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以知其印

清江

前人已往，今日我們因人以知其印，因印以知其人，也許還能感受到前人傾注于篆刻中的精神與血脈。

圖章篆刻，前人目為雕蟲小技，然小道亦有可觀者。如文字之演變，秦漢至今，聲音之誤，形體之變，不知有幾。借助印文以稽考古文字，對于學術(shù)研究助益匪淺。明清以來，從事于篆刻者，或偶一為之，或賴以為生，若非癡迷，技鮮能精。印之為物雖小，當其與賢人君子發(fā)生關聯(lián)后，就更加受到世人的愛重。印以人傳，所關注的不僅是其技藝高低，而是背后所象征的人格風范。如《詩經(jīng)·甘棠》篇所詠召公遺愛，因召公曾在甘棠樹下休息，詩中反復叮囑不可斬伐，不可敲擊，不可攀爬，思其人猶愛其樹。

印以人傳

明末清初，福建侯官有一農(nóng)夫在田中耕作時，撿到一枚鐵鑄的宋信國公文丞相諱天祥之印，后歸一老儒。周亮工在福建時，想以金易之，老儒不肯，即使提高價格，其依舊不肯出售。門人陳濬告訴周亮工說：“這就是老儒的良田，怎么肯賣給你，老儒得到這個印章，凡是人家有疫祟者，或有瘧疾者，拿著這個前去鎮(zhèn)壓就能痊愈，以此得到豐厚的報償。后來求他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地方路途遙遠，老儒不能前往，就印在紙上給人，粘貼在家里或瘧者額頭上也能好。每張紙定價一星，這就是老儒的聚寶盆，哪里肯賣給你？”

于是周亮工不再提起購買印章之事，僅買回幾張印紙。周亮工《印人傳》開篇記述了此事。在《書文信國鐵印后》中，他說道：“此印不知何時遺田間，其在厓山兵敗，走安南時耶！丞相死柴市，張千載自燕山持丞相發(fā)與齒歸，嗟夫，此亦丞相之發(fā)與齒也，此丞相所謂蘇武節(jié)、嚴將軍頭、嵇侍中血、張睢陽齒、顏常山舌也，鬼神那得不欽。后聞得印者輒不靈異哉！”

張千載，廬陵人，文天祥之友。文天祥貴顯時，屢以官征辟，皆不就。臨安既破，文天祥自廣東還，至吉州城下，張千載來見文天祥，說：“丞相赴北，某亦往?！庇谑蔷驮⒕佑谖奶煜榍羲浇?，日以美食奉之。在燕京三年，暗中造一木櫝。文天祥就義后，即藏其首。又尋訪文天祥妻歐陽夫人骸骨，火葬之后，收拾遺骨置囊中，和木櫝一起帶著南歸，付其家葬之。

“此丞相所謂蘇武節(jié)”一句出自文天祥《正氣歌》：“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敝芰凉ふJ為，這個印章就如同文天祥的發(fā)與齒，上面凝聚著忠臣烈士之英靈，甚至于鬼神都欽敬，所以才有上述神奇之事。文天祥死之日，元朝皇帝也嘆曰：“好男子，不為吾用，殺之誠可惜也！”

治生之道

古人治生之道有限，或因家貧，不得已而賴治印為生。其中艱辛，至今讀來仍令人鼻酸。蓋以此謀生，終年埋沒于路邊小攤，有才華也難被人欣賞。福建侯官有一以圖章知名的藍揮使，知道周亮工癖好印章，拿了幾方前來，周亮工頗為滿意，又讓他再刻幾方印，更加好。后來有人看到這些印章，說：“這不是藍揮使刻的，是薛弘璧所作?！庇谑侵芰凉ぞ驮囍屟腓悼塘艘徽?，水平和藍揮使一樣，章法、刀法都沒有什么差異，這讓周亮工感到驚訝。周亮工把薛弘璧叫來詢問其中緣故，薛弘璧恂恂不竟言，后來競為他刻印數(shù)十方。周亮工遇見薛弘璧時，后者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一次，薛弘璧在周亮工處，泫然泣下，說：“我老了。我擅長此技將近四十年，沒有一個欣賞我的。家貧無從得食，借此養(yǎng)活妻兒，每日在開元寺市肆中，為不知道是什么人治印。來的都是按字數(shù)計算價格，多則十余錢，少則三數(shù)錢一字，字體稍有不正，尚且命令剜去，這樣過了數(shù)十年。沒想到今天碰上了您。”說完復泣下，點點淚沾所鐫刻印章上。薛弘璧能在晚年得遇知音，其事跡載入《印人傳》中，長存天壤，沒世而名不泯焉，又是不幸中之大幸。

為了生計，不得不賣藝為生者，不獨薛弘璧一人。張鶴千家赤貧，有欲得其印章者，等到他家揭不開鍋了，就帶上糧食去求印，他即肯為人刻印。如果看到甕中還有些糧食，就不干了。當然，也有即使貧困，亦不以此技奔走顯貴之門者。鄭弘祐圖章得何主臣之傳，隱居于秦淮，家貧且老，不憑借自己的技藝干求權(quán)勢豪門，向人也絕口不提起自己會篆刻。不是人問起來，總是密不相示，因此更加貧困。平時他也愛玩弄一些小古玩，或是與人交易以補貼生計，然終無濟于貧。

周亮工《書鄭弘祐圖章前》說：“予于此道見始終于貧，而其技確可傳者，梁大年及弘祐二人而已?！绷捍竽旰米饔?，每次構(gòu)思一印，必精思數(shù)時，然后用墨書寫在紙上，熟視得當之后，又恐朱墨有異，再以朱模之，沒問題之后，再上石，因此他所鐫刻的都有筆意，且不墨守前人法，能夠運以己意。他家中赤貧，晚年益窘。有個王叔寶，家多收藏，以十余個明宣德年間官窯所產(chǎn)瓷盤贈送給他。瓷盤放在幾案上，梁大年用衣服蓋著，走的時候拿衣服，瓷盤掉在地上碎了一半。梁大年瞪目向叔寶說：“天欲貧死梁年，公安能生我哉？”于是盡碎其余，不復顧。生平不奔走顯貴之門，終以貧死。也有不以金錢為意，自命風流的曠達之人。汪弘度拿到錢后不給人刻，都在粉黛中散盡了。再次得錢才給人刻印，最終還是隨手散盡。這也可見其技藝頗佳，否則不敢這樣做，也沒人會買他的賬。

技進于道

藝術(shù)家大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癖好，這在印人中亦有所表現(xiàn)。酒好像能帶給他們一種特殊的力量。林晉白曾說：“不飲則腕殊無力，奏刀遂惛惛有俗心?！辈缓染剖稚暇蜎]有勁，還影響藝術(shù)創(chuàng)作。林晉白善于刻晶章，他認為鐫刻晶章是易事，而人以為難，那是高自造作罷了。他喜好飲酒，醉后縱橫任意，雖然一往有奇氣，而當其意到神來時，目中乃不知有晶，因此往往弄壞其鈕。壞了他就藏起來，拿自己的錢買了新的賠償人家。雖然有人勸他少喝點，但他依舊飲酒如故，壞人鈕如故，得錢別易晶以償如故。后來據(jù)說因酒而亡。

浙江蘭溪有一姜次生，除了寄意于圖章，就是寄情于酒。喝酒就醉，醉了就歌誦元人《會稽太守詞》。他又喜歡在長橋上鼓腹而歌，眾人環(huán)繞一圈聽他唱歌，他也不在意，聲音還更高，每次喝醉了就是歌《會稽太守詞》，不屑于他調(diào)。他曾經(jīng)對麗水縣令方邵邨說：“您嗜好圖章，我的手藝也不錯，愿為您制作數(shù)方。我平生不懂得干謁，但是嗜好飲酒。您讓我喝醉，我替您治印。您滿意，我也滿意?！狈缴圻椨谑蔷徒o他酒喝，他醉即歌《會稽太守詞》，于是方邵邨得到他的印最多，署中的酒也讓他喝光了。

一天深夜，署中都在熟睡，忽聽敲門聲甚急，方邵邨驚起，還以為寇賊來了，不然就是上面有緊急命令。趕緊起來詢問，原來是姜次生求見。方邵邨派人去說：“夜半了，有什么事兒等天亮再說吧?！苯紊f：“事甚急?！狈缴圻椧詾樗惺裁粗匾南?，急忙上前迎接，執(zhí)手相問，姜次生說：“我剛為您治成一印，自我感覺不錯，等不到天明了，急欲讓您看到。還有什么事比這更著急的嗎？”于是就把手中拿的印章給方邵邨看，方邵邨大笑。姜次生又說：“像這樣的印，不值得一醉嗎？”于是痛飲，天剛亮才離開，又到橋上歌《會稽太守詞》。橋邊做生意的人家起來比較早，都來聽他唱歌，說他起得更早。姜次生無妻子兒女，常自言說：“曲蘗，吾鄉(xiāng)里;吾印必傳，吾之嗣續(xù)也，吾何憂？”悠游于醉鄉(xiāng)之中，以印章為自己生命的延續(xù)。

能有姜次生這么通達的心態(tài)者，于當時為少見，在今日亦難被一般人認可。就連撰寫《印人傳》的周亮工，自述其生平好圖章：“見秦漢篆刻及名賢手制，則愛玩撫弄，終日不去手，至廢寢食，以求騁其欲，不啻如時花美女，殆坡公所云未易詰其所以然者?！逼淇创讨溃嗍敲艿膽B(tài)度。據(jù)《書顧中翰印章前》，顧中翰以理學文章世其家，戲為圖章，遂臻于妙境。周亮工與其為莫逆之交，曾經(jīng)戲與顧中翰說：“君文藝棋酒，一時將去，以此讓人，小存廉名，未為不可。”顧中翰聽后失笑，他方究心于經(jīng)世大業(yè)，也不屑于為此。

然而就在下一則《書張江如印章前》中，他又對友人張月坡說：“令子當為其大者，請勿事此?！弊審埥鐚W習舉業(yè)，不要從事治印。當時張月坡之子張江如方從其父學舉業(yè)，制舉業(yè)有聲，旁涉印事，亦臻妙境?？梢姡瑥母旧蟻碚f，周亮工還是認為篆刻是小道，即使是他勸顧中翰，也是余事作印人，而非如姜次生一樣，將畢生托付于此。

然不論持何種觀念，印章一道，源遠流長，代不乏人，史不絕書，亦有可觀者。今日當然不用懷疑印章作為藝術(shù)之價值，回顧前人事跡，今日治印者也可從中吸收一點教益。不獨為模仿古人，貴在合古人之法而能運以己意，這又離不開胸中有書數(shù)卷，如此，技方能進于道。