠的榮枯，讓人不禁產(chǎn)生憐愛之意，更能體會到白海棠那娉婷清冷、不惹俗塵的風(fēng)度，以及太清這位心志高潔的女子身上所隱藏的冰清玉潔的氣格。海棠詞中擺脫俗塵的心和凈骨天然的質(zhì)相交融，使得太清的海棠詞情景真切，生動感人。

三、宋代的詠海棠詞的影響

詞學(xué)家況周頤認為太清詞汲取了宋詞的養(yǎng)分，“故能不煩洗伐，絕無一毫纖艷涉其筆端”[7]。太清詞沒有沾染絲毫綺靡艷麗的色彩，她尊崇姜夔、張炎的清雅詞風(fēng)，與其具有文雅的性情和素樸、雅致的審美情趣是分不開的，從詠海棠詞中可以看出她對艷冶俚俗詞風(fēng)的摒棄和對清新淡雅詞風(fēng)的崇尚。

宋代出現(xiàn)很多詠海棠的優(yōu)秀詩詞，其中蘇軾“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一句最得人心，令人印象最深。運用了豐富的想象力，打破直接描摹海棠顏色的傳統(tǒng)方式，創(chuàng)新性地用美人酒后微醺，臉上浮現(xiàn)的紅暈來展現(xiàn)，留下空間引發(fā)讀者去想象海棠的花色，余味無窮，構(gòu)思巧妙，令人驚嘆，體現(xiàn)了他的高明之處。而顧太清的《醉紅妝》“木欣欣兮春向榮。試新妝，出華清。宿酲未解尚懵騰”[8]一詞繼承了蘇軾以人寫花的手法，借美人的嬌柔神態(tài)刻畫海棠花外貌之美艷，將海棠比喻成宿醉尚未清醒、睡眼惺忪的慵懶美人，充滿著朦朧含蓄美。此外，太清的《瑤華》中“苔痕草色，自有個，人在花深深處。故燒高燭，照春睡，烏闌親譜”[9]一句將蘇軾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靈活化用，并賦予了新的意境，不同于蘇軾用“紅妝”比喻海棠，表達出對海棠的喜愛和呵護，太清則是著重刻畫一位女子在花叢深處倚聲填詞，假寐賞曲的安詳雅致的姿態(tài)，將海棠庵主人在花叢中賞曲燃燭作詞的形象完整地表達了出來。又如《海棠春》“華清浴罷疑無力，更生受、東君護惜。亭北牡丹花，試問誰傾國”[10]一句將海棠與牡丹作對比，直接公開提問牡丹到底誰才是傾國之色。提起牡丹花，常常令人聯(lián)想到國色天香，百花之王，這里運用了反問語氣，使得原本傾國的牡丹在海棠面前瞬間失去了顏色。此詞借鑒的是陸游運用對比贊美海棠的手法，陸游的《海棠歌》：“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yīng)羞死?！边B用三個意象美人、桃李、芍藥，與海棠進行對比，襯托海棠的絕無僅有的容顏。李清照《如夢令》中“綠肥紅瘦”一語，獨具匠心，堪稱精絕之筆，用“綠”和“紅”分別借代綠葉和紅花，將其擬人化，形象生動地突出了葉茂花疏的特征。太清在其詞中也吸取了這一點，常常使用“紅稀綠密”“柳寵花嬌”“柳悴花憔”等詞語?？梢婎櫶逶谠娫~創(chuàng)作中積極吸收前人詠海棠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自己平和沖淡的心態(tài)融入作品中，抒發(fā)自己對于美的理想的追求，并結(jié)合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靈活化用，從而凸顯出自己獨特的詩詞風(fēng)格。

四、結(jié)語

生活環(huán)境的局限導(dǎo)致太清作品的內(nèi)容多是對花痕月片的描寫，而清代海棠作為一種觀賞植物普遍流行于各大庭院中，其淡然出塵、素潔高雅的品性也成為太清自我觀照的對象，并且將對海棠的喜愛和贊美訴諸筆端。顧太清詠海棠不假華麗的辭藻，率真自然，通過對海棠的描摹，以花喻人，給予了海棠以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寄托了她如海棠花般初綻、燦爛、凋零的人生，同時為后人留下了廣闊的藝術(shù)審美空間。

參考文獻

[1]況周頤著，孫克強輯考.蕙風(fēng)詞話·廣蕙風(fēng)詞話[M].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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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熙載著，袁津琥注校.藝概注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9：554.

[7]顧太清，奕繪著，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